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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大师的弱点

王英琦

雪落中原悄无声……

三年前,中州腹地上一个风雪凄迷的夜晚——一个静谧得足以使人的灵魂出窍的小村庄。昏灯下,我捧读起法国女剧作家安娜·德尔贝的《一个女人》。我读得痴痴迷迷颠颠倒倒,深溺于女主人公旷代的才华和残酷的厄运中不能自拔——直至天将破晓,鞋帮被燎去半边。

三年后,在历经水患的江淮大地,复归故里的我迎来了第一个“暑气杀人”的酷夏。笔既难提,我复又重重读起《一个女人》。我于是又读得走魔入邪,七窍生火。

我不能再沉默了!我要写下血与火的文字,我要用笔墨和灵魂来共同祭一个真正值得崇拜和敬仰和女性——天才的女雕塑家卡米尔。

法兰西丽山秀水的维尔纳夫村。

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正如痴如醉地揉捏着粘土、胶泥……她,生着一副绝代佳人的前额,一双清澈如海的深蓝色眼睛,一张倨傲精致的嘴,一头簇拥到腰际的赤褐色秀发……

与她揉捏得那些神情毕肖的小人儿相比,她自己更像一个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更像一个被日月精华过分宠爱的“天之娇女”。

哦,十二岁的小卡米尔——艺术的小精灵,在故乡泥土的芳泽下,已发出了“我要当雕塑家”的宏愿。

巴黎圣母院广场大街111号——科拉罗希雕塑专科学校。

真正的雕塑家来了——《青铜时代》的作者——罗丹先生来了!

他,螺旋状的胡须,宽阔厚实的胸膛,象征着才华和力量的硕大头颅。他款款走过每一个姑娘的雕塑工作面,指指这,说说那。突然,他被眼前一尊男性少年胸像震住了!雕塑家失态似的打量着这个“充满力量”的雕塑造型——细腻的侧面,具有运动感的栩栩如生的肌肉……

在这骎骎逼人的雕像面前,雕塑家用喑哑的不连贯的语气问:“这是谁干的?”

“我!”卡米尔倨傲的处女唇中发生了带有挑衅意味的回答。

雕塑家打了个寒噤——为她的天赋,更为她的美貌。

“愿意到我的雕塑室来工作吗?”久久,雕塑家含混迟疑地问。

卡米尔微怔,继而颔首。

世界雕塑史应当记住这个不该遗忘的日子:1883年明媚的日子,奥古斯特·罗丹——47岁;卡米尔·克洛岱尔——19岁。

十五年后。

巴黎郊外的瓦弗娄里村落,芳草迷径,花树复顶……

昔日的雕塑家,已成了大匠如林、名家迭出的法国艺术沙龙中马首是瞻的人物,成了天下所有女人阿谀献媚的男人,拥有世界上最多的金钱、名誉、成功和订货合同的“超级大师”。

大师艺术“后宫”里,鸿儒云集,高士济济,名姝佳丽簇拥,软玉温香环绕……“现代舞之母”邓肯不惜万里前来献舞;美丽绝伦的舒瓦瑟公爵夫人不吝“红袖添香”、伺奉左右。大师适意畅怀,志高才溢,与众弟子喝着香槟酒,论着艺术,不倦地出席自己的雕塑揭幕仪式,无愧地接受着世界性的礼赞、勋章、邀请……

与大师遥相毗邻的一个穷街陋巷——布尔蓬沿河马路19号。刚届中年的卡米尔一袭粗布工装,在阴冷的屋子里干着粗坏工人的活。胶泥石膏沾了她一身满脸,她正在孤愤的工作中,发泄着自己无尽的悲恸。

她的凄寒简陋的雕塑室(如果可以这样奢称的话),没有模特儿,没有助手,甚至没有法国一般人家用以御寒的壁炉——因为女雕塑家偏执地认为,木柴价格太贵,与其用它烤火,不如用来雕塑更有价值。为了偿还房租和面包店的欠款,为了购买起码的雕塑用品,女雕塑家早已戒荤食素,仅靠一点可怜的土豆和白菜汤维持高智能强劳力的雕塑创作了。

是的,她已经和她的“罗丹先生”分手了。

生活在审美直观王国里的女雕塑家啊,太善于将情人的人间面目也当成美的表征。为了她的“罗丹先生”,她曾不惜被人称作母狗、女妖精、狐媚子,不惜充当“未婚母亲”的可卑角色。然而,她终于明了,她的“罗丹先生”将永远不会和她结婚,她将永远没有丈夫、家庭和孩子,永远只能在他的卵翼下,荫庇下,做他的学生、情妇和“灵感的启示者”。

可惜,她不只是一个女人,她更是一个雕塑家!她对爱情和事业一样强烈、专注、执着,她真诚狷介的眼中容不得半粒虚伪的沙子。这是她作为雕塑家的最动人的人格品质,也是她多年多舛命途的不幸根源。

1943年秋。

巴黎远郊蒙特维尔格疯人院,一个年近八旬的老媪溘然而逝了……

她死时,没有任何遗产,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一个蹩脚铁床和带豁口的便壶。

人们早已忘却了她的名字曾被记载在法国第一流雕塑家的第一行上;忘却了她就是那些史诗般的雕塑作品《成熟》、《窃窃私语》、《沙恭达罗》、《珀耳修斯》的作者。

披阅东西美术史,我惊愕地发现,真正具有国际可比性的女性画家竟是那样的少,而在人生经历有如卡米尔这样凄厉悲绝的更是罕见。倘若她不在乎与大师苟且暧昧的关系;倘若她只满足于大师为她提供的住宅、服饰、仆佣等一切寄生性生活的优裕条件;倘若她不那么生性嗜好属于男人的雕塑事业;倘若她不太顽强地坚持自我、不太固执地忤时逆众……

还有其他一些个“倘若”——

那么,她的人生肯定就不会那样多灾多难,我们今天读她时,也就肯定不会产生那种极其悲怆而又美丽的心灵震撼。

卡米尔的不幸更多地具有一种独立不倚的个性上的特质,具有一种太纯粹的艺术家的精神指向。她的悲剧性的一生,对所有的——尤其是女性艺术家,都有一种象征的意味。

凝视着卡米尔不朽的雕塑,我竟有一种被熔铸的感觉。

即使在艺术追求上,她也是个有着强悍独特表现力的艺术家。她属于任何时髦的流派,也从不模仿任何人,她只臣服于自己心灵的感知,把自己的生命信号和痛苦意识泛化到手中的雕塑物上。她使一切平庸的男性艺术家感到汗颜,她以苍劲沉郁的美学风格,奠定了自己闪烁在艺术坐标上的灿烂星座。

然而望星空——

十九世纪的法国,人们并不需要干出太多名堂的女性,社会并不看重对雕塑怀有太深挚情的女人。人们可以姑息“事成功倍”的大师,却容不下一个“跻身于男性事业”的弱女子。人们把她对艺术的钟情视为病态,非人道地将她软禁在疯人院——以保证大师的名声不受“玷污”。哦,有谁知道,在她那疯痴佯傻的背后,有着怎样的人生信仰和求道的坚执,潜伏着怎样的艺术激情和悲剧性的狂潮。

缺乏人生磨难感和坎坷感,缺乏对于焦灼、挣扎、绝望等“高峰体验”的艺术家,其作品必然趋向轻浅平庸和小家子气。但是苦难过甚,以至于造成对艺术家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或之重”,亦会破坏艺术家的自我价值实现,毁灭他们的创作原动力。

似乎在一个艺术哲学上的辩证法——一个关于艺术家所能承受的苦难“临界点”问题。

终于又该提到那位大师了。

当大师处于名利和事业的巅峰时,当全世界都在仰望这位“巴黎的苏丹”时,大师是否早已忘记了那曾被他称作“不朽的偶像”的女孩子?他是否早已忘记了蒙特维尔格人间地狱里的那位老媪?

回答应当是肯定的。

否则,他怎么能与那么多女模特儿轻薄地调情而心安理得?他怎么能那样精力绝伦地干着他的雕塑老活计——干得既潇洒又漂亮?

或许,在大师的眼中,女雕塑家也仅仅只是一个女人。而女人——对于大师来说,她的终极意义也只不过是艺术的点缀品。

女雕塑家用其毕生的热忱来爱着大师,大师回报她的只是一个用情不专的情人和无法(确切地说不愿)解除的婚姻。

我无法不爱大师那些具有历史跨度的作品,却难以敬重他的人品。在艺术领域中,大师无愧于绝世奇才,但在人格走向上,他只是个有着明显人性弱点的世俗男子。

可否转变一种思维呢?

假设大师不仅是个艺术上的巨擘,也是个爱情上的巨擘呢?假设大师不惜为女雕塑家舍弃一切,在爱情中实现了自我道德完善,那又会是怎样一种结局呢?大师会不会因为生活太圆满了,而将艺术沦为爱情的附庸——大师还会创造出动人心魄的作品吗?女雕塑家的人生还会出现直锲人心的极壮极圣洁的“殉难之美”吗?

这里存在一个巨大的悖论:不敢在爱情中追求人生的人,是人格不健全的人;在爱情中大胆追求自我道德完善的人,却又容易导向人类文化总体上的不道德,痛苦与升华,才构成了一部可悲可泣的艺术史,才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灵与肉深刻磨难的艺术家。

“事业情重美人轻”。或许,大师的无情,从宏观意义来说,从更高层次的道德法则来说,正是最大的有情?

哦,可怜的卡米尔——钉在雕塑十字架上的女普罗米修斯!

蒙特法韦公墓。年年秋风梳荒草……

那个十二岁就开始揉捏故乡泥土的小姑娘;

那个有着不屈的意志,玄妙的精神世界的少女;

那个与大师有着长达十五年的缠绵悱恻、恩恩怨怨的女人;那个在阴曹地府般的“疯人院”活尸般地熬过三十年老媪;

那个将雕塑艺术推到极致又交将自己的人生苦难也推到极致的女雕塑家卡米尔——就静静地安眠在这里。

也许,真正的故事,真正的奠祭该从这里开始——也许长久的遗忘反会化作更为长久的思恋……

在大师的墓前——我会肃静、低徊、默哀;

在女雕塑家的墓前——我更会匍匐、叩倒、泪雨滂沱且长揖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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