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在上午十点准时开始。主持葬礼的人是雅各星基督总教会的大主教福布斯。按照惯例，大主教首先向在场的众人介绍参加葬礼的来宾。令罗明感到意外的是，现政府并没有派出高级代表参加葬礼，也许他们是有意要与前任政府保持距离。而参加葬礼的人里，除了约翰·胡司的亲属之外，绝大部分是前内阁成员和退休将军。至于民众团体和绝大部分的外交使团都没有派人参加。很显然，军政府是希望对葬礼的事采取最为低调的处理方式，而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
世上的葬礼大多是相似的，因而也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之处。但是，当主教大人吟诵完到悼词，壮汉们开始挥动工具，把土扬进墓穴，一层层的土开始掩盖精制的馆裹的时候，罗明突然感受到生命出奇的脆弱，或许当每个人在面临着如是的场面的时候都会类似的感受。而这种感慨一旦产生，便会久久得冲撞着内心而久久不能归于平静。
葬礼很快就结束了，原本聚拢的人群，渐渐的分散开来——带着类似但却又稍有不同的心境。教授向远处的依然沉浸在悲痛之中，由她的子女搀扶着约翰·胡司夫人，望了一眼，转身离去。罗明仍旧像来时候一样跟在教授的身后。突然，教授扭过头来对罗明说：“知道吗！约翰·胡司的夫人乔伊娜·胡司，当年就是被联邦驱逐的一百零三人之一。当时与那次事件毫无关系的约翰，就毅然决然的放弃了一切，和她一起亡命天涯……我不如他呀！”这时罗明才恍然大悟：原来在官方文献里，所谓的约翰·胡司总理的“家庭因素”指的就是这个。至于那句“我不如他”，罗明是直到阅读了詹姆斯·怀特教授晚年编著的回忆录以后，才真正的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葬礼结束以后，罗明和怀特步履沉重的离开了众人，向车子停泊的地方走去。就在他们即将登上车子，准备返回代办处的时候。从远处一辆纯黑色的军车，飞速驶来。不一会儿，就停在了他们两个的面前。门一开，从车里面跳出一个身着少校军装的人。罗明认出，他是蒙特西诺中将的那位副官。只见那个军官飞快的走到两个人的面前，敬了一个礼，“代办大人、帮办阁下，我代表蒙特西诺中将，并以首席执行官迪亚罗的名义邀请二位马上前往执行官公署。有要事相商。”
教授回过头来，对罗明使了个眼色。随即说道：“感谢执政官大人和中将大人的盛情。老朽年迈，而且身体欠佳，现在一切公务都由帮办大人负责，还是请帮办大人代劳前往吧！”之后，教授在罗明的耳边，低声说道：“万事小心，随机应变！”罗明会意的点了点头。之后，便随着少校登上了那辆军车。
地处市郊的墓地距离执政官公署的所在地——西区的皇后大道之间，大约有30分钟的车程。应该承认这是罗明一生中最为紧张的一次乘车。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无法预知结果的情况下，被安排乘车。当然，罗明绝不会愚蠢到向坐在身边的少校去寻求问题的答案，那只会是徒劳的。在“近乎漫长”的等待过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透过车窗，一座高大的建筑映入了罗明的眼帘。
就如同历史上每一个独裁者一样，雅各星的总督们也把自己府邸当作炫耀权势和威仪的象征物。高大与典雅、经典与潮流完美的结合在一起，也就造就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这就是历代雅各星总督的官邸——王座宫。在来雅各星之前，罗明曾经不止一次的从文献中读到有关这座宫殿的优美描述。
酷爱艺术的布克斯总督是这座气度不凡的宫殿之父。保留至今的宫殿是“布克斯时代”重新设计建造的。据说，布克斯总督曾经不惜重金，从人类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里，收集艺术珍品和名贵珠宝来装饰自己的宫殿。他对于人工雕琢的厌恶，使得他在规划重建的时候，要求把整个宫殿打造成为一个史无前例的巨大园林，而供人们从事各种活动的建筑物，必须和谐的点缀其中。而一些实在无法与周围协调，但却非常必要的建筑则被安排建造在地下。据说，当人们走入王座宫的时候，就仿佛是置身于美丽的天国境地。虽然，布克斯没能在他的有生之年看到宫殿的最后完成。但是，后代的总督们继承了布克斯的美学思想，用心经营，其气度和规模已经称雄于人类世界。王座宫在“末代总督”佐尔拉顿时代达到全盛。据说，当时佐尔拉顿曾经命令，用上等的香料涂满整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于是王座宫又被称为“浸透着香气的宫殿”。由此可见，独裁者的穷奢极欲已经到达了何等地步！
当共和时代到来的时候，这座不可一世的宫殿被改建为国家博物馆。它昔日所代表的权威转移到了对面五里之外，大约三十层高的行星议会大厦。那知道，仿佛是末代总督的诅咒果然得到了应验，斗转星移之间，王座宫再次成为了雅各星权力的中枢。“但是，这样的局面会长久吗？”当罗明即将迈进王座宫的大门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突然回过头来，向远方的行星议会大厦望去，心中便有了这样的疑问。
真正置身于王座宫中的时候，罗明所见到的却是莫名的失望。一切与描述中的相差的太远了！虽然，当年恢弘的气势依然可见一般，但是随处可见的破败景象告诉人们，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历史。
穿过漫长的回廊，在接近尽头的地方，罗明被带进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少校礼貌的请罗明“稍候片刻”，他将去邀请大人前来。利用这段空闲的时间，罗明得以仔细的审视着这间办公室。与外面的富丽堂皇相比，这里的陈设显得过于朴素了。除了一些必备的用品外，唯一值得关注的却是环绕四壁的书橱。由此可见，这里的主人必定是位博学者。倘若真的是这样的话，罗明反而让罗明觉得安心。
突然，大门的外面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帮办先生，大架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呀！”原来是蒙特西诺中将。见到主人如此热情，罗明也赶忙起身致意。寒暄了两句之后，两个人分宾主落座。
不一会儿，先前出去的副官，捧着一个银制的茶盘走了进来。中将指了指来人说：“莫将听说帮办先生非常喜欢喝红茶。于是，就命人寻了一些上好的货色。请帮办先生品尝品尝。”说着，副官已经把两杯茶放在了桌子上。随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罗明端起茶杯，先是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随即，饮了一小口，“将军阁下的茶的确是好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地道的火星东克罗因州产的上等红茶。不过，这茶的香味似乎比一般的红茶清新舒雅，有若处子体香，口感上也比一般的上等红茶要好。这么看来，应该是加了雅各星特产的香料。这样的茶，我以前也喝过，不过这次的品位要高得多。”
“果然是品茶高手！”蒙特西诺的语气中带着赞许的成分，但此时罗明依然不知道他说此话的真意。
“不仅是茶好！”罗明接着说，“而且，饮茶的各种用品也专业得很。茶壶、茶杯、茶盘，乃至茶几都是各中的上品。”
“这是当然的喽！”蒙特西诺神秘的一笑说道，“上次，帮办先生在波波夫先生家里说，我们雅各星产的瓷器，只能做摆设，根本不实用。所以我就从各处搜罗了这些上品，就是为了能够很好的招待您。再说，波波夫先生家的茶，不过是把香料作辅助而已。而按照雅各星人的习惯，招待上宾的茶具，都要用从含香草里提炼的香液，浸泡一天一夜。喝起来当然口味不同。”
听到这话，罗明的脸上虽然没动声色，但是还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真没想到，雅各星的情报系统如此的神通广大。居然，连这些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罗明暗暗的想。之后，罗明说：“真是令人惊讶啊！没想到雅各星的情报网这么有效率。看来，联邦安全局的同事们真的应该反省一下了。”
没想到，对面的蒙特西诺却放声大笑，“帮办先生，真会说笑话！”随后，蒙特西诺又说：“对于一个弱国而言，要想在大国的夹缝中生存，我们就必须充分的了解大国的意图，而向您和波波夫先生这样的重要人物，当然是我们关注的对象。顺便说一句，被您贬得一钱不值的那套茶具，其实是当年被小丑总督的部下盗卖出境的国宝。”
“但是，将军这次请我来，决计不会是只为了品茶聊天的吧！”罗明如是说。
“不错！”蒙特西诺回答道，“在下的确找先生有事商议。不过，在正式开始之前，我先得向您道歉。您到达雅各星的那天，我未能近待客之礼，中途离去，怠慢得很哪。”
“将军过分客气了。您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我自然是不敢对将军有任何无理苛求的。”
“难道帮办先生就不想知道，莫将的行踪吗？”蒙特西诺的语气中，透出了一丝神秘。
“这要看将军的意愿了！”罗明决定试探他一下。
“不过，这事情可是关乎到雅各星和联邦关系的大秘密！”
“说到底，被称为‘秘密’的东西，本来就是被用来泄露的。”罗明说。
“精辟、精辟得很。”蒙特西诺又是一笑，“不过，我想这个秘密应该是帮办先生不该知道的。但是，出于党团利益，帮办先生有一定会感兴趣。”
“是吗？！”罗明说，“那就要看，将军阁下是否把这次谈话看作是一件‘公事’了。”
“这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有。”罗明接着说，如果这是一次公开或者秘密的工作会谈。那么，我们彼此的言行，就要绝对符合两国各自的国家利益。因此，我们是没有权利，也不能做任何交易的。
“但是，倘若这支是一次平常的私人会晤。那么，因为‘失言’而无意中泄露的事情，则完全不必负任何责任。我也很乐意把这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当作调侃的谈资，或者干脆将它彻底忘掉。”
“有趣的说法！”蒙特西诺也喝了一口茶，“我想告诉帮办先生的是，此处虽然执政官公署的一部分，但也是我的私人办公室。请相信，一个多年来，以窥探秘密为职业的人的保证——这个房间里，绝对没有任何与情报搜集有关的设备。”
“对于将军的诚实与信用，鄙人向来深信不疑！”罗明回答道。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妨直说。”蒙特西诺的口气变得郑重了，“帮办阁下抵达雅各星不久，我又接待了一位来自联邦的贵客。一位部长级的人物！当然，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
听到这话，罗明感到万分的惊愕，他自己作为一名外交官的“被信任感”被出卖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有任何不当的言行。于是，便说道：“将军阁下，不是要告诉我联邦的外务部长苏拉曼先生亲自来访吧！”
“不、不、不！”蒙特西诺立即否认，“事实上，是纳拉雅尼夫人。”
“什么！居然是纳拉雅尼夫人（注：影子内阁的外务副相）。”罗明马上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一个多世纪以来，罗明的祖国——世界联邦，一直处在“准军政”的政体之下。所有的政令和决策的根源，抑或者说唯一的权力核心，就是那个极为类似，古罗马共和国元老院的联邦稳定与繁荣委员会。在这样的权力体制中，联邦政府不过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办事机关。然而，随着民众运动的发展，这种渗透着寡头意志的政制架构江河日下。政党控制下的联邦政府借助着宪政的原则，越来越多的表现出了不同于已往的独立性。于是，联邦稳定与繁荣委员会也就越来越感到无法随心所欲控制政府。所以，就成立了一个叫做“政策调查委员会”的机构，事实上，是一个用来分散和争夺政府权力的影子内阁。作为一名联邦政府的高级外交官，罗明明白其中的关节所在。
“那么，将军阁下，是否愿意告知纳拉雅尼夫人来访的目的呢？”罗明问道。
“帮办先生，我想关于这个问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但是，我的确不清楚。”
“好吧！”蒙特西诺说道，“既然，邀请帮办先生来这里。我也就没有想过任何形式的隐瞒。纳拉雅尼夫人前来的目的是为了进行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谈判。”
听到了这些，罗明的思绪马上就飞转了起来，“号称‘谈判女皇’的纳拉雅尼夫人，的确是为了建交而来，没有比这更为恰当的理由了！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这次谈判决计是没有结果的，否则我早就被解职了。”
“怎么！”面对罗明的沉默，蒙特西诺似乎有些意外，“难道帮办先生，不想知道谈判的结果吗？”
“那么，纳拉雅尼夫人现在是否还在雅各星呢？”罗明反问道。
蒙特西诺抬起头，看了看时钟，说道：“大概一个小时之前，她就已经离开了雅各星的领域啦。”
“原来如此。”罗明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纳拉雅尼夫人此行并不顺利。至于原因，我想应该是和将军阁下有关吧！”
蒙特西诺先是一惊，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帮办先生果然聪明人。的确，是我暗中授意我的手下，不要达成任何书面或者口头协议的。”接着他又补充道，“当然，这也是首席执行官大人的意思。”
“那是理所当然的。”罗明说，“按照一般情况推测，如此重大的谈判。一定是无法一蹴而就的。况且，现在的主动权是在雅各星的手里。不过，我想进一步的谈判应该会在某个第三国秘密进行。而级别不会太高，充其量是大使级会晤。”
“果然，不愧是BYLI的高材生。”蒙特西诺不由自主的鼓掌喝彩，“不过，除此之外，对于纳拉雅尼夫人的来访，我还有另外一个考虑。”
“愿闻其详！”罗明意识到蒙特西诺在充分的铺垫以后，终于要切入正题了。
蒙特西诺说：我长年从事情报工作。从中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获取情报并不困难，关键是做出正确的分析和结论。
最近，我认真研究了最近几十年间有关贵国政治经济态势的发展变化走向。在我看来，持续了几世纪的准军政已经越来越变得不合时宜。事实上，从最近的情况分析，您所属的党派以及这个党派所领导的政府，已经在最近一轮的权力较量中处于上风。如果，新宪法得以顺利的颁行，那么，准军政时代也就成为了历史。
对于雅各星而言，现政权的得以持续的重要保证之一，就是尽快打开外交局面。特别是与世界联邦建立正常的邦交。不过，对于我们前任的历届政府而言，联邦始终将签署《伦理同盟者公约》这样一个对于有着强烈的‘人造人背景’的雅各星来说，根本无法接受东西作为先决条件。无疑是堵死了一切谈判的大门。
但是，纳拉雅尼夫人最近带来的谈判要点里，已经明确的放弃了‘先缔约，后建交’的既定模式。对于，执政官公署而言，这是相当有吸引力的务实态度。事实上，目前公署内的三巨头都倾向于在最近和联邦缔结建交协定。
“不过，我本人并不十分赞同这样的做法。理由很简单，倘若雅各星这样做了，我们事实上就是和联邦政治势力中的没落群体建立同盟。从长远来看，这将是一个战略上的重大失误。但是，就目前而言，我们的确别无选择。联邦政府始终坚持‘先缔约，后建交’，而且您所属的政党，向来强调不和军政府打交道，这使得我们变得很被动……”
听到这里，罗明深信已经彻底了解了蒙特西诺的底牌，于是便打断了他的话，“将军阁下，就我权力范畴，所能够给您的答复是：《伦理同盟者公约》是准军政时代的产物，况且其中包含着大量与新宪法原则相抵触的内容。未来的新政权没有任何义务保全他。至于意识形态上的分歧，我想说，对于我们而言，国家利益是第一位的，而与雅各星的良好关系是联邦利益的一个方面。从这个角度上说，无论是什么形态的政权，只要它符合联邦的利益，我们就会支持它。”
听到这里，蒙特西诺开始变得兴奋起来，“照帮办先生的意思，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未来的联邦政权愿意承认迪亚罗军政府，并与其建交。”
“我看将军阁下只明白了百分之五十。”罗明说，“对于联邦而言，谁是政府首脑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个政权尊重和保护，至少也是不侵犯联邦的利益。”
蒙特西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帮办先生，您不认为您的言论已经超出了一个外交使节应当遵守的尺度吗？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认为，您的上述言辞，带有明显的煽动性。甚至是对现政府的一种威胁！请不要忘记，就目前而言，我无法保证您拥有百分之百的豁免权。”
然而，此时的罗明已经成竹在胸，“尊敬的将军，你已经在谈话的一开始就声明了，这只是一次私人的谈话。这也就决定了我的一切言论都可以理解为私人观点。当然，前提是将军有同样的共识。不过，我还是想说，就我个人认为，未来的联邦政权会更加欣赏类似历史上的库塞将军那样的领导者。”
此时的蒙特西诺已经没有刚才的激烈的表情，反而眯起了眼睛，踌躇满志得说：“但愿如此。尊敬的帮办先生，我想对你说的是，我本人也十分欣赏库塞将军！”
当罗明回到代办处所在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四十分了。回到办公室里，他马上找来了苏珊娜。让她立即把波波夫送给自己那套上等雅各星茶具，清洗干净，打包装好，作为礼物送到蒙特西诺中将的官邸。随后，罗明又草拟了一份外交文件，并亲手锁进了保险箱里。
晚上，罗明悄悄的来到圣·阿奎那东区的一座私人别墅。那里是神圣公会在雅各星的秘密联络处。通过星际远程通讯系统，罗明向波波夫汇报了到达雅各星以后的情况，并重点讲了纳拉雅尼夫人曾经秘密访问过雅各星的事情。
两个小时以后，罗明得到了波波夫回电：“万事小心，随机应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