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保平冲过去时，肇事车已经逃走了，地上只有一个女孩俯卧在坚硬冰冷的马路上——她的身体扭曲着，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微微蜷缩着，而她的两只手枕在脸下，手包则在斜前方四五米的地方倒卧着。
“芳子——芳子！”任保平痛叫一声扑上去，抱起芳子急切呼唤着。
芳子满脸都是血，而且嘴里仍在淌着鲜血，血流到身上和马路上，沾到任保平身上，在斑斓闪烁的灯光照耀下是暗淡的猩红。芳子两眼紧闭着，一只手也从任保平怀中软软地垂了下去。
“芳子——芳子……”任保平急切地呼唤着，这一刻他第一次当面认定怀中抱着的这个女孩毫无疑问就是他的芳子就是他的芳子！
可惜这个女孩现在满脸是血根本看不清面目。
“芳子、芳子……”
芳子没有应声，甚至没有呻吟。
“芳子、芳子你醒醒、你醒醒啊……芳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任保平紧紧搂住芳子失声痛哭起来，根本顾不得芳子脸上身上的血也沾了他满身满手满脸。
“快、快叫救护车啊！”边上一位围观女士提醒一句。
“救护车、救护车、救护车！”任保平四下大喊大叫着寻找着，始终没有放松过芳子。
随着他的呼喊，很快已有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至，可能是有好心人已经先打过电话了。
救护车到了身边停下，车上跳下几名白大褂。
“快救救她，快救救她、快救救她啊！”任保平这么说着，却又把芳子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放手。
“快快快！”一个白大褂招呼一声，一群白大褂已经扑上来，很麻利地拉扯开任保平，迅速把芳子抬上担架塞进车里，然后又把到处挂彩的任保平也抬上了担架。
任保平已经急懵了，竟然没有挣扎解释，只是要跟芳子一起上车。
救护车启动，救护人员要给任保平挂吊瓶吸氧时他才醒悟，一把打开忽地坐起，急切说：“我没事，快救芳子快救芳子！”
“你受伤了，好好配合你会没事的！”救护人员说着就要强行抢救他。
“我没事别管我！”任保平暴怒地推开医生，同时厉声命令，“快一点快一点，救芳子，一定要救芳子！”
救护车凄惨哀叫着已经开得很快了。
“快点开快点开啊！”任保平还是觉得救护车太慢太慢，他不断叨念着，两手始终握着芳子的一只手。
到医院的路好像好长好长，长得好像没有尽头，而生与死的距离又是那么短，短得似乎任保平只要稍一松手，芳子就会立时离他而去，像一阵风一样永远无法找回。
车子总算到了医院，芳子被跑着推进了抢救室，而任保平则被强行挡在了门外。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任保平发疯般捶着门。
“请你配合一下，你这样是无助于抢救患者的，我们理解家属的心情，我们会尽全力抢救伤者的，请你也要配合我们！”一个戴眼镜的领导劝说着把任保平按坐到椅子上。
可是很快任保平就站了起来——他哪里能坐得住啊！
身上脸上都是血迹的任保平焦急地在抢救室外徘徊着，他的一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另一只手，仿佛这是攥着爱人的手，仿佛这样可以拉住生死一线的芳子。
几个小时的漫长等待，让任保平饱尝着煎熬，焦急、自责还有悔愧鞭子和刀子一样抽打剜割着任保平的心，他仿佛徘徊在地狱的边缘。从不信神的他不住在心里祈祷着，从不相信奇迹的他企盼着奇迹的出现，他不知道芳子有事自己该怎么办，如果有可能，他宁愿用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去换回爱人的平安。
似乎过去了一万年，急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任保平一直高悬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提上了云端，他急忙迎上两步，可是张着嘴竟然怎么也问不出半个字。
医生摘下口罩，看看任保平，平静而无奈地摇摇头：“很遗憾，我们已经尽力了。”
任保平悬在云端的心一下子坠落下来，并一直坠向幽深无底的地狱，同时有座比珠穆朗玛更高的山峰轰然倾倒，而夺眶而出的泪水也让整个世界让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虚幻和遥远。
幸好接下来医生又追加一句：“她还活着，但很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啊，她——她还活着？”
“是的，只是……”
没等医生说完，任保平已经抹一把眼泪，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急救室。
“她现在刚刚脱离危险，你只能在这里待三分钟，而且要保持距离，更不能直接接触她，以防感染。”
漂亮女护士的提醒，让任保平刚刚伸出的手僵在了那里。
床上的芳子脸被绷带缠裹着，身上挂着吊瓶，鼻子中插着氧气管。任保平眼中泪水再次涌出，但却又硬生生被他忍住不让泪水掉下来——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探看病人当面掉泪很不吉利。
“芳子、芳子……”
任保平极力抑制住眼泪，不住地轻切呼唤着，仿佛生怕惊醒了熟睡中的爱人。
病床上的女孩毫无反应。
“芳子、芳子……”
“请出去吧，现在她需要休息观察，我会负责照顾她的。”漂亮女护士下了驱逐令。
任保平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急救室。
坐在急救室外，任保平本来是要一直等着，一直等到芳子醒来，他相信芳子会醒过来的。但是他没能实现自己的这个心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而且再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清晨了，正在搞卫生的保洁员不小心惊动了他。
芳子生死未卜，任保平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应该睡着，但他确实睡着了，这让他更感觉对不起芳子，他觉得自结婚以来他所做的一切一切全都对不起芳子、全都是在伤害芳子。
包括现在。
任保平感觉自己像个罪人，以至突然有了逃走的念头。但是转身他并没有真的逃离，而是推开了身边急救室的门。
屋里静悄悄的，静得让任保平的心跳格外响亮，他努力轻缓着脚步，极力压抑着紧张的呼吸。
床上的女孩的样子几乎和昨晚一模一样，这不仅让任保平一颗满怀热望的心一下子变得僵冷起来。
他甚至连轻轻呼唤一句的勇气都没有了。
但他却伸出了一只手。
“不要接触她。”
身后响起的这句声音不高的警告把任保平吓了一跳。回头，昨天的医生和护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她——芳子、怎么样了？”
“她已经脱险了。”医生平静地说。
啊，谢天谢地！任保平手扶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两颗泪珠也夺眶而出。
但是接下去医生又说了一句话，而且口气依然平静：“不过她已成了植物人。”
任保平一下子又从云端坠入地狱，他扑上前失控地紧紧抓住医生的手，彷佛他就是让芳子变成植物人的刽子手：“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救她，你们为什么不救她……”
虽然昨晚医生已经说过芳子有可能变为植物人，叫他有个心理准备，但是医生的话让任保平有意给忽略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不想相信会出现那种后果。
但是现在医生又一次重复了昨晚的话：“很遗憾，我们已经尽力了！这样的结果也是我们所不愿意看到的，但是现代医学技术还是有局限的，很多时候我们都无能为力。”说着他用力想推开任保平的手，但是没能够成功。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她这么年轻，我们刚刚结婚，她怎么能成植物人呢？医生你一定是搞错了，你再给她检查一下，她肯定会好起来的……我们、我们说过要去旅行的，她这个样子我们走不了，医生求你了……”
漂亮女护士上前劝阻任保平：“先生请你冷静一下，这样的结果谁都不愿看到，可是我们又必须接受事实，我们理解你的心情，请你……”
护士的话没说完，任保平突然放开医生，转身冲到床前，不顾死活地抱起芳子，无比迫切地呼唤着，“芳子，芳子，你醒醒，你醒醒啊！”
芳子没有反应。
任保平唤着抱着摇着，并拔掉了她的氧气管针管，把芳子紧紧抱在怀里，痛哭着声声呼唤起来——虽然现在芳子脸上缠满纱布，但现在任保平比任何时候都相信自己抱在怀中的芳子就是他的芳子。
“芳子，你醒醒，芳子，你醒醒！”
医生和护士对视一眼，摇摇头无声地叹口气，然后医生上前说：“小伙子，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还是要学会接受现实，因为有时我们只能接受现实！”说着他还人性化地拍了任保平的肩。
任保平根本没有反应，他只是抱着芳子不断唤着、摇着。护士又上前说服他，说这样会对病人不利甚至会危及生命，任保平这才不情愿地放开了芳子，但依然紧抓她的手不肯离开芳子的身边。医生护士说患者需要静养，但任保平就是不肯离开，直到两个警察找到他。
警察是一男一女，他们是接到报警后前来调查这起交通事故的。不过他们的调查没有什么收获，任保平没看到肇事车什么样，没看到车牌号，甚至那辆车怎么撞到的芳子他都没看清，他只记得那道刺目的白光，和那声刺耳的尖叫……
警察让任保平再仔细想想，可是任保平根本什么也想不起来，何况现在他根本无法集中精力。
“好吧，等你想起什么就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也会全力调查这个案子的！”警察向任保平承诺，又问，“你——有什么要求没有？”
任保平先是摇摇头，不过紧接着他就冲动地抓着警察的手哀求道：“求求你们，叫他们把芳子救醒求求你们了……”
警察同情地拍拍他，却又无奈地叹口气。
警察走后，那个漂亮女护士开始为任保平的状态担心起来。她劝任保平也做个检查，换换衣服，吃点东西，好好睡上一觉。任保平依然不肯，漂亮女护士就像个大姐姐一样劝慰开导着任保平，但任保平只是握着芳子那只手，两眼只盯着那张缠满纱布的脸。
漂亮女护士慢慢走过去，把手放在任保平头上，眼神中充满同情，甚至还有怜悯。
但是任保平仍然不为所动。
“我问你，你是不是真想找回爱人？是不是真想让她恢复成为正常人？”
这句话打动了任保平并让他抬起头来。
“听着，如果你想让奇迹发生，就要有坚持不懈的打算和毅力，正视现实又不放弃希望，今后她的一生可能全要靠你，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你不光要有心理准备，而且还要有一个好身体和精神状态才行！如果你老这样，很快你也会垮掉的，这样不但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更是对你爱人的不负责任！”说着她还递给任保平一杯水。
任保平这才觉出很渴很渴，他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感激地看着女护士，显然女护士的话已经打动了他。
“休息一下吧，如果你坚持不住了，她怎么办？”
任保平认真地点点头，轻轻说句谢谢。
“你去吧，这里交给我，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放心！”
任保平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芳子的手，然后缓缓站了起来。但他迟钝的大脑仍在努力思考理解着漂亮女护士的话。
“如果你坚持守在这，最多你只能坚持两三天，你想想，如果你一旦倒下起不来，你的爱人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所以如果真想用你的爱和努力找回爱人，你必须先保护好自己！”女护士说着把任保平扶到了另一间病房里。
眼前女护士的脸有些含混模糊起来，任保平觉得自己不能睡不应该睡，又觉得自己必须睡一觉，这样才能好好照顾芳子不出错。这样想着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