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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参考译文(1)

白象似的群山

厄尼斯特·海明威

1埃布罗河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这一边,白地一片,没有树木,车站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中间。紧靠着车站的一边,是一幢笼罩在闷热的阴影中的房屋,一串串竹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酒吧间敞开着的门口挡苍蝇。那个美国人和那个跟他一道的姑娘坐在那幢房屋外面阴凉处的一张桌子旁边。天气非常热,巴塞罗那来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才能到站。列车在这个中转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

2 “咱们喝点什么呢?”姑娘问。她已经脱掉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

3 “天热得很,”男人说。

4 “咱们喝啤酒吧。”

5 “Dos cervezas,”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

6 “大杯的?”一个女人在门口问。

7 “对。两大杯。”

8那女人端来两大杯啤酒和两只毡杯垫。她把杯垫和啤酒杯一一放在桌子上。看看那男的,又看看那姑娘。姑娘正在眺望远处群山的轮廓。山在阳光下是白色的,而乡野则是灰褐色的干巴巴的一片。

9 “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说。

10 “我从来没有见过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11 “你是不会见过的。”

12 “我也许见到过的,”男人说。“光凭你说我不会见过,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13姑娘看看珠帘子。“他们在上面画了些东西,”她说。“那上面写的什么?”

14 “Anis del Toro。是一种饮料。”

15 “咱们能尝尝吗?”

16男人朝着珠帘子喊了一声“喂”。那女人从酒吧间走了出来。

17 “一共是四雷阿尔。”

18 “给我们再来两杯Anis del Toro。”

19 “掺水吗?”

20 “你要掺水吗?”

21 “我不知道,”姑娘说。“掺了水好喝吗?”

22 “好喝。”

23 “你们要掺水吗?”女人问。

24 “好,掺水。”

25 “这酒甜丝丝的就像甘草,”姑娘说,一边放下酒杯。

26 “样样东西都是如此。”

27 “是的,”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像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像艾酒一样。”

28 “喔,别说了。”

29 “是你先说起来的,”姑娘说。“我刚才倒觉得挺有趣。我刚才挺开心的。”

30 “好吧,咱们就想法开心开心吧。”

31 “行啊。我刚才就在尝试。我说这些山看上去像一群白象。这比喻难道不妙?”

32 “妙。”

33 “我还提出尝尝这种没喝过的饮料。咱们不就做了这么点儿事吗——看看风景,尝尝没喝过的饮料?”

34 “我想是的。”

35姑娘又眺望远处的群山。

36 “这些山美极了,”她说。“看上去并不真像一群白象。我刚才只是说,透过树木看去,山表面的颜色是白的。”

37 “咱们要不要再喝一杯?”

38 “行。”

39热风把珠帘吹得拂到了桌子。

40 “这啤酒凉丝丝的,味儿挺不错,”男人说。

41 “味道好极了,”姑娘说。

42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吉格,”男人说。“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

43姑娘注视着桌腿下的地面。

44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的,吉格。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用空气一吸就行了。”

45姑娘没有做声。

46 “我陪你去,而且一直待在你身边。他们只要注入空气,然后就一切都正常了。”

47 “那以后咱们怎么办?”

48 “以后咱们就好了,就像从前那样。”

49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50 “因为使我们心烦的就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儿,使我们一直不开心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儿。”

51姑娘看着珠帘子,伸手抓起两串珠子。

52 “那你认为咱们今后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再没有什么烦恼事了。”

53 “我知道咱们会幸福的。你不必害怕。我认识许多人,都做过这种手术。”

54 “我也认识许多人做过这种手术,”姑娘说。“手术以后他们都照样过得很开心。”

55 “好吧,”男人说,“如果你不想做,你不必勉强。如果你不想做的话,我不会勉强你。不过我知道这种手术是很简单的。”

56 “你真的希望我做吗?”

57 “我认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但如果你本人不是真心想做,我也决不勉强。”

58 “如果我去做了,你会高兴、事情又会像从前那样、你会爱我——是吗?”

59 “我现在就爱着你。你也知道我爱你。”

60 “我知道。但是如果我去做了,那么倘使我说某某东西像一群白象,就又会和和顺顺的,你又会喜欢了?”

61 “我会非常喜欢的。其实我现在就喜欢听你这么说,只是心思集中不到那上面去。心烦的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

62 “如果我去做手术,你就不会再心烦了?”

63 “我不会为这事儿心烦的,因为手术非常简单。”

64 “那我就决定去做。因为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65 “你这话什么意思?”

66 “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67 “不过,我可在乎。”

68 “啊,是的。但我对自己却毫不在乎。我要去做手术,完了以后就会万事如意了。”

69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愿让你去做手术。”

70姑娘站起身来,走到车站的尽头。铁路对面,在那一边,埃布罗河两岸是农田和树木。远处,在河的那一边,便是起伏的山峦。一片云影掠过粮田;透过树木,她看到了大河。

71 “我们本来可以尽情欣赏这一切,”她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但一天又一天过去,我们越来越不可能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72 “你说什么?”

73 “我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74 “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75 “不,我们不能。”

76 “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77 “不,我们不能。”

78 “我们可以到处去逛逛。”

79 “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80 “是我们的。”

81 “不,不是。一旦他们把它拿走,你便永远失去了它。”

82 “但他们还没有把它拿走啊。”

83 “咱们等着瞧吧。”

84 “回到阴凉处来吧,”他说。“你不应该有那种想法。”

85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姑娘说。“我只知道事实。”

86 “我不希望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87 “或者对我不利的事,”她说。“我知道。咱们再来杯啤酒好吗?”

88 “好的。但你必须明白——”

89 “我明白,”姑娘说。“咱们别再谈了好不好?”

90他们在桌边坐下。姑娘望着对面干涸的河谷和群山,男人则看着姑娘和桌子。

91 “你必须明白,”他说,“如果你不想做手术,我并不硬要你去做。我心甘情愿承受到底,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

92 “难道这对你不重要吗?咱们总可以对付着过下去吧。”

93 “对我当然也重要。但我什么人都不要,只要你一个。随便什么别的人我都不要。再说,我知道手术是非常简单的。”

94 “你当然知道它是非常简单的。”

95 “随你怎么说好了,但我的的确确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96 “你现在能为我做点事儿吗?”

97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98 “那就请你,请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

99他没吭声,只是望着车站那边靠墙堆着的旅行包。包上贴着他们曾过夜的所有旅馆的标签。

100 “但我并不希望你去做手术,”他说,“做不做对我完全一样。”

101 “你再说我可要尖叫了。”

102那女人端着两杯啤酒撩开珠帘走了出来,把酒放在湿漉漉的杯垫上。“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她说。

103 “她说什么?”姑娘问。

104 “她说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

105姑娘对那女人愉快地一笑,表示感谢。

106 “我还是去把旅行包放到车站那边去吧,”男人说。姑娘对他笑笑。

107 “行。放好了马上回来,咱们一起把啤酒喝光。”

108他拎起两只沉重的旅行包,绕过车站把它们送到另一条铁轨处。他顺着铁轨朝火车开来的方向望去,但是看不见火车。他走回来的时候,穿过酒吧间,看见候车的人们都在喝酒。他在柜台上喝了一杯茴香酒,同时打量着周围的人。他们都在宁安勿躁地等候着列车到来。他撩开珠帘子走了出来。她正坐在桌子旁边,对他投来一个微笑。

109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问。

110 “我觉得好极了,”她说。“我又没有什么毛病。我觉得好极了。”

扑克滩放逐的人们

布莱特·哈特

11850年11月23日清晨,赌棍约翰·奥克赫斯特先生走上扑克滩大街时,觉察到前一晚以来,滩上的道德气氛有了改变。两三个人原本在热切地谈论着,看见他走来,都停住不说了,而且还意味深长地互相望望。空气里有一种休息日的平静,这在一个不习惯于休息日影响的地方看来,是很不吉利的。

2奥克赫斯特先生镇静、漂亮的脸上似乎没有露出什么关系这些迹象的神色。他是否知道造成这种迹象的原因,那是另一个问题。“我猜想,他们是要找一个人,”他想着,“很可能就是我。”他用手绢掸去整洁的皮靴上扑克滩的红土,然后把手绢收进口袋,平静地定下心来,不再去胡乱猜测。

3事实上,扑克滩是在“找一个人”。滩上新近丢失了好几千块钱,两匹好马和一位重要的居民,所以现在反过来正掀起了一种推行道德的运动,这种运动和激怒扑克滩的任何一件事一样无法无天、难以约束。一个秘密委员会已经决定把镇上所有不正派的人都清除掉。这对其中两个人来说,是永久性的,因为他们那会儿已经被绞死在峡谷里一棵西克莫槭树的树枝上,而对于一些别的讨厌的人来说,却是暂时加以放逐。说起来很遗憾,其中有几个竟然是女人。不过,给娘儿们说句公道话,她们的不规矩是职业性的,而扑克滩就凭着这种轻易确立的邪恶标准来加以判断。

4奥克赫斯特先生猜得很对,他果然包括在这一类人里。委员会里有几个人主张绞死他,以儆效尤,同时还可以十拿九稳地把他们输给他的钱从他的口袋里捞回去。“让咆哮营来的那个年轻人——完全是一个外地人——把咱们的钱带走,”吉姆·惠勒尔说,“那太不公平了。”可是那些侥幸从奥克赫斯特先生那儿赢过钱的人,心里倒还有一丝浅薄的公道。他们驳斥了这些狭隘的地方偏见。

5奥克赫斯特先生平静沉着地接受了这项判决,同时又冷冷地觉察到了法官们的踌躇。他赌钱的资格太老了,不会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在他看来,人生至多也不过是一场捉摸不定的赌博;他知道庄家通常总占上一些便宜。

6一队武装人员押着扑克滩放逐的坏人到镇外去。大伙儿都知道奥克赫斯特先生是个冷静的、不顾死活的人,因此特意派了一队武装警卫来吓唬他。除了他之外,被放逐的人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通称“公爵夫人”,一个赢得“席浦顿妈妈”称号的女人,和比莱大叔——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和盗窃淘金槽的嫌疑犯。观众悄无声息地看着这一队人;押送的人也一声不语。到了那道标明扑克滩边界的峡谷的时候,领队才简单扼要地说了几句。放逐的人是不准回来的,回来就有生命危险。

7押送的人走后,公爵夫人用几滴歇斯底里的眼泪,席浦顿妈妈用几句粗鄙的咒骂,比莱大叔则用一场临别的叫骂来发泄他们郁结的情绪。只有平静的奥克赫斯特闷声不响。他镇定地听着席浦顿妈妈说,她要挖出一个人的心来;听着公爵夫人一再地说,她会死在路上的;还听着比莱大叔起码往前走的时候,似乎从嘴里迸发出来的那些吓人的诅咒。他带着他那类人特有的闲适、愉快的心情,硬要把自己骑的马“五点”和公爵夫人骑的笨骡子调换一下。可是就连这件事,也没能使他们进一步同病相怜。那个年轻女人以软弱、憔悴的妖娆作风重新整理了一下有点儿邋遢的“羽毛”;席浦顿妈妈恶狠狠地望望“五点”的主人;而比莱大叔在一阵信口乱骂中,把他们全体都骂到里面去了。

8山第洲是一个还没有受到扑克滩那种革新影响的营地,因此似乎还会欢迎那些流民前去容身。通向山第洲的大路要越过一座峻峭的大山,得辛辛苦苦走上一整天。在那个寒冬季节,这队人不久便走出了山麓小丘气候潮湿、温和的地区,到了内华达山干燥、寒冷、爽朗的空气里。小路又窄、又不好走。晌午,公爵夫人从鞍上翻身落马,说她不打算再朝前走了,于是他们全体停了下来。

9那地方特别荒凉、阴冷。一片树木丛密的圆地,三面都是险峻光秃的花岗岩崖壁,微微地向另一片俯瞰峡谷的悬崖倾斜。他们要是认为应该露宿的话,这无疑是最适当的地点了。但是奥克赫斯特先生知道,他们去山第洲的路程几乎一半还没有走到,而且他们也没有装备或是干粮可以多耽搁。他把这话简略地向同伴们说明,还冷静地说了一下,“牌还没有打完,就把手里的牌丢掉”是愚蠢的。不过他们带着酒;在那个非常时候,酒便代替了粮食、燃料、休息和远见。尽管奥克赫斯特先生加以劝告,他们不久还是都有点醉了。比莱大叔很快便停止了叫骂,昏然睡去;公爵夫人变得十分伤感,只是哭泣;席浦顿妈妈却鼾声大作。惟独奥克赫斯特先生没有倒下;他靠着一块大石头,镇静地打量着他们。

10奥克赫斯特先生从来不喝酒,因为这对他的职业不利。他的职业需要冷静安详、方寸不乱,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承担不起喝酒的后果。在他望着东倒西歪的同被放逐的人时,他第一次认真地感觉到他的遭人唾弃的职业、生活习惯和种种堕落行为所招致的孤独。于是他用手掸去黑衣服上的尘土,洗了洗手脸,做点合乎他洁癖的事情,有一会儿他竟然忘却了烦恼。他大概始终没有想到撇下比较软弱可怜的同伴,独个儿离开。可是,他禁不住感到自己缺乏平时的那种紧张兴奋,而说来奇怪,那却是最有助于使他声名狼藉的安详镇定的。他望望四周松树梢上高拔一千英尺的阴森森的绝壁,又望望阴云四布的天空,再望望下边已经暗不见底的峡谷。正当他看着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叫唤他的名字。

11一个骑马的人缓缓地走上那条小路来。奥克赫斯特先生看见来人开朗、精神饱满的脸孔,立刻认出是汤姆·西姆森,又称山第洲的“傻瓜”。几个月以前,奥克赫斯特先生在一场“小赌局”里遇见了他,非常镇静地把这个老实的小伙子的全部财产——大约有四十块钱——赢了过来。赌局结束之后,奥克赫斯特先生把这个年轻的投机者拖到门背后,对他这样说道:“汤米,你是个挺不错的小伙,但是你一点不会赌钱。下次别再赌啦。”说完,他把钱全还给了他,轻轻地把他推出房去。这么一来,汤姆·西姆森便死心塌地地效忠于他了。

12在他稚气热忱地向奥克赫斯特先生打招呼时,声音里还带有念念不忘那件事的意味。据他说,他是动身去扑克滩寻找发迹的机会的。“独个儿吗?”不,并不是独个儿。事实上(格格地笑笑),他是和萍妮·伍兹一块儿逃跑的。奥克赫斯特先生记得萍妮吗?她以前一向在禁酒饭馆做女招待。他们订婚有不少时候了,可是老杰克·伍兹始终反对,因此他们潜逃出来,打算到扑克滩结婚,这样就到了这儿。他们疲惫得不得了。多么幸运,他们找到了一个露宿的地方,而且还有同伴!“傻瓜”把这一席话很快地全说了。萍妮原本羞答答地藏在松树后面,这时才走了出来,骑马来到她爱人的身边。她是一个十五岁的大姑娘,身体结实,容貌娟秀。

13奥克赫斯特先生难得感情用事,尤其不重视礼节;不过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当时的情况是不幸的。然而他依然非常镇定,用脚踢了一下比莱大叔。比莱大叔那时候正打算说什么话,但是他神志还算清楚,知道奥克赫斯特先生的那一脚是代表一个不可轻侮的最高权力。奥克赫斯特先生接着想劝汤姆·西姆森往前走一段路再歇夜,然而一点没有奏效。他甚至说明他们既没有粮食,也没有露宿的设备。可是不幸的是,“傻瓜”听到这个反对的理由后,反而告诉他们大伙儿,他多带了一匹骡子,驮着粮食,又说他在小路附近发现了一所十分简陋的小木屋。“萍妮可以跟奥克赫斯特太太一块儿待在那里,”“傻瓜”指着公爵夫人说,“我可以另想办法。”

14比莱大叔差点儿放声大笑起来,幸亏奥克赫斯特先生的脚警告性地一踢,才算止住了他。事实上,比莱大叔还是觉得非走到谷底去才能恢复他心头的镇定。到那儿,他朝着参天的松树拍腿大笑,连脸都笑变了形,嘴里还不住地说出一些他通常说的龌龊话。可是等他再走回去的时候,他发现他们坐在一堆火旁边——因为阴云密布,天气已经变得特别寒冷——显然谈得很友好。萍妮那会儿正激动地、姑娘气地在跟公爵夫人说话。公爵夫人多少天来都没有显得那样兴奋,津津有味地听着。“傻瓜”显然同样激动地在跟奥克赫斯特先生和席浦顿妈妈谈话。席浦顿妈妈那时的确已经放松下来,变得和蔼可亲。“他妈的,这是一场野餐会吗?”比莱大叔很轻蔑地想着,一面细细地打量树林间的这群人,闪烁的火光,以及拴在前面的牲口。突然,他酩酊的脑海里杂乱地闪现出一个想法来。这个想法大概很可笑,他又觉得想要去拍腿,连忙把拳头塞进嘴里去。

15暮色缓缓地覆盖起山峦的时候,一阵微风摇动着松梢,呼呼地吹过它们阴森参天的通道。用松枝修补和遮盖其的那所破木屋,派给了妇女们居住。两个情人分别时,情不自禁地相互吻了一下,非常诚恳、真挚,就连在摇摆的松树上面,也许都可以听见。脆弱的公爵夫人和凶恶的席浦顿妈妈大概都吓愣了,对末尾这个质朴的行径说不出什么话来,所以都一语不发地转身朝着小屋走去。男人们给火添上了燃料,在小屋门前躺下,不一会儿便全睡熟了。

16奥克赫斯特先生一向是很容易惊醒的。天快亮的时候,他醒了过来,身上冷得发僵。风那会儿很大。在他拨弄着余烬的时候,风把一些东西吹上了他的面颊,使他惊吓得脸色发白,原来已经下雪了。

17他跳起来,想唤醒酣睡的人们,因为他们不能再耽搁了,可是转身走到比莱大叔躺的地方一看,比莱大叔不见了。他心里疑念顿起,嘴里止不住咒骂了一声。他跑到拴骡子的地方,牲口全不在那儿了。足迹正在雪地上迅速消逝。

18奥克赫斯特先生经过片刻的紧张后,又恢复了平时的镇静,回到火堆旁边来。他并没有唤醒睡着的人。“傻子”安安静静地睡着,愉快的、有雀斑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纯洁的萍妮很甜蜜地睡在比较脆弱的姊姊们旁边,仿佛有守护神庇护着。奥克赫斯特先生把毯子披在肩上,抹抹小胡子,等待黎明。一阵滚滚旋转的雪片使人眼花缭乱。晓色就在那阵雪片纷飞中缓缓地来了。景色中所能见到的一切,似乎都不可思议地改变了样子。他看看谷里,用几个字总结起了眼前和未来的情形——“被雪困住了!”

19他们还算幸运,粮食是储藏在小屋里的,所以幸免于比莱大叔的毒手。经过一番仔细的清点以后,他们知道,如果小心谨慎的话,他们可以维持十天。“那就是说,”奥克赫斯特先生低声对“傻瓜”说,“如果你们愿意供给我们的话。如果你们不供给——也许你们最好别供给——你们可以等到比莱大叔带着粮食回来。”奥克赫斯特先生为了某种神秘的原因,不肯说破比莱大叔所干的坏事,因此做出了这个假定,说他从这儿出去溜达,无意把牲口惊跑了。他暗中警告了公爵夫人和席浦顿妈妈。她们当然知道她们是被同伴出卖了。“他们要是稍许知道点儿咱们的事情,就会知道咱们大伙儿的真实情形,”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现在惊吓他们是没有好处的。”

20汤姆·西姆森不仅把他的全部存粮交给奥克赫斯特先生来处置,并且似乎还很欣赏他们被迫和外界隔绝后的前景。“咱们好好露宿上一个星期,雪就化了,然后咱们再一块儿回去。”这个年轻人的兴高采烈和奥克赫斯特先生的镇定安详影响了其余的人。“傻瓜”利用大松枝替没有屋顶的小屋临时搭了一个屋顶。公爵夫人指点着萍妮把里面雅致而得体地重新安排了一下,使那个乡下姑娘的蓝眼睛大开眼界。“我猜想,你在扑克滩一向生活地管保非常好,”萍妮说。公爵夫人连忙转过身去,掩饰起透过她面颊上剩粉残脂泛起的红晕;席浦顿妈妈叫萍妮不要“说废话”。可是等奥克赫斯特先生辛苦地找了半天那条小路,又回来的时候,他听见快乐的笑声在崖石间回响。他有点儿吃惊地站住脚。他自然首先想到了那被他谨慎地藏起来的威士忌。“可是听起来又有点儿不像是喝了威士忌,”这个赌棍说。后来等他从弥漫的风雪中瞥见熊熊的火光和火旁的人们时,他才确信那是“正正当当的玩笑”。

21我可说不上来,奥克赫斯特先生究竟有没有把他的牌和威士忌一起藏起来,当做一件不能随便示人的东西。不过那一晚,用席浦顿妈妈的话说,他倒的确“一次也没有提到牌”。后来,汤姆·西姆森多少有点儿得意地从行李中拿出一个手风琴来,这样消遣了一番。萍妮·伍兹尽管碰到了困难,还是凑合着勉强拉了几支曲子,“傻瓜”敲起一副骨头响板来给她伴奏。不过,那一晚最快乐的是,那对情人挽起手来,十分真挚地大声唱着一支简单的野营布道会赞美诗。我恐怕是某种藐视一切的音调和盟约人即兴唱起的叠句,而不是什么虔诚的本质,使别人很快都受到了感染。他们终于全体加入,一块儿唱起收尾的叠句:

我为主服务,感到光荣,

我一定要死在主的军中。

22松树摇摆;风雪在这群可怜人的头上旋舞;他们“圣坛”上的火焰跃向天空,仿佛是盟誓的标记。

23午夜,风雪渐渐地平息下去,滚滚的乌云分散开来,星星在进入睡乡的露宿地上空炯炯地闪烁。奥克赫斯特先生职业上的习惯使他只需要极少时间的睡眠,所以在和汤姆·西姆森分担守夜的任务时,设法负担起了大部分时间。他向“傻瓜”解释说,他“时常一星期都不睡觉”。“干吗?”汤姆问。“打扑克!”奥克赫斯特概括地说,“人在幸运的时候——走好运的时候——是不感到疲倦的。运气总先转变。运气,”赌棍沉思地说下去,“是个非常古怪的东西。关于它,你所能确切知道的就是,它一定会变的。你得知道它多会儿转变,那你才会成功。我们从离开扑克滩就交上了厄运——你来啦,突然一下,你也给卷进来了。要是你能够把手里的牌谨慎地打下去,那你就没问题。因为,”赌棍愉快而文不对题地加了一嘴:

我为主服务,感到光荣,

我一定要死在主的军中。

24第三天来了。阳光射进白幔遮覆着的山谷,照见放逐的人们在用逐渐减少的存粮分配早餐。山区的气候有一个特点,阳光在寒冬的景物上散发出一阵亲切的温暖,仿佛惋惜过去的事情。但是它照出了一堆堆白雪,高积在小屋的四周——一片杳无希望、不分东西的茫茫白海,平铺在放逐的人们依然紧守在上面的崖岸之下。通过皎洁的晴空,扑克滩乡村的炊烟在几英里外袅袅升起。席浦顿妈妈瞧见了它,从崖石“堡垒”一个较远的尖顶上,朝着那个方向最后再骂上一句。这是她最后一次咒骂;也许,为了这个原因,她骂得相当庄严。她私下告诉公爵夫人,这叫她心里觉得痛快点儿。“你到外边那儿去骂骂,去瞧瞧。”她接着便去逗“那孩子”玩。她和公爵夫人都喜欢管萍妮叫做“孩子”。萍妮虽然不是小孩,可是她们异想天开、十分快乐地认为,这样是可以说明她既不乱骂,也不轻佻的。

25当夜色再度从山谷里徐徐升起的时候,手风琴幽雅的音调在忽明忽暗的篝火旁边倏起倏落,缠绵不断。可是音乐并不能完全填补粮食不足所造成的饥饿,于是萍妮提出一个新的游戏来——讲故事。但是奥克赫斯特先生和他的异性同伴都不高兴叙说他们的个人经历,所以要不是多亏了“傻瓜”,这办法也许会失败的。几个月以前,他偶然看过一本蒲柏先生精心翻译的《伊利亚特》。这会儿,他提议用山第洲通用的语言来讲一讲那首诗里主要的故事——因为他仔细看懂了情节,完全忘却了原来的词句。于是荷马诗里半神半人的角色在那一晚的其余时间里,又出现在了世界上。特洛伊的暴徒和足智多谋的希腊人在风里厮杀;谷里的大松树似乎向庇留斯儿子的愤怒低下了头。奥克赫斯特先生怡然自得地听着。他对“灰脚跟”(傻瓜一直称“快腿阿基里斯”“灰脚跟”)的死亡最感兴趣。

26这样一面少吃,一面多听荷马的故事和手风琴,这些放逐在外的人度过了一星期。太阳又抛弃了他们;纷纷的雪片又从铅灰色的天空洒落到大地上来。一天天,白雪的包围圈越来越逼近他们,后来,从他们的“监狱”望出去,只看见一道道耀眼的粉白墙壁,高出他们头二十多英尺。四周倒下的树木那会儿全半埋在雪堆里。所以他们增添燃料变得越来越困难了。然而没有一个人抱怨。两个情人把目光从凄凉的景色上离开,互相对望着,依然快乐。奥克赫斯特先生对眼前的这场正在输掉的赌局处之泰然。公爵夫人也比以前高兴了些;她负责照顾萍妮。只有席浦顿妈妈——她以前是他们中最强壮的——似乎虚弱憔悴。到了第十天午夜,她把奥克赫斯特先生唤到身旁。“我要去了,”她用满腹牢骚的虚弱声音说,“不过别说什么。别把孩子们唤醒。把我头下边的包袱拿出来打开。”奥克赫斯特先生照办了。包袱里放着席浦顿妈妈上一星期的口粮,丝毫没有动。“把它们给那孩子,”她指着酣睡的萍妮说。“你自己把自己饿坏啦,”赌棍说。“他们是那样说的,”这个女人愤愤地说。这时,她又躺下,把脸转向墙壁,便溘然长逝了。

27那天,手风琴和响板都被放到了一边;荷马也给忘掉了。等把席浦顿妈妈的遗体埋在雪地里以后,奥克赫斯特先生把“傻瓜”唤到一边,给他看他用旧马鞍做的一双滑雪鞋。

28 “还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救她,”他指着萍妮说,“不过得上那儿去,”他指着扑克滩加上一句。“要是你能够在两天内到达那儿,那么她就得救了。”“你呢?”汤姆·西姆森问。“我就待在这里,”他简短地回答。

29情人们长抱了一会儿才分别。“你也去吗?”公爵夫人问。她看见奥克赫斯特先生似乎在等着陪“傻瓜”一起走。“只到山谷那儿,”他回答。突然,他回过身,吻了公爵夫人一下,她苍白的面颊如火一般红了起来,颤抖的四肢惊得发僵。

30夜色降临了,然而奥克赫斯特先生并没有回来。狂风急雪随着夜色又大作了。公爵夫人在火上添加燃料时,发觉有人已经悄悄地在小屋旁边堆积了足够维持几天的劈柴。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可是她赶忙避开,不让萍妮看见。

31这两个女人没有睡多一会儿。清晨,她们对望着的时候,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两人都不做声,不过萍妮装作比较坚强,走近前去,用一只胳膊搂住公爵夫人的腰。那一天其余的时间里,她们就那样互相偎依着。到了晚上,暴风雪猖獗到了极点,刮开了覆盖的松枝,侵袭进了小屋。

32快到清晨,她们发现自己没法再在火上加添燃料,火渐渐熄灭了。等灰烬慢慢变黑的时候,公爵夫人爬到萍妮身旁,打破了长久的静默:“萍妮,你会祷告吗?”“不会,亲爱的,”萍妮简单地说。公爵夫人莫名其妙地竟然感到很宽慰。她把头靠到萍妮的肩上,不再说话了。这样,这个堕落的女人把头枕在年纪较轻、更纯洁的妹妹的清白胸膛上,跟她一块儿昏然睡去了。

33风势渐渐平息下去,仿佛惟恐吵醒她们。鹅毛般的雪片从松树的长枝上刮散下来,像白翅膀的鸟儿一般,在她们昏睡时,飞积在她们的四周。月光从云隙里射下来,照到先前露宿的地方。可是人类所有的污点,世间所有的劳苦迹象,全被掩藏在上天大发慈悲撒下来的这张纯洁的帷幕之下了。

34她们那天整整睡了一天,第二天依然睡着。人声和脚步声打破了露宿地的寂静,可是她们还是没有醒来。等怜悯的手指从她们苍白的脸上把雪拂去时,你从逗留在她们俩脸上的一般无二的宁静上,简直说不出哪一个是有罪的。就连扑克滩的行政当局都承认这一点,转身避开,听任她们依旧紧紧地互相拥抱在一块儿。

35后来,在峡谷头上一颗极大的松树上,他们找到了一张梅花二,用一把猎刀钉在树上,上面是几行笔力遒劲的铅笔字:

约翰·奥克赫斯特

长眠于此树下,

他于一八五零年十一月二十

三日遭到厄运

于一八五零年十二月七日

交还了筹码

36这样,扑克滩放逐的人中最坚强而又最软弱的人躺在雪地里,尸骨全寒,脉息豪无,身旁放着一把德林吉枪,心口有粒子弹,不过样子依旧和生前一样镇静。

巨型收音机

约翰·契弗

1吉姆·维斯科特和艾琳·维斯科特夫妇的收入、事业和社会地位正好处于一般大学校友录上统计出来的过得不错那一级别的平均数。他们俩结婚九年,有两个孩子,住在萨顿场附近一座公寓大楼的十二层。两人一年平均去剧院十点三次。他们希望有朝一日能搬到位切斯特区去。艾琳·维斯科特长相一般,但还算讨人喜欢。她有一头柔软的棕发,宽阔而光滑的前额上还看不出皱纹。天一冷,她就马上穿起那件染成貂皮样子的鸡鼬鼠皮大衣。说吉姆·维斯科特面相比实际年纪年轻有些牵强,但至少可以这么说:他似乎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要小。他常把自己开始花白的头发剪短,穿上学生时和同班同学在安多弗穿过的那些衣服。他的举动里带着一种认真、澎湃、一种故作天真的表情。维斯科特夫妇和他们的朋友、同学、邻居几乎没什么不同,除了他们俩都喜欢严肃的音乐之外。他们去过不少音乐会(不过很少和别人提起),也花不少时间听收音机里播送的音乐。

2他们那台收音机是老货色,还相当灵敏,不过总出毛病,已经修不好了。他们俩都不懂收音机的构造,每次收音机不好使了,吉姆就敲敲外壳的侧面。有时这招还挺管用。一个星期天下午,他们正听着舒伯特的四重奏,一下子音乐全消失了。吉姆左敲敲右敲敲,也无济于事;舒伯特的四重奏一去不复返了。他许诺艾琳买台新的,周一一下班他就告诉她买好了。他先没说收音机什么样,只说一旦送到家,准能让她喜出望外。

3第二天下午,收音机果然送到了厨房门口。在佣人和公寓公务员的帮助之下,艾琳打开包装箱,把收音机抬进起居室。她立刻对这个大块头胶木匣子平平的外观产生了一丝反感。艾琳一向对自己亲自布置的起居室很得意,房间的装饰和色调都是她自己挑选的,就像给自己挑衣服一样费尽了心思。现在,她觉得这台新收音机放在她心爱的东西中间,就像突然闯进的不速之客。收音机面板上许许多多的调谐度盘和旋钮弄得她眼花缭乱。她彻底研究了它们一番,才把插销插进墙上的插座,打开了收音机。它的调度盘马上闪过一道恶狠狠的绿光。她听见远处传来钢琴五重奏的乐曲,接着就轰然一声比光速还快得劈头盖脸过来,乐曲声大得充满整个房间,把桌上的一个瓷器小摆件也震到了地上。她急忙调低音量,这个丑陋的木匣子发出的轰隆声让她很不舒服。这时刚好赶上孩子们放学回家。她就带孩子们上中央公园去了,一直到天擦黑才又去摆弄那台收音机。

4就在佣人照顾孩子们吃晚饭洗澡的当口,艾琳又打开收音机,调低了音量,坐下来听了一段她熟悉而喜爱的莫扎特的五重奏。乐曲从喇叭中清晰地传了出来。这台新收音机的音色比那台旧的要纯净得多。她现在觉得收音机还是音响效果最重要,只要把匣子藏到沙发后面就行了。可就当她刚对这台收音机有点好感时,里面的干扰马上又开始了。一种像点着了的导火线似的嘶嘶啦啦的声音开始跟着弦乐响了起来,此外还有一种沙沙的噪音,使艾琳很不愉快地想起了大海,五重奏还在响着,许多其他的噪音也都搅了进来。她拧遍了所有的调谐度盘和旋钮,却怎么也去不掉这些干扰。她坐下来,又失望又迷惘,想试着抓住乐曲的基本旋律。她忽然听见里面传出电梯的声音,这下她猛地想起干扰的毛病出在哪里了。这栋楼的电梯井就在他们起居室的隔壁。电梯缆绳咯吱咯吱,电梯门开开关关的声音都在收音机的喇叭里再现了。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这台机器对各类电流都非常敏感。于是,在莫扎特的乐曲里她听出了夹杂在其中的电话铃声,拨电话的声音,还有吸尘器的声音。再仔细听,还能听到门铃的声音,电梯铃声,电动剃须刀的声音,食品搅拌器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从她周围的套房里接收进来又经过她的喇叭扩大出去的。这台大功率的丑家伙对杂音有种不可思议的灵敏度,指望她把它调好是不成了,于是她干脆关了收音机,到保育室看孩子们去了。

5吉姆·维斯科特当晚一回家就满怀信心地走到收音机前摆弄起来。他调试的结果和艾琳刚才的一样。吉姆调到的台有人正在讲话,先是在很远的地方,顷刻就到跟前来了,声音特别大,震得整间屋子都在颤抖。吉姆赶紧转动按钮把声音调小,没过一两分钟干扰就开始了。电话声,门铃声,电梯门声,电动炊具的嗡嗡声都收进来了。这些杂音和艾琳早些时候听到的已经不一样了。这时候最后一个电剃刀的插销已经拔掉,那些吸尘器也都收到壁橱里去了。现在各种杂音反映的是在太阳落山后这个城市生活中的各种响声。他摆弄了半天收音机上的旋钮,怎么也去不掉这些杂音,于是他关掉收音机,对艾琳说,明天早晨他要打电话给卖他收音机的人,让他们好看。

6第二天下午,艾琳从一个午餐会回到自己的套房后,佣人就告诉她有人来修过那台收音机了。艾琳帽子没摘、大衣没脱就跑到起居室去试听那台收音机。喇叭里放的是《密苏里华尔兹》的唱片。这使她想起她在每逢夏季去度假的那地方听到的湖泊对岸一架老式留声机上放出来的细细碎碎的音乐。听完这段华尔兹,她等着听这段演奏的介绍,但是没有,乐曲之后是一段沉寂。过一会又重播了一段那组细碎的音乐。她扭动旋钮,又收到一段还算可以的高加索曲子——还有赤脚跺在地板上和金属链环的碰撞声——但是除了音乐还能依稀听见铃声和其他噪音。这时孩子们放学回家了,于是她关上收音机又到保育室去了。

7这天晚上吉姆回家后感到累坏了,他洗完澡换了衣服,就到起居室里和艾琳一起待着。他刚刚打开收音机,佣人就来请他们去吃饭。于是他没关收音机就和艾琳一起到餐桌上去吃饭。

8吉姆觉得非常疲倦,连家常话也懒得讲。晚餐里没什么能吸引艾琳的注意力,于是她的注意力便从食物转移到蜡烛台上发银光的灰尘,又从那儿转移到隔壁房间的音乐。她听了几分钟肖邦的前奏曲,之后,很意外地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插进去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凯西,干嘛我一回家你就要弹钢琴呢?”音乐声忽然停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只有这点时间嘛,一天都要上班。”“我也上了一整天班呢,”男的说。他骂了那架立式钢琴一句,蛮难听的,然后摔了一下门。热情而又伤感的曲调又开始了。

9 “听见没有?”艾琳问。

10 “听见什么?”吉姆在吃甜点。

11 “收音机。一个男的在演奏时说的——一句脏话。”

12 “可能是话剧。”

13 “我听着不像那么回事儿,”艾琳说。

14他俩离开餐桌,端着咖啡走到起居室,艾琳让吉姆调到别的台看看。他扭动旋钮。“你看见我的吊袜带了吗?”一个男的在问。“给我扣上扣子,”一个女的说。“你看见我的吊袜带了吗?”男的又问。“你先给我扣上,我再给你找,”女的说。吉姆又换了一个台。“我希望你别把苹果核放在烟灰缸里,”一个男声说,“我讨厌那味道。”

15 “这有点怪了,”吉姆说。

16 “可不是,”艾琳说。

17吉姆又转了转旋钮。“‘在卡罗曼代尔海滩上,南瓜最早开始生长的地方,’”一个英国口音的女声说,“‘在密林深处住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杨吉——邦吉——卜。两把旧椅子,半根蜡烛,一个没有把手的旧水罐……’”

18 “我的天!”艾琳叫道,“那是斯维妮家的保姆。”

19 “‘这些是他的全部财产,’”那英国口音继续说着。

20 “快关上,”艾琳说,“搞不好他们也听得见我们说什么。”吉姆关了收音机。“那是阿姆斯特朗小姐,斯维妮家的保姆,”艾琳说。“她一定是在给那个小女孩读故事书呢,他们住17B。我在公园里和阿姆斯特朗小姐聊过天,我很熟悉她的声音,我们一定是听到别人家的声音了。”

21 “那不可能吧,”吉姆说。

22 “那声音肯定是斯维妮家的保姆,”艾琳激动地说。“我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我熟得很,我怀疑他们是不是也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23吉姆打开开关。由远及近,像一阵风一样飘过来的还是斯维妮家保姆那纯正的英国口音:“‘金格利女士!金格利女士!’”她说,“‘坐在南瓜花开的地方,你能不能来做我的妻子呢?杨吉——邦吉——卜说……’”

24吉姆走到收音机前,对着喇叭大声说:“哈啰。”

25 “‘我已厌倦一个人生活,’”那保姆继续说,“‘在这荒凉的卵石滩上,我为我的生活感到愁闷,如果你能来做我的妻子,我的生活将能得到安宁……’”

26 “我看他们听不见我们,”艾琳说。“再试试别的。”

27吉姆调到另一个台,他们的起居室里一下子充满了鸡尾酒会的喧嚣。有人在一边弹钢琴,一边哼哼唧唧哼着流行歌曲。从钢琴四周的喧嚣里可以听出一种尽情狂欢的气氛。“再来点三明治,”一个女人尖叫道,一阵狂笑。一个碟子之类的东西掉到地板上摔碎了。

28 “这一定是富勒家,11E,”艾琳说,“我知道他们今天下午请客,我在卖酒的商店里遇见她了,这简直太神奇了!再试试别的,看看能不能收到18C的。”

29那晚维斯科特夫妇听了一段如何在加拿大钓鲑鱼的独白、一场桥牌牌局、看家庭自拍短片时的议论(放的是在海岛度假半个月时拍的片子)、还有一个家庭为了从银行透支的一笔钱发生的口角。到午夜他俩关掉收音机上床睡觉的时候,笑得都没力气了。晚上,他们的儿子要喝水,艾琳给他倒了一杯拿到房里。天还很早,周遭的灯都关了,从孩子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空荡荡的街道。她走到起居室,打开收音机试一试。有些轻微的咳嗽声,一声呻吟,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没什么不舒服的吧,亲爱的?”“嗯。”一个女子疲倦地答道。“嗯,应该没什么,”然后她激动地说:“可是,查理,你看,我觉得自己不那么对劲了。有时候一个星期里只有大约十五到二十分钟我感到正常。我不想换医生,现在这个的账单已经够受的了。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查理,我就是总觉得不对劲。”艾琳心想这对夫妇应该已经不年轻了。她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出这是一对中年夫妇。这段对话里含而不露的悲怆和窗外吹进来的一阵凉风让她打了个寒噤,她随即回到床上去了。

30第二天早上,艾琳起来为家人做了早饭(佣人直到十点钟才从她在地下室的房间上楼来),给女儿梳好辫子,在门口等着孩子和丈夫进了电梯,然后她回到起居室打开收音机。“我不去上学,”一个孩子尖叫道,“我恨学校,我不去上学,我恨学校。”“你得上学去,”一个女人气呼呼地说。“我们花了八百块才把你弄进去,怎样你都得去。”她把指针转到下一个数字上,又是那个《密苏里华尔兹》的老唱片。艾琳扭动旋钮,听到好几家早餐桌上的私房话。她听到种种声响和言谈,有的消化不良,有的男女求欢,有的极度虚荣,有的信心十足,也有的极度绝望。艾琳的生活就像表面上那样单调,与世隔绝,今天早上她从喇叭里听到的直言不讳、粗鲁的话语让她感到震惊不安。她一直听到佣人进来才匆匆忙忙地关上收音机,因为她意识到这种偷听他人隐私的行为不那么光明磊落。

31这天艾琳和一个朋友约好一起吃午餐。她十二点多出门。当电梯停在她这一层的时候她看见里边有几个妇女。她注视着她们那些标志而淡漠的脸、身上的皮外套和帽子上的布花。她们当中谁去过海岛度假呢?她琢磨着,谁的银行存款透支了呢?电梯停在十层,一个牵着一对矮脚狗的妇女上来了。她盘着一个高高的发髻,披着一件貂皮披肩。她正哼着《密苏里华尔兹》舞曲。

32吃午餐的时候,艾琳喝了两杯马提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朋友,心里琢磨着她有什么样的秘密。原来她们计划吃饭之后一起去购物,可是艾琳托故没去,直接回家了。她告诉佣人不要打搅她,随即走进起居室,关上门,打开收音机。整整一个下午,她听到一位妇女应酬姑妈的时断时续的对话,一个午餐会歇斯底里的结尾,一位主妇吩咐仆人怎样对待来鸡尾酒会的客人:“凡是头发没白的都不要给他最好的苏格兰威士忌,”主妇说。“在没上热菜之前,看看能不能把那些猪肝酱先吃完,还有,你能不能借我五块钱?我要给开电梯的一点小费。”

33天色慢慢暗下来,谈话也越来越多了。从艾琳坐的地方,可以看见东河上空开阔的天空。天上飘着千百朵白云,好像南风把冬天的寒空撕成片片飞絮,飘向北方。她从收音机里听见鸡尾酒会的客人陆续到了,孩子们放了学,上班族们下了班。“今天早上我在浴室地板上捡到了一颗不小的钻石。”一个女人说,“一定是昨天晚上从邓斯顿夫人戴的那个手镯上掉下来的。”“我们卖掉它,”一个男人说,“拿到麦迪逊大街珠宝店去卖掉。邓斯特夫人不会发现的,咱们可以弄两百块钱花花……”“‘橘子和柠檬,圣克利门的钟声说’”斯维妮家的保姆唱道,“‘半个便士和几个法星,圣马丁的钟声说。你什么时候付我钱,老桥头的钟声说……’”“不是一顶帽子,”一个女人叫道,这声音周围一片乱哄哄,是个鸡尾酒会。“不是一顶帽子的问题,是一桩情事,是华尔特·弗特尔说的。他说那不是一顶帽子的问题,是桩情事。”过了一会儿,还是那个女人压低了声音接着说,“看在基督的分上,找个人聊聊,亲爱的,找个人说说话,如果她发现你站在这里谁都不理,她会把我们从她的请客名单上抹去的,我爱极了这些聚会。”

34这天晚上维斯科特夫妇计划外出吃晚饭。吉姆回家时艾琳正在换衣服。他看她有些闷闷不乐,有些魂不守舍,就给她倒了一杯酒。他们要去附近的朋友家吃晚饭,就步行出发了。明亮的天空一望无际,这是个能让你回忆起所有美好过往的春日黄昏,徐徐的春风吹拂着他们的双手和面颊。街头一个救世军乐队正在吹奏着《耶稣更甜蜜》。艾琳挽着丈夫的手臂,拉住他停一停听这些音乐。“他们真是些好人,是吧?”她说,“他们都长得挺好,他们实际上比我们认识的好多人都好得多。”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钞票,走过去投到那个手鼓里。当她回到她丈夫身边时,他发现她的脸上有一种他很陌生的神情。那天晚上她在晚宴中的举止也有些怪。她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女主人的话,还老是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客人,可平时要是她的孩子这么瞪着人她会责罚他们的。

35当他们离开宴会回家时,天气还很暖。艾琳抬头望着春日夜晚的繁星。“一只小小的蜡烛,她的光照耀得多么远,”她大声背诵,“一件善事也正像这支蜡烛一样,在这罪恶的世界上发出广大光辉。”那天晚上,她等吉姆睡熟后,又走到起居室打开了收音机。

36第二天晚上,吉姆六点钟左右回到家。佣人爱玛给他开了门,正当他摘下帽子正脱大衣的时候,艾琳跑进了前厅。她头发蓬松,满脸泪痕。“吉姆,快去16C!”她叫道。“别脱大衣了,去16C,奥斯本先生正在打他的老婆。他俩从四点钟开始吵,现在他正动手打她呢,上去把他拉开。”

37吉姆也听见起居室里收音机的尖叫声、谩骂声和打人的响声。“你知道你不用去听这类事情的,”他说。他快步上前走到起居室关上了收音机。“这不体面,”他说。“这就像扒人家窗户看一样。你知道你用不着听这类东西,你可以关上它嘛。”

38 “噢,太可怕了,太吓人了,”艾琳抽泣着说。“我听了一整天,真让人难过。”

39 “既然难过你干嘛要听呢?我买这该死的收音机是要让你开心的,”他说,“我买它花了不少钱,我是想让你快活的,我是想让你快活的。”

40 “别、别、别跟我吵嘴,”她呜咽着说,把头靠在他肩上。“别人家一天到晚都在吵架,每个人都在吵架。他们为钱发愁。赫钦森夫人的母亲在佛罗里达得了癌症,病得要死,他们没有那么多钱把她送到梅奥医院。至少赫钦森先生是这么说的,说没那么多钱。咱们楼里不知道哪个女的和那个勤杂工有一腿——就是挺丑的那个,太恶心了;梅尔维尔夫人有心脏病;韩德里克先生四月就要失业了,他太太特别着急;那个放《密苏里华尔兹》唱片的女人是个妓女,是个下等妓女;开电梯那人有肺病,奥斯本先生在打老婆。”她呜呜地哭着,难过地浑身发抖,用手掌抹去那不断流的泪水。

41 “那你干嘛非得听呢?”吉姆又问道。“既然这种事让你那么难受,你干嘛还非听不可呢?”

42 “噢,别、别这样,”她叫道。“生活太难过、太肮脏可怕了。可是我们从来没这样过,是吧,亲爱的?有过吗?我是说,我们俩一直很好、很正派、彼此相爱不是吗?我们有两个孩子,两个漂亮的孩子,我们的生活不肮脏,对吧,亲爱的?对吧?”她伸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脸拉近自己的脸。“我们很幸福,对吧,亲爱的?我们很幸福,对吧,亲爱的?”

43 “我们当然是幸福的,”他疲倦地说。他开始摆脱他的厌倦心情。“我们当然是幸福的,明天我要么把那该死的收音机修好,要么把它拿走,”他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我可怜的宝贝儿,”他说。

44 “你爱我,对吧?”她问。“我们从来没有过苛刻的要求,不会为钱的事发愁,没招摇撞骗,对吧?”

45第二天早上来了一个人修收音机。艾琳小心地把收音机打开,高兴地听到了一个推销加利福尼亚甜酒的广告和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录音唱片,包括席勒的《欢乐颂》。她一天都开着收音机,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音响。

46吉姆回家的时候,收音机里正演奏西班牙舞曲。“没什么问题了吧?”他问。她觉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他们一起喝了一些鸡尾酒。收音机里演奏着“行吟诗人”的《铁砧合唱》,他俩走进餐厅吃饭,然后放的是德彪西的《大海》。

47 “我今天付了收音机的账单,”吉姆说,“花了四百块,我希望你能在听收音机时得到一些乐趣。”

48 “嗯,我一定会的,”艾琳说。

49 “我本来是花不起四百块钱的,”他接着说,“我想弄点东西让你高兴,这是咱们今年有条件享受的最后一件奢侈品了。我知道你还没付清衣服账,我在你梳妆台上看见了。”他看着她的脸说:“你为什么告诉我你已经付了呢?你为什么跟我撒谎呢?”

50 “我不是怕你着急吗,吉姆,”她说。她喝了口水。“我可以从这个月的月费里挤出点钱来把它付清。上个月买了沙发套,还有那次请客。”

51 “你得动动脑筋把我给你的那点钱用得更合理一些,艾琳,”他说。“你得明白我们今年没有去年那么些钱了。今天我和迈克冷静地谈了谈。没人买进,我们正在用全部时间推销新股,你知道那得多长时间。你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我今年三十七,明年头发就该白了。我的事业远远没有达到我的理想,我估计以后也好不了多少。”

52 “是的,亲爱的,”她说。

53 “我们得着手削减一些费用了,”吉姆说,“我们要为孩子们着想,我就直说了吧,我为钱愁得要命。我对将来毫无把握,没人有把握。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的,有一笔保险费,但那点钱撑不了多久。我拼命地工作,为的是你和孩子们能过得舒服点,”他痛苦地说,“我不愿意看见我所有的精力、全部青春都浪费在皮大衣、收音机、沙发套和……”

54 “吉姆,我求求你,”她说,“求求你,他们会听见的。”

55 “谁会听见?爱玛听不见。”

56 “那台收音机。”

57 “哎,我真烦死了!”他喊起来,“我对你老这么提心吊胆真是烦死了。收音机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没人听得见。就是听见了又怎么样?谁在乎这个?”

58艾琳从餐桌边起身,走进起居室。吉姆也跟到门口喊着说:“你怎么突然之间变得那么虔诚了?什么玩意儿把你一夜之间变成修女了?你在你妈的遗嘱没有检验之前就把她的首饰给偷走了,原来给你妹妹的那份你一分钱也没给她,在她需要钱的时候也没给。葛瑞斯·霍兰德一生的痛苦都是你造成的。你去打胎的时候虔诚和圣洁都上哪去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是多么冷酷无情。你把提包一收拾就动身去打胎,把那孩子弄死,就像去一趟纳索伊一样,假如你有什么理由,假如你真有什么理由——”

59艾琳在那台丑陋的收音机前站了一会儿,又是屈辱,又是难受,但是在她把播送的音乐关掉之前,她那放在开关上的手停了一小会儿,希望它能跟她说几句温柔话,希望听到斯维妮家保姆的声音。吉姆还站在门口冲她嚷嚷。收音机里的声音温文尔雅,无动于衷。“东京清晨发生火车事故,”喇叭里说,“死亡二十九人。水牛城附近收容盲童的天主教医院发生火灾,已被修女们扑灭。现在的气温是华氏四十七度,湿度是八十九度。”

重访巴比伦

菲兹杰拉德

1 “那么堪培尔先生去哪里了?”查理问。

2 “去瑞士了。他总是病恹恹的,威尔斯先生。”

3 “真是让人遗憾。那么乔治·哈德呢?”查理问道。

4 “回美国工作去了。”

5 “那么雪鸟去哪了?”

6 “他上周还在这儿。不过他的朋友斯盖佛先生正在巴黎。”

7一年半以前那张长长名单上的两个熟人的名字。查理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下一个地址,然后撕下了那页纸。

8 “如果你看见斯盖佛先生,把这个交给他,”他说,“这是我连襟家的地址。我暂时还没决定住哪家饭店。”

9发现巴黎已空无一人,他并不失望。但是里茨酒吧里的沉寂却让他感到奇怪和不安。这不再是从前的那间美式酒吧——他觉得在这里必须彬彬有礼,找不着过去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了。这儿已经还给法国了。其实查理一下出租车就感到这里分外冷清,以往这个时候早已忙得晕头转向的门卫现在却在服务员入口处同一位服务生闲聊。

10穿过走廊时,查理注意到曾经喧哗吵闹的女洗手间里传来一声倦怠的说话声。他拐进了酒吧间,走过20英尺绿色的地毯,眼睛习惯性地注视着前方;然后一只脚蹬着座位下的横栏回过身去,审视着整个房间。只有屋角里的一双眼睛从报纸上抬起来看了他一眼。查理想找酒吧的领班保罗聊聊,那个保罗在股市繁荣的后期坐着定做的自备汽车上班——不过他做事很有分寸,总是在最近的一个街角就下了车。不巧的是保罗今天回乡下别墅了,所以他只好向阿里克斯打听最近酒吧里的情况。

11 “不,不要了,”查理说,“最近我喝得少多了。”

12阿里克斯恭维他说:“可是几年前你的酒量可真不简单!”

13 “我会坚持下去的,”查理说,“我已经坚持了一年半多了。”

14 “美国的情况怎么样?”

15 “我好几个月没去美国了。我一直都在布拉路,在那里做好几家企业的代理。他们不知道我经常到这儿来。”

16阿里克斯微笑着。

17 “还记得乔治·哈德在这儿办的那场单身汉晚宴吗?”查理问,“顺便问一句,克劳德·费森登怎么样了?”

18阿里克斯放低声音悄悄地说道:“他现在在巴黎,但是他再也不会来这儿了。保罗不允许他来。他一年多在我们这儿喝酒吃饭,一共欠了三万法郎。保罗最后问他要钱时,他居然给了保罗一张作废的支票。”

19 “我真不明白,他这个花花公子哥儿。现在全身都浮肿了——”他拿手比划了个大苹果的模样。

20查理瞅见一群唧唧喳喳的男妓在一个角落里落座。

21 “什么也打乱不了他们的生活,”查理想,“无论股市是涨还是落;无论人们是闲逛,还是工作;他们却永远能这样工作下去。”这个地方让他感到压抑。于是他要来了骰子,和阿里克斯一道掷骰子喝酒。

22 “要在这儿长住吗,威尔斯先生?”

23 “我在这儿只呆四五天,主要是来看看我的小女儿。”

24 “噢!您有女儿了?”

25窗外,火红色、烟蓝色、幽绿色的广告招牌带着几分鬼气在烟雨迷蒙中跳动闪烁着。已是傍晚时分,街道里逐渐热闹起来,街边小餐馆里灯火辉煌。在卡普辛那大街的拐角处,查理上了一辆出租车。协和广场在一片壮丽的粉色中逐渐消失在查理的视野里;后来车驶过了沉静的塞纳河,查理立刻感觉到河左岸的外省风情。

26查理让出租车司机驶向歌剧院大街。其实去那儿并不顺路,但是他想去看看暮色中歌剧院豪华的正面。冥想中,汽车的鸣笛声仿佛是不停演奏着的《缓慢曲》的开头几小节,如同第二帝国吹响的号角。这时,布兰塔诺书店已拉下了门口的铁格栅,丢瓦尔餐馆那一片整整齐齐的、中产阶级情调的树篱后面,已经有客人进餐了。查理还从未在巴黎的低档餐馆用过餐。五道菜的大餐,54法郎18分,酒水全包。不知怎么的,他总希望能试试这样的晚餐。

27车向左岸驶去,他一下感到了外省的气息,心想:“我曾破坏过这座城市,过去我辜负了这座城市,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日子依旧一天天飞逝而过,转眼两年已经过去了,一切都逝去了,过去的我再也不复存在了。”

28查理35岁,相貌堂堂。两眼间一道深深的皱纹使他那张爱尔兰人特有的富于表情变化的面孔显得沉着稳重。他按响巴拉丁大街连襟家的门铃时,这道皱纹突然加深,两边的眉头也盘结在了一起:他感到腹部一阵抽搐。女仆打开门,从她身后窜出了一个可爱的9岁小姑娘,尖叫着“爸爸!”然后像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冲进了查理的怀抱。她搂着他的脖子,脸颊紧紧地贴着查理的脸颊。

29 “我亲爱的小八哥。”他说。

30 “噢,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31她把他拉进了客厅。全家人都等在那儿,客厅里坐着一个男孩儿,一个和查理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查理的大姨子和查理的大姨子的丈夫。查理向玛瑞恩打了招呼,小心不要显出虚假的热情,也不要露出反感。而玛瑞恩的反应是更直截了当的不冷不热。她把注意力转向查理的孩子,试图最大限度地掩饰对查理的不信任。两位男人友好地握手致意,林肯·彼特斯热情地将手搭在查理的肩上。

32客厅里温暖舒适,一派美国摆设,让人舒服。3个孩子亲密无间地走来走去,穿过那通向其他房间的黄色长方形门框玩耍;炉火发出的噼啪声和厨房里传来的法国式操作的声音,处处透出6点时分一家聚首的快乐。但查理的心情却并不轻松,他绷紧着心弦,看着女儿抱着他刚买给她的布娃娃时不时地凑上前来,希望能从她身上获取信心和勇气。

33 “真的是非常好,”查理回答林肯的问题,“那里的确有许多停滞萧条的企业,但是我们在那里的生意却做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简直就是好极了。下个月我要把美国的姐姐接来帮我看管房子。我去年的收入比我最有钱的时候还要多。你知道的,那些捷克人——”

34查理的吹嘘自然有它特殊的目的;但是过了一阵儿,他便发现林肯的眼睛里流露出烦躁的情绪,于是他改变了话题:

35 “您的这两个孩子真是好孩子,有教养,懂规矩。”

36 “我们觉得奥娜瑞尔也是个很不错的小姑娘。”

37玛瑞恩·彼特斯从厨房回到了客厅。她身材高挑,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她曾经也是位天真可爱的美国姑娘,但查理可没这么觉得过,所以每当人们说起她曾经多么美丽可爱,查理总是非常吃惊。自从第一次见面,他们就毫无端由地相互反感。

38 “你觉得奥娜瑞尔怎么样?”她问。

39 “棒极了。我非常吃惊她在短短的10个月里竟长大了那么多。孩子们看上去都十分健康。”

40 “我们已经有一年没请医生了。回到巴黎感觉怎样?”

41 “只有这么几个美国人在这儿了,真是奇怪。”

42 “我却非常高兴,”玛瑞恩的反应显得有些激烈,“至少现在你走进一家商店时不会再有人把你当成百万富翁。我们和其他人一样,都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不过总的说来,现在是好得多了。”

43 “但是那样也不错啊,”查理说,“我们在他们眼里总是有些神奇,是如同皇亲国戚一般的特权阶层,无可挑剔。今天下午,在酒吧里”——他的话突然被绊住了,查理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我一个认识的人也找不着了。”

44玛瑞恩咄咄逼人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早已去够了酒吧。”

45 “我只在那儿待了一小会儿。我每天下午都要喝上一小杯,仅此而已。”

46 “晚饭前你想要杯鸡尾酒吗?”林肯问。

47 “我只是每天下午的时候喝上一杯,今天下午我已经喝过了。”

48 “希望你能这样坚持下去。”玛瑞恩说。

49她对他的反感清楚地写在她那副冷傲的面孔上。但查理只是微笑,因为他有更远大的计划。玛瑞恩的主动出击恰恰为查理创造了优势,而查理也非常清楚自己需要耐心地等待时机。查理非常希望他们能先谈起他此次回巴黎的原因,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

50晚餐的时候,查理仔细地观察着奥娜瑞尔,无法断定她更像自己还是更像她的母亲。他们两人性格中都有些导致灾难的因素。但愿她没把他们俩的有害气质统统继承下来。查理突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有责任保护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儿。他觉得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他曾相信人的个性;他真希望时光能倒流一代人的岁月,再相信一次人的个性是永恒珍贵的要素。其他都耗尽了。

51晚饭后查理很快就离开了,但他无家可回。他好奇地想用这双比以往更清晰、更有判断力的眼睛看看夜色中的巴黎。他买了一张游艺场的加票,去看约瑟芬·贝克构成种种阿拉伯图案的那巧克力色的身段。

52呆了一个小时后他就走了,朝着蒙马特尔方向踱去,沿着皮加勒大街来到了白色广场。这时雨已经停了,“卡巴莱”餐馆前停着几辆出租车,车里走下来了几位身穿晚礼服的男士;妓女独自或者三三两两地也在餐馆门口徘徊着,还有许多黑人。一扇明亮的玻璃门,门里飘出乐曲声。他突然停住了:这个地方似曾相识。噢,这是布里克托普酒吧,他曾在这里虚度了许多时光,挥霍了许多钱财。查理又朝前走过了几家酒吧,找到了另一间他以前常去的酒吧。他冒失地将头探进门去,酒吧的小乐队迫不及待地奏起了乐曲,一对职业舞者也“腾”地起身准备舞蹈,接着店老板便向查理扑来,嘴里还嚷着:“这里马上就会热闹起来,先生!”但是查理连忙把头缩了回去。

53 “进去的话,你又该酩酊大醉了。”他自言自语。

54塞利酒吧关门了,周围那些寒碜、不体面的廉价旅店,一片漆黑。倒是白色大街上似乎显得亮堂些,那里聚集了一群当地的法国人。“诗人穴”酒吧在这条街上已经消失了,但是天堂咖啡屋和地狱咖啡屋还张着血盆大口,他看着的时候,居然还吞下了一辆国内旅游车上稀稀落落的几个游客——一位德国人,一位日本人和一对美国夫妇——他们惊恐地看了查理一眼。

55蒙马特尔为迎合罪恶与挥金如土做了种种努力。而它的才华、努力仅此而已,显得如此幼稚可笑。他突然领会了“放荡”一词的含义——释放荡漾在空气中,让一切化为虚无。每晚在酒吧间里从一处换到另一处,每次都是一种身份的陡增;钱花得越多,就越有特权疏懒。

56他记得他曾抛给乐队的那些一千法郎一张的钞票,为了让它演奏一支曲子,他塞给门卫一百法郎一张的票子,因为门卫帮着叫了辆出租车。

57但是这些钱并没有白给。

58他肆意挥霍掉的钱都是给命运的供奉,这种命运让他忘掉那些最值得记忆的东西,而现在,这些东西他永远也忘不掉——他的被夺走的女儿,他的妻子离他而去,现在长眠在佛蒙特的坟墓里。

59小餐馆刺眼的灯光下,一个女人同他搭讪。查理为她买了几个鸡蛋,一杯咖啡。最后查理躲避了那女人挑逗的目光,给了她25法郎,转身离开餐馆。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到了旅店。

60查理第二天醒来时,眼前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踢球的好天气。昨天的不快与压抑顿时烟消云散,他喜欢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午的时候,他和奥娜瑞尔在瓦岱尔大饭店里面对面坐着。这是惟一一家让他想不起过去的那些香槟晚宴和长长的、从下午两点一直吃到暮色迷蒙时分的午餐的餐馆。

61 “要些蔬菜怎么样?你应该吃些蔬菜。”

62 “好的。”

63 “这儿有菠菜、花菜、胡萝卜和豌豆。”

64 “我要花菜。”

65 “你不想要两样蔬菜吗?”

66 “午餐时我通常只吃一样蔬菜。”

67侍者装出喜欢小孩的样子:“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法语说得也地道。”

68 “要甜点吗?要不我们等等再说?”

69侍者走开了。奥娜瑞尔满怀期待地看着父亲。

70 “我们吃完饭干什么呢?”

71 “首先,我们要去圣·奥纳瑞大街的那家玩具店,你喜欢什么我们就买什么。然后我们去帝国剧院看歌舞杂耍表演。”

72她犹豫了。“我很愿意去看歌舞杂耍表演,但是我不想去玩具店。”

73 “为什么?”

74 “你已经给我买了这只布娃娃了,”她手里抱着它,“而且我已经有许多玩具。我们不再那么有钱了,是不是?”

75 “我们从来就没富有过,但今天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76 “那好吧。”奥娜瑞尔顺从地说。

77以前她妈妈和那个法国保姆还在的时候,查理总是十分严厉。现在他宽容多了,因为他现在要扮演父亲、母亲两个角色,他必须学会同女儿交流,这是他的首要任务。

78 “我想了解你,”查理突然板起脸严肃地说,“首先让我做个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查尔斯·J·威尔斯,从布拉格来。”

79 “噢,爸爸!”奥娜瑞尔咯咯地笑了起来。

80 “那么请问您是谁?”查理一本正经地问道,奥娜瑞尔立刻板起面孔,扮演起她的角色:“我叫奥娜瑞尔·威尔斯,住在巴黎巴拉丁大街。”

81 “已婚还是未婚?”

82 “未婚。”

83查理指了指她手中的布娃娃,又说:“但是您已经有孩子了,夫人。”

84奥娜瑞尔把布娃娃紧紧地搂在怀里,脑子里迅速地盘算着该如何回答,于是她勇敢地承认说:“是的,我曾经结过婚,但我现在是独身一人。我的丈夫死了。”

85查理又接着问:“那么孩子的名字叫什么?”

86 “西蒙妮。和我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同一个名字。”

87 “我非常高兴听说你在学校里表现出色。”

88 “这个月我在班上排名第三,”她沾沾自喜地说道,“埃尔西”——她的表姐——“才排了第18名,理查德快成班上垫底儿的了。”

89 “理查德和埃尔西,你还是蛮喜欢他们的吧?”

90 “是的。我非常喜欢理查德,埃尔西也不错。”

91查理小心谨慎地又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问道:“玛瑞恩姨妈和林肯姨夫,你更喜欢哪个?”

92 “噢,我想应该是林肯姨夫。”

93查理越来越意识到女儿存在的不同寻常。刚一进餐馆时,他就听到身后“真惹人爱”的窃窃私语声。现在旁边那张桌上的客人都静静地盯着奥娜瑞尔,仿佛盯着一朵没有意识的花儿。

94 “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住在一起呢?”她突然问道,“是因为妈妈死了吗?”

95 “你必须留在这里,把法语学得更好些。爸爸不能像姨妈、姨夫把你照顾得那么周到。”

96 “其实我现在并不需要别人的照顾。我什么事都能自己做。”

97一出餐馆,查理同一对男女不期而遇。

98 “嘿,威尔斯老兄!”

99 “你们好,罗瑞恩……邓肯。”

100他们像从遥远的过去走出的两个幽灵突然出现在查理的面前。邓肯·斯盖佛是他大学时的朋友。罗瑞恩·夸尔斯30岁了,是个可爱的漂亮女人,只是显得有些苍白,3年前挥霍无度的时候,让他们一个月过得像一天一样快的那帮人里,她就是一个。

101 “我丈夫今年来不了了,”她回答查理的问题。“我们穷得要命。所以他每月只给我200元,让我凑合着过吧。这是你的女儿?”

102 “回去再坐会儿吧!”邓肯建议。

103 “不行。”查理很高兴自己能找到推辞的借口。同过去一样,他依旧能感受到罗瑞恩四射的富于挑逗的魅力,但是现在他生活的节奏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104 “那么一起吃饭,如何?”罗瑞恩问。

105 “不行,我没时间。你们把地址留给我,到时候我再同你们联系吧。”

106 “查理,你现在可够清醒理智的,”罗瑞恩公正地说,“邓肯,他现在真的很清醒理智。掐他一下,看看他是不是真这样。”

107查理用头暗示了一下奥娜瑞尔还在旁边。他们俩哈哈大笑起来。

108 “那你的地址呢?”邓肯怀疑地问道。

109查理犹豫了,他不想告诉他们他住的那家饭店。

110 “我还没决定住在哪里。还是我找你们吧。我们现在要去帝国剧院看歌舞杂耍表演。”

111 “去那儿!那也正是我想去的地方,”罗瑞恩说,“我特别想看小丑、杂技演员和魔术师们的表演。邓肯,我们也正要去那里,是不是?”

112 “我们还有些事要办,”查理说,“也许我们会在那儿碰面的。”

113 “好吧,你这势利小人……再见,漂亮的小姑娘。”

114 “再见。”奥娜瑞尔有礼貌地向他们行了屈膝礼。

115这不是一次令人愉快的会面。他们依旧喜欢他是因为他还有用,因为他严肃认真;他们依旧想见他,是因为他比他们坚强,因为他们想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116在帝国剧院,查理叠好外衣让奥娜瑞尔坐在上面以便更好地看演出。但是奥娜瑞尔却骄傲地拒绝了父亲。她现在已是独立的人了,有自己的准则,而查理也越来越想在她完全定形之前,尽可能地影响参与她的成长。不过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想完全了解她几乎是不可能的。

117节目的间歇他们在剧院的大堂里遇见了邓肯和罗瑞恩。乐队正在一旁演奏。

118 “喝点什么?”

119 “好吧,不过别去酒吧了。我们要张桌子吧!”

120 “真是位好父亲。”

121查理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罗瑞恩说话,一边密切地注视着奥娜瑞尔的双眼离开了他们的桌子,查理随着她的目光在屋里四下环顾,想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们的目光最终相遇了,奥娜瑞尔微笑着说:

122 “我喜欢柠檬汁。”

123她都说了什么?他又期待着什么呢?演出结束后查理送奥娜瑞尔回姨妈家。他们坐在出租车里,查理把奥娜瑞尔紧紧地搂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124 “亲爱的,你想不想妈妈?”

125 “是的,有时候想。”她含糊地答道。

126 “你一定不能忘了妈妈。你有她的照片吗?”

127 “我想我有。至少玛瑞恩姨妈有。为什么你不想让我忘了妈妈?”

128 “因为她非常爱你。”

129 “我也非常爱她。”

130他们沉默了片刻。

131 “爸爸,我想回去和你一起生活。”她突然说。

132查理心头一颤,这正是他所期盼的。

133 “难道你在这里不快乐吗?”

134 “不是,我非常快乐。但是你是我最爱的人。现在妈妈死了,难道我不是你最爱的人吗?”

135 “当然是。但是亲爱的,我不会永远是你最爱的人。等你长大了,你会遇上一位年龄和你相仿的男人,然后你会和他结婚,再后来你就会渐渐忘掉爸爸。”

136 “是的,的确是这样。”奥娜瑞尔平静地附和道。

1379点钟查理带着女儿回来了,但他没有进去。他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因为他要站在门口嘱咐道:

138 “你进去后,站在窗边光亮的地方,好让我看见你。”

139 “好的,再见,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140他在漆黑的街道里等待着,一直到奥娜瑞尔出现在窗边,温馨美丽,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她用手指轻轻按了下双唇,将吻洒向茫茫黑夜。

141他们都在等待着。玛瑞恩穿着庄重的黑色晚礼服,依稀仿佛一身丧服,坐在桌旁。桌上摆满了喝咖啡的器皿。林肯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显得十分激动和活跃,像是刚刚滔滔不绝地讲演了一番。他们同查理一样都焦急地希望切入正题。最后终于还是查理先开口了:

142 “我猜你们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见你们——我来巴黎的目的。”

143玛瑞恩拨弄着项链上的黑色小星星,皱起了眉头。

144 “我非常急切地希望能有个家,”他接着说道,“并且我非常急切地希望在这个家里能有奥娜瑞尔同我一起生活。我非常感谢你们看在她母亲的分儿上收留了她这么长时间,但是现在情况有所变化”——他有些犹豫,然后又更加坚定地继续说——“我的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变。我想请求你们重新考虑一下这件事。我知道想否认自己3年前放荡不羁的行为是非常愚蠢的——”

145玛瑞恩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146 “——但是那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一年多来我每天最多喝上一小杯酒,这一杯是我故意喝的,为的是不让喝酒在我的头脑中被看得太重。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147 “不,不明白。”玛瑞恩简洁明了地回答道。

148 “这是我对自己的约束。这样的话,我可以适量地喝些酒,又不会上瘾。”

149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肯说,“你是想说酒不再对你有吸引力。”

150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有时候忘了也就不喝了。但是我还是试着少喝一点儿。我现在身处的职位也不允许我多喝酒。由我代理的那些企业的老板对我的工作表现非常满意,而且我要把我姐姐从柏林顿接过来替我照看房子。我非常想要回奥娜瑞尔。你们知道的,即便是我和她妈妈相处得不和睦的时候,我们也从来没有让我们之间的矛盾影响到奥娜瑞尔。我知道她喜欢我,并且我也知道我能够照顾她——这就是我要说的。你们是怎么想的?”

151查理知道自己现在将会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顿,而且这顿骂至少得持续一两个小时。但是如果他能略改以往的傲慢无礼,悔过自新,他也许最终会取得胜利。

152一定不要发火,他告诉自己。你想要的不是为自己辩解,你想要的是奥娜瑞尔。

153林肯首先发话了:“自从我们上个月收到你的来信,我们一直都在讨论这件事情。我们非常高兴奥娜瑞尔在这儿和我们一起生活。她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我们也非常高兴能够帮助她。当然问题不在这里——”

154玛瑞恩突然打断道:“你能这样保持清醒多长时间,查理?”

155 “我希望永远。”

156 “我们怎么相信你的话呢?”

157 “你们知道的,我放弃生意来到巴黎,在这儿却无事可做,这才喝起来。我和海伦那时候四处闲逛,和——”

158 “别把海伦扯进来。我不能忍受听到你这样谈论海伦。”

159他阴沉沉地瞪着她。他从来都不肯定海伦生前她们两姐妹到底有多么相知相爱。

160 “我酗酒只持续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从我们搬到这儿来一直到我——彻底崩溃。”

161 “这段时间够长的了。”

162 “这段时间的确不算短。”他表示完全同意。

163 “我对海伦负有完全的责任,”她说,“我试图想搞清楚她会要求我为她做些什么。坦白地跟你说,自打那天晚上你做了那件骇人的事以后,我就只当你这人没有存在过。我没有办法不这样认为,因为她是我妹妹。”

164 “是的。”

165 “她临终前嘱咐我照看奥娜瑞尔。如果你当时不在疗养院的话,也许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166查理无言以对。

167 “我这一生也忘不了那天凌晨海伦敲开我家的门,浑身湿透着颤抖地站在门口,告诉我说你把她锁在了门外。”

168查理紧紧握住椅子两边的扶手。这比他预料中的还要难以忍受。他想为自己辩解一番,但他终于忍住,只是淡淡地说道:“那天夜里我把她锁在门外——”玛瑞恩立刻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想再经受一次折磨。”

169大家都沉默了片刻,林肯接着说道:“我们的谈话有些离题。你希望玛瑞恩交出对奥娜瑞尔的监护权,将孩子还给你,我想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对你是否有足够的信任。”

170 “我不怪玛瑞恩,”查理缓缓地说,“但是我想她可以完全相信我。我一直都表现不错直到3年前。再说我也有可能再度变坏。但是如果我们再这样耗下去,我就会失去童年的奥娜瑞尔,从而失掉了重组家庭的机会。”他摇了摇头,“我就会完全失去了奥娜瑞尔,难道你不明白吗?”

171 “是的,我明白。”林肯说。

172 “为什么你以前没有想到这些?”玛瑞恩问。

173 “我想我以前也时时想到这个问题,但是我和海伦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当我同意你们监护奥娜瑞尔的时候,我正躺在疗养院的病床上,在股票市场上赔得一干二净。我那时也知道自己曾行为放荡,心想如果能让海伦欣慰,我愿意去做任何事。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身体恢复了,又能做事了,而且我的表现也非常好,真见鬼了,只要——”

174 “别在我面前说脏话。”玛瑞恩说。

175他诧异地看看她。玛瑞恩每说一句话,话语中流露出的愤恨情绪就越来越明显。她已把生命中所有的怨恨和恐惧筑成了高墙将查理远远地隔开。刚才玛瑞恩的谴责不知从何而来,很可能是因为几小时前她和厨子有什么麻烦。把奥娜瑞尔留在这样一个对自己敌视的环境中成长,这让查理越来越感到惊惧不安。迟早这种敌对情绪会在他们的一言一行中透露出来,那么总有一天对自己的不信任感也会无可挽回地扎根在奥娜瑞尔纯真的心灵里。不过查理还是竭力克制住怒火,又一次忍气吞声。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一招,因为林肯意识到玛瑞恩的谴责是如此荒唐,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她何时对“见鬼”这一类诅咒的言辞也忌讳起来。

176 “另外还有件事,”查理说,“我现在还能为她提供一些优越的条件。我打算带一名法国家教同我一起去布拉格。我还租了一套新的公寓——”

177查理突然停住,知道自己又犯错了:让他们知道了自己的收入是他们的两倍,他们是不会心平气和的。

178 “我知道你能给奥娜瑞尔更豪华的生活,”玛瑞恩说,“你以前挥霍无度的时候,我们可是花十个法郎都得掂量掂量,我猜想你又要旧病复发了。”

179 “噢,不会的,”查理说,“我已经吸取教训了。你知道我曾努力工作了10年,直到我同其他许多人一样非常幸运地在股票市场上发了财。真是太幸运了。在那时看来再去工作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情,所以我辞了职。”

180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都绷紧了心弦。这一年多来查理第一次真想喝上一杯。他现在十分肯定林肯·彼特斯愿意将孩子送还给他。

181玛瑞恩战栗了一下。一方面她看到查理现在又是个脚踏实地的青年了,并且她作为母亲的种种亲身感受使她非常了解查理的心情,但另一方面她对查理的偏见又是根深蒂固的。当初玛瑞恩就莫名其妙地怀疑她妹妹的婚姻能否幸福;经过那晚的事后,这一偏见已转化为对查理的仇恨。这事发生的时候,她自己正巧身体不好,情况又不利,种种事情都令人沮丧,她不由得坚信这世上确实有恶行与恶人这么回事。

182 “我无法改变我的想法!”她突然大声嚷道,“我不知道你对海伦的死到底负有多大的责任。但这是一件你必须凭良心去面对的事情。”

183一阵绞痛如同电流般通遍查理全身。一时间他差点儿要一跃而起。欲发不能的话语在他的喉咙里回荡着。他这样死死忍着。一下子,又是一下子。

184 “别说了,”林肯有些尴尬地说道,“我从没认为你要对海伦的死负什么责任。”

185 “海伦死于心脏病。”查理呆呆地说道。

186 “是的,是心脏病。”玛瑞恩语气中的“心脏病”这个词好像还有别的什么意思。

187然而她的发泄并没有得到林肯的响应。这时她意识到查理控制了整个局面。她瞟了丈夫一眼,知道他不再站在自己这边了。于是她突然放弃了,好像这事无足轻重一样。

188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嚷道,“她是你的孩子,我当然无权干涉你。如果她是我的孩子,我宁可看到她——”她忍住了下面的话,“你们俩决定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感觉身体不舒服,先要上床歇息了。”

189她匆匆离开了房间。片刻,林肯说道:

190 “今天对于她来说很不容易。你知道一个女人有多固执——”他的话音几乎带着歉意,“一旦她拿定了主意。”

191 “当然。”

192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想她也明白,既然你——有能力抚养照管好孩子,那么我们就不能再阻止你和奥娜瑞尔生活在一起。”

193 “谢谢你,林肯。”

194 “我还是先去看看她。”

195 “那我走了。”

196查理出门到了街上,浑身还颤抖着。他沿着波那巴尔特大街信步走到码头,方才振作起来。穿过塞纳河时,码头的灯光照亮了他那张兴奋激动的面孔。他感到激昂,振奋。回到旅馆后,查理久久不能入睡。海伦的面容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他们曾那样深爱过,后来他们开始无缘无故地亵渎彼此的爱,直至将之彻底摧毁。玛瑞恩有着清晰记忆的那个可怕的二月的夜晚,他们断断续续吵了几个小时。后来他们还在一个名叫佛罗里达的酒吧里大吵大闹,大出洋相。于是查理企图拉海伦回家,而海伦却在桌边和一位名叫韦伯的年轻人亲吻起来。这以后,她又歇斯底里地大吵大嚷起来。查理一怒之下回到家里,反锁上了门。他怎么会知道一小时后海伦也独自一人回来了?他又怎么会知道那天夜里会有暴风雪,而海伦却穿着拖鞋四处游荡,连辆出租车也找不到?接着便是海伦得了肺炎,以及随之而来的恐惧。后来他们“和解”了,但是“和解”只不过是结束的开始,而玛瑞恩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并且视之为她妹妹许许多多惨景中的一幕。她永远也忘不了。

197回忆着这一切,查理感到海伦离自己更近了。黎明已近,柔和的白色晨光悄悄落到他身上,半梦半醒间查理觉得自己又开始和海伦交谈。她说他在处理奥娜瑞尔的这件事上完全正确,希望奥娜瑞尔和他生活在一起。她说她很高兴他回归正道,越干越好。她还说了许多其他的事情——许多非常友善的话——但是一身白衣的她总是在不停地晃动着,而且越晃越快,到后来他根本听不清她的话了。

198醒来时查理心情十分舒畅。世界的大门再一次向他敞开。于是他开始为自己和奥娜瑞尔的未来做种种设想和展望。但是他突然又悲伤起来,想起当初他同海伦一起为他们的生活描绘的种种美好的未来。他们万万没有料想到海伦的早逝。当前现实的生活才是最最重要的——手边有工作要做,身边有人需要自己的抚爱。但是不能过分地疼爱,他非常清楚如果父亲与女儿或者母亲与儿子之间的感情过于密切,这将给孩子带来怎样的伤害:以后孩子在外面的世界独自闯荡时,他们会在丈夫或妻子那里寻求同样的盲目的抚爱。而一旦他们失败(而这也是极为可能的),他们便会敌视爱情,敌视生活。

199又是一个阳光明媚、凉爽宜人的日子。查理来到林肯·彼特斯工作的那家银行,想问问林肯他是否可以在去布拉格之前要回奥娜瑞尔。林肯没有异议,他认为再拖延下去是没有理由的。只是有一件事——关于监护权的问题。玛瑞恩还想再保留一段时间她对奥娜瑞尔的监护权。整个事情把她搞得心烦意乱。如果能让她感到在未来的一年里局面还在她的控制之中,这也许更有利于事情的发展。查理同意了,他只想要那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孩子。

200接下来便是家庭教师的问题。查理在一家阴沉沉的家庭教师介绍所里见了两位,并同她们做了交谈,一个是急性子的贝亚奥女人,一个是结实的布列塔尼农妇,没有一个让他满意的。不过第二天还会有其他候选人供他挑选。

201后来查理和林肯·彼特斯在格里芬斯餐馆一起用了午餐。他一直竭力克制他喜悦的心情。

202 “什么也比不上自己的孩子,”林肯说,“但是你也应该理解玛瑞恩的感受。”

203 “她忘了我努力工作的7年,”查理说,“却一直对那一晚耿耿于怀。”

204 “还有一件事也让玛瑞恩一直愤愤不平。”林肯犹豫了一下。“当你和海伦在欧洲肆意挥霍的时候,我们却仅仅勉强度日。我从来没有摸到过大繁荣的边。我胆子小,除了买过保险,没有买过任何股票或债券。我想玛瑞恩觉得这很不公平——你几乎没怎么努力工作过,却越来越富有。”

205 “可是这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查理说。

206 “是的,好多都进了服务员、萨克斯手和旅店老板的腰包。好了,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解释玛瑞恩对你们那段疯狂岁月的感受。如果今晚6点在玛瑞恩还没有太疲倦之前你能过来一趟的话,我们可以当即把事情定下来。”

207回到旅馆,查理收到从里茨酒吧转过来的便条。他在里茨酒吧留下了他的住址,为的是找一个人。

208 “亲爱的查理:那天我们碰到你的时候,你的表现非常奇怪,我想是不是我做了什么冒犯你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是有意的。事实上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常常想起你,并且我总有预感如果我回到这儿的话我一定会遇上你。那年春天我们的确生活得开心极了。还记得那天夜里咱俩偷了那个卖肉的三轮车吗?还有一次我们企图拜访总统,你还戴着顶旧的圆顶礼帽,只有帽檐,没有帽顶,手里拄着根铁丝拐杖。现在大家好像都显得老了许多,但是我一点儿也没觉着自己老了。难道我们不能为过去的美好时光再重新聚在一起吗?昨天喝了点酒到现在还有些不适,不过今天下午会好起来的,5点钟的时候我在里茨酒吧等你。

永远诚挚的,

罗瑞恩”

209查理感到一阵惊惧,正常的成年人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自己竟然偷过三轮车,还骑着它带着罗瑞恩深更半夜地转遍了星形广场。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场噩梦。如果说把海伦锁在门外不是他经常干的事,然而偷三轮车这样的事他却是经常干的——这只是其中的一件。得要多少个礼拜,多少个月的放荡不检才会让人落到这样肆无忌惮的地步?

210他试图回忆起罗瑞恩当年的模样——非常迷人。尽管海伦对此什么也没说,但查理明白她心里十分不高兴。昨天在餐馆里,罗瑞恩显得庸俗不堪,容颜殆尽。他不想见到她,同时也非常高兴阿里克斯没把他旅馆的住址告诉她。现在查理一想到奥娜瑞尔,一想到以后要同她一起度过的无数的周末,想到每天早上向她道早安,每天晚上能踏实地知道她就在他的房子里,正在沉沉的黑夜里安眠,他就感到宽慰。

2115点钟时他叫了辆出租车,去为彼特斯一家人买了礼物——一个可爱的布娃娃,一盒罗马小锡兵,还有给玛瑞恩的花,给林肯的几块亚麻布大手绢。

212当他到达他们的住所时,他看到玛瑞恩已经接受了这个无法避免的事实。她迎接他时的口吻好像已把他当作家庭中难以管束的一员,而不再是个危险的局外人。奥娜瑞尔已经知道她要离开了;查理欣慰地看到她机灵地掩饰了心中的喜悦,只有坐在他腿上的时候,才高兴地悄声问道“什么时候”然后又跑去和别的孩子玩了。

213查理和玛瑞恩单独在房间里谈了一会儿,他一阵冲动大胆地说道:

214 “家人间的争吵令人痛苦,而且没个谱。它和身体的伤痛不一样,更像是皮肤上的裂痕,之所以不能愈合是因为缺失的那一块再无法补上。希望你我之间能抛弃前嫌和睦相处。”

215 “有些事情是很难忘却的,”她说,“这是个信任问题。”查理对此什么也没说。片刻,玛瑞恩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带她走?”

216 “等我找到家庭教师的。我希望是后天。”

217 “这不可能。她的东西我还没收拾好。最早也得这个星期六。”

218查理让步了。林肯回到房间,递给他一杯酒。

219 “我每天一杯的威士忌。”他说。

220这里很温暖,大家一起围坐在火炉边,这是一个家。孩子们感到十分安全,感到自己在家人眼中的重要性,父母一脸严肃的神情,关注着他们。玛瑞恩和林肯还要为孩子们做的许多事,都比查理的来访重要得多。在他们看来,给孩子喂上一茶匙汤药远比玛瑞恩与查理之间的紧张关系重要。他们不是那种死板无趣的人,但是他们却为现在的生活和环境所困。查理琢磨着自己是否能为林肯做些什么,帮他摆脱银行里枯燥的工作。

221一阵刺耳的门铃声;家里的女佣穿过走廊去开门。门打开之前门铃又响了一阵。接着是门口说话的声音。客厅里的这三个人向门口望去,不知道谁来了;理查德也跑过来向走道那边张望。玛瑞恩站起身来。这时女佣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串说话声,那是邓肯·斯盖佛和罗瑞恩·夸尔斯的声音正在逼近。

222他们非常开心,大笑大嚷着。查理一时被惊呆了;不知道他们怎么搞到彼特斯家的地址。

223 “哈——哈——哈!”邓肯朝查理摇晃着他的手指,一身的流氓气,“哈——哈——哈!”

224他们俩又一阵大笑。在极度焦虑和恐慌中,查理紧张地同他们握了手,并把他们介绍给了彼特斯夫妇。玛瑞恩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她朝火炉退了一步。她的小女孩站在她身旁,玛瑞恩搂住了她的肩膀。

225两位不速之客让查理感到越来越恼怒,他等着他们说明来意。邓肯努力把思想集中起来,解释说:“我们来是想约你出去吃饭。你就别在关于你的地址的问题上再和我们耍滑头了。”

22查理走上前去,像是要将他们逼退到走廊里。

227 “抱歉,我去不了。告诉我你们去哪里,半小时后我给你们打电话。”

228他们对查理的话毫无反应。罗瑞恩突然坐在椅子的扶手上,两眼盯着理查德大叫道:“多可爱的小男孩!过来,小朋友。”理查德看了母亲一眼,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罗瑞恩耸了耸肩膀,又转向查理,说:“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你的这些亲戚们不会介意的。难得见你一面,你还这么推三阻四的。”

229 “不行,我真的去不了,”查理口气生硬地说道:“你们俩自己去吃饭吧,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230罗瑞恩突然变得刻薄起来:“好吧,我们自己去。但我还记得你曾经凌晨4点钟的时候敲开我家的门,我可是够意思,给你喝上了一杯。邓肯,咱们走。”

231于是两人满脸带着怒色,气冲冲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232 “晚安!”查理说。

233 “晚安!”罗瑞恩回答道,声音里带着怒气。

23查理回到客厅,玛瑞恩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另一只胳膊又紧紧地搂住了儿子。林肯还在前后地荡着奥娜瑞尔,像一只晃动的钟摆。

235 “真是可恶!”查理突然大声吼道:“真是太可恶了。”彼特斯夫妇谁也没说话。查理重重地坐在椅子里,拿起酒杯,又放下,接着说:

236 “这两个人我两年没见了,竟然都变得这样厚颜无耻——”

237他戛然而止,玛瑞恩急促地、怒冲冲地“噢!”了一声,猛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238林肯小心地放下奥娜瑞尔。

239 “孩子们去餐厅,把汤喝了,”他说。孩子们非常听话地去了,于是他又对查理说:“玛瑞恩近来精神状态不好,经受不了打击。那种人的确让她很受刺激。”

240 “我没让他们来。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出你的名字和住址。他们是故意——”

241 “这真是太糟了,于事无补。对不起,我要离开一会儿。”

242查理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浑身僵直。他听到孩子们已在隔壁房间里吃晚饭和他们简短的说话的声音,似乎已经差不多忘掉了大人间的那场吵闹。他又听到更远的一间房间里的交谈声,然后一阵电话铃响,有人接了电话。查理惊恐地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只怕偶然间听到了什么。

24过了一会林肯回来了。“你看,查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取消今晚的晚宴。玛瑞恩身体很不好。”

244 “她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245 “有点儿吧,”他不客气地回答道,“她不是很硬朗并且——”

246 “你是说关于奥娜瑞尔的事她改变主意了?”

247 “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我也不知道。你还是明天再给我银行打电话吧。”

248 “我希望你能向她解释一下我从来没想到这些人会到这儿来。我和你们一样也非常生气。”

249 “现在对她解释什么都没用。”

250查理起身拿上大衣和帽子,向门口走去。接着他打开餐厅的门,说道:“孩子们,晚安。”那声音怪怪的。

251奥娜瑞尔站起身来,绕过餐桌,向父亲跑去,紧紧地拥抱着他。

252 “亲爱的,晚安,”查理含糊地说道。接着他试图让声音变得柔缓些,似乎要讨好什么:“晚安,孩子们。”

253查理愤怒地径直向里茨酒店走去,想立即找到罗瑞恩和邓肯,可是他们不在那里。他这才意识到即便找到他们,也无济于事。他在彼特斯家的酒还没喝,他又要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

254保罗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今非昔比了,”他哀伤地说,“我们的生意减了一半。我听说在美国的许多人不是在第一次股票暴跌中就是在第二次股票暴跌中倾家荡产。我还听说你的朋友乔治·哈德也输得一文不名。你回美国了吗?”

255 “没有,我一直在布拉格做生意。”

256 “我听说你也在跌风中亏了许多钱。”

257 “是的,”他板着脸答道,“可大涨的时候我却输掉了想要的一切。”

258 “做了空头吧。”

259 “差不多。”

260往昔的种种又一次犹如噩梦般席卷了他的脑海——他们旅行时遇见的人;然后是那些一行数字都加不起来,嘴里一个劲磕磕绊绊的人。海伦在轮船晚会上同意与之共舞的那个小个儿男人,他在离桌子10英尺的地方侮辱她;还有吸毒或喝醉酒的成熟女子和年轻姑娘们尖叫着被抬出了公共场所——

261男人们把妻子锁在屋外的雪地里,以为1929年的雪不是真正的雪。如果不想让它成为雪,你只需要有钱就能办得到。

262他走到电话机旁,拨通了彼特斯家的电话。林肯接了电话。

263 “我打电话来是因为我一直放不下这件事。玛瑞恩有没有什么明确的答复?”

264 “玛瑞恩现在身体很不舒服,”林肯简短地说,“我知道不全是你的错,但是我不能让她为了这事而精神崩溃。恐怕我们不得不把这事搁一搁,半年以后再说吧。我不能再让她受刺激了。”

265 “我明白。”

266 “我很抱歉,查理。”

267他回到自己的桌边。杯中的威士忌已经喝完了,但是当阿里克斯带着询问的目光朝他看了一眼时,查理摇了摇头。现在除了给奥娜瑞尔买些东西,他再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了。明天他会买好多东西给她送去。但想到这些东西最终也只是些钱财,查理不由地怨恨起自己来——能给女儿的依旧是钱,这样东西他已给了太多的人……

268 “没了,就这么些,”他对另一位服务员说:“我欠你多少?”

269有一天他会回来的;他们不会永远这样让他付出。他想要回自己的孩子,对于他,没什么比这更重要了。他不再年轻,不再有那么多自私的打算和幻想。他肯定海伦绝对不会希望他独自一人在这世上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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