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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电车上

第四节

梅春姐非常幸福地又回到村中来了:她是奉了命令同黄一道回的。当她在镇上听到那癞子陈德隆,因要杀他们却错杀了旁人而逃跑的时候,她就想要回来的。因为她的伤还不曾全好,才迟了几日。

她非常高兴,她从镇上的漂亮的女会长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她没有再住从前的那所旧房子了。她是和黄同住在大庙旁边的另一个新房子里的。她不曾再回来看过她的老家,她也不再悬念她家中的用品,鸡、牛和农具……

她不再怕人们的谣言了,她也不再躲在家中不敢出来了。她似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整天都在村子里奔波着:她学着,说着一些时髦的,开通的话语,她学着,讲着一些新奇的,好听的故事。

姑娘们,妇人们,都开始欢喜她,同她亲近了。老头子,老太婆们,都开始嫉妒她,卑鄙她,同她疏远了。

当她一遇见了人时,她就说:她也要在村子里组织一个什么女人们的会了,那会完全是和男人们的会一样的。因为女人在这个时候通统应当自立起来,和男人们共同作事的原故。女人是不能一世都依靠男人们的,而且,男人们也不能够无理地欺侮女人,打女人和折磨女人——就象陈灯笼过去折磨她的那样——因为女人和男人们一样地都是人啦……并且女人们从今以后,通统要“自由”起来:出嫁、改嫁都要由自己作主,男人是决不能在这方面来压制和强迫女人们的……女人们还偷着,留着没有剪掉头发的,限时通统要剪掉……村子里不准任何人再折磨“细媳妇”!而且尤其是不准“包细脚”和逼着死掉了丈夫的女人们做寡妇……

这些话,梅春姐通统能说得非常的时髦、漂亮和有力量。因此那班从前都赞誉过她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们,就格外地觉得希奇,嫉妒,卑视而且渐渐地痛恨起梅春姐来了。

这真是一件希奇的,鬼气的事情啦……

老太婆们都气着说:

“这样的规矩啊呵!——鬼哪!鬼哪……贞节的妇人怕缠魂鬼哪……”

老头子们都呕着说:

“这样的规矩!——我早就说过的哪!女人没有了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哪……”

可是,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妇人们却恰恰相反,她们大半都象疯了似的,全都相信了梅春姐的话,心里乐起来了,活动起来了!只等梅春姐一到村子里的某一个人家,她们就成群结队地将她包围着。她们都愿意加入和赞成梅春姐的这一个会,并且还希望梅春姐把这一个会早些日子成立起来……

这真是一件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世界还到底要变成一个怎样的东西呢……很多老头子——象四公公他们,和老太婆——象黄瓜妈她们,都几乎要气得发叫起来了。

然而,梅春姐在村子里一天比一天更高兴地活动着。并且夜间,当她疲倦地从外面奔回家来的时候,她的黄也同时回来了。她便象一头温柔的,春天的小鸟儿般的,沉醉在被黄煽起来的炽热的情火里;无忧愁,无恐惧地饮着她自己青春的幸福!他们能互相亲爱,提携;互相规勉,嘉慰……

黄还时常教她读一些书,写一点字;叫她做一些新鲜的,有意思的玩意。她也更加地爱护他,甚至于连一根毫毛都怕他伤坏。

白天,他们又各自分头地,在村子里做各人的事!

她常常地想: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当她的女人会开过第一次筹备会的一天的早上,忽然的,她对黄说:

“黄,我……”

“怎样啦?”

“我想是……有……有了什么……”她羞惭地将头儿低下。

“嗳哈……不开通!不开通!”黄笑着说,并且急急地扶起她的头来:“是陈灯笼的吗……”

“不,你的!”她把他的眼睛指着。“是你这双鬼眼睛的!星眼睛的……”

黄扪着他的眼睛笑起来:

“随他吧!我的好,他的也好,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人能生养就得啦!我们的大事情还要紧得很哩!姐……”

梅春姐还是不依地,矫羞地,狠狠地将他的眼睛盯着。

“唉,你的这双鬼眼睛!真撩人啊……”

那个最欢喜搽脸红的,平常总是同情而又嫉妒梅春姐的放荡的妇人柳大娘,也开始变得和梅春姐一样了。她也学着说起开通的,时髦的话来了,学着讲起新奇的,好听的故事来了。那是因为梅春姐所邀集的女人们自己的会,在三月八日那天正式成立时,柳大娘也当选了会中干事的原故。

她奉了会长梅春姐的命令和指示,也开始日夜不停地在村子里奔波起来了。她的话虽然说不到梅春姐那么漂亮,有力,可是,如果按照梅春姐和一些其他的会中人的吩咐,一句一句地说出去,也是很能打动一些闺女和妇人们的心的。因此那班守旧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们见了她,就比见了梅春姐还痛恨得利害。

“呸……那是怎样的东西呢……完全……下流货呀……鬼婆子,你还要学她吗……”

“现在,无论谁啦!——如果再叫那个脸上涂得象猴子屁股的骚货进门,我一定要打断她的腿……”

可是,柳大娘不比梅春姐,她却丝毫没有畏惧,仍然是高兴地,大胆地搽着脸红,在村子里的许多人家穿进穿出。她要是遇见了那些特别顽固和守旧的老头子、老太婆们,她就格外地觉得起劲了,因为她很能够抓到和指出他们的丑恶和错处来,给他们一个无情的回骂或威吓的原故。

你们还装什么假正经呢?公公,伯,叔,婶婶……你们的闺女和寡妇,不也是一样地在家里偷人吗……你们为什么不把她们明白地嫁掉呢……你们还偷着留着头发在头上有什么用处呢……你们都应该晓得——现时不象从前了呀……一切——女人和男人家都应当‘平等’,‘自由’……你们都以为大家通统是聋子和瞎子吗……你门一天到晚守在家里逼寡妇!折磨‘细媳妇’……强着给小女儿‘包细脚’……这都是罪过的和犯法的事情呀……你们通统都不懂得吗……你们都想戴高帽子‘游乡’,吃官司和坐班房了吗……哼……我并不是梅春姐会长啦!你们还有心暗中来笑我,骂我哩!

这真是太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但是谁还能大胆地当面回骂一句不赞成或反对的话呢?因为这世界完全变了样子了呀!你假如要骂——那你就要算作反动或不动的人了,并且立刻就有坐班房和“游乡”的危险的。因此,每当梅春姐,柳大娘,或者一些其他的女会中人来村子里宣传的时候,顽固的人家,就只好一面将闺女和“细媳妇”们收藏起来,一面仍然狠狠地在肚子里用小舌头骂着,怀疑着:

“妈的!怎样呢?世界到底要变成一个怎样的东西呢?”

“妇人真的能和男人家‘平等’吗……能当权吗……不依规矩能和男人一起睡觉吗……”

“寡妇能再嫁吗……女儿能分家产吗……”

“剪掉头发了,不‘包细脚’,还象一个女人吗……”

“嗯!他妈的……盘古开天以来,就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规矩……这都是她们那些下贱的东西自己造出来的啦……”

“操她们的妈妈!一个老法宝——不让她们进屋!”

“她们会自己塌下来的!放心吧……”

可是,无论他们这些顽固的人是怎样在怀疑、暗骂和反对,女人们的会在村子里底势力,是一天一天地扩大起来了。她们不但没有“自己塌下来”,而且反将那些被收藏的闺女和“细媳妇”们,通统弄出来加入了她们的会。

这真是太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老头子和老太婆们的心血都差不多要气出来、呕出来了!——他们或她们还能对这样的事情生什么办法呢?假如真的是鬼人到女人们的心里了,谁还敢去阴拦她们呢……当柳大娘和其他的女会中人,一次比一次得意地在村子里摇来摆去的时候,他们简直连胆都要气破了啊!

“妈的……通统揍死她们吧!——只要她们自己塌下来……”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塌下来”呢?——他们却不知道。

因为会中有很多的事情不能够解决,梅春姐往往在太阳还没有压山以前,就站在那大店旁边的新屋子门口,等候着她的黄回家来吃晚饭。

她近来是现得更加清瘦了,女会中的繁琐的事务,就象一副不能卸脱的沉重的担子似的,压着她那细弱的腰肢,使她丝毫都不能偷空一下。她的那扁桃形的,含情的眼眶上,已经印上着一层黑黑的圈子了。她的姿态好象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的肚皮微微地高出着,并且有一种不知名的,难当的气息,时时刻刻在袭击和翻动着她那不能安静的内心。

黄也和她一样,为了繁重事务,几乎将身子都弄坏了。他的脸瘦了,皮肤晒黄了,眼睛便更加现得象一对大的,荒凉的星一般地,发着稀微而且困倦的光亮。他也完全没有两三个月前那样漂亮了。因为他不但白天要和红鼻子老会长解决一切会中的事务,而且夜间还要为梅春姐做义务教师和指导者。

今天,梅春姐也和往常一样,老早就站在那里等着她的黄回来。

太阳刚刚一落下去,她就在那晚霞的辉映里,遥远地看到了黄的那拖长着的瘦弱的影子,并且急忙地迎上去。

“怎样呢?黄啦……今天……”她温和地问道。

“今天好!”黄笑着说。“不但又有很多人来加入了会,而且还有人争执到‘土地’的问题上来了……但是,姐啦!今天你们的呢……”

“我们也好……黄!”她说。“不过,关于解放‘细媳妇’和再嫁寡妇们的事,今天又闹过一些乱子……因为一班老年人都……”

黄却没有等着细听她的报告,就一同挽着手走进屋子里了。他们在一盏细细的灯光前吃过晚饭,因为事情上急,便又匆忙地讨论起问题来。

梅春姐小心地,就象小学生背课文那样的,将日中怎么发生乱子的经过,通统背诵出来了:——是谁不愿将“细媳妇”交出来,是谁曾阻挡寡妇们入会,是谁来会中哭诉着,纠缠着,又是谁要来会中讲交情,求面子……这些问题她通统不能解决。她用了一种孩子们般的无办法和渴望着救助似的神气,凝注着黄的面貌,希望他能迅速地给答复下来。

黄笑着,并且勉慰地问她了:

“姐啦!你的意思呢?”

“我以为……现在……黄啦!”她说,“我们也应给老年人一些情面,这些老人家过去对我都蛮好的……因为,我们不要来得太急……譬如人家带了七八年的‘细媳妇’,一下子就将她们的夺去,也实在太伤心了……我说……寡妇也是一样啦!说不定是她们自己真心不愿嫁呢……”

黄不让她再说下去,便扪着他的眼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

“怎样呢?黄啦!你为什么笑呢?”她自觉地羞惭地说。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一副软弱的心肠呢?我的心爱的姐……你以为一切的事情通统这样的简单吗?”

“那么,你以为怎样呢?黄啦!”她追问道。

“我以为你还来得太慢了呀!姐……你们女人会的事情样样都落在人家的后面呢……你以为做这样的事情还能讲情面吗?还嫌做得太急吗……这是替大家谋幸福的事情呀!我的心爱的姐……譬如我们过去如果不强着替她们剪头发,她们会自己剪吗……不强着替她们放脚,她们会不‘包细脚’吗……不强着压制一班男人家,他们会不打老婆,不骂老婆和不折磨‘细媳妇’吗……我的姐!一切的事情通统都是这样的呀……又譬如你——姐!你如果不急急地反抗和脱离陈灯笼,我们又怎能有今日呢……”

“假如她们那些人要再来求情和争闹呢?”梅春姐仍然虚心地犹豫着!

“那还有什么为难的呢?我的心爱的姐!——不睬她们或赶出他们,就得啦……”

黄停顿了一下,用了一种温和的,试探的视线,在追求和催逼着她的回话,并且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密的表情和举动。

外面的田野中的春蛙,已经普遍地,咯咯地嚣叫起来了。这不是那凄凉的秋虫的悲咽声,这是一种快乐的,欢狂的歌唱。一阵夜的静穆和春天的野花底香气,渐渐地侵袭到这住屋的周围来了。

梅春姐偏着头,微微地凝着她那扁桃形的眼睛,想了半天。突然地,她象得了什么人的暗示而觉悟过来了似的,一下子倒到黄的怀抱里,娇羞地,认错似地说道:

“对,黄啦!你的对!——我太不行了!是吗……从明天起,我要下决心地依照你的说法去做——将那些事情通统解决下来,并且报到区会中去……不要再给她们留情面了,是吗……我得将‘细媳妇’和寡妇通统叫到我们的会中来,听她们自家的情愿……是吗,黄啦……”

黄将头低下来,轻轻地吻着了她的湿润的嘴唇,开心地叫道:

“是啦!我的心爱的姐,你怎么这些时才想清的呢……”

外面的春蛙,似乎也都听到了他们这和谐的,亲爱的说话一样,便更加鼓叫得有劲起来了……

倒不只是因为女人的会的原故,村子里又起了谣言了。而且谁都不知道这谣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最初不过是三个,五个人秘密地闲谈,议论着。到后来,便象搅浑了的水浪似的,波及到全村子以及村子以外的任何个角落去了。

谣言的最主要的一些,当然还是离不了女人会的行动,尤其是梅春姐的和柳大娘的。一派人说:过了六月,便要实行“公妻”了。另一派人又说:不是的,要过七月;因为六月里女人得先举行一个“裸体游乡大会”,好让男人家去自由选择。一派人说:老头子们都危险,只要上了四十岁的年纪,通统要在六月一日以前杀掉,免得消耗口粮。又有一派人说:孩子们也是一样,不能够走路的也通统要杀掉,而且还有人从城里和镇上亲眼看到过铁店里在日夜不停地打刀,铸剑,准备杀人。这就使很多够资格的人都感到惶惶不安起来了。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全村子里似乎只有老黄瓜一个人知道得非常详细——那特别是关于“公妻”和“裸体游乡”的事情。他就象一个通村的保甲似的,逢人遍告着。

“一定的呀!”他说,“我们大家都不要愁没老婆了……哈哈!妈的!真好看啦……七月一定‘公妻’……只要你们高兴,到女人会中自由去选择好了。她们在七月以前通统要‘裸体游乡’一次的——那时候,你就可以拣你自己所喜爱的那个,带到家里来……唔,是的呀……‘裸体游乡’……哈哈……你们通统不知道吗……那才有味啦……告诉你……那就是——哈哈……就是——就是——女会中的梅春姐,柳大娘和那些寡妇,‘细媳妇’她们……通统脱掉衣裳……脱掉裤子……在我们的村子里游来游去……唔……哈哈……你真不信吗……我要骗了你我是你的灰孙子啦……屁股,奶奶,肚子,大腿和那个,——通统都露在外面哩!唔!看啦!哈哈……哎哟!哎哟!——我的天哪!——我的妈哪!——哈哈……”

老黄瓜说得高兴的时候,就象已经从女会中拣得了一个漂亮的老婆似的,手舞脚蹈起来了。他的小眼睛眯得只剩了一条细线,草香荷包震得一摆一摆。如果那时有人从旁边怂恿他几句,他是很可以脱掉裤子,亲自表演一下的。

梅春姐听到这一类的谣言,正是在一个事务纷忙的早上。她已经将很多繁重的离婚,结婚,“细媳妇”和寡妇的事情通统弄好了,准备到镇上的区会中去作报告,——柳大娘匆匆地走进来了。她用了一种吃惊的,生气般的神情,对梅春姐大声地叫嚷道:

“真的……气死人啦……梅春姐你还不知道吗?——老黄瓜在村子里将我们造谣造得一塌糊涂了!他说,他说……我们通统,通统……”

“啊!怎样呢……他说?——”梅春姐尽量装得非常镇静地,接着问。

“什么‘公妻’啦……‘裸体游乡’啦……他就象已经亲眼看见过的一样……那龟孙子……”

梅春姐一一向柳大娘问明白之后,便郑重地将到镇上去的事情暂时搁下,带着这些谣言亲自去找其他的会中人去了。

可是,谁都不知道这谣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当他们决定要将老黄瓜抓来问一问的时候,老黄瓜却早已闻风逃避得不知去向了。

夜晚,黄从镇上回来。梅春姐气得象一头受了委屈的小羊般的,倒在他的怀抱里,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村子里怎样发生谣言的经过,并且还沮丧地,忧伤地叹息道:

“黄,为什么世界上偏偏有这样一些不开通的人呢?他们为什么只专门造谣,诬害呢……先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谣言。认识过后——又是谣言。后来,我们正式回到村子里来作事情了,我想谣言这该不会再落到我们头上吧……然而现在——却连我们自家的会,都要遭他们的谣言了……黄,他们为什么偏偏这样混账呢……关于这些谣言,他们都从什么地方造出来的呢……黄啦!你告诉我呀!黄啦……”

黄轻轻地抚弄着她的短发,并没有即刻就答复她这问题。他的眉头深深地连锁着;他的那星星般的撩人的眼睛,在灯光下微微地带着一些不稳定的光彩;他的那清瘦的面容,似乎正在深思,疑虑着一桩什么未来的大祸事一样。

梅春姐深深地诧异起来了。

“黄啦!你为什么又不回我的话呢?”

黄皱皱眉头,笑了一下。他说:

“没有什么,姐……不过,这些谣言都不是我们村子里自己造出来的!这是一条——毒计!”

“毒计?”梅春姐吃惊地坐起来了。

“是的。不是谣言,姐!而且听说省城里还有了大的变动哩……昨天镇上开了一通宵的会,就专为这事情的。”

“啊!——那怎么办呢?黄……假如省里一变动,我们现在的事情,不通统都要停下来吗?”

“那当然不能停的!”黄站起来兜着圈子,断然地说。“莫要说这还只是些谣言,消息,姐,即使是真的有什么大祸发生了,我们还能抛掉这里的事情逃脱吗……姐,我们目前已经没有其他的路了呀!不是死——那就只有努力地朝前干下去呢……”

梅春姐轻轻地战栗了一下!然而,却给一种数年折磨出来的苦难的意志,将她匡住了。

“那么,假如真的要变动起来,我们后天的排新戏还排不排呢?”

“当然排娄!——”

黄这样一说,梅春姐便觉得一切的事,都重新得了保护似的,勇气和意志都坚强不少了。

是因为肚子渐渐地大起来了的病态底变化呢?还是由于局势的不安而感到忧愁,疑惧呢……在大家不顾一切而进行排戏的那晚上,梅春姐总觉得有些象亡魂失魄那样的,连行,坐,说话,都现得难安、恍惚起来了。

这时候,外面的谣言就象一片大大的乌云,浓雾似的,将天空和日月都几乎遮蔽着。这不是从前的那种关于梅春姐一个人的谣言了,这是关于整个的大局的啦!有人说:不但是省城里有了变动,而且县城里也开来了新的反对的兵了,镇上也现出惶惶不安的景象来了。有钱的,先前被赶出村子的人现在通统要溜回来了。他们全准备着,要和村子里各会中的人算账。并且要拿各种各样的,可怕的手段,来报复各会中的人。关于女人们,他们尤其说得恶毒:入过会的,抓来——杀!不曾入会而剪掉了头发的,现在通统要送到五台山或南岳山去给和尚……

然而,他们却还象并不知道的那样,仍然在关帝爷庙中排他们的戏。那戏是黄亲自编作出来的。为的是要表演一个很有田地的人,剥削长工和欺压穷困女人的罪恶。因为主角配角的人都要得非常多而且复杂的原故,除红鼻子老会长,梅春姐,柳大娘,木头壳和黄自己之外,还派人到村中去强邀了麻子婶以及很多个年轻的媳妇和小伙计们来,准备大规模地练习一次。

黄自己扮那个有钱的,作恶的角色,戴着一撮小胡子和两片墨晶眼镜,穿一件太不相称的大袖子的袍子。红鼻子老会长仍然扮他那最熟习的长工的角色。梅春姐扮有钱人的大太太,柳大娘扮姨太太,木头壳扮听差的小孩子。此外,麻子婶以下,便通统扮穷困妇人和那受剥削受得太多,而商量共同起来反抗的种田汉。

外面的天色已经变得乌黑无光了。一阵初夏的清凉而阴郁的空气,掠入庙堂来,扑到高高的戏台上,将一排巨大的灯光都几乎扇灭了。这时候,在野外,很少能再听到快乐的,高叫的蛙声,而代替了一种新虫的悲哀的低诉。夜的一切,似乎都沉入到了一种深沉的,恐怖的,不能解脱的陷坑里,而静待着某一桩预料了的祸事的到来那样。

角色通统分配、化装之后,便开始了第一幕的台词的口授,因为几乎是全部的演员都不识字而无法读剧本的原故。可是,黄还没有说完他那第一幕的第一句,从外面——从那黑暗的,不知方向的一角,——突然地发出着一个裂帛似的枪声来了!

大家一怔!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与其说这是一个突然的变动,倒不如说,就是那一件约定的祸事的到来。当时每个人都迸出了一种惊悸的,仓皇的和绝望的脸色,并且开始大乱和大闹起来了……女人们哭着!——孩子们哭着……年轻力壮的人们都急忙地冲出到庙门的外面,开始向黑暗中飞逃了……

这真是一件惊人的,可怕的事情啊……

黄急忙地用了一种迅速的,猫儿扑鼠般的手法,将那排巨大的灯光通统扑灭了。梅春姐惊心地,惶惊地,紧紧地靠着他的身子,并且不能抑制地,悲伤地战栗着!

红鼻子老会长和柳大娘都摸着,跌着,从黑暗中逃跑了。木头壳背着他的妈妈麻子婶,由竹篱笆的狗洞中钻出去……

黄急忙地,下死力地将梅春姐拖着,拖着,从一道窄门中溜了出去,——这时候,大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留着了。他喘息地一边抹掉了他的那摄假的小胡子和墨晶眼镜,一边将那件大袖子的不相称的袍子,脱下来撕得粉碎了……

“我的天哪!天哪……我们到哪里去呢?”梅春姐嘶声地,战栗地摸着她的大肚子呜咽着!

“不要响……姐……轻声些……”黄尽量地抑制了她的悲诉。

他们背着枪声的方向,轻轻地,匍匐地,爬过了一条田塍,爬过了一个高高的丘家,一条茅丛的小路和一段短桥……

当他们快要爬到那湖滨的时候……突然地,给一个东西一绊!——梅春姐和黄便连身子都给绊倒下来了!

三四只粗大的黑手,连忙捉着,抓住着他们的胸襟!——当他们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回事情之后,便一齐震得,疼痛得昏迷过去了……

夜的黑暗的天空中,正开始飘飞着一阵细细的雨滴……

第五节

巴巴头,万万岁;

瓢鸡头,用枪毙!六月的太阳火一般地燃烧着。三个老头子:四公公,李六伯伯,关胡子,坐在湖滨的一棵老枫树底下吃烟,乘凉;并且谈论着这半年来的一切新奇、动乱的时事。

四公公,那个白胡髭的最老的老头子,满面优烦,焦虑地,向那健壮的关胡子麻麻烦烦地问着,关胡子就告诉他那么一个歌儿。

“你上街回啦!总还有旁的消息吧……”

“没有。”关胡子又说,一面用手摸着他的胡髭。“不过,那姓黄的和陈灯笼的嫂子,听说会在近天中……”

“近天中……唉!可怜的小伙子!天收人啊!那个女人还怀了小孩哩……”四公公的头颅低低地垂着,就象一只被打伤了的鹅般的,他的声音酸哽起来了。“总之,我们早就说了的:女人没有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哪……”

李六伯伯揉揉他的烂眼处,一副涂满了灰尘的瘦弱的面庞上,被汗珠子画成了好几道细细的沟纹。他想开口说一句什么,但又被四公公的怨声拦阻着。

四公公是更加忧愁了,他不单是痛惜黄和梅春姐,他对于这样的世界,实在是非常担心的。七十多年来的变化,他已经瞧的不少了:前清时州官府尹的威势,反正时的大炮与洋枪,南兵和北兵打,北兵和南兵拚,他都曾见过。可是经过象目前这般新奇的变化,他却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一阵沸热的南风,将地上的灰尘高扬了。大家将头背向湖中,一片荒洲的青翠的芦苇,如波涛般地摇晃着。

四公公到底沉不住心中的悲哀了,他回头来望着那油绿的田园,几乎哭着,说:

“你看啦!黄巢造反杀人八百万,都没听说有这般冷静!一个年轻些的人都瞧不见他们了……”

“将来还有冷静的时候呢。”关胡子又老是那么夸大的,象蛮懂得般的神气,摸着他的胡髭。“将来会有有饭无人吃,有衣无人穿的日子来的啊……”

李六伯伯将他的烂眼睛睁开了;

“我晓得!要等真命天子出来了,世界才得清平。民国只有十八年零六个月,后年下半年就会太平的,就有真命天子来的!”

“妖孽还多哩!”关胡子说。

“是呀,今年就是扫清妖孽的年辰呀……”李六伯伯的心中更象有把握般的。“明年就好了。后年,就更加清平……”

“后年?唉……”四公公叹着,“我的骨头一定要变成鼓槌子了。想不到活七十多年还要遭一回这样的殃啊!”……唉!

世路艰难了——又有谁能走过呢?

人心不古了——又有谁能挽回呢?

象梅春姐和黄他们那样的人,也许原有些是自己招惹来的吧,但,其他的呢?老头子们和年轻的人们呢……

一只白色的狗,拖着长长的舌头,喘息着从老远奔来,在李六伯伯的跟前停住着。它的舌头还没有舐到李六伯伯的烂眼睛上,就被他兜头一拳——击得“汪!”的一声飞逃了。

一切的事都象梦一般的。

在一个阴暗的潮腐的小黑屋子里,梅春姐摸着她的那大大的肚皮独自个儿斜斜地躺了一个多月。一股极难堪的霉腐的臭气,时时刻刻袭击着她那昏痛的头颅。一种孕妇的恶心的呕吐,与胎儿的冲击,使她的全身都不能够支持地,连呼吸都现得艰难起来了。

室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高高的围墙遮蔽了天空和日月——乌黑地,阴森森地,象永远埋在坟墓中般的。只有一阵通通的脚步声和刺刀鞘的劈拍声来回地响着。一个胖得象母猪般的翻天鼻子的,凶残的看守妇,一日三通地来临视着梅春姐的饮食与起居。在走廊的两旁的前方,是十余间猪栏般的男囚室。

与其说是惧怕着自家在这一次大变动中的恶运,倒不如说是挂虑黄与那胎儿的生命的为真。梅春姐镇日地沉陷到一种深重的恐怖中了。大半年来的宝贵的,新鲜的生活的痕迹,就象那忍痛拔除的牙齿还留下着一个不可磨灭的牙根般的,深深地留在梅春姐的心里了。是一幅很分明的着色的伤心的图画呢!她是怎样地在那一夜被捉到这阴森的屋子里来的,她又是怎样地在走廊前和黄分别,黄的枯焦的颜色和坚强的慰语,其他的同来人的遭遇……

这般的,尤其是一到了清晨——当号声高鸣的时候,当兵丁们往来奔驰的时候,当那母猪般的看守妇拿皮鞭子来抽她的时候,这伤心的图画,就会更加明显地开展在梅春姐的面前;连头连尾,半点都不曾遗忘掉。她的全身痉挛着!因此而更加证实了她的恶运,是怎样不能避免地就要临头了。她暗中不能支持她自家地,微微地抖战着,呜咽着……

“唉……也许,清晨吧……夜间吧……唉!我的天哪……”

然而,归根结蒂,自家的厄运,到底还不是使梅春姐惊悸的主要原因。她的这大半年来不能遗忘的新的生活,她的那开始感到有了生命的,还不知道性别的可爱的胎儿,她的黄,他的星一般撩人的眼睛……

“唉!唉……我的天哪……”

翻天鼻子的看守妇走来了,她用一根粗长的木棍,将梅春姐从梦幻中挑醒来。梅春姐就抱着她的大大的肚皮,蹒跚地移到窗门上。一种极难看的凶残的脸相,一种汗臭和一种霉酸的气味,深沉地胁迫与刺痛着梅春姐的身心!

在往常,在这一个多月中,在无论怎样的恐怖与沉痛的心情之下,当看守妇走来在她的身上发泄了那凶残的,无名的责骂之后,梅春姐总还要小心陪笑地鼓着胆子问过一回关于男囚室的消息与黄的安全。虽然她明知道看守妇不会告诉她,或者是欺蒙了她,但她仍然不能不问。并且她在问前,还常常一定要战栗了好几回,一定等到了那也许是假的,也许是欺蒙她的安全的回答之后,她才敢自欺自慰地安睡着。

这样的,已经一个多月下来了……

但,今天,还是怎么的呢?还是看守妇的脸色过于凶残呢?还是自家的心中过于惊悸呢……当看守妇和她纠缠了许多时辰,又发泄了许多无名的气愤而离开她的时候,梅春姐是始终不曾,也不敢开口问过黄来。一直等到看守妇快要走过走廊了的时候,她才突然地,象一把刀子刺在喉咙中必须拔出来般的,嘶叫着:

“妈妈……来呀……”

看守妇满是气愤地掉过那笨重的身躯,大踏步地回到窗前来了。她双手插在腰间,牙齿咬着那臃肿的嘴唇,向梅春姐盯着:

“什么……”

鼓着胆子,战栗地,嚅嚅地问道:

“那,黄……黄……”

“还有黑呢!你妈的……”看守妇冷冰冰地用鼻子哼着,唾了一口走开了!

梅春姐在窗前又站了许多时辰,她的眼睛频频地发着黑。一种燃烧般的,焦心的悬念,一种恐怖与绝望的悲哀!

“天哪!怎么的呢……还有没有人呢……”

一阵通通的脚步声和劈拍的刺刀鞘声音响近来了。一个兵,一个脏污的,汗淋淋的荷枪的汉子,向她贪婪地凝望着。

梅春姐又鼓起她的胆子来,又战栗地,嚅嚅地向这脏污的兵问道:

“老总……”

他走过来,他的眼睛牢牢射着梅春姐的脸。

“请问你……那边……男囚室……一个黄,黄……”

脏污的兵用袖子将脸膛的汗珠抹去,他更进一步地靠到她的窗前。

“你是她的什么人啦……”

梅春姐有点儿口吃起来了:

“是……同来的……”

“他吗……”那脏污的兵说,“他,他们……”

梅春姐战栗了一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脏污的兵的嘴唇,她惊心地等待着他的这句话的收尾。一种悬念的火焰,焦灼地燃烧起来!她想,他该会说:“他们好好地躺在那里吧……”但他却正正他的帽子的边沿,说道:

“他们在今天早晨——”

“早晨?——”

突然地,一道流电,一声巨雷!一个心的爆裂——象山一般的一块黑色的石头,沉重地压到梅春姐的头上!她的身子漂浮地摇摆着!象从天空中坠落到了一个深渊似的,她的头颅撞在窗前的铁栅上了。她就象跌筋头似的横身倒了下来……

胎儿迅速而频繁地冲动着!腹部的割裂般的疼痛,使她不能够矜耐地全房翻滚了!

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整个的世界完全毁灭在泪珠和汗水,呻吟与惨泣之中……

看守妇怒气冲天地开开门来,当她瞧到那秽水来临的分娩的征候的时候,她就大声地讪骂着:

“你妈的!你妈的……生养了,你还不当心啦……”

梅姐姐死死地挨着墙边,牙齿咬着那污泥的地板,嘴唇流血!胎儿的冲击,就象要挖出她的心肝来般的,把她痛的,滚的,渐渐地失掉了知觉,完全沉入昏昏迷迷中了。

看守妇弯腰等待着:拾取了一个血糊的细小的婴儿;一面大声地嚷着,骂着!呼叫着那个脏污的,荷枪的汉子:

“他妈的……跌下来的……还不足月呢……还是一个男孩子啦……请把你的刺刀借我,断脐带……”

在外面过了大半年漂流生活的陈德隆,突然地回到村子里来了。他是打听了四围都有了变动才敢回的。

在他的自己的屋子门前,呈现出一种异常的荒凉与冷落,完全变了样子了。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而不敢进门,就象一个囚徒被释放回来般的,他完全为一种牛性的,无家的,孤独的悲哀驰遣着!

村子里瞧不见一个行人了。一块阴沉的闷热的天,一阵火一般的南风的吹荡。几头野狗,在自家的荒芜的田地里奔驰,嘶吠……

究竟还是老朋友老黄瓜,是他的小眼睛的锐利呢?还是听到旁人说的陈德宠回家了呢?他第一个不顾性命地奔来欢迎了陈德笼。他也是因那次造了谣言,被赶掉之后,最近才回村子里来的。他的身上还是一样地脏,一样地佩一个草香荷包,一样地用破衫的袖子揩额角间的汗珠和眼粪……

陈德隆迎上这一个大半年来不曾见面的好朋友。

“回来啦!陈灯笼……”他说,满脸欢欣地,“一定发了大财了……”

陈德隆笑了一笑,他那被外面的风霜所磨折的憔悴的面容上,起了好几道糊满了灰尘的皱纹。他象一个真正的朋友般的,拍着老黄瓜的肩头,迟迟地说:

“回来了……”一股非常难堪的热臭——汗水和灰尘臭——互相地冲袭起来。“他们呢……村中的人呢……”

老黄瓜痴呆了一会儿,拖着陈灯笼走进那荒凉的屋子里,在一条满是灰尘的门限前坐着。他一边用袖子揩去了汗珠子,说:

“他们吗……唉!会中的人,失的失了,走的走了……那个黄已经早在街上干掉了……你的嫂子跟着也……不,听说她还在的,还生了一个男孩呢……啊!啊!我应该恭禧你做爸爸啦……”

陈灯笼冷冷地笑着。他从破衣包里摸出了一枝贱价的纸烟来,擦根火柴吸了。他从容地踏死了一个飞来的蚱蜢;并且解开着小衫的胸襟,风凉风凉地听着老黄瓜的诉说。

遥远地,三个老头子,象两枝枯萎的桑树枝护着一条坚强的榆树一样,关胡子在中间,四公公和李六伯伯象挟着他似地向陈德笼的家中走来了。

四公公到底不行了,用了拐杖,他轻轻地敲打着陈德隆的台阶。

“回来了,德隆……半年多些在哪里啦……”

陈德隆招呼着这三位老人在门限前坐着,简短地告诉了一点大半年来不甚得意的行踪之后,话头便立即转到梅春姐和黄的身上来了。

交谈过一会儿,四公公又慢慢地将他的拐杖合拍地敲打起来了。他带着教训似的声音,一字一板地说:

“……总之!这事情,这是德隆你自家的不好。当初她是怎样地对待你来……她是全村中都晓得的,有名的好女子。而你?德隆!你将她磨折!你……现在,我们就抛开那些不谈。总之,梅春的变卦和受苦完全是你德隆逼出来的!对吗……你不那样逼她,她能有今日吗……是的,你一定要怪我做公公的太说直话,但李家六伯伯和关公公在呢。他们不姓陈,他们该不会说假话吧……唉!唉……现在,她还关在街上的,她还替你生了个男孩子-一这孩子是你的啦,德隆……她和姓黄的一共只有八个月,这孩子当然是你的……唔!就算那不是你的吧,有道是‘人死不记仇’啦,‘一日夫妻百日恩’……德隆,这时你不去救救她,你还能算一个人吗……当然娄,我们并不说梅春没有错,但是,最初错的还是你呀!德隆……公公活了七十多年了,是的,好本事,好脚色的人看的不少,就从没有看见一个见死不救的,那样狠心的好脚色呢……”

陈德隆的头低低地垂着。他在这三个老头子面前好象小孩子似的,牛性的,凶猛的性情完全萎靡了。也许是受了半年多来外间的,风霜的折磨吧,也许是受了过度的,孤单的悲哀和刺激吧,他的心思终于和缓了下来。当他听完了四公公很费力的长长的教训的时候,当他看到了大家——连老黄瓜——都沉入在一种重层的静默的悲哀之中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对于梅春姐是还怀着一种不可分离的,充满了嫌忌的爱,爱着她的。虽然他过去对她非常错过,而她又用一种错过来报复了他……总之,这一切的,他们中间的不幸的事故。何况,黄已经死了,而她又替他——也许是黄吧!但他暂时无暇去推究这些——生了孩子了,又正正地在等待人家的援救……

他沉默着!深深地沉默着!他尽量在他自家的内心里去搜求他那时对于梅春姐的过去错过的后果和前因……

四公公又敲起他的拐杖来了。李六伯伯在他的烂眼睛上挥掉了那讨厌的苍蝇。关胡子老象蛮懂得般的,摸着他的胡子。老黄瓜满是同情地悲叹着。

“怎么啦……还不曾想清吗?”四公公的拐杖几乎敲到了陈德隆的光头上来地问他。

“我想,四公公……救她,我能有什么法子呢……”陈德隆完全象小孩子似的。

“我们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啦!”关胡子说,抹去了胡子上挂着的一个汗珠。“没有办法我们还来找你吗……我们商量好了,只怕你不回来……现在,镇上新来的老爷听说很好,他手下有一个专门办这些事情的人……总之,我们商量好了,你不回来我们也要办的……我们邀了全村的老年人具一个保结,想把你的田作主押一点儿钱,用你这作丈夫的名字,去和老爷的手下人办交涉,就求他到街上去……总之,这事情是很可以办得成功的。旁的村中也有人办过来了……”

陈德隆在心中重新地估计了很久很久,重新地又把自家和梅春姐的不可分离的关系深思了一会儿:一种阴郁,一种嫌忌的爱与酸性的悲哀……在三个老头子和老黄瓜的不住的围攻之下,在自己的不能解除的矛盾之中,他终于凄然地叹道:

“一切都照你们三位老人家的好了,只要能救她的性命。钱,田,我都是不在乎的……就算我半年来做了一场丢人的恶梦吧……”

三个老头子都赞扬了他几句,走了——两枚枯萎了的桑树枝和一条坚强的榆树。随后,老黄瓜也走了。不过,老黄瓜他是只走了十几步远就停住的。他的脑筋里还正想念着一桩其他的心事呢:

“他妈的!真好!把梅春姐保出来时,也许……哼!他妈的,老子还有点儿希望呢……”

天气更加炎热得炽腾起来。还保持了性命被由街上解到镇上来的梅春姐,整天地淹没在眼泪与沉重的怨苦之中。先天不足的弱小的婴儿,就象一只红皮小老鼠般的,在她的胸前蠕动着。她讨来了一块破布衫将他兜包了。用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母亲的天性的爱抚,一种直有等于无的淡微的乳汁将他营养着。为了割肉般地疼痛着黄的死亡,而流枯了眼泪的,深陷着的扁桃眼珠子,就象一对荒凉的枯井般地微睁着。在她的金黄的脸上,泛起了一小块产后失调的,贫血的,病态的红潮。

镇上似乎比较街上宽待了她些,把她押在一个有床铺也有方桌子的房门里。一种破灭的悲哀和恐怖,仍旧牢而有力地缚住了她的那战栗的灵魂。代替了黄而使她不能不惶惧与痛惜着自家的身躯的,完全是婴儿的生命。她不能抛掉这刚刚出世的苦命的小东西——她的心头肉——而不管;假如她的那不能避免的恶运真真来临了的时候,她是打算了和这婴儿一道去死亡的。叉死他!或者将他偷偷地勒毙……她很不愿意这弱小的灵魂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去领受那些凶恶的人们的践踏!虽然她明知道这许是一桩深重的罪孽,一种伤心的,残酷的想头……

一连三天,她都沉陷在这种破灭的悲哀的想头里,因为,他们那些人也许要将她拉到她自己的村子里去做她的——她想。经常来监视她,送她的食物的,却完全换一些粗人男子。在第四天的一个清晨,突然跑进一个中年的,穿长衫的人,将她从房子里叫出去。

梅春姐战栗地拥抱着她的婴儿,在经过一种过度的恐怖的烈火燃烧之后,她突然地,象万念俱消般地反而刚强起来,蹒跚地向中厅跟去!

一个留仁丹胡须的人等在那里。旁边还侍立着两个跟随,替他扇风。他嬉笑地撮他的胡髭,说:

“今天……你可不要怕……”

梅春姐战栗了一下!她用了一种由绝望的悲哀而燃烧出来的怒火,盯着那抢着胡髭。

“你的家中来人来保你了……现在,你就可以跟他们出去!”

“出去……”这又是一回怎样的事情呢?梅春姐象梦一般地朦胧起来。她仍然痴呆着……突然地,那个人却又改变了他的笑容,作古正经地,大声地,教训她般地怒道:

“去罢——以后当心些……别再偷坏的人做野老公了。这回要不是你们全村的老人都具结……”之后,他又是嘻嘻地笑将起来。

梅春姐完全变成糊里糊涂的了。她被那个中年的,穿长衫的人送到了头门。

“家中来人……这又是谁呢?谁呢……”

陈德隆的光头和一双螃蟹眼睛,突然地涌到门口来了!——他正正地拦在梅春姐的前头。

“啊哎!——”梅春姐突然地叫着!象比那恶运临头还要惊惧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完全震慑了她的残破的灵魂,她的手中的婴儿几乎要震掉下来了。

没有等到来得及明白这变化的原因的一刹那,就由两个人将她扶上一顶小轿,昏昏沉沉地抬着走了。好远好远她才回复她那仍然象梦一般的知觉。一阵羞惭,一阵战栗,一阵痛楚与悲酸……将她的血一般的干枯的眼泪狂涌起来了。

是什么时候来到家里的呢?她完全模模糊糊了。她只是昏沉地看到了满屋子全是人。只听到丈夫同四公公和老年人们说了些什么话,又出去将他们通统送走了,她才比较地清醒了一些。

丈夫走进门来,脚步声音沉重地踏着!在房中,他停住了。

丈夫瞧她一眼——她也畏怯地瞧丈夫一眼!丈夫不作声——她不作声!在丈夫的脸上,显著一种憔悴的容颜——一种酸性的,悲哀的沉默!在她的脸,还剩下(就象剩在一片桔黄了的,秋天的落叶上似的)一块可怜的残红——种羞渐与悲痛的汗流的战栗……

互相地站着,沉静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终于,为了母性的爱——为了婴儿,梅春姐忍痛流泪地抱着那小人儿走近他的身边了。她说着——她的话,就好象是那婴儿钻在她的喉咙里说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极其凄楚的悲声的呜咽:

“德隆哥……现在,我的错……通统……请你打我吧……请你看在孩子的面上——请你……”

她没有功夫揩她的眼泪,让它一滴赶一滴地流落在熟睡的婴儿的小手上,又由婴儿的小手落在尘埃。陈德隆低头重步地走近她的身边:一种男人的汗水臭和热臭透到她的肺腑。他走到床边躺下了。他那秃头阴暗无光的斜枕着。他那无可发泄的牛性的悲哀,把他闷的,胁迫的几乎发狂起来!

“你说吧!会长老爷……”突然地,他又从床上翻身起来了。“大半年来你把我侮辱得成了什么样子了呢……我的颜面……我在外面千辛万苦地飘流……回来,又求三拜四,卖田卖地的花钱把你弄出来……我完全丧尽了我平日的声名了……”

梅春姐摇拍着怀中苏醒而悲哭的婴儿,她的头千斤石头般地垂下着。她的眼泪已经不是一滴两滴地滴了,而是一大把一大把地涌出来。

突然地,象一个什么灵机触发陈德隆似的,他象一匹狼般地冲向梅春姐!他从她的怀中夺过那啼哭的婴儿来,沙声地叫着:

“老子看!老子看!他妈的!是不是小砍头鬼!是不是小砍头鬼……”

梅春姐拖着他的手,跟着他转了一个旋圈,发着一种病猿般的嘶声的哀叫: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他是你——的……你——的啦……”

陈德隆终于没有看清,就向床上一掷,自己跑到房门边坐下了。在刚刚弥月的婴儿的身上,是很难看出象谁的模样和血脉来的。

梅春姐将婴儿抱起来死死地维护着。陈德隆更加阴郁而焦烦了。在他那无方发泄的,酸性的,气闷的心怀里,只牢牢地盘桓着一种难堪而不能按捺的愤愤的想头:

“我怎么办呢……他妈的!我倒了霉了……我半世的颜面完全丧在这一回事情里了……他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无论梅春姐怎样地哀求,巴结,丈夫对于她总是生疏的,嫌忌的。最初,他在四公公和许多老人的监视和邻居的解劝之下,似乎还并不见得怎样地给梅春姐以难堪。但后来,过的久长一点了,便又开始他那原是很凶残的无情的磨折。

梅春姐的生活,就重行坠入了那不可拔的,乌黑的魔渊中。为了孩子,为了黄所遗留给她的这唯一的血脉,她是不能不忍痛地吃苦啊……

当夜间,当丈夫仍旧同从前一样地醉酒回家的时候,梅春姐的灾难便又临头了。他好象觉得变节了的妻是应该给她以磨折,应该给她以教训,才能够挽回自己的颜面般的。他深深地懊恼着,并且还常常地为此而自苦……

他用那毛蟹般的铁指,拧着梅春姐的全身——当她驱过了蚊虫,放好了婴儿陪他就寝的时候。他噬咬着她的奶头!他缚住她的腿!他追问她和黄间的一切无耻的,污秽的琐事……梅春姐总是哀求地呜咽着,一面护着那睡熟的婴儿。陈德隆拧的牛性发了,便象搓烂棉花似的,将她的身子继续地大搓而特搓起来。梅春姐战栗地缩成一团,汗水与泪珠溶成一片!

“你告诉我不……”

“告什么……”梅春姐喘地,悲声地叫着。

“你怎么和那鬼眼睛的砍头鬼搭上的……”

“我不知道……”

“我杀死你!”

“杀死我吧……修修好吧……顶好是连我们母子一刀!”

陈德隆将她磨折得利害的时候,心里就比较地舒服一些。接着,又有意捉弄她的,把她的婴儿倒提起来!他说:这是小砍头鬼——就因为他始终不能确信那婴儿真否是他的的原故——他要将他抛掷到湖里去见龙王爷……一直等梅春姐哭着向他几乎叩头陪礼了,他才放下。

他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夜深的很了。梅春姐常常通夜不能闭一闭眼睛。她听到丈夫的鼾声,她的怒火便狂烧着,只因了爱护这唯一的婴儿的生命,她才不能,或者是不敢做出旁的举动来的。她只能在这样黑夜的痛苦的哀怨之中,来回忆她和黄的伤心的爱史与大半年中的崭新的生活;来展开她的那幅梦一般,着色的,凄凉的图画。尤其是关于木头壳他们的消息,老会长和柳大娘们的流亡……她很少能看到一个从前在过会中的熟识的人了,因为她不愿出门也不敢和人家交谈的原故。她就这样象埋在坟墓中般地埋在家里,忍痛地领受丈夫的践踏!

黑夜就象要毁灭她的全身般的,向她张开着巨大的魔口,重层地威胁着。蚊虫在帐子的四面包围着,唱着愁苦的哀歌,使她不能爬起来,或者是稍为舒一舒心中的怒愤。她不敢再凝望那夜的天空和那些欲粉碎她的灵魂的星光的闪烁。她不敢再看一看那大庙,那同黄践踏过的草丛的路途、园林、荒洲和湖中的悠悠的波浪……她一看到那些——倒不如说感到那些——她的心就要爆裂般的疼痛着。

丈夫的螃蟹眼睛,总是时刻不能放松地盯着她的。即算是到了夜深,到了他已经熟睡着的时候,都好象还能感到他那凶酷的红光的火焰,使她惊惧而不能安宁。

她只能将血一般的泪珠,流在婴儿的身上,她只能靠在那纤嫩的,瘦弱得可怜的小脸儿上,去低诉她的心的创痛;去吸取一点安慰,一点什么也不能弥补的,微弱的婴儿奶香。在过去,在那还比较地缓和一点的乌暗的生活之中,她还可能望得到黄的援救,终于还幸福地过了半年多光阴。然而现在呢?黄呢……就连木头壳们都不知道生死存亡了!而自己又不能够忍心地抛掉这婴儿去漂去……

一切的生活,都坠入了那一年前的,不可拨的乌黑的魔渊中。而且还比一年前更加要乌暗,更加要悲哀些了。

“天啦……但愿他们都还键在呢……但愿他们……唉!唉……”

过了好些时日。

是因为四公公他们老年人的责劝呢?还是因了丈夫陈德隆磨折得厌了而暂思休息呢?还是梅春姐的苦难转变了另一个方式的临头呢……丈夫对她的打骂,便又慢慢地松弛起来。他除了经常喝酒以外,又开始他那本性难移的嫖赌和浮荡。田中横直这一季已经荒芜了,而且大半又都抵卖给了人家,他是很可以更加无挂碍地逍遥着。

“德隆哥……家中没有米了呢……”

“饿死他!”

“德隆哥……天要凉了,孩子没有衣服呢……”

“冻死他!”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

常常地,当梅春姐想再要说几句的时候,丈夫已经连头都不回地跑到荒原中了。她无可奈何地只好自己来舂谷,自己来拿破布衫给孩子改衣裳……

一切的生活,都重行坠入了那一年前的,不可拔的,乌黑的魔渊中,而且还比一年前更要乌黑,更加要悲苦些了!

“天啦……但愿他们都还健在呢……但愿他们……”

第六节

“我要杀死你这小砍头鬼!我要杀死你这小砍头鬼……”

父亲陈德隆拿着一把劈柴刀,大踏步地象赶一只鸡雏般地赶着他的六岁的大儿子香哥儿。两个四岁的,三岁的小的,也跟在他的后面唔呀唔呀地叫着!

他在一个门角弯里将香哥儿擒住了。

“妈呀……救,救我呀……”

“你叫!你叫——我割断你的喉咙……”

梅春姐象一只野鹅般地从房中飞出去,蛇一般地绕着陈德隆的颈子。

“怎么,德隆哥?”

“我要杀死这小砍头鬼!他妈的!卖他卖不掉,留着来害老子!”

“杀吧!杀吧……”梅春姐就在他的颈子上狠命地抓了一下!“顶好把那两个小的先杀了,然后再来杀他!再来杀我……”

陈德隆将劈柴刀和香哥儿向门角弯里一摔,就开始和梅春姐大闹起来。

他的脸不是六年前的脸,声音也不是六年前的声音了;但他的性情却还是六年前一样。

他模着他的颈皮,破嗓沙声地骂着:

“你抓呢!你这母猪狗……我操你的祖宗……你偷了人,你还养出这小砍头鬼来害我啦……”

“你为什么不将小的两个先卖呢?不将小的两个先杀呢……你这狠心的狼……你没有本事养活——”

这种话深深地伤了陈德隆的那牛性的,倔强的心。他来不及等她说完,就跳起来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臭婊子……谁没有本事?谁没有本事……我操你祖宗三万代!”

梅春姐的左脸印了一个血红的手印,她险些儿哭起来了!孩子们也呜啦鸣啦地叫着,陈德隆就象发疯般地来揍小孩子。

梅春姐死死地将他扭着,滚着……一直到他气的发战起来——丈夫是从来不曾气得发战过的——冲到门限前坐下了,她才爬起着。她望着她丈夫的那种倔强的,而又毫无办法的干枯的脸色,也不觉地代他心酸了一回。但这心酸是很有限的,即时又被她的一种历年磨折出来的憎恨心排挤着。

是的,丈夫是变了很多了,单单除了他那倔强,凶猛的,牛性的内心以外。六年前,他还是很可以过活的,自耕自种的农人,而现在却是给人家帮零工的小雇佣了;六年前,他还是一个一夫一妻的逍遥汉,而现在却变成三个儿子——不也许只有两个,因为从那个大的的一双眼睛上,他已经断定出来完全是小砍头鬼——的父亲了;六年前,他还是有名的嫖客,赌徒,和酗酒汉,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连一日三餐都得不到口的挨饿的人了!

梅春姐是很能够知道这些的。而且她还能从六年前的一段幸福的生活中,模糊地推想到了丈夫之其所以弄到这个样子的原因和他的目前的路道。但丈夫却不能听信这些,因为梅春姐已经在他的面前变成罪孽的人了,何况梅春姐所讲的还不能迎合他的心意呢。

一阵酷热的南风,燃烧般地扫过来。站在干旱的田野中的雇主家的人,已经又在叫他车水了。陈德隆气愤地站起身来,蹒跚地走着。在他的那黯淡的面容,和无光的螃蟹眼睛里,是很可以看出一种苦闷与倔强相混淆的矛盾来的。

梅春姐望着他走过好远好远了,她才憎恨而又悲哀地叹了一声,走进房中去。她将两个厌恶的小孩哄睡了,又将大的一个搀着,拿了米篮,无可奈何地走向村中的麻子婶家去借晚饭米。

麻子婶和梅春姐一样地都是不幸的人:她的大儿子木头壳已经六年不曾回家了,她的最小的两个儿女在前两三年过兵灾水旱时都卖了……她稍为比较梅春姐好一点的就是他的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都能得力了,所以她还能马虎地过着。

“我借给你三升米吧……你的丈夫在人家去吃饭了,你们就可以吃两天……唉!总之……”

梅春姐牵着香哥儿在那里坐了一刻功夫;一种不能按耐的恳切的悬心,使她问到了木头壳。

“他吗……唉,唉!听说是在一个什么……唉,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是蛮远的地方……”麻子婶的声音酸楚起来,流出了两点眼泪。这眼泪,就好象是两校锐利的针刺般的,深深地刺着了梅春姐的衷心。想起黄来,想起六年前的幸福的生活,她几乎又哭出声来了!

“我要不是……麻子婶,唉!不是抛不下这小冤家……我情愿同你家的木头壳一样呢……我情愿永不回来……我现在……唉!就只望那小冤家长大……或者……”

香哥儿完全莫明其妙地怔着,瞪着他那小小的,吃惊的,星一般的眼睛,拖着他妈妈的手:

“你哭呢,妈妈……回去哟,爹爹要打我啦……”

梅春姐抚摸着他的瘦小的头颅,朦胧地盯着他的小眼睛。忽然地,他叫着:

“妈妈,我肚子痛!”

梅春姐提起米篮来,将他抱在怀中,告辞了麻子婶,连忙向家里飞奔着!

先天不足,而后天又失调的,用母亲的眼泪养成起来的大儿子香哥儿,在丈夫的重层厌恶之下,本来早就非常孱弱的,何况还染上了流行的痢疾呢。

他瘦弱的就象一个小纸人儿了,他的两腮毫无血色地深陷着,格外地显露出他的那一双星一般的小眼珠子,使人见了伤心。

他一拐一拐地从头门口撑壁移过来,爬到妈妈的身旁哭着:

“妈妈!爹爹他又打我哩……他把‘猪耳朵’弟弟吃,不把我吃……他叫我去守车……我要吃‘猪耳朵’呢……我不守车呢……”

“好宝宝,好香哥……‘猪耳朵’吃不得呢,你痾痢啦……”做妈妈的声音显然已经很酸哽了。“来,不要怕爹爹!不要去守车……妈妈告诉你写字吧……”

梅春姐忍心地哄着香哥儿。她把六年前从黄手里学来的几个可怜的字,在半块破旧的石板上画给他看。她幻想着这孩子还能读书,写字……甚至于同他那死去的爹爹一样。但香哥儿怎么也不肯依她的,他只尽量地把“猪耳朵”的滋味说得那样好吃,又把爹爹的面相说得那样凶残。

“好呢,香哥儿……看妈妈的字吧……妈妈等等买‘猪耳朵’你吃啦……”

“不,我就要吃,妈妈!”

这要求是深深地为难了母亲的,她失神地朝头门打望着:真正地,丈夫携着那两个使她厌恶的小孩儿走来了,他们的小嘴里还啃着“猪耳朵”。

是旧有的酸心发酵要将香哥儿磨死呢?还是他自家的穷困不能解除而迁怒于香哥儿呢?陈德隆撒了两个小孩的手,又大踏步地冲到梅春姐母子们的面前:

“去!小砍头鬼……同老子守车去……”

香哥儿死死地把脖子钻进妈妈的怀中。

“哎呀!——妈妈救我啦……”

忽然地,那块破旧石板上写的两个歪歪斜斜的“黄”字,映到陈德隆的眼中了,那就同两把烈火燃烧了他的心般的,他猛的一脚将石板从小凳子上踢下来,跌成粉碎了!

“好啊!你妈的!还告诉他学那砍头鬼来害我呢……”他叫着,他张手向她母子扑来!

梅春姐正待要和他争闹时,他已经从她的怀中夺过香哥儿了。他冲出头门,向火热的荒原中飞跑着!

香哥儿叫……梅春姐叫……两个小的孩子也在头门口哇哇地哭起来了!

陈德隆将他抓着提过了半里路,就将他猛的一摔——跌落在干枯的稻田中,梅春姐不顾性命地奔来将他抱着。

夜晚,香哥儿便浑身火热,昏昏沉沉地不能爬起来了。梅春姐急的满屋子乱窜!她连忙将小的两个放睡了,就跑出去寻丈夫和医生。

丈夫正趁着夜间的风凉在那里替雇主们车水,他愤愤地不和梅春姐答话。医生却要跑到镇上去才能请得来的。在早年,还有四公公、李六伯伯和关胡子们会一点儿不十分精明的乡下人的医道;然而,现在呢,这些老人们都已经在过荒年时先后死了,村子里就连会写两三味药方的人都找不出。

梅春姐心慌意乱地走回来,在小油灯下望着那可怜的小脑袋,望着那微睁而少光的星星般的小眼睛。她尽量地忍住自己的酸泪,而不让它流出来。

好久好久了,香哥儿忽然吃力地盯着他的妈妈,低声地呼叫着:

“我痛哩……妈妈,你在哪里啦……爹爹又打我呢……”

“妈妈在这里……宝宝,妈妈在这里呢!爹爹不打你呢……”

“他打我啦……他不打弟弟……妈妈,他为什么单单打我呢……”

妈妈的眼泪已经很难再忍了。一阵刺心的疼痛、悲愤与辛酸,使她不能自制地失声地说出她的哀情了。

“宝宝,香哥!我的肉啊……他不是你的爹爹呢……”

香哥儿的眼睛渐渐地痴呆了起来,额角间冒着两滴冰凉的汗珠子。一忽儿,他的全身又火热着。

“我,我的……爹爹呢……”

妈妈哑着嗓音靠到他的身边。

“宝宝是没有爹爹的……宝宝的爹爹——”

香哥儿的身子突然震动一下,他没有来得及等妈妈说出他爹爹的去处来,就又合上他的眼睛了。他仍然哼着,但那声音却几乎同蚊子一般地逐渐低微起来。

“妈呀……我……要……呢……我……的……爹……爹……啦!——”

妈妈的头,伏到了他那一冷一热的额角上,她大声地,吃惊地呼叫着。

“宝宝……怎么啦……香哥……”

两个小的却惊醒了,哇哇地叫着,梅春姐急忙将他们送到另一张空置的稻草床上,让他们自家高声地号哭着。

香哥儿的身子终于慢慢地由热而温,由温而冷,而变成了冰凉。他的一双星一般的小眼珠子由牢牢地闭着而又微睁着;但他却是永远地微睁着,而不再闭将下来了。

象从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上掉下来,象有无数枝烧红了的钢针在她的心中穿钻着,梅春姐骤然失掉她的意识和灵魂了。她不知道哭,也不知道悲伤地,呆立在那儿好久好久。那两个小的哭声几乎震翻了半边天地。

丈夫车水回来了。他老远地在黑暗中大呼着:

“你死了吗?你妈的……你让小孩子们哭死呢……”

她不做声,也不移动,仍然痴呆了般地站着。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一直到丈夫冲到她的面前时。

陈德隆的脸色突然惊悸起来!因为他望见了那小灯斜照着的床铺上的情形。一阵良心的谴责——一阵罪孽的自觉的不安和悔恨,便他惶惊起来。然而,他却仍然象倔强而冷酷,仍然故意地狠心地冷笑了一声:

“死就死吧!狗东西……顶好通统死掉了,她妈的大家干净!”

梅春姐忽然由那过度的悲痛的昏沉中苏醒了来。当她感到了自己的一页心肝已经被人摘去了的时候,当她看清了眼前的事物和丈夫的那仍然毫无感触的面容的时候,她便象一个僵硬了的死人般地倒向床铺去,双手抱着那冰凉了的小尸身打滚!

“天啦……我的心肝啦……我的肉啦……我的苦命的儿啦……你死都不闭眼睛啦……”

一切的幻想,希望,计划,与六年来扶养孩儿长大的重沉的苦心,只在一刹那间全都摧毁了——变成了一堆湖滨的坟上的泥土。

梅春姐整整地哭了三日,不烧饭,不洗衣,不听邻人们的劝慰,也不管丈夫的凶残和孩子们的哭闹。到了第四天,她的眼泪也就非常地干枯了,她的声音也就非常地嘶哑了!

她渐渐地由悲哀而沉默,由沉默而又想起了她的那六年前的模糊而似乎又是非常清晰的路途来!她慢慢地静思了好久好久……

夜间,她等丈夫又去和人家车水的时候,用了一种很大的决心的努力,打好了一个小小的衣包;偷偷地让两个由憎恨丈夫而连及到他们的身上来的小孩睡过之后,便轻轻地走出了家门。

她没有留恋,没有悲哀,而且还没有目的地走着。

夜,仍是六年前的,七年前的夜;荒原,仍旧是六年前的,七年前的荒原……只不过是村中少了些年轻人和老年人的生活;只不过是梅春姐变换了一回六年前,七年前的心情。

“我往哪里去呢……”在湖滨,她突然地停住了一下。她把头微微地仰向上方。

北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两颗最大最大的上面长着一些睫毛。一个微红的,丰润的,带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动……在它的下面,还闪烁着两颗小的,也长着一些睫毛的星光,一个小的带笑的面容浮动……并且还似乎在说:

“妈妈!你去罢!你放心吧……我已经找到我的爹爹啦……走吧!你向那东方走吧……那里明天就有太阳啦……”

梅春姐痛心地流着两行干枯的眼泪!她是在那里站了,望了好久好久,才又走开的。

在旷野,那老黄瓜——那永远也讨不到女人的欢心的独身汉的歌声,又飘扬起来钻进梅春姐的耳中了。但那完全丧失了他六年前,七年前的音调,听来就好象已经变成了一种饥饿与孤独的交织的哀号。

十七八岁的娇姐呀——没人欺啦——

跪到情哥面前——磕响头……

1935年3月,初稿。

1936年8月,增补,修正。

菱(断片)

第一节

因了夜晚在湖上的秘密的约会,官保满怀着幸福的恐怖与焦灼,他并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吃晚饭,便躲着他爸爸的眼睛,溜到祖父的房间里去了。他可以在那里从容地准备着他赴会前所应该准备的一切:装菱角的篮子,钩子,划船用的桨片和补洗得好好的衣服。这些东西都是他预先安置在那里的。慈祥的,偏爱的祖父替他遮掩了一切,因此他装扮得非常顺遂而且迅速,丝毫没有给他的爸爸和小妹察觉,穿过菜园,溜到广场中去了。

太阳还没有完全陷落到坟地里去,月亮已经从东角的树林中挂出来了。秋收后八月的黄昏的田野,是这样的荒凉清静,稻田中除了遍地成堆的干草和几片零落的冬禾之外,差不多已经看不到一个工作的人影。炊烟从每家的屋顶上成串地冒出来,升到上空,搀和着彩色和霞云的裂片,迷漫了半边天顶,因为没有风,就觉得虽然是中秋了,总还留存著有一点儿炎夏的热燥。

顺着年青的农民官保所跑着的大道朝南去,不到半里路,便是辽阔的凤凰湖的峡口。这时候正是湖中的菱角最成熟的季节,附近的农民们大都趁着这几日工作的余暇——特别是有月亮的夜晚——来湖上争相采摘着,以便赶应中秋节的市场。这原是农民们一年一度的最快乐的小集会。年青的官保今年虽然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恶意的谣传和父亲的严厉的告诫,但他还是执拗在,偷偷地溜出来了;因为他不但不愿缺席这小集会,而且还要借着这机会去秘密地赴一个能够解决他多年苦恼的根源的,幸福的约会。

他一边跑,一边总是掉头向后面回望,看有没有人追过来——他的父亲或是小妹——一直让很多的干草堆将他的身子完全隐蔽了之后,他匆匆奔到湖岸,太阳这才完全没入水底,月亮即刻透破着黄昏,用淡淡的银色的光芒,洒遍了整个湖面,而天空中,环绕着月亮,也慢慢地幻出了那秋夜特有的贝壳形似的,不动的云块。

走下泥滑的倾坡,官保的小船便系在一个小小的木桩上面。并排着左右两面,还停泊著有很多只各种各样的小船,大澡盆,打稻桶和一些临时用门片木板之类的东西拼扎起来的小木筏。大都是农民们预先准备在这里去采菱角的。这时候,两岸都还没有现出人影,满湖褐绿色的菱藤,正象一块平静的初冬的草坪似的,蔓延得那样辽远,那样浓厚和广阔,一直到峡口的对岸,很难看到一片干净的水面。官保从容地解着缆绳,跳上自己的小船,将篮子和钩子都安放了一个适当的位置。因了孤独和心情太不平静的缘故,他这才感觉到他来得过早了,他原应该在家里吃了晚饭才来的,虽然他并不觉得饥饿。现在,池是用全力摇动小桨,拨转着船头,笔直地切断菱藤,向对岸的一座灰暗色的小山庄急地驶去,他的大而漆黑的眼睛开始不动地朝那一面凝望着,他的心中渐渐地激动而慌乱着,好象心就在那对面,那灰暗的山庄的悬崖之下,立刻现出了他那久久所不能看到的,幸福和屈辱的对象似的。因此,当他更用力地将小船一逼近去,一清楚地看见了那黑黑的地方还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便又微微地感到失望,而心情也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因为他非常明白,不到达那约定的时刻,他所迫切期望着的那对象,是绝不会先他而出现在那里的。于是,他拨转船头,收上桨片,让小船横泊在深厚的菱藤里,而开始懒心懒意地去钩采着那躲藏在叶底的,绿绿的菱角。

在他的后面,已经渐渐地响来了一片杂乱的,采菱人的歌声,但他只佯装没有听见。他一面尽快地运动着他的手,一面却老用一种不安的惶惑的视线,不住地去打望着那灰黯的山庄:一直到歌声响彻了整个湖面,一直到人家用那种惯常的,讥讽的声调,惊动了他,开始呼唤了他的名字的时候,他这才将小船回转到那喧哗热闹的大伙儿里来。

而他的思想,却仍然停滞在那高高的,漆黑的,神秘的山庄之上。

十年前,当官保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是常常要到那小山庄上去的,那时候,他算是那山庄的主人尤洛书的女婿。他由他的祖父李老七公公携带着,差不多每天——只要不发风落雨当太阳由地平线上刚刚露出那通红的脸嘴的时候,祖孙们便由屋子里走出来了,弯到峡口的尖端,越过小鹅桥(那时候还是木桥,而现在是石桥了)。笔直在拖着两条长短不齐的影子,走向那山庄的前门去。那时候,这山庄也还是一个小小的茅屋,而且每当他们祖孙将欲走近台阶的时候,在大门的边沿上,便立刻现出了一个和祖父一样的,和颜悦色的老头子,他的左手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拖辫子的小姑娘,右手抱着一根长大的旱烟管,满面堆笑地向他们招呼着。于是,一阵寒喧:“今天天气哈哈哈哈……”随后,两个老头子便各自捧着一杯浓茶,开始说着他们那好象永远也说不完的闲话:譬如年成,收获,譬如世界上的一切希奇古怪的奇闻,变化,和儿孙们的前程后路。正当这时候,两个孩子,——官保和那小姑娘——便趁着自然而然地打起交道来了。他们彼此都知道,由于两位祖父的互相友爱,将他们毫无条件地配成了一对未来的小夫妇,虽然她要比他大了四岁,因此,他总是叫她玉兰姐姐的。她是一个性情温和而又沉静的小女孩子,有着一双好象永远带着哀愁的,杏仁样的眼睛,长长的脸,尖尖的鼻子,她的两手总常常不安地扯着衣角,或是去捉着那两条左右分开的小发辫。她不大肯说话,尤其是在官保的面前,好象已经感到了未婚的小夫妇应有的羞怯似地。因此,每次都是官保先去叫她玩,或者问一个什么自己不懂得的问题,虽然有时她也自动地拉着他,教他编小(上竹 下斗)笠,或是读几页祖父所教的《女儿经》。总而言之,她是一个非常逗人怜爱的好性情的孩子。而官保呢,却正跟他父亲育材叔一样,老是带着几分粗野和倔强,虽然并不暴躁,却也有着一个执拗得怕人的性子。并且他的相貌也有几分和他的父亲相似的:大而深陷着的,漆黑的眼睛,高大而强硬的鼻子,粗黑的美丽的眉毛,浑身结实得像一条小牛那样。在生气和愤恨的时候,老是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眼睛里放射着执拗而又凶猛的光芒。然而,他却诚实,坦白,天真。虽然他和玉兰之间,有着若干性情和年岁上的差别,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不幸,那就是他们两个都没有母亲了。玉兰底母亲是在她出世后不到半个月死去的,死在产后的伤风症里。由她的祖父去请了一位好心肠的远亲姨母来抚育她。那是一位刚刚死了丈夫,而又夭殇了唯一的婴儿的可怜的妇人。她哺育着玉兰的乳,而且不久以后,又无形之中做了玉兰的继母,因为那时候尤洛书还很穷,她又能替他们操作勤劳,管理家务,对尤洛书和玉兰也比待自己的丈夫和亲生女儿还好。因此玉兰虽然死了母亲,却从没有感到过没有母亲的悲痛。官保的母亲是在他满六岁,小妹也满三岁之后才死的,她死得很惨,仅仅和官保的父亲育材叔口角了几句,便悬梁吊死的,这在稚幼的官保的脑子里,永远留下了一个惨痛的烙印。育材叔也很穷的,无力续娶,便将两个孩子通统交给了六十岁的父亲——官保的祖父——好在他们都不吃奶了,很容易就长大了起来。

一切都过得好好的。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着,使得两位老祖父都增加了快乐,虽然他们的两个儿子——育材叔和尤洛书——在性情上有着好些不投洽,(尤洛书是一个外表非常漂亮,而内心极其刻毒的家伙,圆眼细嘴,稀疏的七八根胡子,因此后来人家都不叫他尤洛书,只叫他尤老鼠。)但两家的和气,却仍然是很好的保持着的。随后,不知道怎弄的,尤洛书突然发财了,跟着,尤老公公也去了世。(至于他是怎样发财的呢?那连鬼也不知道;有人说他在洞庭湖上捞了金元宝,有人又说他是贩卖烟土发财的。)于是,拆毁了那山庄上的旧日简陋的茅屋,造起一所大瓦房来了,并且立刻在庄子的前面,建立着一座高高的围墙。由于这围墙,便无形之中切断了他们俩家的一切的关系……

最初,当尤老公公刚去世的时候,他们还是互相往来,不过因了尤洛书的过份的客气,常使得李老七公公感到一些隔膜和冷淡,他想:“这也难怪的,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人在人情在’。”而玉兰和官保,也就不能象从前那样放肆,因为他们都渐渐地长大了。随后,隔膜加深,冷淡露了骨,那座围墙也就现得更高了,高得简直使李老七公公不能够爬越过去。“不去就不去,”他又想,“无钱的亲戚还是不常往来的为妙。”于是,渐渐地,除了尤家还有一张红纸庚书在李家以外,两方面的一切关系,便无形之中冷淡了下来。并且跟着,因为略略拖欠了一点地租和债款的细务,还使得尤洛书大大地生了气,破了脸,(发财后他置了很多的田地,放了很多债)用了那最不顾情面和亲谊的手段,接连着一次又一次地将育材叔投进了县城的太监牢,这在性情倔强而高傲的育材叔本身看来,简直是一个致命的侮辱,因此他们两亲家很快就结下了不可解脱的冤仇,出狱后,当育材叔从旁人口中打听了他所以被侮辱的主要原因,完全是为了尤洛书不愿再跟他这穷人做儿女姻亲的时候,他是更加愤慨了,“我一定要杀死这作威作福的暴发户……”他恨恨地叫着,并没有经过详细的考虑,也没有使他的父亲和儿子知道,就用草纸和干牛粪包了玉兰那份红纸庚书,从尤洛书的围墙外面,使力地摔了进去!于是,便连两家的那最后的,外表的姻亲关系,也都一切斩断了。等到李老七公公发现了这件事实,赶快想法子挽回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庚书就安安稳稳地回到尤洛书的神柜里去了,半点办法也没有。“你这狗崽子!你这没出息的败坏家风的畜牲……”老头子用拐杖到处去找寻着,追赶着育材叔。结果:父子们大大地争吵了一场,逼得育材叔负气地脱离了家庭,宣誓着一定要报复这重大的侮辱,任谁也留他不住,投身到军队里去了。

六年后……

官保由于祖父的艰难的抚育,长大成人了,负起了一家人的生活的重担,跑到田里去,成为了一个出色的农人。随后,父亲育材叔也回来了。不过,在事实上,他并没有实践他的誓言,既不曾发财做官,又没有办到将尤洛书枪毙或投到牢里去,六年的苦难的军队生活,倒反而给自己带回了一个并不光荣的标记,在强硬的鼻梁上,遭了一下重重的枪伤,将鼻尖弄歪了,弄得向左面塌下去了;并且,他的眼睛也好像现得更加深陷,性情也好像变得更加倔强和阴郁了。而年轻的官保,却正跟刚刚出山的太阳那样:清新,强壮,活泼而美丽。由于他的父亲历次所受的不能报复的侮辱,由于自己的甜蜜的童年的回忆和那青春所启示于他的对于异性的情爱的渴望,使得他一天比一天更迫切地需要洗去那婚姻问题所溅予他的屈辱的污泥。他爱玉兰,他永远不能忘怀那一对小辫子和那双杏仁状的哀愁的眼睛。那原是他自己的人,而现在却隔离得他这样遥远,虽然不过一两里路,却远得连见一见面都不能够;并且,更坏的是,也许不久的时候,她就改嫁给别人,去做一个陌生的,鬼知道是什么人的堂客,这是官保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他不能放下玉兰就同他不能放下他自己的性命那样,因此,他没有一天,甚至一时,一刻,不在设法子,寻主意,为的是必须要用一个什么适当的方法,很快地去将他那已经失掉了的人儿,再夺回来。不管人家怎样对他讥讽和嘲笑,也不管父亲的严厉的告诫和监视,他总是照着他计划的,执拗而确信不疑地去进行着。并且,他知道:(在乡下,任何秘密都不容易保住的)玉兰近年来也是非常痛苦的,孤独的。自从他父亲发财以后,自从那张红纸庚书被包着草纸和牛粪抛回到她家以后,尤洛书就没有将她和那可怜的老姨母当自己的亲骨肉看待,他将她们关在那高高的,黑暗的围墙里面,拨一个老长工去服侍她们,监察她们,不多让她们出来,也不多让和外来的人接近。而他自己,却和一切的有钱人一样,跑到县城里去,过他的舒服生活去了。

他在那里租了房子,讨了年轻的小老婆,生下了两个孩子。他要到乡下来,一年中最多也不过三五次,一次最多也不过五六天。这样,玉兰和老姨母就很难和和他接近了,虽然每当他回家的时候,她们也去侍候他,也得寻他谈谈家务事或者要点什么日常用品之类的东西,但他对她们的态度,却是极其冷淡的,漠不关心的,好象他早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和后妻那样。他并没有知道他的女儿已经有二十四岁,快要孤独地,寂静地度过那宝贵的青春了,而还没有给她定一个确实的人家;自从和李家闹翻以后,自从他有了另一份家室和儿女以后,这一问题或者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当那可怜的老姨母趁着他回家了,畏缩地,小心翼翼地去告诉他,女儿应赶快给定一个人家的时候,他甚至还是这样的生气了:“人家?还早得很呢!讨厌的老鬼!你还想李家的穷骨头吗?”“李家有什么不好呢?那伢子,”老妇人闷气地想,记起了最近在什么地方看见的官保的那强壮的活泼的姿态,但不敢开口。“钱……鬼晓得它有什么用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于是,一声不响,静静地,忧愤而不平地退了下去。并且总还是想:“我的天爷!么子时候才替她定亲呢?天爷!要等到头发白吗?要等到铁树开花吗?李家有么子不好呢……”一走进房里去,虽然她并不说一句话,可是,这忧愤和不平,很快地就侵袭到玉兰身上来了。她知道:这位好心肠的老姨母是怎样为她去受了父亲的气闷,于是,她也一声不响,温和地,强为欢笑地等待着一个使她可以说话的机会,去安慰她那相依为命的,可怜的老姨母。她说,她还这样年青,婚姻的事情真还早得很呢,她请求她不要再为这事情去焦心。并且,最主要的是,在目前,她还实在舍不得离开她,她真愿意再跟着她老人家多过几年呢。话虽然这样说,但老姨母却从她那杏仁状的眼睛的深处,探出了一种可怕的,做老处女的恐怕的心情和那永远不能忘记的,童年和官保在一道天真而情爱的影子。这样,就使得那可怜的老人更为她而焦急了!她还有什么法子能将他们这一对可怜、可爱的人儿再拉在一道呢?她怎能够去消弭那两位男主人家的裂痕和仇恨呢?“天爷!我跟她生一个么子法子呢?他要到么子时候才替她定一个确实的人家呢?天爷,我的天爷啊……”

于是,未来的日子,就好象一条永远不能抽完的纱线那样,变得更加悠长,更加抑郁而孤独起来了。

七月底,当官保已经打探了这一切情形,正准备要设法子去找寻那好心肠的老姨母的时候,在小鹅桥北面的一条水田路上,他无意中遇见了她。那时候,天色已经渐近黄昏了,她担着一个小篮子,为了不能越过一条农人们因放水而新决的决口而彷徨,焦急着,官保跑上去解救了她。她是到老家去看一个生病的侄儿,然后从那条路上回来的。农人们的新决口,必须使她多绕一个两三里路的大圈子,因而她现出了访惶和困惑。官保从远远的稻田中望见了这个,便急忙地抛了手中的镰刀和扁担,飞奔上去,恭敬地将她背负过来了;并且还亲密地向她道着安,问了问她的来路。这使得老姨母感到了莫大的欢喜。因此,他就有了机会,同她在一个长满了淡蓝色的小野菊花的坟顶上,谈了一会话。她拉着他的手,浮上着一个战栗的,凄然的微笑,欢喜得似乎迸出了眼泪来。“他长得这样高大了!”——他打量着他,想。并且立刻同他坐了下去,亲切地,极其关心地问了许多他的家务事,问了他的祖父的健康,随后,又问了他的父亲和小妹。官保逐一地,坦白地都告诉她了。当他们一谈及他的父亲,一谈及那六年前的,两家的可怕的争执的时候,老姨母便深深地叹息了起来,多皱地,忧愁的脸上,也立刻现出了怜悯和痛苦之色。两家好好的亲戚哪,为么子要闹到那样子呢?看来,他们就像有么子杀死的冤仇一样……她几乎带着激动的,战栗的声音说,“还有,那张庚书哪,官保……唉!官保……年小的时候,你又同玉兰多好啊……”一提到庚书,官保便不能不向她分辩道:那错过,是并不在他的;他和他的祖父事先一点也不知道,那完全是由于两位父亲的不睦(他极力地忍住着不骂他的岳父),以致使他饱受了这许多年的屈辱和相思的苦处。他说,六年来他从没有见到过玉兰一面,不见到,倒还不是怎样痛苦的,痛苦的是他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他说,他喜爱她,他怎么也不能使自己的心离开玉兰一步。“姨啊!”他几乎是绝望地,悲哀地叫道,“你老人家是明白这一切的,也只有你老人家才明白……我如果再见不到她了,我这一世还有么子话好说呢……我不管别人家如何骂我,笑我,我都听得……姨!我凭心,只要我能再见到兰姐一面,只要她亲自对我说一句,她还嫁我,或者她不愿再看见我了,我是死也甘心的!”

这种话,深深地感动了老姨母,她直望着他的诚实的漆黑的眼睛,想:“他还是这样一个有心肠的伢子啊!”因此,她也什么都不遮瞒地告诉了他,玉兰这几年来的许多苦痛,并且还向他保证着,她也一样地不曾忘记过他。“只要你们的爹能快些和好,我这老婆子倒真想看看你们小夫妇早些团圆哩!”她用了这样的衷心的愿望和同情来结束了她的话。天黑了,阴暗的布幕从四面八方拉了拢来,她起身要走了。官保便也急忙站了起来一面护送着她,替她提着篮子,一面就趁着大胆地、哀怜地向她要求——他要见一见玉兰的面。这颇不突兀的要求,立刻使得老姨母大大地为难起来。最初,这事情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老长工监视得她们太严,而玉兰的父亲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回家来,只要一泄漏,可就了不得了。但是,当官保赌着咒向她担保了决不会泄漏,而且还一再地申诉着他不见到他的人一面死也不甘心的时候,老人家的心中,便又软下来了,怜悯起来了。她知道不答应这要求不但太过不去,而且也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她想了一想,把这事情的重量在自己的心上称了一称,觉得也不会有什么大了不得,便答应下来了。她告诉他:八月十三的夜半,当湖上的采菱人都散去了的时候,他可以驾一只小船到山后的悬崖下去等她们,因为那一天老长工照例要同玉兰的父亲到城里去收帐。“至天你那狠心的岳老子,”她突然地加重声音说,“他不死在城里快活地过了中秋节,是不会下乡来的。”官保感激地不住地点着头,记牢着她所嘱咐的这一切,将她小心地搀过到小鹅桥的那一面去了。但是,当他恭敬地向她告别了,退回到小桥上的时候,她又突然地叫住了他。“记住啊,我的好伢子!”她说:“当心别人家的生是生非!看不到我们的时候,千万不要爬上崖去!那红鼻子的老酒醉鬼的心肠狠哩……”

半个月的日子是如何的遥远啊,官保怎样也不能够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去。他站在那小桥上好久好久,激动地望了一望那满湖菱角藤,又望了一望那向黑暗中逐渐消逝着的老姨母的蠕动的背影,于是,便对自己幸福地、会心地微笑着,走向了那寂静的稻田之中。

“我倒要好好地准备起来呢!”他想着,拾起了镰刀和扁担,挑着谷粒,满心欢喜的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飘地,飞也似地奔到家里了。

采菱采到……更半夜……

想起了情郎……丢不下……

湖中的寒雁……叫啾啾……

叫得奴家呀……好心忧……

寒雁儿本是……悲秋鸟……

姐在房中想郎,郎不晓……

鸟为食来……奴为情……

青春年少呀……好伤心……

当官保将小船驶进那大伙的歌声里的时候,一个评名叫做笑和尚的秃头的男子和他的瘦小的女人,第一个驾着莲子划子向他撞来了,那和尚的秃顶上闪烁着月亮的回光,那女人锐声地唱着采菱的曲子,一边摘着菱角一边故意地将划子碰在官保的船头上。

“你们发疯了吗?”官保叫道。

“没有的,保老弟,”和尚立刻抬起他的笑脸来,狡猾地,温和笑道,“我又不想别家的女儿,做么子发疯呢?”

“你想尼姑的!”官保大声地回笑道,转向那女人了:“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晏呢?和尚嫂!”

“他到你屋里去寻过你呀!”

“寻我?”

“是的,我去过!”笑和尚说,“你爹爹正在屋里发你的脾气呢,老第!他说——‘和尚,劳神你替我把那不要脸的东西抓回来,我要饱捶他一顿!’……”

“见你妈的鬼!”官保讪骂着。

“不信……好!你看:那边来了什么人?”

在明朗的月光里面,一个满面天花的矮小的汉子,驾着一个大澡盆,乌龟似地爬了拢来,口里唱着一支下流的,粗俗的曲子。随后是一个中年的妇人,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和一个小把戏;再后些,便是什么也分不出的黑黑的一群了。他们都驾着打稻桶和澡盆木筏之类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爬了拢来。

那麻子一靠近来,就大声地呼哨道:

“呵哈!笑和尚你们摘得很多了吧?”

“不多,刚刚才来,”和尚应着,并没有去望他,却意味深长地朝官保做了一个鬼脸。“祥麻子哥,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即使没有和尚的暗示,官保也是非常熟识这位祥麻子的,由于他那一天之内能造一百个不同的谣言的天大的本领,官保老早就受过他不少的恩惠了。于是,他立刻预感到了今夜约会的困难。

麻子耸了耸肩,剥着一个菱角。

“你晓得尤洛书家的玉兰后天要出嫁了吗……”

“嫁把你?”和尚截着说。

“不要说笑,和尚哥……他嫁把黄花岭孙大汉的儿子做小哩……”

“你前天不是亲口告诉我,她要嫁把你吗?”

“我?我……”麻子窘得通红了,“哼!我才不要那种贱东西哩……她同她家的老长工快要困出崽来了!”

笑和尚用桨片暗地撞撞官保的手。笑道:

“不要播是非,麻子。”

“灰孙子播是非……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有乌龟肚里才不明白……”

官保气得浑身抖战地捏着钩子,再也忍不住了:

“是你亲眼看见的吗?祥麻子我的孙子……”他将钩子挥过去搭着麻子的澡盆,使力地拖了过来。“拿见证来!”

“见证?要脸些吧,官保,又不管你的事,又不是你的堂客!”麻子护着澡盆,险恶地说。

“操你的妈妈,老子偏要管!”官保凶恶地,涨红到发根了。

一认真,麻子就颇为畏缩地说:

“要管?你去问尤七嫂,她晓得!”

“呵哈!麻子,不要栽诬做寡妇的,尤七嫂没有长癞子!”那中年妇人立刻从打稻桶里钻出头来说。

“郭和气公公晓得!”麻子慌乱起来了。

“我晓得你生了一脸麻子。”老头子摸着胡子大笑着。

“小季子!小季子……”

麻子一急,便随便再拖个什么人来抵塞,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官保早就气势汹汹地扯住他的澡盆边了。

“到底哪个?麻子!”

“放手!官保!”麻子觉得不妙,软了,急护着头。“有话好好地说……我,我告诉你……”

“打呀!”旁的人附和着,接着又是一阵大笑,“官保,打呀!不打的是乌龟……”

“我说……我操你们发干喊的妈妈……我说,官保……”

麻子站起来,想趁势跳到笑和尚的划子上去,但给官保挟住了。

“哪里去?——我操你的祖宗!”

“呵哈!打呀!”旁的人又叫。

官保只将手略略一按,麻子便站不住脚……

卜——通!——

“呵哈,落水了!”

“打呀!官保!下水去打呀!不下水的不算好脚色!”

麻子拼命地从水里挣起半截头来!拖着澡盆想翻下去,可是浑身都给菱角藤绊住了。

“□……李官保,□……你做乌龟寻老子泼醋……你翻倒我四十斤菱角……来,不怕你!老子跟你算帐……”麻子在水里胆气十倍地叫着。

“下去呀!官保……有本事到水里去打……官保,下去呀……”

人们越集越多了,大家都伸长着颈子,停着船筏,象看把戏似地,叫着,笑着。

麻子也越骂越起劲了,他从官保本身咒起,一直咒到他的祖宗十三代。他在水里滚着,游着,但是怎么也不能够爬到自己的澡盆上去。一直到笑和尚驶近来救起他,将他送到岸上了,他还在叫骂着。

“你来,□!同到你屋里去算帐!我不怕你那歪鼻子老鬼不赔我四十斤菱角……我操你的八百代……”

官保半句也没有回骂,他只是急着他的心事,觉得太糟了。他想将小船赶快地驶出这屈辱的包围。但是突然地,一个什么人拖住了他的桨片,低声地:

“官保,官保……”

“谁呀?”他掉过头来看着,“怎么?七嫂子……”

告诉我,官保……你和玉兰家的事情到底怎样呢?

官保没有置答,他生怕这事情要越弄越糟了,便急忙挣脱了寡妇的手,将小船拼命地驶向了那无人的方向……

而看热闹的人们,却仍然在那里失望地议论着,咕噜着,觉得这把戏一点味道也没有,照理官保是应该跳到水里去大打一架的,而结果竟这样扫兴……一直议论到麻子去远了,而且又发现官保早就不在了的时候,这才三三五五地,打着唿哨,唱着曲子,各自向四面八方分散了去。

这一夜的湖上的月亮,似乎也特别在和官保(注:原稿到此为止)

夜哨线

队伍停驻在这接近敌人区的小市镇上,已经三天了,明天,听说又要开上前线去。

赵得胜的心里非常难过,满脸急得通红的。两只眼睛夹着,嘴巴瘪得有点象刚刚出水的鲇鱼;涎沫均匀地从两边嘴巴上流下来,一线一线地掉落在地上。

他好容易找着了刘上士,央告着替他代写了一张请长假的纸条儿。准备再找班长,转递到值星官和连长那儿去。

大约是快要开差了的原故呢,晚饭后班长和副班长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赵得胜急得在草地上乱窜乱呼。

“你找谁呀,小憨子?”

赵得胜回头一望,三班杨班长正跟着在他的后面装鬼脸儿。赵得胜很吃力地笑了一下:

“我,我寻不到我们的班长,他,他……”

“那边不是李海三同王大炮吗?你这蠢东西!”

杨班长用手朝西面的破墙边指了一指。赵得胜笑也来不及笑地朝那边飞跑了过去。

他瞧着,班长同副班长正在那墙角下说得蛮起劲的。

“什么事情呀,小憨子?”

王班长的声音老有那么大,象戏台上的花脸一样。

“我,我,我……”赵得胜的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又要请长假吗?”

“我,我,报告班长……我……”

“你真是一个蠢东西呀!”

班长象欲发脾气般地站起来了,赵得胜连忙吓得退下几步。他有点怕班长,他知道,班长是一位有名的大炮啊。

“我,我的妈妈,说不定这两天又……”

“那有什么办法呢?那有什么办法呢?你!你!蠢东西!我昨天还对你说过那么多……”

“我只要求你老人家给我递递这个条子!”

“猪!猪!猪……”

班长一手夺过来那张纸条子,生气地象要跑过去打他几下!赵得胜吓得险些儿哭起来了。

副班长李海三连忙爬起来,他一把拖住着王大炮:

“你,老王!你的大炮又来了!”

王班长禁不住一笑,他回头来瞅住着李海三:“你看,老李,这种东西能有什么用场,你还没有打下来他就差不多要哭了。”

“我,我原只要求班长给我转上这条子去!我,我的娘……”

“你还要说!你!你!”

“来,小赵!”李海三越了一步上去,他亲切地握住着赵得胜的手:“你不要怕他,他是大炮呀。你只说:你晓不晓得明天就要出发了?”

“报告副班长,我,我晓得!”

“那么谁还准你的长假呢?”

“我,我今天早上,还看见胡文彬走了……”

“胡文彬是连长的亲戚呀!”李海三赶忙回说了一句。接着:“告诉你,憨子!你请长假连长是不会准你的。你不是已经请过三四次了吗?这个时候,谁还能管你的妈死妈活呢?况且,明天就要开差啦。班长昨天不是还对你说过许多吗?你请准假回去了也不见得会有办法。还是等等吧!憨子,总会有你……”

“我,我不管那些。班长,我要回去。不准假,我,我得开小差……”

“开小差?抓回来枪毙!”大炮班长又叫起来了。

“开小差也不容易呀!”李海三也接着说,“四围都有人,你能够跑得脱身吗?”

“我,我,我不管……”

“为什么定要这样地笨拙呢?”

李海三又再三地劝慰了他一番。并且还转弯抹角地说了好一些不能够请准长假又不可以开小差的大道理给他听,赵得胜才眼泪婆娑地拿着纸条儿走开了。

王大炮坐了下来。他气得脸色通红的:

“这种人也要跑出来当兵,真正气死我啊!”

“气死你?不见得吧!”李海三笑了一笑,又说:“你以为这种人不应该出来当兵,为什么你自己就应该出来当兵呢?”

“我原是没有办法呀!要是当年农民协会不坍台的话,嘿……”王大炮老忘不了他过去是乡农民协会的委员长,说时还把大指拇儿高高地翘起来。

“农民协会?好牛皮!你现在为什么不到农民协会去呢……你没有办法,他就有办法?他就愿意出来当兵的吗?”

李海三一句一句地逼上去,王大炮可逼得沉默了。他把他那两只庞大的眼珠子向四围打望了一回,然后又将那片快要沉没了下去的太阳光牢牢地盯住。

“真的呢?”他想,“赵得胜原来不曾想过要出来当兵啦……他虽然不曾干过农民协会,但据他自己说,他从前也还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农民呢……譬如说:象我自己这样的人吗……”

他没有闲心再往下想了。他突然地把视线变了一回,昂着头,将牙门咬得硼紧,然后又用手很郑重地在李海三的肩上拍了一下:

“老李!你说的,如果上火线时,是不是一定会遇着那班人呢?”

“上火线?你老这样性急做什么啊!”

李海三又对他笑了一笑。他的脸儿窘得更红了。他想起他在特务连里当了四年老爷兵,从没有打过一次仗,不由的又朝李海三望了一下。虽然他的话儿是给李海三窘住了:但他总觉得他的心里,还有一件什么东西哽着,他须得吐出来,他须向李海三问个明白。李海三是当过十多年兵的老军户,而且还被那班人俘虏去过两回,见识比他自己高得多,所以李海三的一切都和他说得来。自从他由旅部特务连调到这三团一营三连来当班长以后,渐渐地,他俩都好象是走上了那么一条路道。他还常常扭住着李海三,问李海三,要李海三说给他一些动听的故事。特别是关于上火线的和被俘虏了过去的情况。

“你老这样性急做什么啊?”

每次,当王大炮追问得很利害时,李海三总要拿这么一句话来反问他。因为李海三知道:他的过于性急的心情,不给稍为压制一下,难免要闹出异外的乱子的。

现在,他又被李海三这么一问,窘得脸儿通红,说不出一句话了。半晌,他才忸忸怩怩地申辩着:

“并不是我着急呢!你看,赵得胜那个小憨子那样可怜的,早些过去了多好啊!”

“急又有什么用处呢?”李海三从容地站了起来。停停,他又说:“我们回去吧!好好地再去劝劝他,免得他急出来异外的乱子,那才糟糕啊!”

“好的……”

当他们回到了兵舍中去找寻赵得胜的时候,太阳差不多已经没入到地平线下了。

第二天,连长吩咐着弟兄们:都须各自准备得好好的,只等上面的命令一下来,马上就得出发上前线。

弟兄们都在兵舍中等待着。吃过了早饭,又吃过了午饭,出发的命令还没有看见传下来。王大炮他有些儿忍不住了:

“我操他的祖宗!难道不出发了吗?”

“是呀!这时候还没有命令下来。”又有一个附和着。

“急什么啊!”李海三接着:“不出发不好吗?操你们的哥哥,你们都那么欢喜当炮灰的!”

“不是那么说的啊!李副班长。”第六班的一个兵士说。“要是真不出发了那才好呢。这样要走不走的,多难熬啊,出又不许你出去,老要你守在这臭熏熏的兵舍里。”

“急又有什么办法呢,依你的?”

大家又都七七八八地争论了一番,出发不出发谁也没有方法能肯定。王大炮急的满兵舍乱跳起来。赵得胜他老是愁眉皱眼地不说一句话。

看看的,又是吃饭的时候了,弟兄们都白白地给关在兵舍里一个整日。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硬将老子们坐禁闭!老子,老子,要依老子在特务连的脾气……”

一直到临睡的时候,王大炮他还象有些不服气似的。

第三天……第四天……仍旧没有看见传下来出发的命令,天气已经渐渐地热得令人难熬了。兵舍里一股一股的臭气蒸发出来,弟兄们尽都感受着一阵阵恶心和头痛。汗也涔涔地流下来,衣服都象给浸湿在水里。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老子……”

要不是李海三压制他一下,王大炮简直就想在这兵舍里造起反来。

其他的弟兄们也都是一样,面部都挂上了异常愤怒的表情。虽然连长和排长都来告诉过他们了:“只等上面一有不必出发了的命令下来时,就可以放你们走出兵舍。”但他们都仍旧还是那么愤愤不平的。

赵得胜听见连长说或者还有可以不出发的希望,他的心中立刻就活动了许多,他又将那张请长假的纸条从干粮袋里拿出来了,他准备再求班长给他递上去。

班,班长!假如真的不再出发的话,我,我要求你老人家。

“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你!”

赵得胜一吓,又连忙战战兢兢地把那只拿纸条儿的手缩了回来。带着可怜的,惊慌失措的目光。朝右面的李海三望了一眼。

“不出发,小憨子!哪有那样好的事情啊!”李海三微笑地安慰了他一句。

“忽然,在第五天的一个大清早,大约是旅司令部已经打听到敌人都去远的原故吧,传一个立即出发的命令下来:着全旅动员,迅速地向敌方搜索进展!”

又大约是因为怕的中敌人的“诱兵计”,所以将全旅人分做三路向敌方逼近包围。第一第二两团担任左右翼,一齐很急速地出动。第三团和旅部从中路缓缓地追上来,务使敌人无法用计,统统地落入到这包围里面,杀得他妈妈的一个也不留!

一切都准备好了,出发时,太阳也已经渐渐地出了山。

在队伍的行动中,赵得胜的心里,他比死了爹妈还要难过。乌七八糟的,他真想就在这队伍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不时眯着眼睛瞅瞅王班长:王班长简直象有上天堂般那样地快活,他的心里更加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明白:人家谁都没有他赵得胜的出身苦,人家谁都是快乐的。只有他,他的父亲,他的牛……他抛下了老娘和妻子,他跑出来当兵的唯一目的是要替父亲报仇雪恨,作个把大小的官儿回去吐气扬眉的。现在,不料弄了两三年了,他还是只能够当一个小兵。他的心里这才完全地明白了,当兵原并不是他的路儿啊!不但不能做官报仇,甚至于有时候会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他真是大悔不该出来当兵的!所以,他越看见人家快乐和不住地叫他做小憨子时,他的心中就越加感到痛苦。他原来并不是什么憨子啦。

连长不准他的假,班长又叫他不要开小差,妈病着写信来叫他回去,他的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儿,越加弄得四分五裂了。

队伍前进一步,赵得胜的心儿就要疼痛一回;那许多弟兄们的脚步儿,都象是踏在他赵得胜一个人的心上。他差不多些儿要晕倒下来了。

王班长他们仍旧还是那么快活地和弟兄们谈谈笑笑。

天,没有一丝儿云。热度随着太阳升高了。灰尘一阵一阵地跟着弟兄们的脚步扬起来,黄雾般的,象翻腾着一条拉长的烟幕阵。

旷野里渐渐地荒凉起来了,老远老远地还看不到一个行人的踪迹。偶然有一两只丧家的猫犬,从稻田荒家里钻了出来,随着便惊慌失措地向没有人踪的地方飞跑着。

越走越热,太阳一步一步地象火一样悬挂在天空,熊熊地燎烧着大地。汗从每一个弟兄们的头上流下来,流下来……豆大一颗的掉在地上。

地上也热热地发了烫,脚心踏在上面要不赶快地提起来,就有些刺辣辣的难熬。飞尘也越来越厚了,粘住着人们的有汗的脸膛,使你窒息得不得不张开口来舒气。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热死人啊!”

背上背的简直是一盆火。无论是军毯、弹带、干粮袋、水壶——都象变成了一大堆烧红了的柴炭,而且越驮越重了。王大炮浑身是汗,象落汤鸡似的,他的口里不住地哇啦哇啦地乱叫着。他骂骂天,又骂骂地,青烟一陈一陈地从他的内心里熏出来,他恨不得把整个水壶都吞到他的肚里去。

老王,你还急着要出发吗?“开心呀!”李海三朝他笑着说。王大炮便一声不响地跑上去将李海三的水壶也抢着喝光了。

队伍又迅速地转过了好几个村庄。路上,荒凉得差不多同原始时代一样。没有人,没有任何生物。老百姓的屋子里全空的,有好一些已经完全倒塌下来了;要不然就只有一团乌黑的痕迹。这,大约是老百姓们在临行的时候下着很大的决心的表示呢。没有了丝毫的东西悬挂在他们的心坎里,走起路来是多么的畅快啊!

“你看!他们宁肯这样下决心地扫数跟着别人一同走,倒不愿留在这儿长住着。这就完全是为了那么些个原因啊!”李海三时常很郑重地,偷偷地指着沿路所见到的各种情形,一样一样地告诉给王大炮听。

到正午,太阳简直烧得弟兄们无法可施了,有好些都晕倒下来。口中吐出许多雪样的唾沫,一直到面颜灰白,完全停歇了他们的呼吸为止。

“天哪!”

好容易才有命令下来:教停住在一个比较阴凉的小山底下吃午饭。

下午,天上毕竟浮起了几片白云,旷野不时还有微微的南风吹动,天气好像是比较阴凉得多多了。

弟兄们都透回了几口问气,重新地放开着大步,奔逐着这无止境的征程。

旷野里简直越走越荒凉得不成世界啊!渐渐地,连一座不大十分完整的芦苇屋子都看不到了。只有路畔的树桠上,还可以见到许多用白灰写上的惊心动魄的字句。

“操他的爹爹,说得那样有劲啊!”

弟兄们又都自由地谈笑着,有些看到那些白灰字句儿,象不相信似地骂。

“也说不定呢。”又有带有怀疑的口吻的人。

王大炮同李海三都沉默着,好象是在冥想那字句中的味儿似的。赵得胜老是哭丧脸地不说一句话。

队伍又迅速地前进了十来个村湾。

远远地有一座小山耸立!

在前面,尖兵连的速度忽然加快起来,象是发现了目标似的。于是,后面的队伍也跟着急速了。

传今兵往往来来地奔驰着,喘息不停的。光景是遇着了敌人吧,弟兄们的心头都紧了一下!

王大炮兴高采烈地朝李海三问:

“老李!是不是遇着了敌人啦?”

老李没有答他。

走,快,突然地,在离那小山不到一千米达距离的时候:——

砰!

尖兵连中响了一枪。弟兄们的心中,立时感受着一层巨大的压迫。特别是赵得胜,这一下枪声几乎把他的灵魂都骇到半天云中去了,他勉强地镇静着,定神地朝关面望了一眼。

砰!砰砰!哒吼……

尖兵连和第一连已经向左右配备着散开了。目标好象就是在前面那座小山上。但是,前面的枪声都是那样乱而迟缓的,并不象是遇见了敌人呀!目标,那座小山上也没有见有敌人的回击。

随即,营长又命令着第三连也跟着散开上来。

大家都怀着鬼胎呢,胡里胡涂的。散开后,却将枪膛牢牢地握住,有的预先就把保险机拨开了,静听官长们的命令下来。

“枪口朝天!”官长们象开玩笑似地叫着!

“怎么……”弟兄们大半都坠入到雾里云中了。“这是一回什么事呀!我操他的妈妈!”

大家又都小心地注视着前面。轻轻地将枪膛擎起,各自照命令放射着凌乱的朝天枪。向那座小山象包围似的,频频地逼近去!

砰砰!哒吼!卜卜卜……

渐渐离小山不到二百米达了,号兵竟又莫明其妙地吹起冲锋号来:

帝大丹,帝大丹!帝……

“杀!”

弟兄们莫明其妙地跟着减“杀!”一股劲三四连人都到了小山的底下。

山上并没有一个敌人。

大家越弄越莫明其妙了。营长骑着一匹黑马从后面赶了上来。白郎林手枪擎得高高的,象督战的神气。

于是,弟兄们又都赶着冲到了小山的顶上。

“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呀?妈的!”大家都定神地朝小山底下一望,那下面:——

天哪!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呢?一片狂阔的海,——人的海!都给挤在这山下的一条谷子口里。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大群,一大群……有的还牵着牛,拉着羊,有的肩着破碎不堪的行囊、锅灶……哭娘呼爷地在乱窜乱跑,一面举着仓皇骇急的目光,不住地朝小山上面打望着。

“是老百姓吗?这样多呀!”大家都奇怪起来。

接着又是一个冲锋,三四连人都冲到了小山的下面。

老百姓们象翻腾着的大海中的波浪,不顾性命地向谷子的外面奔逃。孩子,妇人,老年的,大半都给倒翻在地下,哭声庞杂的,纷纷乱乱的,震惊了天地。

“围上去!围上去呀!统统给搜查一遍,这些人里面一定还匿藏着有‘匪党’!”

营长的命令,由连长排长们复诵下来。弟兄们只得遵着将老百姓们团团围住了。

老百姓们越发象杀猪般地号叫着。

“这是一回什么事呀?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王大炮的浑身象掉在冰窖里,他险些儿叫骂了出来。

“搜查!搜查!”

班长们都对弟兄们吩咐着。王大炮他可痴住了。李海三朝着他做着许多手势儿他全没看见。

老百姓都一齐凄切地,哀告地哭嚷起来。

“这,这,老总爷!这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呀!”

拍!——

“解开,我操你的妈妈!”不肯解开的脸上吃了一个巴掌。

“老总爷,这,这是我的性命呀!做,做好事!”

拍!——做好事的又是一个耳光。

“哎哟!我的大姐儿呀!”

“我的妈呀!”

营长的勤务兵,在人丛中拖着两个年轻的女人飞跑着。

“老总爷呀!牛,牛,你老人家有什么用处呢?修,修,修修好啊……”

“放手!老猪!”

拍!砰!通……

人家的哭声和哀告声,自己的巴掌声和枪托声,混乱地凑成了一曲凄凉悲痛的音乐。

王大炮的眼睛瞪得有牯牛那么大,他吩咐自己全班的弟兄们一动也不许动地站着。他的心火一阵阵蓬勃上来了,他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跳起三四尺高地朝官兵们大叫大骂着:

“抢!强盗,我操你们的八百代祖宗!”

李海三的心中一急:——“完了!这性急的草包!”他想用手来将王大炮的嘴巴们住,可是被王大炮一交摔倒了!他再翻身立起来时,王大炮已经单身举枪向连营长们扑了过去!

“你们这些强盗!我操你们的——”

卜通!砰!——

第三排的梁排箍赶上来栏前一脚,将王大炮绊倒在地下,王大炮的一枪便打在泥土上。

“报告营长!”梁排长一脚踏着王大炮的背心,“他,他惑乱军心,反抗命令!”

“他叫什么名字?”营长发战地叫。

“三连一班班长王志斌!”

“绑起来!”

李海三已经急得没有主张了。他举起枪来大声呼叫着:

“弟兄们,老百姓们!我们都没有活命了!我们的班长已经被——”

砰!

李副班长的右手同枪身突然地向下面垂落着,连长的小曲尺还在冒烟。

“绑起来!”

赵得胜和其他的弟兄们都亡魂失魄了,他们望望自已被绑着的两个班长,又望望满山满谷的老百姓,他们可不知道怎样着才是路儿。

随即,连排长们又举起枪来,复诵着营长的命令:

“将乱民们统统驱逐到谷子的外面去。谁敢反抗命令,惑乱军心:——格杀忽论!”

弟兄们都相对着瞪瞪眼,无可奈何地只得横下心来将老百姓们乱驱乱赶。

“我家大姐儿呀!”

“牛啦!我的命啦!”

“妈呀……”

妇人,老头子和孩子们大半都不肯走动,哭闹喧天的,赖在地下打着磨旋儿。他们宁肯吃着老总爷的巴掌和枪托,宁肯永远倒在这谷子里不爬起来,他们死也不肯放弃他们的女儿、牲畜、妈妈……他们纠缠着老总们的腿子和牲畜的辔绳,拼死拼活地挣扎着……

“赵得胜!你跑去将那个老头子的枯牛夺下来呀!”排长看见赵得胜的面前还有一个牵牛的老头儿在跑。

赵得胜一吓,他慌慌忙忙地只好硬着心肠赶上去,将那个老头儿的牛辔绳夺下来。那个老头儿便卜通一声地朝他跑了下去:

“老总爷爷呀!这一条瘦牛,放,放了我吧……”

“牵来呀!赵得胜!”

排长还在赵得胜的后面呼叫着,赵得胜没魂灵地轻轻地将那条牛辔绳一紧,那个老头儿的头就象捣蒜似地磕将下来。

“老总爷爷啊!修修好呀!”

赵得胜急得没有办法了,他将枪托举了起来,看定着那个老头儿,准备想对他猛击一下!——可是,忽然,他的眼睛一黑,——两支手角触了电般地流垂下来,枪险些儿掉在地下。

他的眼泪暴雨般地落着,地上跪着的那个老头儿,连忙趁这机会牵着牛爬起来就跑。

砰!——

“什么事情,赵得胜?”

排长一面放着枪将那个牵牛的老头儿打倒了,一面跑上来追问越得胜。

“报告排长,”赵得胜一急:“我,我的眼睛给中一抓沙!”

“没用的东西,滚!越快将这条牛牵到道边大伙儿中间去!”

接着,四面又响了好几下枪声,不肯放手自己的女儿、牲畜的,统统给打翻在地下。其余的便象潮水似地向谷子外面飞跑着:

“妈呀……天啦……大姐儿呀……”

赵得胜牵着牛儿一面走一面回头来望望那个躺在血泊中的老头子,他的心房象给乱刀砍了千百下。他再朝两边张望着:那逃难的老百姓……那被绑着的班长们……他的浑身就象炸了似的,灵魂儿给飞到海角天涯去了。

山谷中立时肃清得干干净净。百姓们的哭声也离的远了。营长才得意得象打了胜仗似地传下命令去:

“着第一连守住这山北的一条谷子口。二三连押解着俘虏们随营部退驻到山南去。”

左右翼不利的消息,很快地传进了弟兄们的耳鼓里。军心立刻便感惶惶的不安。

“什么事情呀!”

“大约是左右两方都打了败仗吧!”

“轻声些啊!王老五。刚才传令兵告诉我:第一团还全部给俘虏了去哩!”

“糟啦!”

在安营的时候,弟兄们都把消息儿轻声细语地到处传递。好些的心房,都给听得频频地跳动。

“也俘虏了些那边的人吗?”

“不多,听说只有二十几,另外还有十来个自己的逃兵。”

“这是怎么弄的啦!”

之后,便有第二团的一排人,押解着三四十个俘虏逃兵到这边儿来了,营长吩咐着都给关在那些牛羊叛兵一道。因为离旅团部都太远了,恐怕夜晚中途出乱子。

关牛羊和叛兵的是一座破旧的庙宇,离小山约莫有五六百米达。双方将逃兵俘虏都交接清楚之后,太阳还正在衡山。

夜,是乌黑无光的。星星都给掩饰在黑云里面……弟兄们发出了疲倦的鼾声。

这时,在离破庙前二百米达的步哨线上,赵得胜他正持着枪儿在那里垂头丧气地站立着。他的五脏中,象不知道有一件什么东西给人家咬去了一块,那样创痛的使他浑身都感到凄惶,战栗……渐渐地,全部都失掉了主持!他把一切的事情,统统收集了到他自己的印象里面来,象翻腾着的车轮似的,不住地在他的脑际里旋转:

“三年来当兵的苦况,每次的作战,行军……豪直的王班长,亲昵的李海三,长假,老百姓,牵牛的老头儿,父亲,母亲,妻子,欺人仗势的民团……”

什么事情都齐集着,都象有一道电流通过在他自己的上下全身,酸痛得木鸡似的,使他一动都不能动了。他再忍心地把白天的事件逐一地回想着,他的身心战动得快要晕倒了下来:

“那么些个老百姓啊!还有,七八个年轻的女子,班长,牵牛的老头儿,官长们的曲尺——砰……”

天哪!赵得胜他怎么不心慌呢!尤其是那一个牵牛的老头儿。那一束花白胡子,那一阵捣蒜似的叩头的哀告……他,他只要一回想到,他就得发疯啊!

“是的!是的!”他意识着,“我现在是做了强盗了啦!同,同民团,同自己的仇人……天啊!”

父亲临终时候的惨状,又突然地显现在他的前面了:

“伢子啊!你,你应当记着!爹,爹的命苦啦!你,你,你应当争,争些气……”

民团的鞭挞,老板的恶声,父亲的捣蒜似的响头,牛的咆哮……啊啊!

“我的爹呀!”

他突然地放声地大叫了一句,眼泪象串珠似地滚将下来,他懊丧得想将自己的身心完全毁灭掉。他已经压根儿明白过来了。三四年来,自家不但没有替父亲报过仇,而且还一天不如一天地走上了强盗的道路了,同民团,同老板们的凶恶长工们一样……今天,山谷中的那一个老头子,那一条牛,砰……天哪!

“怎么办呢……我,我……”

“妈病,妈写信来叫我回去。班长,班长不许我开小差……”

他忽然地又想到了班长了:绑着,王志斌还是乱叫乱骂,李海三的右手血淋淋地穿了一个大窟窿,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惊悸!

我真不能再在这儿久停了啊1明,明天,说不定我也得同他们一样。绑着,停停一定得押到后方去杀头啦!

他瞧瞧两百米达外的那座古庙。

“怎么办呢?我,我还是开小差比较稳当些吧……”

他象得到了很大决定似的。他望望四面全是黑漆般的没有一个人,他的胆象壮了许多了。他轻轻将枪身放下,又将子弹带儿解下来,干粮袋、水壶……紧紧地都放在一道。

“就是这样走吧!”

他轻身地举着步子准备向黑暗的世界里奔逃。刚刚还只走得三五步,猛的又有一件事情象炸药似地轰进了他的心房。他又连忙退回上来了。

“逃?也逃不得啦!四面全有兵营,这样长远的旷野里,一下不小心给捉了回来,嘿!也,也得和第二团押回来的那些逃兵一样,明儿,也,也一定枪毙啦……”

他一浑身冷汗!况且,他知道,纵逃了回去,也不见得会有办法的。他又将枪械背握起来,痴痴地站住了。他可老想不出来一条良好的路道。惊慌,惨痛,焦灼……各种感慨的因子,一齐都麇集在他的破碎的心中……

他抬头望望天,天上的乌云重层地飞着,星星给掩藏得干干净净了。他望望四周,四围黑得那样怕人的,使他不敢多望。

“怎么办啦?”

他将眼睛牢牢地闭着,他想静心地能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

旷野中象快要沉没了一样。

“我,呜,呜,呜……大姐儿呀……呜……”

“呜呜!妈啦……”

微风将一阵凄切的呜咽声送进到他的耳鼓中来,他的心中又惊疑了一下!

“怎么的?”

他再静着心儿听过去,那声音轻轻地,悲悲切切地随着微风儿吹过来,象柔丝似地将他的全身都缚住了,渐渐地,使他窒息得透不过来气。

他狠心地用手将两只耳朵复住,准备不再往下听。可是,莫明其妙地,他的眼睛也忽然会作起怪来了。无论是张开或闭着,他总会看见他的面前躺卧着无数具浑身血迹的死尸:里面有他的父亲,老百姓,妇人,孩子,牵牛的老头儿,王李班长,俘虏,逃兵……他惊惶得手忙脚乱,他猛的一下跳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世界呀!”

他叫着。他这才象完全真正地明白过来了,往日王李班长所对他说的那许多话儿句句都象是真的了,句句都象是确切的事实了。非那么着那么着决没有办法啊!这世界全是吃人的!他这才完全真正地明白了。

他象获得宝贝似的,浑身都轻快。可是:——

“怎么办呢?”

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枪。他意识了他原只有一个人呀!怎么办呢?他再抬头望望那座古庙,他连自己都不觉得要笑了起来:

“难怪人家都叫我做小憨子啦!我为什么真有这样笨呢?”

他于是轻轻地向那座古庙儿跑了过来,他中途计划了一个对付那些卫兵们的办法。

“口令?”

“安!”

“你跑来做什么呀,赵得胜?”

“你们一共只有四个人吗……赶快去,连长在我的步哨线上有要紧的话儿叫你们。”

“查哨?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呢?”

“你们一去就明白了。这儿他叫你们暂交给我替你们代守一下!”

四个都半信半疑地跑了过去。赵得胜者见他们去远了,喜的连忙钻进古庙中来:

“王班长!”

“谁呀?”

“是我,赵得胜!”

“你来了吗?”

“是!不要做声呀!”

喳!

他一刀将王大炮绑手的绳儿割断了。接着又:“喳!喳……”

李海三便轻轻地问了赵得胜一声:

“怎么的?外面的卫兵呢?”

“不要响!他们给我骗去了马上就要来的。你们都必须轻声地跟在我的后面,准备着,只等他们一回来,你们就一齐扑上去……”

“好的!”

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着。远远的有四个人跑来了。

“口令?”

“安!”那边跑近来接着说:“赵得胜,连长不见啦!”

“连长到这儿来了。”

四个连忙跑拢了,不提防黑暗中的人猛扑了出来,将四个人的脖子都掐住了!

“愿死愿活?”

“王班长,我们都愿,愿……”四个缴了枪的服从了。

“好!”李海三说,“大家都把枪拿好!小赵,还是你走头,分程去扑那两个枪前哨。”

“唔……”

叛兵、俘虏,几十个人,都轻悄地蠕动着。象狗儿似的,伏在地下,慢慢地,随着动摇了的夜哨线向着那座大营的“枪前哨”扑来。

夜色,深沉的,严肃的,象静待着一个火山的爆裂!

1933年除夕前五日,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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