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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西三旗

北京德胜门外有个小镇叫西三旗。与它对称的地名是东三旗。外来的客人还以为这里有三面什么旗子,其实,这是300年前满族入主中原的时候,旗人在京郊“跑马占荒”般圈占的“旗地”。清华大学所在地的名称是蓝旗营,也许清华毕业的万千学子只记得母校清华园,却不知道那里也是驻扎过八旗兵丁的营盘。这是历史。什么旗呀、营呀,在北方多得很……也许不仅仅是个地名儿。

如今的西三旗,是个工厂、机关、部队、学校和商店拥挤着的十字路口。由北京去长城八达岭的大公路穿镇而过。去十三陵,去军事重镇南口和出居庸关,也是这条路。

外来游客要了解北京的名胜,大都要走这条路。所以车如流水马如龙,整天价熙熙攘攘,西三旗也沾了光,建设发展很快,变化很大,日新月异。这也是历史。

在这一日千里的巨大变革中,很难得,佟二爷老公母俩在西三旗还维持着一座老式平房四合院。青砖灰瓦房,榆檩柳椽松木门窗,少说也有百十年了,础石不陷,山墙不裂,梁柱未朽,还很结实。几番扩展公路,新建厂房,征地拆迁,都没碰着它,只是临近的大高楼有点欺光挡亮儿。“阿弥陀佛……”佟二奶奶常念叨,“挡亮儿不怕,咱屋里有电灯!”

老公母俩——您千万别按广播员的标准口音来念,那有失恭敬,人还能说公说母?只能用地道的北京话,念成老“姑嬷”俩,这就是尊称了。此时他俩又在北屋里盘算着过一天喜庆的日子。这日子就是每年的旧历二月初八。

“二是双月,八是双日,双月双日,为一喜!”

“敢情!二加八得十。十全十美,又是一喜!”

“逢八则发,发财发迹。第三喜!”

老公母俩盘腿坐在炕上,屁股底下热乎乎,脸对着脸儿,一递一句地大声聊天儿。有人间:“没隔山,没隔海,为啥大声聊天儿?”这问话的必定是个不懂礼儿的年轻人,体会不到老年人的苦楚,凡是耳朵有点聋有点背的人都习惯了大声说话——自己听不真亮也就认定了对方听不见。又有人问:“非年非节,为啥要过这二月初八呢?”老公母俩的回答还是这一套理儿——上述“三喜”。

老两口儿年年如此,提前好几天就这样大声聊上啦。

今年的二月初八,阳历是几月几?能不能凑上四喜?佟二爷下了炕,小心翼翼地翻开月份牌儿;佟二奶奶不识字,跟在一旁默诵着“阿弥陀佛……”哈!巧极啦:这天是公元1986年3月17日。佟二爷笑眯着眼,屈着手指头,算给老伴儿听:“八六是双数儿,没说的。一九相加得十!三加十七得二十!妙哉,原来全是吉祥数儿,啧啧啧,真是个天赐的黄道吉日啊!”

“敢情!这日子一定得好生过一过!”佟二奶奶兴奋得差点没掉泪儿。

“这日子怎么过?您说!”佟二爷跃跃欲试了。

“照老规矩过呗!今儿个就筹办……”二奶奶乐呵呵。

阳历3月12是植树节,许多学生和机关干部一大早就赶到西三旗的路边上刨坑、栽树、浇水,还唱歌儿,真热闹。佟二爷见这是个机会,跑前跑后问了一大遭儿,好不容易才抓住一辆运树秧的拖拉机,不花钱坐蹭车,蹭到了德胜门脸儿。拖拉机不准进城。他又去挤公共汽车,没买票,白坐到北海公园。

“我可不是逛公园的!我找人……”跟把门的对付了半天,又没买票,进了门,找到白塔根底下的老字号“仿膳”。这是一家仿照御膳坊的烹饪法制作佳肴的餐馆。佟二爷大摇大摆走进去,找到一位满族老厨师,预订一桌宫廷糕点。

“您可着劲儿往好了做,不怕贵!”佟二爷很气派。

“二哥,别说不怕贵。中等的,一桌一百五。”

“什么?”佟二爷被这数目差点儿噎个跟头,“去,去年,上等的酒席才八十呀!”

老厨师也叹气:“唉,您当我愿意涨价儿?这海参、对虾……”

“您耳朵背!我没要海味儿,光要点心……”

“点心也不贱。这么着吧,我给您拆兑着来,三等席面儿往二等上做。八十块钱。再少了,我也没法跟会计说。”

“一桌点心,八十?……”佟二爷还是不信耳朵。

“对呀,您不是要一桌嘛!便宜的,食品店有,您上街去采购十样八样儿,也得三四十吧?那可就成了茶话会啦。您也甭打我们仿膳的旗号!”

这“仿膳”的旗号非打不可。否则对不起二月初八,也对不起这天请来的贵客!好,佟二爷挺挺胸脯,露个笑脸儿:“有道理!就瞧您的手艺啦!”

离开“仿膳”往外走,回头看看白塔,也变成灰不溜丢的了……他算不清,这80块钱是多少个两分的钢蹦儿。

然而,那宫廷糕点也是他从小就尝过的人间美味。小孩子记吃不记打。几个孩子在一块,馋嘴争食儿,庆爷的烟袋锅子敲脑袋的事儿,早已忘到爪哇国去了;但这青丝玫瑰萨其玛、蜜供、蜜三刀、京八件、奶饽饽、茯苓夹饼,特别是手指肚儿大小的栗子面窝窝头,却一直记到了50岁。50岁以前,佟二年轻,不敢称“爷”;加上“查三代”和“脱胎换骨”什么的种种把戏,搞的胆子越来越小,他这个“太监的儿子”更不敢进“仿膳”啦;街上的蜜麻花、驴打滚,倒也时常偷着买来尝尝,却是不对味儿。50岁这年,更惨,开始了史无前例的“革命”,他这馋嘴的坏毛病自然也就革除啦。那十年,他当真没想过栗子面的小窝头,只为一天两顿棒子面的大窝头犯愁。

回西三旗的路上,佟二爷心里渐渐舒坦了。白塔还是白塔,大概刚才也没变成灰不溜丢色儿。80块就是80块,管它是几千几百个钢蹦儿哩。馋嘴就是馋嘴,谁不馋?老佛爷不馋嘴干嘛一顿儿摆40个菜?尼克松不馋嘴干嘛一下飞机就到人大会堂吃国宴?可见想点儿好吃的,是人的本性!山河易改,本性难移嘛。

有人说,进入新时期之后,佟二爷馋嘴的老毛病又犯啦。

他听了之后也不生气,因为这是真的。宫廷糕点的美味确实使他没齿难忘——已经换上了半口假牙,每逢二月初八,还是要变着法儿大嚼一顿。

佟二奶奶也是个馋嘴的,喜甜食,在这一点上与老佛爷慈禧皇太后完全一致。十年动乱吃尽了苦头,现在当然应该多吃甜食。她是位七十有三的胖老太太,比佟二爷还大三岁哩,当年是媒婆子鼓吹着“女大三,抱金砖”的高调儿把她吹来的。可惜过门之后也没发财。媒婆子还说过,“佟家是旗人,好客,最讲究吃!天天过年。”可惜过门之后经常吃窝头就咸菜,沦陷8年吃杂合面,3年困难吃野菜,10年动乱吃两顿儿……如今日子好过点儿啦,儿孙们却不知礼儿,常用什么胆固醇呀、高血糖呀、冠心病呀之类的洋话儿吓唬她;用“73,84”的关坎儿来咒她:用“节食减肥”的黑心招儿限制她。她全然不信,反而极力支持老头子“过好这个二月初八!您快进城去包席,多花点子也值。这几年我好不容易才吃富态了,又想把我饿瘦了哇?”

没门儿!您想想,咱老公母俩今生今世还能痛痛快快吃几回?

植树节这天是旧历二月初三,佟二爷在二奶奶的支持下,提前5天进城去预订了一桌宫廷糕点,正在高高兴兴回家转;

与此同时,佟二奶奶也在本镇子里物色了4名小厮。小厮是什么?说难听点儿就是奴才、奴仆,说好听点儿是佣人、下人,再说客气点就是听差、帮工。由于这6种叫法都有不妥之处,老公母俩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个俗称:小厮。一开始,二奶奶也不懂得小厮是个啥,就请识文断字的丈夫给讲讲。佟二爷当过30多年教员,解放前教高中,解放后教初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后教小学,十年动乱当中再次降级当了小学的勤杂工。由于家庭出身是太监,谁也不知道太监属于什么阶级,可谁都知道太监不会生儿子,他这个“太监的儿子”一定是孽种,所以他走了一辈子下坡路。走下坡路是很省劲儿的,有了空儿他就看闲书,还学会了下围棋。小厮这个词儿就是他从《红楼梦》里学得的,他告诉老伴儿“小厮就是使唤小子!”好在西三旗的年轻人不读《红楼梦》,压根儿就不懂小厮是个啥。还以为是“小四”哩——每年二月初八,佟家都要雇用4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干一天杂活儿,可不就是小四么。

小厮的杂差可不少,样样都有老规矩:初八这天大清早儿,先往佟家院门外挑8担水,清水泼街;再往院里挑8担土,黄土墁道。然后是伺侯老公母俩洗脸、漱口、更衣、喝早茶、吃早点(自然是宫廷糕点)、抽烟(决非鸦片)、喂鸟儿、浇花儿。10点来钟接待宾客,小厮们要身穿干净衣裤鞋袜,在屋里院里垂手肃立,随时听候主子使唤。……最后,客人走了,小厮们便可来到下房——就是南屋,也叫南倒座的屋里歇歇腿儿,脚踩板凳(决不准坐着)吃一顿喷香的芝麻烧饼夹肉末儿——这也是宫廷食品。不等吃完,佟二奶奶便笑眯眯地走过来,发给每人一个红纸包的赏钱,就是一张“大团结”;道个谢,小厮们也就可以回家去了。因为这个差事挺有趣,挺新鲜——陈旧的新鲜,所以西三旗的小伙子们并不反对去当这么一天小厮。当过之后,还在年轻人中间当笑话儿传说。

初八这天终于盼到了。幸好又是艳阳天。佟二爷老公母俩鼓足了当主子的精气神儿,由小厮们伺候着洗漱更衣,喝茶抽烟,大声聊天儿,整整摆了两个钟头的谱儿。

“咳咳!”佟二爷咳嗽两声,清清喉咙,“庆大爷回省(念醒)的时候,也是清水泼街,黄土墁道啊!”

“敢情!”二奶奶答话儿,“连净室(厕所)还撒上一层白灰哩!”

“庆大爷真辛苦!在大内(皇宫)伺候老佛爷,一年忙到头儿,过了新年过初五,过了元宵佳节,二月二龙抬头,直等到二月初八这放假的日子,才放归乡里省亲一日,啧啧啧,一年才放一天假呀!”

“敢情!掌灯以前还得坐上骡车赶回宫去请安谢恩哩……还不如咱平民百姓自在。”

“嗯哪,好比咱们那几年的早请示晚汇报……”

他们所说的庆大爷,是佟二的亲大伯,11岁的时候就“净了身”,领进宫去当了小太监。渐渐的,得宠了,有了点儿积蓄,便在老家西三旗买了这座四合院,并且收了佟二作继子。他每年二月初八回家一趟倒是真的,带回来一桌宫廷糕点分赏全家也是真的;是不是真敢清水泼街、黄土墁道?却无据可考。那是黄带子(皇室宗族)出巡时候的规格,量他也不敢。辛亥革命以后,黄带子也不敢如此排场。等到1924年,冯玉祥的大兵把废帝溥仪轰出故宫,这位庆大爷也就无影无踪了,再没回过西三旗,连骨头也没回来。当时佟二才12岁,佟二奶奶尚未过门,所以他俩压根儿没见过什么清水泼街、黄土墁道的阵仗;

今天硬要这么说,而且还要雇4名小厮这么做,究竟图个啥?

只有天知道。好在此事也没人干涉——你花钱雇人往大马路上泼清水,人家只当是五讲四美搞卫生,谁管你。

佟二爷倒是有一群儿孙,只可惜他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初八这天又是个星期一,谁肯请假回家来瞧老爷子老太太摆谱儿哩。其实,儿孙们,特别是那现代派的儿媳妇,宁愿躲得远远的,也不吃那宫廷糕点;否则,这一天呀,讲起旗人的老规矩来,早晚请安,说句话也得直溜溜地站起来,大气儿不敢出一声,谁受得了!

“世道坏了,孩子们全都变了狼,吃够了爹娘,立马就心眼儿朝外……”二奶奶忿忿地说。

“没错儿。我看了一篇洋小说,描写大活人变成了小甲虫。唉,咱家的孩子也变了形,骨头关节错了位,他妈的胳膊肘儿朝外拐!”

“别骂人,今儿个是二月初八……”

老公母俩常为此事叹气。这气主要叹在经济上——几个小家庭都是挣工资的,都强调工资追不上物价,甚至故意把涨价儿说得更蝎虎些,以便比赛着不给爹妈钱。老两口儿全靠自己挣嚼谷。佟二爷有一笔退休金,可是小学教员的工资原本是最低的,当了勤杂工也没加分毫,这几年倒是纷纷调资,可是他早已退休了。把西厢房租出去,每月只能收一张“大团结”,想多收也不行,北京市有明文规定,房租不准涨价,“唉,什么都涨,唯独不准房租涨,多不公道!”此外,就是老两口儿替换着到西三旗大马路的道口去卖大碗茶。你看摊儿,我烧水;我看摊儿,你做饭,一碗茶水两分钱,赚不下几厘。夏天生意好点儿,冬天简直没人喝。因此,老公母俩为了过好这二月初八,也是省吃俭用啊,攒一年,花一天。

上午10点钟,客人们像是约好了,同时来到。全是退休了的老年旗人,一共6位,比去年少来两位——那两位已作古,永远来不了啦。小厮们跑前跑后,接过6份小小的礼物,又规规矩矩地敬烟献茶。

礼物摆在擦得明光锃亮的方桌上,请佟二奶奶一一过目。

原来是四朵绢花,一对儿绒鸡,一枚假玉石扇坠儿,一柄竹质挠痒痒的老头乐,一对儿不锈钢的保定健身球,还有4包郑州出的大前门香烟。

“真对不住,”客人说,“买不着上海大前门。”

“瞧您说的,甭论(念吝)哪儿出的,也是大前门!”

“好歹咱北京这前门箭楼子没拆了,所以这大前门香烟呀,瞧上一眼也喜性!”

“敢拆前门!他敢不敢拆天安门?量他也不敢!”

“唉,咱北京啊,9城18门,还剩了几个城门楼子?要是压根不拆,完完整整,如今也是天下第一的旅游城!”

“敢情!哪个敢比北京城!”

“……还剩了个德胜门,刚翻修过。”

“甭提啦,连城墙都扒平啦,还算什么门?”

“扒了城墙建地铁,天知道是地铁值钱还是城墙值钱?真比老农民还近视眼!”

“他总不敢拆了故宫种白薯吧!”

“种过!中山公园里就种过萝卜,还浇大粪……”

“那是文化大革命。这几年好啦,又保护文化啦!”

老人们会面,先发点儿牢骚,顺顺气,也是一种享受和需要。把气憋在肚里,胀肚,还得吃顺气丸哩。

“来来来,动真招儿,您那副云子哪?摆上摆上!”

这才是二月初八的主要活动。小厮们连忙撤下礼物,搬过一块沉甸甸的枣木板围棋盘。这时,佟二奶奶才恭恭敬敬地亲手捧上两匣云子来。

说也凑巧,不知是哪个多事者,把佟二爷家过初八的消息泄露出去,传到了外事部门。此时便有一名不知礼儿的青年外事干部,通过了西三旗的有关干部(却没有通知佟二爷),直接把一面包车的外宾领进来了。这真是一群不速之客,打算到这儿参观一下,然后就顺路去长城八达岭。谁知一进屋,就被这场面吸引住了。

外宾是日本人,而且多数是老年旅游者。日本人看见了下围棋,就像中国人看见了茅台酒,美国人看见了橄榄球,立刻忘乎所以,围了上来。

佟二爷没有思想准备。不过,他毕竟是70岁的“老北京”啦,什么阵仗儿没见过哩!坐在西三旗道口看摊儿卖大碗茶的时候,也瞧够了成千上万过路的大鼻子,蓝眼珠嘛。不稀罕。何况今儿个是我家过二月初八,是我一年一度当主子摆谱儿的时刻哩!来了外宾更好,给我助兴添彩。所以他仅仅欠欠屁股,漫不经心地朝几位老年外宾点点头,仍然按照老规矩,照例向棋友们夸了一遍云子。

“……这云子,还是庆大爷从宫里请出来、传下来的哪!真正的贡品。大理石研磨而成。白子儿润如玉,黑子儿沉如铁。”

特别是这匣黑子儿,全黑!没一丁点儿杂色,比和田墨玉都贵重啊!

凭心而论,佟二爷并不知道这些老年日本人大都到过中国,懂中国话;而他夸耀自家的云子,更不是说给日本人听的。

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日本客人立刻被他这几句大话给镇住啦。一个个屏气静听,眼珠瞪得也像那黑黑白白的云子……倒让年轻的外事干部掉进了五里云雾之中,直担心佟二爷向外宾兜售这副围棋,有失国格。

棋友们见主人泰然自若,与往年一般,也就照例恭维一番,什么“云子出在云南省,万里迢迢来进贡”啦,“没准皇上和西太后还用过哩,有灵气儿”啦,“十年动乱埋在地下,一粒神子也没走,它也通人性、恋主人”啦!

棋友们互相谦让一番,便开始了一年一度的佟家围棋擂台赛。佟二爷自然是台主,棋友们轮番上阵弈搏。没上阵的或者败下阵来的,则有小厮们殷勤伺候,有好烟好茶招待,当然更有“仿膳”的各式宫廷糕点可供品尝喽。

佟二奶奶此时也摸准了丈夫的脉搏,加上旗人好客的天性,便指使小厮们同样招待日本客人,大大方方,一视同仁,礼貌周全,事事得体,连那年轻的外事干部都怀疑佟二奶奶是否经过礼宾司的专门培训。

人们都知道酒喝多了会醉。广东人和福建人还知道,那种功夫茶喝多了也会醉,而且醉茶者更难醒。其实,球迷看球,戏迷听戏,棋迷下棋,进入了极致境界也会醉,若干天之后还是如醉如痴。现在,参加佟家围棋擂台赛的棋友们还没有醉,仅仅有一丁点儿狂了。所以,棋桌旁,已经发生了纵情的评论与喝彩,而不管是否有外宾在场。

“好棋!一子定乾坤,二爷中盘取胜啦!”

“高手对弈,多看一着。这真是高着儿呀!”

“甭泄气,棋盘大得很,您占角,我占边……”

“不妨借用毛主席一句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毛主席怎样解放北京城的?就是这几步棋呀:断而不围,围而不杀。傅作义将军也就和平起义了。”

“陈老总也是围棋高手,所以常打漂亮仗。”

“胸怀全局,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是不是?”

“也是也不是。萝卜白菜,各有一爱。棋无定法!”

“段祺瑞输棋,就是器量太小,为一子半子,死死纠缠……”

“所以吴清源11岁就能取胜段棋瑞。”

“后来姓吴的跑到日本,写了十几本棋书,《白布局》,《黑布局》,讲气势,成了日本国的棋圣。”

“现在咱北京的聂卫平,能超过吴清源吧?”

“谁知道。他俩可不是同代人。”

“高!真是妙招儿。佟兄这盘又是必胜无疑了。是将才?”

还是帅才?

下棋的没醉,只是有点儿狂;在桌旁聆听棋论的日本客人倒是醉了。他们既没想到解放北京城与围棋有什么关系,更没想到小镇西三旗的老式农舍里能聚集这多棋手,如此吃喝讲排场,也敢大发宏论……因此,他们改变了日程表,全天观棋,明日再去八达岭。

也有几个不懂围棋的日本姑娘,同样乐于留在佟家院子里玩一整天。原来她们到中国旅游已经10天了,每天的日程都由官方安排得满满的、死死的,都是去参观那些训练有素的所谓“开放点”,主人说官话,客人听官腔,甚感疲倦。今天属于“突然袭击”,主人毫无准备,却比早作准备的地方更有趣。特别是这位心宽体胖的佟二奶奶,通过翻译给她们讲解宫廷糕点的来龙去脉,以及吃法、做法。吃栗子面的小窝头为什么要细嚼慢咽?吃大窝头为什么必须就着老咸菜狼吞虎咽?这里面简直充满了深沉的历史感和伟大的哲理!而且,跟这位73岁的胖老太太在一起,日本小姐也开始怀疑来自欧美的“节食减肥”理论了。为什么想吃而不敢吃?那不等于自己跟自己摔跤吗?法国人说“瘦就是长寿”,这话简直岂有此理!难道只有中国人馋嘴?小姐们心里明白,日本人同样馋嘴……

家庭围棋擂台赛已接近尾声。佟二爷总是不会输的。棋友们心里明白,这是主人家的二月初八嘛!攒一年,花一天。管吃管喝,佟家老公母俩图个啥?图个吉祥,喜庆,气派!

6位对手,却无须对杀6个钟头,其中3位中盘就认输了,以便抓紧时间去吃栗子面的小窝头。待到红日偏西,佟二爷大获全胜,气血上涌,脸红脑胀,喊一声“送客”的时候,老公母俩一年当一天主子的瘾头儿也就算过去啦!

小厮们谢过赏钱,辞去之后,老公母俩为了节省电费,又黑着灯对脸坐在炕上大声聊天儿,回忆着遥远的往事和刚刚结束的这一天的往事……往事就是历史。

历史也有小插曲、开小玩笑。不久,那位年轻的外事干部和西三旗的干部又登门议事来了。

“日本客人想出高价,买您那副云子。”

“高价?您告诉他:黄金有价,云子无价!”

“唔……那,那就不勉强啦。另外,我们有个建议:把您家列为开放点,就是接待外宾的参观点儿。一切费用由我们旅行社开支,包括今天的糕点烟茶,实报实销!”

“为什么?”佟二爷忽然感到受了侮辱,大嗓门儿嚷道:“您别看我穷!我攒一年,玩一天,图个痛快自在!我决不让您花钱,买走了我的自在!”

第二天,春寒料峭,老公母俩又把茶摊儿摆在了西三旗的道口。

一九八六年五月十日于北京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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