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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紫墙

西太后选用两名年轻的奶

妈,让她们每天洗净全身,穿上

大红紧身上衣,只露出奶头,跪

在西太后床前供她躺在床上吮奶

吃。

(摘自《清宫太监回忆录》)

杨嬷嬷18岁被选进金府当奶妈,整整60年之后,78岁啦,也就是公元1986年仲夏,她请求离开金府,还乡去与儿孙们团聚几天,领略一丁点儿天伦之乐。这事儿却在金府上下引起了深深的不安和惊慌。

“老爷子!”杨嬷嬷嘴唇发白,哆嗦着对90高龄的金老先生恳求着,“我伺候您全家60年啦。小辈儿的不知道,您老爷子可是个见证人,今儿个是我头一回请假呀!您哪能不赏我这点儿情哩。十年讨饶一天,我总共朝您告6天假。六顺,我一准顺顺当当地按时赶回来,决不耽误。唉……您还信不过我吗?”

“信得过,信得过……人之常情!”

金老先生这天属于头脑清醒的时候,靠了助听器,把杨嬷嬷请假的话儿每个字都听得真切。惟其清醒,听得真切,一股凄凉伤感的心气才由衷而发,麻酥酥、凉丝丝,顺着后脖子一直爬上天灵盖,连他干涩的老眼也湿润了,迷朦了。他只能尊重这“人之常情”。

听了老主子这句宽厚话儿,杨嬷嬷在几秒钟之内就摘心扯肝般地悔恨起来。“老爷子呵,要不是,要不是亲骨肉来勾我的魂儿,我就是把舌头咬掉了,嚼碎了,咽进肚里去,也决不敢说这请假的话儿呀……”

金老先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觉得,再开口,八成会走调儿,透出些呜咽哽噎之声,对老年人(不论他自己还是杨嬷嬷)的健康都非常有害,有悖于养身之道。

那么,杨嬷嬷只请6天假,回一趟平谷县的老家,金府里的老主子和小主子们又何必惊慌不安呢?这可要从金府说起。

北京的紫禁城,俗称皇城,如今是闻名遐迩的故宫博物院了。就在这皇城根(当然是紫色城墙外边啦),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里,有一片废弃了的王爷府。现在是居民乱住的大杂院。大杂院这个名称十分精当,既大又杂。那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贫富荣衰、江南塞北的各样人家,总共100多户拥挤在里边,每人平均3.4平方米住房面积,“三世同堂”者大有人在,好比一个巨型沙丁鱼罐头,塞得满满的,早就超过了“见缝插针”的扁平结构而向双层床三层床的立体空间跃进了。一户至少升着一个火炉子,冬天放在屋里取暖,100多个烟筒伸向院子,对口冒烟;夏天又全都搬到屋檐下烧饭炒菜,互相烘烤着。邻居之间,真是呀:油盐酱醋千般味,烟熏火燎尽相知。

这个大杂院里真的就这么挤吗?真的。也不尽然。在院内一角,有个小跨院,独门独户,碧瓦粉墙,雕梁画栋,飞檐回廊,至今仍保留着王爷府的影子。它不是国务院参事室,也不是北京市文史资料馆(这些单位具备保护文物的觉悟水平和经济能力,占用了王府尚能保持王府建筑物的老模样),而是一代名医“金一趟”的住宅。附近的老北京们仍然习惯于叫这个小跨院为金府。这因为,老中医金一趟本人便是一位前清的贝子,也就是亲王的儿子。他始终占据着亲王府“祖业”的这一个小犄角,几经战乱,“改朝换代”,悠悠岁月90年,非但未被扫地出门,而且衣食优裕,名声显赫,经久不衰。

自从1911年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胜利,宣统皇帝逊位;1924年冯玉祥的大兵将溥仪逐出紫禁城,同时把享受民国“优待条件”的前清王公大臣们赶出各自的府邸;时至今日,像金一趟这样依然盘踞王府(即使仅仅是一角)的遗老遗少,恐怕已是绝无仅有的了。

他凭的什么呢?许多老北京都知道,找金大夫看病,不论患者是谁,也不论病情多重,他只给你开一次处方药单,“拿回去照方抓药,文火煎服。有效多吃,没效少吃。有效没效,下次都甭来啦。听明白了吧?下次要是再来,就等于您当众抽我嘴巴!”据说,凡是服了他的药,没有不见效的。天长日久,有口皆碑,一传十,百传千,北京神医“金一趟”名声大噪。沿途设岗、驱车坐轿前来金府请他看过病的各类要员,从孙中山到汪精卫,从蒋介石到林彪,从土肥原到司徒雷登,以及郭沫若、梅兰芳、江青、张恨水……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人物,数不胜数。所以就连无法无天的红卫兵满城“破四旧”的时候也未曾触及金一趟的灵魂和皮肉,被迫承认中医还是老的好,中药方子还是“旧”的能治病。

更重要的,是金一趟及其家人会秘密地制作一种起死回生的中成药“再造金丹”。这可不是花钱就能买的。不对症,自然不给吃;对症的,也得当面吃当面嚼当面用温汤送进肚,还得当面用盐水漱口。连牙缝里的药渣子也不准你带出金府去。据传闻,当年北京市革委会主任谢富治的夫人当卫生部长的时候,想要一颗再造金丹,金一趟答得挺干脆:“我只有一颗脑袋,您要不要!”

既然金一趟如此硬气,不可一世,那么,一名风烛残年的老妈子请6天假回乡省亲,又何必大惊小怪哩!

不,事情很复杂。杨嬷嬷在金府60年,对一切都熟透了!

金一趟唯恐她泄露天机,把再造金丹的宫廷秘方传出去……

如今是什么世道?都说认钱不认人啦……他猛然想到了“风烛残年”,90岁啦,可不就像露天野地里点着的一支蜡么,谁保哪边不吹来一股风呢,人死如灯灭,一口气,刹那间,冥冥之中,永世不得再投胎。赶紧把秘方传了吧!传给谁?

传给谁?传给谁?

金府无后。无后!无后……

留在人间吧……一种混沌的声音在耳际嗡嗡响着,由近而远,越来越远,金一趟又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状态。

金一趟原名金奕屏,是否与肃亲王善耆的子女们同属一支一辈?他自己不说,别人也没考究过。自从著名的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被国民政府处决之后,他更是讳莫如深。川岛芳子原名金壁辉,是肃亲王的第十四格格。善耆将她送给日本浪人川岛速浪做了义女,才改用日本名字的。至于彼此都姓金,金一趟倒是作过一点解释:“金,就是爱新觉罗。不是汉人百家姓里那个金!”他的意思,只承认与金壁辉同族而并非同姓——离远点儿好。

1926年,金一趟“而立之年”得子,十分欣慰,立刻派陈管事到京东去选奶妈。陈管事是留在这座小跨院“王府”中的最后一名太监了,老家在京东140里的平谷县,所以在小少爷尚未出生时,他就多次向金一趟吹嘘平谷奶妈身子骨壮实奶水足了。

坐上金府的骡拉轿车,陈管事兴冲冲地回到了平谷县。平谷、三河一带,几百年来都是出太监和奶妈的地方,就像保定府那边一样。究其原因,除了这里人多田少,农民生活十分贫困之外,就是那些当了太监而又受宠发财的极少数人,把白花花的银子捎回老家盖房置地所造成的影响。不少终年劳碌难得温饱的贫苦农民,竟然认为这也是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有的父母狠着心肠,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十一二岁就送去“净身”,也叫“去势”,然后再走门路把这不男不女的孩子送进后宫或者各座王爷府。30岁的陈管事永远忘不了这些门路。他本人和许多小太监,当年就是从这两条门路引进而“献身”的。一处是北京城里南长街会计司胡同里的毕五家,一处是地安门方砖胡同的小刀刘家。毕、刘二人都是清朝的七品官儿,专营进送太监的活计。孩子们先由亲爹亲大爷的送到这儿“挂档子”报名;然后“审议”一番,也就是特殊的考试吧,内容包括审视相貌是否端正,身体有无疾病,还要交谈,类似口试,看你反应机敏不,口齿伶俐不?一切合格,办手续,由孩子的亲爹亲叔伯在“献身”契上画押,永不反悔。此时,家长领了赏银立即走人,一切的一切,全都拜托给毕五或者小刀刘了,生死不问!余下的事儿倒也简单,小刀刘们把动手术的小刀放在火上烧一烧(消毒),也没有止痛药,就像阉猪阉狗那样把个男孩子活活地“割”了……陈管事永远记得19年前这一刀造化。所以,今天他坐着蓝布帏子的小鞍轿车,盘着膝下无物的双腿,穿着真丝纺绸的光滑裤褂,摸着同样光溜溜的下巴颏儿,闻着提神醒脑的鼻烟,一路打了许许多多痛快淋漓的大小喷嚏,便趾高气扬地回老家选奶妈来了。

眼下虽然是民国十五年了,金府挑选奶妈却依然沿用着老规矩。那契约条件既宽大又严格。不成文的条件是:体格健壮,性情平和,相貌端正,头胎初乳。成文的字据是:进府之后管吃管穿,另赐月银四两(现改为银元五块);丈夫儿子等等亲属一律不准进府探访;在府奉侍终身,生养死葬。这最后两条——不准探视和终身服役,是金府的特殊规矩,大概与那神秘的再造金丹有关,怕奶妈偷走了宫廷秘方。

陈管事好不神气啊!来到他在村里建造的青砖大瓦房里一坐,立刻有几位本家大伯大婶的躬身上前问寒问暖,敬酒献茶,同时争相推荐奶妈子。这些人图的是20元酬银,自然十分殷勤;陈管事身负重任,效忠主子,也不怠慢。他并不休息,边吃边喝边干,眼耳口脑手并用,没到半天就亲自检查了十几名送上门来的竞选奶妈。平谷话管姑娘叫姑奶奶,为了表示这些刚刚生下头胎的小媳妇儿年轻力壮,推荐者故意叫她们奶姑娘,而不称奶妈。“张家奶姑娘,还愣着干啥?快脱褂子呀,请陈公公看奶子!”“李家奶姑娘模样儿生得俊!大脸盘,双眼皮儿,身子骨也壮实!”“她是咱陈家的姑奶奶哩,啊不,现时刚变奶姑娘,您不信就挤一下瞅瞅看,奶水能滋3尺远!”

乱乱哄哄,竞竞争争,领进屋来的其实都是些个女孩子。

由于早婚,这些刚生头胎的小奶妈儿,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八九。陈管事亲手给她们检查全身,连耳朵眼儿脚趾头缝儿也得察看清楚,有一丁点儿皮肤病也不行呵。小奶妈子们害羞,其实是无知,陈公公他是太监嘛,也是蹲着撒尿的角色,你怕他个啥?

日头偏西,陈管事已选定了18岁的杨春妮。这个小媳妇虽然不属陈姓的本家姑奶奶,却生着一张瓜子脸、双眼皮儿、高鼻梁、薄嘴唇……容颜俊秀,透着一股子灵气。金府的小贝子吃了她的奶,“七分像爹娘,三分像奶妈”,所以容貌也很要紧;杨春妮的小丈夫杜七儿,抱着刚出世15天的孩子站在房门外,现身说法,足以证明她符合“头胎初乳”的条件——初乳最“壮”,金府的小贝子怎么能吃“寡汤剩水”的多胎奶哩!杨春妮的奶子胀成了两个半圆球——金府的小贝子一准是大胃口,饿着了还行?杨春妮的……总之,选定了。陈管事当场掷下50块白花花沉甸甸的“袁大头”,20酬掮客(其实是他的本家嫂子),30赏杜七儿。吃罢晚饭,连夜登车回府。

蓝布帏厢的小鞍轿车,铁瓦大木轮子,咯登登地在大马路上行走着。车上5个人。跨坐在车辕左侧的车把式得了两元酒钱,心里美滋滋的,不时抡起长鞭抖个脆响儿,啪!啪!

单抽辕骡子的耳朵根,蹄声得得,响的更密些了。跨坐在车辕右侧的杜七儿,只有15岁,却说(虚岁)17,根本不懂这是怎么一回子事。去年娶了个“女大三,抱金砖”的媳妇,原本也是为了给全家烧火做饭喂猪打狗听使唤的,如今送进王爷府去当奶姑娘,兴许那吃喝穿戴比在自己家里强得多。爹妈都说过,“杜七儿呀,你要真疼你媳妇,就让她进北京去吧,那王爷府里金砖墁地,比咱家的热炕头还舒坦呐!”想来此话不假,亲爹亲妈亲口讲的嘛。蓝布帏子里边,陈管事倒头呼呼大睡,大功告成啦!而且,这次雇奶妈的钱,总数是100块大洋,除去明面上的花销,我这一趟也落下48块,全都留给了我的爹妈;而且,我爹说啦,只要有钱,太监也会有儿子,从本家侄子里挑一个过继的,上赶着来哩;而且,你金一趟30得子,我与你同庚,也要30得子!而且……谁他妈的再敢说太监断子绝孙,我就,我就娶个媳妇叫你们瞧瞧!想来想去,天无绝人之路,焉能断子绝孙?想得头头是道,最大的安慰就是有钱,有钱就可以宽心大睡。

这辆骡车上,蓝布帏子里边,此时只有杨春妮独自垂泪。

她怀抱着亲生儿子,给他喂奶,吃吧,吃吧,这是你最后一晚上吃娘的奶啦。娘不是人,是一只羊!咱家不是喂着一只奶羊吗,赶明儿你就吃羊奶去吧……可是春妮不明白,陈管事为啥让杜七儿抱着孩子跟车送行呢?后来,过了好几年,她才知道女人的奶汁必须让孩子天天吸着,一停就会憋回去。

第二天黄昏,车到东直门脸儿,陈管事发话了:“杜七儿,你就甭进城啦,抱着孩子下车吧。再赏你一吊钱,就在这门脸儿外边吃顿饭。别进城!等会城门楼子上一打点就关城门,小心把你关到城里,叫巡警逮了去做苦工!也别在关厢住店。吃完饭,揣两个大火烧,趁着大月亮地儿就原路往回踅吧。甭耽误,别把孩子饿着了。放心过好日子去吧。你媳妇月月挣钱,逢年过节还能得赏钱哩,晃眼砸手的袁大头自会流水样的给你捎到家。人活着图个啥?买房子置田地,上孝顺父母,下造福儿孙,我也是这样献身的人嘛,哈,你也快变成小财主啰!有一句话你给我记两辈子:金府可不是好惹的!你跟你这怀抱着的儿子,日后就算吃了豹子胆,发了横财,也千万不要进府来探亲!”

陈管事为啥一口气说这么一大堆呢?原因好几层:首先,他是个精明强干的管事,明知道这样雇奶妈跟买丫头差不离儿,好话坏话硬话软话都必须说周全,叫杜七儿小两口儿听明白,断了那小夫妻之情,死了这条心,免得日后惹事生非;

第二层,我陈公公不停嘴地说话,你俩也就得注注地竖着耳朵听,不容你小夫妻互诉衷肠,再说点子掏心掏肝牵魂动魄的私情话儿,更免得小奶妈伤心动情的那么一折腾,气血不顺瘪了奶;第三呀,说完就动手,迅雷不及掩耳,你俩还发愣哩,骡拉轿车往路边一停,一脚踢在杜七儿屁股蛋子上,不由你不下车;哗啦,一吊铜钱掼到地下,不由你不弯腰拣钱;

回过头来叉开双手就到杨春妮怀里夺孩子……孩子哭,亲娘叫,好不凄惨!

杜七儿呆呆地在路边站着,他也才是个15岁的大孩子呀,此时好像弯了腰驼了背的小老头儿,更像半截木头桩子……车上,杨春妮死抱着儿子不撒手,可这个没满月的小家伙浑身嫩肉细骨头,当娘的怎么忍心下死劲抢夺哩!她护又护不住,夺又夺不过,急了,张嘴往那小胳膊上使劲咬一口,早被经验丰富的陈管事一巴掌打了个歪脖儿。

她两眼发黑,黑暗中又迸出许多金星。骡拉轿车咯登登地又摇晃起来。这生离死别的时刻,奇丽的金星……我苦命的儿啊!

今年春天,一辆皇冠牌出租小汽车停在了金府门前,走下来一位28岁的英俊青年,身穿羊皮夹克,毛哔叽西式长裤,双色尖头皮鞋,提一只大红旅行箱,客客气气地走进金府的黑漆大门,拜见他的祖母杨嬷嬷来了。

门房兼挂号的老头儿不敢阻拦,立刻通报。

“我叫杜逢时,来给金爷爷送点人参。”

“哟!你就是杜逢时呀,我是金枝。”

接待杜逢时的,是金一趟唯一的孙女,掌上明珠呀,又为了纪念这高贵的血统,由爷爷给起名金枝。她今年26岁,医学院毕业之后又当了两年研究生,现在的重要工作就是两项。从理论上整理金一趟丰富的中医经验,并且在密室里参与制作再造金丹——这玩艺儿是绝对不准外人插手的。

杜逢时的来访,提前打过招呼。近两年杨嬷嬷与儿孙通信,都由金枝代笔。彼此还寄过几次照片,所以金枝对杜逢时并不感到生疏。有趣的是,杜家的来信也都是逢时写的,实际上,这两个青年人已经存在两年书信交往的关系了。说文雅点儿,神交已久。

小杜送人参,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杜家这几年已经是个颇有名气的人工植参专业户了。只不过金枝没想到,这小伙子一打开旅行箱,竟然拿出四五斤上好的全须人参来!她了解这种人参的价值,瞥上一眼心里也就有了个大数儿,这是一份上千元的重礼啊。而这小伙子却大大方方捧出来,若无其事,好像从农村捎来了几斤胡萝卜。

55岁的颜寄萍亲手搀着杨嬷嬷走进西厢房。杜逢时赶紧迎上前去,搀住老人,叫声“奶奶!您老人家身体硬朗……”一语未毕,满脸泪流。

杨嬷嬷身穿老式对襟紫缎子面的丝棉袄,黑呢料的撒腿裤,千层底的圆口黑布鞋,两眼放亮儿,闪动着泪花,被扶到红木嵌贝花的靠背椅上坐定,目光始终没离开过自己的孙子。她渐渐地感到纳闷和伤心,眼前这个管我叫奶奶的大学生还是阔少爷什么的,那肩臂腰腿,眉字之间,怎么就觅不见一丝一毫杜七儿的影子呢?不错,隔代的人啦,就算寻不出身影轮廓来,也该透出一星半点他爷爷的精气神儿吧!唉,连个庄稼人的魂儿也没有,也不像工人,又不像干部,简直是个四不像!

她很快就不太喜欢叫她奶奶的这个年轻人了。那本来就未曾十分激动的骨肉亲情,又凉了一截。两眼不再放亮,泪花也不再闪烁,倒显得更端庄稳重了。杜逢时看得出,那位50多岁的太太,垂手直立在红木椅子近旁,金枝又垂手肃立在太太下手……错不了啦,这位太太正是金枝的母亲。可是,这母女二人,都是金府的主人,为啥这般恭恭敬敬地对待我奶奶呢?我奶奶不是金府的老妈子么?难道是我认错了人?金枝的信里写过,她的祖母早就去世了,可见红木椅子上坐着的还是我的奶奶……

“孩子啊,你爹妈好吗?”杨嬷嬷问话了。

“好!托您老人家的福。”

“村里的乡亲们好吧?”

“好!老辈儿的还嘱咐我给您捎好儿呐。”

“嗯……还有人记得我呀!”

“记得,记得!天天儿都盼望着您回趟平谷老家哩!”

杨嬷嬷苦笑一声。“我可不能回去。就跟你爷爷一样的理儿,到死他也不敢来一趟……你爹也不能来。他不来看我,做得对,人言为信——咱们应该守信用!”

“是!我爹也这么说,才叫我来看看奶奶。”

杨嬷嬷笑笑。“你能来!字据上只写着杜七儿父子一生一世不准进金府,并没写着杜七儿的孙子也不准哪。”

“是,是……”

杜逢时内心戚然。就连颜寄萍和金枝也觉得鼻子酸酸的,一直说不出话来。

“这要感谢陈管事。他没写上孙子也不准来。也许他压根就没想到我杨春妮还会有孙子。”

“是,是。”

杨嬷嬷又吩咐颜寄萍母女:“叫他住下吧。你们领着他好好逛逛北京城!从平谷进一趟北京也不容易。”

金枝笑了,“是,杨奶奶。不过,小杜他可不是乡巴佬,上海、广州都到过。从平谷到北京,人家来来往往都是坐的出租小汽车。”

杨嬷嬷又打量孙子,笑着说:“嗯,不土气。那就给他做点儿好吃的吧。”

杜逢时赶紧说:“今天我请奶奶吃饭,请金爷爷全家一块去!咱到仿膳去包一桌。愿意去全聚德吃烤鸭也行……出租汽车我没放它走,还在门口等着哩。”

“孩子啊,”杨嬷嬷不高兴了,“不准放肆!这儿是金府,说话要有分寸。走,先跟我到金爷爷屋里请安去……”

颜寄萍始终在红木椅子旁边站着,现在又赶紧搀起杨嬷嬷来,就跟儿媳妇伺候婆婆一模一样。金枝写给杜家的信里,也曾说过金府上下都很尊重杨嬷嬷;今天一看,原来尊重到这种程度,也使杜逢时大惑不解。

瞧,这位杨奶奶,俨然是金府的女主子!年轻的农民杜逢时,一时半刻,怎么能想象祖母这60年间吃过的种种苦头啊!

18岁的杨春妮进入金府之后,就像只珍贵的奶羊一样被精心饲养起来了。不准受风,不准受热,不准受惊,不准生气,不准想家,不准发愁……那都会妨碍她生奶呀!30岁的名医金一趟,极难退净亲王贝子的高贵心理。这种心理中极重要的一条就是延续高贵的血统。如今祖宗保佑,30得子,这一点血肉传到了小贝子身上!什么?小贝子?金一趟内心一惊,我可不是亲王了,怎敢再说小贝子……那也是小少爷!聪明的陈管事已经张嘴闭嘴的叫小少爷了,对,随他的便,就叫少爷吧。然而,贝子也罢,少爷也罢,反正都是龙血凤髓,都是金府唯一的命根子!而这奶汁又是小少爷的命根子。因此种种原因,金府上上下下都十分珍视杨春妮这只两条腿的奶羊,也就不足为奇了。

金一趟的夫人是位体虚多病的格格,成天离不开药罐子。

她幸亏嫁给了名医金一趟,否则,在扫地出门的时候,不被冯玉祥的大兵卖到妓院里去,也会在饥寒交加之下病死街头。

由于嫁到了金府,虽然从格格变成了夫人,却依旧生活在锦绣簇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更要紧的是有名医治病,有现成的药罐子天天煎药。这位夫人虽然识文断字,却是百事不通,样样不会,连牙膏是怎样跑到牙刷上去的都不知道。一天,她悄悄地向丈夫请教,金一趟先说“挤的!”又说“你就甭操这份儿心啦!”但她也看得出,府里的太监、丫头、嬷嬷、厨子、小厮们,日渐减少,被精明的陈管事一拨又一拨儿的“裁”了,渐渐地所剩无几了,就想练习一些生活的本领,偷偷地去挤牙膏,挤了半天也没挤出来。“我真笨!”她悄悄骂一声,原来是牙膏盖子没打开,就动手拔牙膏盖儿……拔不动,就用指甲撬,直到把长长尖尖的指甲撬劈了,十指连心呵,手指头疼得钻心,额头冒汗,嘴唇发白,这小小的牙膏盖儿还是没打开。她压根儿就没想到拧一下牙膏盖儿,更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个什么螺丝扣之类的魔术被应用到牙膏盖儿上来了。不过她也有脑袋,也会思想,此时想到的是当个使唤丫头也不易,主子清早要刷牙漱口,你就必须具有很大的手劲儿,立刻拔开牙膏盖儿,提前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她又想了一阵子,更加佩服丈夫金一趟的说法了,“你就甭操这份儿心啦!”真对,会挤牙膏算什么本事哩!女人真正的本事并不在这儿。我最大的功劳就是勤吃药,调养好身子,给金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这也是金一趟的心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下的处境,再娶二房三房,再想找一位高贵血统的格格做妻子,恐怕难了!他念头一转,难道我金一趟的高超医道,就不能治好夫人的不育症么?就不能“妙手回春”了么?别着急,别泄气,慢慢来,中医最讲究慢功,慢慢调养,循序渐进,对此气血两亏之妇人,只宜温补,功到自然成。金一趟真不愧为一代名医呀,在他精心调治之下,金夫人不但身子渐渐康复,而且居然在33岁的时候出现了喜脉!今天,母以子荣,她怀着极大的幸福感和荣誉感,高高兴兴地把新来的小奶妈召到榻前问话儿。

“你姓什么呀?”

“我婆家姓杜。”

“从今以后就别再提起你的婆家啦!”

“是。我娘家姓杨。”

“我怎么叫你呢?”

“我的名字是杨春妮。您怎么叫都行。”

“真的怎么叫都行吗?”

“真的,反正我跟一只奶羊差不离……”

“小嘴儿怪伶俐的呀,回话软里带硬,还带一点小脾气呐!告诉你,当奶妈不准生气!生气能把奶水气回去。吃了带气的奶,小少爷赶明儿也爱发脾气。记住!”

“是,我不敢生气。”

“你要真的不生气,我就赐给你一个好听好记好叫的新名儿吧。你本姓杨,很好,往后就叫杨羊吧!”

“谢谢您啦!”

“以后你就称我太太吧。民国以后,什么福晋呀,夫人呀,全都不如太太时兴。”

“是,太太!”

还有,老爷已经给少爷起了名字,大成。能长大成人,能成家立业,立大业!今后,他吃你的奶,你就是他的半个亲娘啦!跟我一样,也有母子的情份。所以,别人叫他小少爷,大少爷;你就不用跟着叫少爷啦,你就叫他成哥儿吧!

“这……我可不敢。”

金太太红了眼圈儿,拉住杨羊一只手,掏心掏肝地说:

“等成哥儿长大了,我叫他给你磕头!羊羔跪乳,这是天意。杨羊,我的好妹妹!从今天起,这孩子可就全托付给你啦……”

杨羊深受感动,流下了两行热泪。

金府珍视杨羊的措施还很多。什么天天洗澡呀,夜夜加餐呀,专人伺候呀,不见生人呀,清规戒律,数不胜数。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多数是陈管事遵照王爷府的传统习惯宣布的;也有金太太心血来潮的时候追加的;更有名医金一趟根据养身之道和多种“催奶偏方”亲自制订的。就拿杨羊的食谱来说吧,春忌鱼虾,冬禁炸炒,夏食莲藕,秋吃西瓜。全年禁绝辛辣。却是不分冬夏,天天必吃清墩肘子,清汤蹄子,早晚必喝鸡鸭汤,用以催奶。而且汤里不准放盐,否则奶汁就“败”了。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杨羊一看见这白汤白肉就恶心,比吃药还难受,经常偷着去咬两口老咸菜,才能压住胃里直往上冒的酸水。

成哥儿吃人奶一直吃到7岁,背着书包上小学了才断奶。

他不肯断奶,又哭又闹。还是金一趟的办法多,用喜胆调了“万应锭”,拿毛笔醮着在杨羊的奶盘上画了两个黑蜘蛛,把奶头涂抹得黝黑,成哥儿果然吓傻了眼。半夜里,睡梦中爬起来吸吮一口,又苦又凉,恶心到天亮,这才放过了杨羊这只苦命的两条腿奶羊。

哺乳7年,此时的杨春妮体形完全变了。那几千只无盐的清燉肘子、蹄子和几千碗鸡鸭汤,把她“催”得过早地发福啦,浑身臃肿,两只乳房也长成了“口袋奶”,8寸长。25岁的青年妇女,两鬓长了白发,简直像个40开外的肥胖症患者。大概全世界也少有此种残酷的刑罚吧,活活地把人摧残到这种模样。

更严酷的是,此时的杨羊,已经离不开金府的锦衣甘食了。这副模样,连走路都喘气,怎能回到平谷县家乡去帮助公婆砍柴挑水烧火做饭?帮助杜七儿割麦插秧薅草耪地?帮助全家纺线缝衣喂猪打狗?她连想也不敢想丈夫杜七儿牵着小毛驴前来赎她回家乡了!

何况还有那张“在金府奉侍终身,生养死葬”的契约文书哩!死了回家团圆这条心吧。别说有那张字据,就是金府开恩,放我还乡,婆家娘家,还有谁肯收留我这个活累赘哩!

成哥儿断奶之后,杨羊一连三夜睡不着。

杨嬷嬷领着孙儿杜逢时到北屋(上房)拜见金爷爷的时机不巧,这位90高龄的老中医正处在思维混乱的状态,任凭你怎么说,他还是想不明白杜逢时是什么人。

“我的丈夫杜七儿,就是他的爷爷。他是我没见过面的亲孙子!”杨嬷嬷坐到金一趟的床沿上,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

“你的丈夫……杨羊,你什么时候又有了丈夫?啊?你没有丈夫!你是金府的杨奶奶?”“是呀是呀,可我60年前有过丈夫呀。”杨嬷嬷哭笑不得,“我要是没有丈夫,怎么会有儿子!怎么会在月子里就进府来当奶妈?”

“你有儿子,说对啦,金大成就是你奶大的儿子!可是你没有孙子。成哥儿死得太早啦,没有给我老金家留下后代……”

听到这,颜寄萍的脸色第一个变了样儿。她丈夫金大成在“文革”当中死于非命,只给她留下了个6岁的小女儿金枝。唉,日子怎么过得这样快,转眼就是20年哪……看来老爷子今天神志不清,否则他绝不肯随便提起“没有给老金家留下后代”这件全家忌讳的伤心事。然而颜寄萍也是满族,也重礼貌规矩——当儿媳妇的呀,此时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她不敢规劝公公几句,只能垂手肃立不吭声。

杜逢时更加尴尬,连他爷爷杜七儿在这里都挂不上号,遑论孙子!所以他一没说话,二没磕头,像个哑巴般地靠墙站着。

只有金枝开通点儿,从小就是红领巾嘛,上高中的时候又入了共青团,眼下正积极申请入党哩,所受的集体教育多于家教——就说家教吧,她也是全家的“小不点儿”,孙女呀,隔辈儿的孩子,所以只有她不怕爷爷。现在见爷爷犯糊涂,闹得大家不愉快,立刻趴到床上去给金一趟戴上助听器,拿话儿打圆场,更想打破这凄切的气氛。“爷爷,戴上吧。不戴助听器,所答非所问,尽闹笑话!小杜,你过来,现在可以跟他聊几句啦。”

杜逢时上前叫了声“金爷爷!”又深深地鞠了个躬。

金一趟总算答应了一声:“哎!好孩子!”

乘着爷爷没说胡话,金枝抢在头里替他说了几句:“这不就认出来了嘛!小杜是杨奶奶的亲孙子,跟我是同辈儿的,年长两岁,也就是我的大哥哥啦!他现在是个种人参的专业户,还特意从平谷县的大山沟里给您送来四五斤上好的全须人参哩!”

杨嬷嬷也说:“是孝敬金爷爷的!”

杜逢时纠正一句:“只有4斤。”

金一趟问:“4斤?人参还有论斤的?”

金枝抢着说:“是呀,是小杜跟他爸爸一块,人工种植的。”

自家种的,才敢论斤!要是在药铺里买呀,几两几钱,现在统一计量标准,几克几十克,也贵着呐!

“不算什么。”杜逢时财大气粗。

“不算什么?你好大口气!同仁堂乐家老铺的老掌柜,也不敢这么说!”金一趟盯着杜逢时,这身打扮,叫他纳闷儿,“兴许是我戴木头眼镜——瞧不透你!你到底是从哪座王爷府里钻出来的贝勒贝子呵?拿着人参当萝卜干儿!唉,这种事情,我年轻的时候见过,现在可不信。”

杜逢时赶紧解释:“我这人参是人工种植的,没有野山参那么贵重。再说,我奶奶在府上过了60年,我爸爸也整整60岁啦,他想亲娘,我想奶奶……这4斤人参也不是随便送的。”

金枝是个聪明乖巧的姑娘,听得出小杜话中有话,唯恐他说出什么要接奶奶回老家住几年的话来,赶紧把话岔开:

“小杜是一片诚心!他到府里来,就是为了看看杨奶奶,看看金爷爷,没有别的意思。啊,爷爷您也累啦,小杜他今儿个也不走,明天再来给您请安吧!”

就这样,杜逢时初次拜见金一趟的场面,让金枝小姐给圆下来了,也可以说被她搅黄了。

晚饭后,杨嬷嬷单独“审问”亲孙子的时候,又出现了另一个悲喜交加、百感交集的场面。60年,用我国农历、阴历或日夏历的历法计算,那可就是一个世纪啊!俗话说,30年河东,30年河西。那么60年又将是多大的变迁呢?沧海变桑田么?换了人间么?

杜逢时也是个深知人世炎凉的青年。别看他才28岁,小小年纪,却也足足当过22年夹着尾巴任人欺凌的“狗崽子”。

他算什么“狗崽子”呢?原来历史很会捉弄人,他这个“狗崽子”的命运竟然是祖母这只两条腿的奶羊赐给的。

插上了房门,小杜便呜呜咽咽地哭诉起来。

“奶奶,您当奶姑娘的那30块光洋,爷爷把它缝到了荞麦皮枕头里,一个也舍不得花呀。以后每个月捎回来的5块光洋,他老人家也是到处塞,到处藏,埋在水缸底下,砌到锅台里,攒呀攒呀,一心盘算着买几亩田,盖几间房……他老人家做梦也是这个心事!”

杨嬷嬷凄然一笑,“什么他老人家!杜七儿那年才15,比你现在还矬一头哩。要是在这北京城里,15的孩子懂个屁!可是杜七儿却当了爹,又当爹又当妈,还知道往水缸底下埋洋钱,唉,也真叫他吃苦了……”

“是,窝头咸菜都舍不得吃,一天两顿儿野菜粥。这都是我姥姥亲眼看见的。”

杨嬷嬷眯缝着眼睛回想,似乎自言自语:“水缸……咱家那口大缸是半截子埋在地下的,村里家家都是这样卧缸,挑回井水来,往缸里倒着省劲儿。这水缸在村里叫地缸。地缸里存的水,冬暖夏凉,冬天冻不裂缸,夏天喝了不闹肚子。那时节,谁喝开水呀,家家都是拿瓢舀凉水喝……唔,往地缸底下埋洋钱,也真难为杜七儿啦,他个子矬,没手劲儿,怎么抬得动那口大水缸啊……”

“奶奶,那都是从前的事儿啦,我猜爷爷他也不会每个月埋一回……整整攒了六七年,把奶奶您捎回家的光洋总到一堆数了数,呀呀,400多块白花花的袁大头哇!装了一瓮。我爷爷这年也20多岁啦,就四下里托人,拜门子,给保甲长送礼钱,买田置地,备砖备瓦,又忙乎了3年,盖起了5间大瓦房,垒了院墙高门楼,院墙外边一转遭儿栽了80棵榆钱树,在村东头还买进了36亩水浇地和一眼井……”

杨嬷嬷沉浸在孙儿如数家珍的追述声中,一丝微笑掺和着苦涩味的惨笑爬上眼角嘴角,这大瓦房、高门楼、榆钱树、水浇地,不也是她梦寐以求的天堂美景吗?她娘家杨村就有这么一户财主,顿顿儿大米白面,吃碗咸菜还要倒半两香油哩!她怎能不笑?笑得怎能不惨?想必杜七儿父子也吃上了大米白面,咸菜碗里也倒上了半两香油。可是啊,这一切的一切,不正是从她那两只变了形的“口袋奶”里榨出来的白颜色的血嘛?

她惨笑着。“榆钱树……80棵榆钱树好哇。80,逢八则发,十全十美,都是最吉利的字眼。榆钱,就是年年温饱而有余钱……”

杜逢时可气哭了。“奶奶!您还笑哩,还说啥吉利呀,余钱呀……这简直是灾难!您就不算算,我爷爷刚雇了两个长工,刚种了两年半庄稼,日本鬼子就打到平谷县啦!紧接着又来了八路军,跟鬼子拉大锯,天天拉,我爷爷呀,白天给维持会交钱,夜里给八路军交粮,不到半年又吃上野菜粥啦……1942年,平谷县建党建政——基本上是共产党的天下了;1946年,傅作义的骑兵占了平谷,又闹伙会(地主还乡团),我爷爷胆子小,跟着八路军的村干部往山里跑,可是人家又说他也是地主!他死活不认账,不相信自己是地主,更不肯参加伙会跟乡亲们作对,闹得两头不落人。转过年来,傅作义的队伍撤啦,伙会也跨啦,平谷县提前搞土改……奶奶呀,您信不信,土改工作队给咱家定了个地主成份!硬说咱家这些房子田地是剥削了贫雇农的血汗……”

杨嬷嬷不懂政策,可她也知道地主是吸血鬼、害人精。她爹就给财主家当了大半辈子长工,到头来还是冻饿而死……

可是,我那杜七儿会害人吗?我那公公也是个扛长活的老实人呀!再说,我那7年奶水换来的瓦房田产怎么是剥削别人的血汗哟?老天爷呀,倒底是别人吸了我的血,还是我吸了别人的血呢?……她这是头一次知道丈夫杜七儿当了地主。果然是我害了全家呀!我当了7年奶羊,得到的报应是让丈夫当上了地主……她想哭,又想笑,可这哭声笑声全都咽到了肚子里……她猛然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儿子,忙问:“那么,你爸爸呢?”

杜逢时开始苦笑了。“土改那年我爸爸周岁21,虚岁22,完全合格,也定了个地主分子!”

杨嬷嬷心惊肉跳,她已经能够想象自己这只两条腿的奶羊给丈夫儿子造成了多么深重的不幸!

就在京郊平谷县杜七儿老子被划成地主,扫地出门的同时,北京城里金府的陈管事也坐卧不安了。他的消息比别人灵通。趁着傅作义部队骚扰平谷解放区的时机,花钱托人,就把自家的太监妻子、义子和为数不多的细软悄悄运进了北京城,秘密地租了两间别墅小洋楼,安顿停当,常来常往,却不让金府的人知道半点消息。

前清贵族大都有个通病——不善理财。这些骄奢成性的八旗子弟,提笼架鸟,抽大烟打麻将,捧戏子当票友,讲排场摆阔气,吃香的喝辣的,放风筝踢毽子,逛窑子赶庙会,样样精通,唯独不会理财。正派点的,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行医教书,写小说作文章,栽花草养金鱼,设计庭院题写匾额,直到吃斋念佛,办慈善事业,还是只会花钱不会理财。他们为啥都有这个败家子的通病呢?原因倒也简单:钱粮来得容易。世袭爵位,俸银禄米,北京城里至今不是还有个钱粮胡同和禄米仓吗?接月只管去领,铁杆庄稼吃不倒啊!北京城外更有许多旗地、营盘,园林、坟陵、这个“券”、那个“务”,这个“苑”、那个“坊”,这个“寺”、那个“观”,这个“圈”、那个“池”……名目繁多,数不胜数,也都按年节、按时令向主子交租纳银,还送实物:鸡鸭羊兔,鹁鸽鹌鹑,奶酪鹿脯,瓜果梨桃,红枣栗子,白薯山药,最不济的也得送几把笤帚几领席,鸡毛掸子荞麦皮(灌枕头用)哩!

自己不理财,有没有人替他们理财呢?有。皇宫里有内务府和太监总管,各个王府都有太监管事。金府里的陈管事就是此种角色。别处府第,那些管事们早在1924年以前就跑光了。当然不是空着手跑,而是把主子的家财变卖一空,卷款而逃。陈管事不跑,则是认准了金一趟还能行医,还保得住王府之一隅,还有那诱人的再造金丹。但他也早就开始逃跑了——人在金府管事,正好利用职权和贵族不善理财的弱点,釜底抽薪,把那能抽走的活钱不停地往外抽。抽到哪儿去?此人颇有眼力,颇有一帮朋友,知道共产党迟早解放北京城,所以干脆抽到香港去做买卖。

1947年,京东140里的平谷县都搞土改了,这北京城还能保得几时!看透了这种时局,陈管事天天挟个小包袱上街去,把府里的金银财宝、古玩字画,每次包走一小点儿,又包回点花生瓜子蜜饯果脯来。如此倒腾了个把月,金府上上下下竟然没人知晓。

陈管事给金府留下了一个空架子,许多空箱子空柜子,临走之前意犹未足,十分遗憾——到了儿还是没有偷到那制作再造金丹的宫廷秘方。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人生的“安慰品”太监妻子和太监义子说:“我在金府管事几十年,今天才弄明白,那再造金丹的秘方压根儿就没有写在纸上,而是印在金一趟的脑袋瓜子里!”

这天,他带着妻儿和许多有价的和无价的财宝,以及深深的遗憾,逃离了北京城。

陈管事的出逃,在金府上下引起了一片惊慌。十几名丫头、小厮、厨子、老妈子等等所谓的下人最先察觉,没人派活儿了,也没人给钱去买菜买米,更没人发给工钱啦……吃了上顿没下顿儿,好比树倒猢狲散,每人卷巴一点儿衣物家什,明抢明夺,一哄而去。其次是那位21岁的大少爷金大成,刚在北京大学念了两年书,金一趟夫妇怕他也参加什么学生运动,闹学潮遭横祸,就留在身边“休学治病”,其实是选定了一位大家闺秀颜寄萍,准备结婚“冲喜”,好把这独根苗儿的心思拴在府里。这下子倒好,连饭都吃不上了,还侈谈什么办喜事哩,金大少爷也像个游魂似地满院子乱转,拎一壶开水灌暖瓶还烫了脚。第三个发愁的是那位不会挤牙膏的金太太,她一连三天没刷牙啦,只会漱漱口,可又漱不掉嘴里抽大烟留下的苦涩味儿,翻箱倒柜找一遍,空空如也,连那大烟膏子也被陈管事偷光了。唉!幸亏炕头上的烟盘子里还残留着半酒盅,罢罢罢,我虽然今生今世没学会挤牙膏,总还会用银簪子挑大烟膏吧,虽然两种膏子一白一黑,总还都是膏子吧,总还都可以往嘴里抹吧……她悄悄地把紫缎子旗袍红缎子鞋穿整齐了,端端正正地躺在炕上,只可惜那朝珠首饰也被偷了,没能戴在头上,带不走啦,带不走啦……又一个无能的满族冤魂钻出了她的躯壳,得到了理所当然的超脱,回首鸟瞰金瓦紫墙的故宫禁城,无所谓留恋,也无所谓悲伤,便轻轻地随风飘去。

第四个发愁的便是金一趟本人了。少爷的婚事陡然间就变成了夫人的丧事。一呼百应的金王府在23年前缩小成了一角子金府,他曾经感到过院子太小,房子太少,却万万没有料到今天的感觉是太大太空,空空荡荡,连三只成天卧在炕角上睡懒觉的大黄猫都饿得跑到别人家里觅食去了。“唉——”他仰天长叹一声,想说话,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毛病到底出在哪儿了呢?想想祖训,“切不可重用宦臣”,对对,陈管事就是太监,又是汉人,跟咱两条心,两层皮捏不拢,可是,他精明强干呀,百依百顺呀,不用他又用谁呢?……如若陈管事没走,这婚事也罢丧事也罢,下人也罢黄猫也罢,一点儿不用我操心,他三下五除二,全能办得顺顺当当!还是汉人好。要不,咱满人旗人里边怎么就不出这样的人材呢?他越想越糊涂。那就甭想啦。于是肚子又咕噜噜地闹开了饥荒……

金一趟没想到,最后一个发愁的是杨羊。她大着胆子跑出了金府,跑出了东直门,想乘乱逃回平谷县老家吗?去跟她36岁的小丈夫团聚吗?去看看她自己21岁的儿子吗?她找到了当年小鞍轿车停靠的路边。在这里,15岁的杜七儿被陈管事一脚踹下了车辕,又弯着腰去拣拾扔到地下的那一吊铜钱;在这里,陈管事从我杨春妮怀里夺走了正在吃奶的没满月的儿子;在这里,陈管事吐口唾沫也是铁板钉丁啊,说出了永世不准我们夫妻母子再相见的绝情话;在这里……陈管事你也有夹起尾巴逃跑的一天啊!

触景生情,思前想后。两条腿的奶羊也是感情动物呀……

然而杨羊并没有乘乱逃回平谷县的老家,而是用自己的工钱买了两张荷叶包着的芝麻火烧夹驴肉,带回府去跟金一趟父子平起平坐地围在桌边大嚼。吃完了驴肉火烧,再喝碗酽茶,51岁的金一趟环视左右,心里才彻底明白了,今后的金府,只能依靠杨羊了……

杨羊也是汉人。可她跟陈管事不同。自从成哥儿7岁断奶上小学之后,杨羊仍然是他的奶娘,吃喝穿戴拉撒睡,纸笔墨砚冷热凉,养育这孩子的一切责任全都担在奶娘身上;那位不会挤牙膏的生母,就像一只不负责任的母鸭子,下了蛋就走开了,自有母鸡、母鹅、母雁之类的傻瓜替它去孵出小鸭子来。要不然人们怎么会管母雁叫呆雁呢?杨羊就是一只呆雁。至于小鸭崽混在小雏鸡群里,一块往鸡妈妈的翅膀底下钻,一块追着鸡妈妈学步觅食,也是常见的事。杨羊就是这种鸡妈妈。既然小鸭子是自己孵化出来的,虽然嘴脸生得有点儿怪,也舍不得把它一脚踢开!杨羊乘乱到东直门外的时候,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生母与养母,哪一个更亲呢?不必查阅经典,七八岁的成哥儿心里都明白——他根本不去找自己的亲娘,就像杨羊今天不去平谷县找她的亲生儿子一样。自从成哥儿上小学念书,杨羊还担任了保镖,上学送,放学接,胡同里若有野孩子寻衅打架,杨羊不顾体胖气喘也敢上前拼命!6年小学念下来的时候,杨羊身上的肥膘倒也来回走掉了一多半。更大的收获,是杨羊也跟着成哥儿一齐高小“毕业”了。原来成哥儿在教室上课的时间,杨羊不放心,常常蹭到窗户根底下偷着瞧一眼,听一会儿,渐渐地听上了瘾,就索性坐到窗户根底下当旁听生,撅根柳条当笔,在地皮上写写算算。25岁的杨羊当然比7岁的成哥儿学得快啦,回府之后还能对照课本帮他复习、做作业。因此种种,贪玩的成哥儿跟杨羊更亲近了。

危难见人心。现在金府的两位主子,虽说都会自己挤牙膏,可是除此之外,那独立的生活能力实在差劲儿。有句俗话说,“保姆面前无英雄”——杨羊对他父子的能耐太清楚啦!

所以她只能留下来,把用不着的皮鞋皮袄、烟枪酒具、红木家具、地毯被褥,整车整筐地送进了当铺,化成活钱,草草地办完了金夫人的丧事,还撑着金一趟的脊梁骨让他重新开业行医。

从这年起,金府里里外外一应事务,便历史地落在了杨羊肩上。

杜逢时在金府一连住了3天,金一趟思维紊乱的周期还没过去。他原本想跟老中医当面交谈的重要话儿始终无法进言。不过,小杜也是个胆大心细的青年,这3天亲眼观察,他看透了金府几件事:一,金一趟本人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老者了,一阵子糊涂,一阵子明白,必须趁着他老爷子还有点明白的时机,赶紧设法让他把那些该留下的宝贝留下!二,奶奶在金府占有特殊地位,甚至是实际上的“当权派”,这对我的雄心壮志极为有利。三,少奶奶颜寄萍是个没用的人,无足轻重,对她,大面上过得去就行。四,金枝小姐活泼开朗,懂专业,又是金家唯一的“接班人”,必须争取她当个同盟军。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杜逢时暗自订下进攻方案,首先就要挑动奶奶的亲子之情。因此,话儿还得从平谷县的老家说起。

奶奶,您不知道啊!自从平谷县1947年土改以后,我爷我爸就在村里监督劳动,昼不出村,夜不出户,除了干农活儿,还要义务扫街掏茅房,隔三岔五听一次治保主任训话。这些事儿也就甭多讲啦,讲也没好处。奶奶,我只是想说明一件事:不是我爷我爸不想您,不接您回家去过团圆日子,我爷念叨了一辈子,自言自语,老是这么几句儿:解放啦,我再也不怕那王爷府啦!走,去把春妮赎回来!赎回来干啥呢?

陪着我当个地主婆呗!’奶奶,我爷爷临死的时候还说哩:

‘在城里当奶妈,比回村当地主婆强!’

“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她小声问。

“大跃进以后饿死的。为了不断香火,他勒紧裤腰带,拼死拼活地干,攒下了几担粮食,给我爸娶了个哑巴媳妇。第二年,我刚出世,村里就搞食堂化,家家户户粮食充公,砸锅炼钢,不分老少全到大食堂里去喝粥。怕儿媳妇吃不饱,怕孙子断了奶,我爷我爸每顿儿都匀出半碗棒子面粥来给我娘喝……我满周岁的时候,也就是1959年,爷爷已经饿得皮包骨啦,走路直打晃,还去掏茅房,挑着粪桶摔在了桥底下。就是这天夜里,他临死之前,回光反照,明明白白地说了那句话,‘在城里当奶妈,比在村里当地主婆强!’奶奶,我爸他也是地主分子呀,所以他再怎么想念您老人家,也不能、不敢接您回村。您就宽恕他吧!”

杨嬷嬷再也不忍心问什么了。眼泪汪汪,嘴唇哆嗦,拉着孙儿上下端详……也许是泪眼模糊,也许是亲骨肉之间的生物静电产生了特异功能的磁场,她终于在杜逢时身上,脸上,眉宇之间,神态之中,隐约看见了小丈夫杜七儿可爱的影子!

这影子一闪一现,捉摸不定。如果不是杜七儿借身还魂,也是那奥妙无穷的遗传因子在祖母的目光下迸发了异彩。“我苦命的儿啊!”杨嬷嬷把孙子搂在怀里,其实是扑在了身强力壮的孙儿怀里,放声恸哭起来。这一哭可非同寻常,至少同时起到了四种效用:其一,杨羊心中积郁了60年的冤气怒气,终于得到了宣泄的放气口,须知,她也是78岁高龄的老人了,再憋下去怎么受得了?其二,这嚎啕之声不啻给金一趟敲响了警钟,催他早日清醒过来,杨羊并不仅仅是一头两条腿的奶羊,她也是人,也有儿孙,也有对金府的深厚情感以外的人之常情!其三,聪明的金枝小姐也预感到一种模糊的不祥之兆,要么杨奶奶被她的亲孙子夺走,要么这个送4斤人参重礼的小杜同志将变为金府的常客,甚至是金府的一员。其四,胸怀叵测的杜逢时暗自庆幸,他已经旗开得胜,赢了头一着棋,打动了老奶奶的亲子之情,可以夺关斩将、得寸进尺了。

“奶奶,政府给我爸爸摘掉地主帽子的那天,他也大哭了一场,连我那哑巴娘都哭出了‘老天爷呀’这样的字话儿来啦,哭过之后,我爸爸就横下了一条心,说:‘这恩情咱杜家子孙万代也忘不了!孩子,我给你改个名儿吧,从今以后就叫杜逢时。你今年才23,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也整5年啦,样样农活儿都拿得起,又有文化,已经不是狗崽子了,人逢盛世,咱爷儿俩就使出吃奶的劲头干吧!你也别着急娶媳妇,你爷爷就吃了娶媳妇的大亏,要不然咱家还不当地主哩。你就向我学习吧,不过30不结婚。家务活儿全由你哑巴娘一人包啦。咱爷儿俩,两条鸡巴四只手,啥活儿不能干呐!你小子要是有骨气,就跟我承包一面荒山坡!刨埯栽树,树荫凉底下种人参,不出5年,咱也当个万元户,人参王!乡亲们害怕政策变,哈哈,唯独咱不怕!爱咋变就咋变吧,大不得了批我一个走资本主义呗,那也比当地主分子强多着呐!’奶奶,我从前真不知道,我爸爸心里倒藏着十把铁算盘哩。我娘她口哑耳不聋,心里跟明镜一样,听了我爸爸这番总动员的演讲,怪不怪,哑巴娘一连声喊了三个好!奶奶,我不跟您絮叨啦,只跟您亮个底牌吧,如今,您的儿孙,我们这三口之家的种植人参专业户,早就不是什么万元户喽,一年就收入三万多块,讲存款,十万开外!”

杨嬷嬷不哭啦,听得如醉如痴。她不知道十万块钱是多少,可是知道金一趟收的诊疗费,一天最多也超不过100块,嗯,100个100块才是一万?照金一趟眼下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扣去金府的花销,制作再造金丹的本钱,唉,一代名医金一趟啊,你今生今世也存不下一万块钱哟!

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一声“十万?”孙子重复一句“十多万!”又想,孙子跟我也犯不着吹牛摆阔,想必是他爷儿俩真的发了财。好像金枝也说过,大杂院里卖冰棍儿的槽老头子,一家四口煮挂面条儿,在胡同口也卖出来一个万元户,比大名鼎鼎的金一趟还强哩。可见世道真的变了,如今人们都敞开了一条活路。今天,她亲耳听了孙儿一席话,狗崽子也能当万元户,岂不真是换了人间嘛!

“奶奶,我再说件儿,兴许您不信……”

“为啥不信?亲骨肉说的还不信吗?”

“好,那我就斗胆说出来吧。我想投资十万元,办一个精密的小型中药加工厂。”

“中药厂……做什么药?”

“北京名医金一趟的再造金丹!”

杨羊惊得两眼发黑,又冒金星了。比60年前陈管事夺孩子打她那一巴掌的时候迸发的金星儿都多。几十颗金星儿,像拖着闪亮尾巴的小蝌蚪在她眼前游动,绚丽多彩,妙不可言,一忽儿这金星星又纷纷落下,变成了许许多多的再造金丹!

“不行!你疯啦,这再造金丹是金爷爷的命根子,你怎么会有药方子哩!”

“我没有,可是我亲奶奶有。”

“糊涂!这是宫廷秘方,除了金一趟本人,只有金大成知道。你金爷爷是连儿媳妇和亲孙女都不传的!我怎么会有?”

杜逢时闪动着眼睛,流露出一丝狡黠的光芒。“奶奶,我要是不探听清楚了,能跟您提这档子事儿嘛!”

“放肆!你知道金大成是怎么死的吗?制药厂的造反派把他绑架去了,逼他说出再造金丹的秘方子来,活活把他打死,也没说呀!”

小杜知道时机尚未成熟,连忙装出一副惊愕的神情,把话岔开,又说了点家乡的新气象,以渐进的方式继续积聚感情,讨奶奶欢心。但他自己心里却产生了个大疑团:究竟是什么力量把我奶奶改造成金王府利益的老卫兵了呢?

1948年底,解放军已经团团围住了北京城。夜深人静时,金一趟听见了隆隆的炮声。他并不害怕什么,心想,张作霖、吴佩孚、曹琨、段祺瑞,这些军阀我不怕;孙中山、冯玉祥,后头的李宗仁、傅作义,我也没怕过;就连日本鬼子和汉奸也相信中医中药嘛,何况今天围城的八路军还是中国人哩!人吃五谷杂粮,又有七情六欲,那就没有不生病的。平民百姓生病,高官显贵照样生病。只要我金一趟药到病除,一心行善,那还怕个啥哩?因此,他发话了:“杨羊,今儿个可要瞧你的本事啦!颜公馆的老爷太太胆子小,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谁也不肯把20来岁的大小姐留在闺房,一个劲儿地催咱们金府办喜事哩。成哥儿今年也22周岁了,该结婚啦。只是陈管事这个没良心的奴才手忒狠毒……甭细说啦,全靠你杨羊,给我办一次不请客不花钱的喜事儿吧。要知道,娶过门来的颜家大小姐,也是你杨羊的半拉子儿媳妇!拜托给你啦……”说到最后,金一趟还滴下了几点眼泪。

主子的眼泪,使杨羊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尊重和感动!

她亲眼见过,耀武扬威的陈管事在金一趟面前的奴才相,也见过许多达官显贵给老中医送礼挂匾,更有一些邻居百姓,治好了病之后,带着全家老小来给救命恩人烧香磕头……管金一趟叫恩人、爷爷、菩萨的大有人在,今天这位金菩萨却冲着我杨羊淌了眼泪!人心换人心,我杨羊就是累断了脊梁骨,也得把成哥儿的喜事办下来!

当晚,杨羊兴奋到了极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通宵无眠。她来回细嚼主子的话:“娶过门来的颜家大小姐,也是你杨羊的半拉子儿媳妇!”她忽又想起那位不会挤牙膏的金太太20多年前拉着手说的一番知心话:“成哥儿吃你的奶,你就是他半个亲娘啦!跟我一样,也有母子的情份……等成哥儿长大了,我叫他给你磕头。羊羔跪乳,这是天意。杨羊,我的好妹妹!从今天起,这孩子可就全托付给你啦……”现在金太太已经去世,我对不起活人也要对得起死人。再把太太22年前的话跟老爷今天的话一对照,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可见主子拿我当亲人对待,一点也假不了啦!好吧,人心换人心,你亲我也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从今以后,我杨羊工钱也不要啦,要当好半个婆婆半个妈,在成哥儿小两口面前就得像个长辈的样儿,何况金府现在正处于缺吃少穿的窘日子哩!

想了一夜,杨羊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满足。她从一只奶羊又变成了一头耕牛。操办婚事,迎来送往,煮饭洗衣,洒扫庭堂,往返当铺,筹措钱粮……除了看病开药方和那制做再造金丹的秘密工作之外,金府的一切活计全由杨羊独力支撑。直到1956年,北京市完成了对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卫生部门准备给老中医金一趟派两名助手而又遭到拒绝的时候,金府才雇了一名厨师一名保母,解脱了杨羊洗衣做饭的劳动。

此时,金一趟仍然坚持私人挂牌行医,收入稳定,而且远远高于一般医院里的公职医生。金大成在父亲的指导下担起了秘密制做再造金丹的使命;大家闺秀出身的少奶奶颜寄萍,为人谦和,轻手轻脚,细声细语,也很勤谨,正适合当个护士,兼管挂号和司药。杨羊年近半百,仍然主持家政,更是闲不住,每天协助厨师和保母干些杂活,半主半仆,身份特殊,越发受到金府上下的敬重。

这段安稳的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十年。老中医金一趟的声望更高;在杨羊一片精诚操持之下,金府的经济生活恢复了元气,家底殷实,衣食优裕;颜寄萍的小女儿金枝聪明可爱,6岁在家就学会了500单字,还会背乘法“小九九”,会唱30支儿歌,跳40个娃娃舞,背50首短诗,画60种大苹果。由于金一趟治好了一位大首长的肾虚病,此公便批个条子,给金大成在中医研究院安置了个闲差,不上班也白领一份工资,特许他在家长期“研制”再造金丹,还作为“组织上”关怀中医中药的典型事例大张旗鼓地宣传了一番。水涨船高,由于有了小金枝,年近花甲的杨羊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尊称为杨奶奶了。叫法又因人而异,金枝和佣人叫她杨奶奶;

金大成夫妇叫她杨嬷嬷,因为她毕竟只是半个亲娘和半拉子婆婆;只有古稀老人金一趟还叫她杨羊。至于杨嬷嬷本人,你怎么叫都行,她都笑眯眯地赶紧答应。有一次,小金枝学舌,也叫了一声杨羊,当场被金一趟打了一巴掌。金枝小姐的眼泪,再一次使杨嬷嬷受到了极大的尊重和感动。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史无前例的大动乱爆发了!8月18日红卫兵在天安门前受检阅;19日金府被红卫兵初次抄家;

20日金大成被绑架,30日死于非命;31日颜寄萍吓疯了;9月1日金府被再次抄家,杨羊藏到厕所里的现款、存折被洗劫一空;2日,江青到府请金一趟看病;3日,红卫兵来捉金一趟游街的时候,金府门前已经站上了八三四一部队荷枪实弹的护兵!

红卫兵是不可一世的“英雄”;他们的宗教信条是“誓死保卫江青”;江青体虚多病,需要金一趟救命;金一趟从此不怕红卫兵。

要解释这个简单的圆圈逻辑学,大概需要99位哲学家研究99年。杨羊不是哲学家,她却猛然从小金枝唱过的儿歌里悟了道。那简单的歌词是:拍手笑,拍手跳,转一个圆圈又转回来了,小朋友们哈哈笑!

八三四一部队的护兵撤走之后,红卫兵也再不敢来骚扰金府。因为经过江青的义务宣传,陈伯达、康生、张春桥等等委员也迷上了金一趟的再造金丹。金府门前和皇城根的小胡同里,常有不少护兵和便衣保卫人员游动,戒备森严,谁还敢抓金一趟去游街!此时的金一趟,老年丧子,悲愤交加,也顾不得满族旗人一贯讲究的礼貌了,叫杨羊监督着陈伯达这些要人,照章当面吞嚼再造金丹,然后当面用盐水漱口,不准把牙缝里的一丁点药渣带出金府。

金一趟越没好气儿,陈伯达反而越听话……这天晚上杨羊在院子里也哈哈大笑起来,笑自己7年奶汁喂大的成哥儿死得太惨,笑自己为金府积蓄的钱财全被抄光,笑红卫兵的老头子们也难逃病魔缠身,笑小金枝的圆圈歌妙不可言——

转一个圆圈又转回来了!今天再想卖家具衣物,恐怕连个当铺也没处找啦。恶梦就老围着咱转圈儿呀?我杨羊还能不能把这个金王府撑下去呢?还容不容时间让我再把小金枝伺候成人呢?老天爷呀,你跟我杨羊开的玩笑也太大发点儿了吧!

……她哈哈大笑,笑得满院子冷风嗖嗖,笑来了一场急雨,每一溜瓦楞都为苦命的杨羊流泪!

杜逢时走了。他要筹建制药厂,还有很多事情要办。辞别金一趟的时候,老先生哼哼呀呀地还有几分糊涂,也有几分明白,大概是被杨嬷嬷那次嚎啕大哭惊醒的,所以亲切地说了一声:“孩子,有空就常来看看你奶奶,咱们两家就跟一家人一样!”

按规矩,只有同辈的金枝把小杜送出黑漆大门,出租汽车已经停在门口等着了。

“再见!”

“欢迎你再来!”

“常通信吧。”

“好。”

“有啥粗活笨活儿,只管叫我来干!”

“好。”

“金爷爷和我奶奶,两位老人家的健康,全靠你一个年轻人……没个帮手……也太难为你啦。”杜逢时故意说得吞吞吐吐,弦外有音。

金枝一笑:“你不就是个好帮手吗?”

她伸出手来,小杜有礼貌地与之握手,悄悄用劲捏了一下。为什么?彼此都可以做这种理解或者那种理解或者这种理解那种理解兼而有之的理解。

两个月以后,北京一进初春,天气立刻炎热起来,比南京、武汉、重庆这三大火炉还热得快。天气预报在30摄氏度左右,实际气温高达三十七八度,居全国之冠。为何“谎报”气温呢?有人瞎猜,也许是耽心工人们怕热偷懒打瞌睡,因为他们每晚和凌晨3点都要围在电视机前面观看第十三届世界杯足球赛。据说巴西一星期就要因此损失一亿美元的工业产值。我们当然要想方设法动员球迷们去上班喽。

在这炎热而热闹的日子里,有一位香港大亨不远千里来到北京,先派人送重礼四大件,然后毕恭毕敬地来求名医金一趟治病。

此人60来岁,姓董,名片上的职务是董事长。如果叫他董董事长,有点不大文雅,像说绕口令,所以金府的人只叫他董先生。颜寄萍查看了这四大件家用电器,心里喜欢,暗自估量总值不下4000元,便极力敦促公公不要怠慢了他。幸好金一趟处于清醒状态,可是,他毕竟90岁啦,在这酷暑天气,一般不再亲自接待病人,只由金枝代劳。此番例外,四大件4000元的重礼,盛情难却,只好亲自出马。

约定了上午八点半,暑气尚未蒸腾肆虐的时刻,董董事长准时驱车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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