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把写作叫做一种手艺活儿,写作,就是干活儿。写作这个活儿我也干了十多年,手艺也算拿得出手,就浪下些虚名,被当地作家协会推荐进京,在中国文学最高学府——鲁迅文学院学习了四个月。前天中午在学院食堂举办结业宴会,喝的酩酊大醉,被同学塞进卧铺,坐一夜火车回到黄河岸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城市。一下车就被一帮朋友直接拉到一家酒店,接着喝……
酒桌上,我的同学吴新文悄悄对我说:“你的好事来了。”
“什么好事?又得了你组织评选的那个文艺振兴奖?你快拿去给那些文学女青年吧。”吴新文在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当处长,每两年组织一次文艺评奖,那些评不上奖的文友常常这样埋怨他。今天我也是顺嘴说了我这位老同学,心里过意不去,和他碰一杯。老同学不介意,伏在我耳畔小声说:“真的,明后天部领导就找你谈话……”
吴新文的话被大家搅乱,酒过几巡的文人大多无形,乱糟糟的我们什么话也说不成,只有喝酒斗嘴,东倒西歪地走出酒店。
第二天,我还在睡觉,被妻子叫醒:“快起来,宣传部来电话,叫你马上到李副部长办公室。”
我这才想起昨天吴新文的话,胡乱洗一把脸就打的直奔市委,推开五楼李部长办公室的门。这位四十来岁的女部长兼着我们文联的党组书记,她什么时候都是一身清雅的干部装,一向不苟言笑。我们常常在文联见面,她总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今天她很热情地接待了我,问我在北京的学习情况,话很快就进入主题,就是吴新文说的好事——让我出任《云海》杂志社负责人。李部长说:办好杂志,培养新人,把《云海》办出特色,办出影响。我表态说:既然领导安排了,我可以试一试,做不好再换人。李部长在告别时与我握了握手,在松开手的那一刻,她还增加了一些力度。
我走出市委办公大楼,八月的阳光一片灿烂。
第二天,李部长领着市委组织部组织科长到文联宣布对我的任命。那位科长特别强调:沈汉同志任的是杂志社的常务副社长和执行副主编。
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行使我的《云海》杂志执行主编职责了。
根据我开列单子添置所需的办公用品已经摆放在办公室里,有着灿烂笑脸的冯丽还自作主张又添加了一台立式饮水机,饮水机的规格品牌与文联白象主席用的一模一样。我背靠高背椅坐下来眼望天花板,心里装满了自得。
下一步该做什么呢?办杂志编务工作当然是最重要的,但是我还不能把时间和精力放在编务上,阅稿、审校我叫编辑干去。我要做的是把握住杂志社的大局,尽可能多地抓住杂志社的人权和财权。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的因素第一。又说:世间最重要的是人……对一个部门的领导人来讲抓住人就等于什么都抓住了。在杂志社我自然管不了人家白主席白主编的事,但是决不允许让他压我一头,宁可开罪他也不能有丝毫的退让,对别的人我要团结争取,最后达到控制在手里的目的,这样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想召集大家开一个会,这个会既不能瞒着白主席开,又不能叫他出席这个会,这就需要我寻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了。
这个机会没过几天就来了,市文联白主席收到市委办公厅的通知,说明天上午九点,市委书记邀请市文化局、文联的领导,一同去医院探望一位蜚声全国画界的老画家。白主席是非去不可的,这个机会使他既能接近市委书记,又能博得关心尊重老艺术家的好名声,说不定还能在电视里出头露面,这是多么光彩露脸的事啊!快要下班时,我告诉冯丽通知大家明天上午九点钟开会,杂志社的人谁都不能缺席。最后又特意嘱咐她一句:白主席那儿你就别管了,我去跟他讲。我这样做是不想叫白象知道明天开会的事,以防他多疑生变。我必须搞突然袭击,既让他同意开会,又让他没有时间参加这个会。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办公室搞卫生,不一会儿别的人也都陆续来上班了。白主席这时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告诉司机下楼准备去医院。在他将要出门时我拦住说:白主席您要出门吗?这可怎么办,我想开个会给大家讲一讲劳动纪律,还有下一期刊物的稿子跟编辑们碰一碰……
白象的胳膊像企鹅似地左右一摆:我跟市委书记出去办个公务,这个会就不参加了,你招呼大家开吧。我的目的达到了,转身告诉冯丽,通知大家到六楼会议室开会。
我回到办公室往茶杯里续满水,把昨天晚上准备在会上讲的几个问题又仔细斟酌一遍,还有意晚进会场几分钟。会议室里在岗的九个人全到了,今天我一反过去文联开会时找角落扎堆坐的习惯,而是坐到会议室中心位置上,再把左右两边的椅子推到后边去,制造出一种分隔和距离。不是有人说距离产生美吗?我说距离还产生威严,距离还会在人与人之间分出高低层次呢。
我在会上的讲话是以朋友和同事的语气,又像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很随便的样子,说道:白主席他出外办事去了,他让我给大家开个会,会咱得开,领导的安排嘛,聊天咱也得聊,先说我自己吧,我来杂志社有人说我当官了,谁稀罕这破玩意儿,又苦又累又麻烦,哪如写小说又出名又来稿费。我可以告诉大家,这几年我的稿费收入每年翻番往上涨,我那套140平方米的房子用啥买的,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去北京体育学院学踢足球,摔断了腿又改学美术,先后五、六年了,每年都得花一万多元,这些钱从哪儿来的?都是写小说挣来的嘛。这七、八年挣了多少稿费?我心里都没数了,可我知道来杂志社就挣不了稿费了。可是不来行吗?李部长那天找我谈话,问我是不是共产党员,党章可有个人服从组织这一条啊。那天你们都看见了,安排我这样一个角色用得着组织部宣传部领导来宣布任职决定吗?这不说明组织上对这事很重视,也表明对我的信任吗,对不对?我不想辜负组织的信任,想和大家团结一心搞好杂志社的工作。我在这里先做一回小人把丑话亮在前头,谁嫌这个庙小放不下自己,谁走人,留在这儿就得好好干,找茬闹事,到上边反映告状我都不怕,咱文学圈就有人喜欢搞这个,动不动找宣传部,值不值得的事找人家书记,谁到上边告我的状,把我告下来我给他磕头。古人有句话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借用这句话:沈汉不畏权谋,何以权谋惧之。
我越说越来劲儿,接着变了声调继续我的讲话:我在这里郑重地提醒大家注意一下市委组织部、宣传部在我的副社长任命前面“常务”两个字,在副主编前面“执行”两个字,我想大家都是明白人,我就不多说了。
我停顿住,在每人脸上扫一眼,发现大家刚才满不在乎的劲儿没了,都端端正正地坐着听我的话,我接着诈唬:下午编辑部麦主任把今后编刊的设想和计划写出来。办公室的冯主任搂一搂咱们的账,今年咱账上进多少,出多少,欠多少,账上还有多少钱,年内市财政计划还能进多少钱都给我详细列出一个单子,明天一并交给我。另外,请大家注意遵守劳动纪律,有事必须找你们科室主任请假,我有事就找主任。对了,听说以前主任准假权限只有一天,从现在起主任有三天的准假权,前提是不允许耽误工作。
我讲完话就宣布散会,根本就不叫他们讨论。我知道一叫他们讨论,他们就会像鸡一嘴鸭一嘴的叨扯,我讲的话大半就会变成耳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