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围子村里的人都说,如今男青年找对象,女方提出来的条件都是三转一响过河干,缺了那样都不沾。这句顺口溜里的“三转”就指收音机;“过河干”是指时下流行的洋布,村人又叫“抖抖布”,很薄,穿起来下到河水里过一会儿就晒干的意思。当然,这种布料只有城里人买得起,是乡下穿惯了棉布衣裳的姑娘们所向往的布料。
可村子里偏偏有人“抬杠”说:于天成找对象,女方啥彩礼也没要,就主动送上门来了。有人紧跟着说:“有几个于天成呢?如果他不是考上大学,俺敢打赌,他就是有五转五响过海干也说不着媳妇……”
这些议论,天成娘听见了。村人们说的对,都是实在话。她从心眼里为儿子高兴,是儿子为她争来了荣誉和自豪。作为母亲,她还能对儿子有什么企望呢?儿子能在较短的时间里找上个对象,并且什么样的苛刻条件都没提,都是多亏了儿子好好读书啊!儿子有文化,能吃苦,将来的前程远大着呢。
离于天成上大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天成娘想去附近村庄上一户杀猪的人家问问价钱。小儿子天良听说母亲要出去,嚷嚷着要跟随母亲一起去。天成娘答应了,就扯着天良去了另一个村子找杀猪的问价。
入秋的季节,空气又干又燥。菜地里上午浇的水,下午就干得起裂缝。于天成想到地里的菜又该浇水了,就提着水桶去地里了。他锁上木大门,把钥匙习惯性地插放在大门槛子与土墙紧挨着的缝隙里,转身走了。
于天成把菜地里的菜畦都浇了一遍后,才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他见母亲和弟弟还没有回来,刚要打个盹儿,忽然想起圈里的猪还没喂食,就赶快跑到厨房里舀起一盆猪食,走进猪圈。
他唤着猪,见两头猪睡在圈里一动也不动。他抄起一根小棍子,用力抽打着猪身子,两头猪没有一点动静。他弯下腰拨了拨猪的眼珠子,仍是一动也不动。糟糕,猪死了!
于天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摸了摸猪眼睛。的确猪已经死了,两个猪的嘴里还流淌着冒着气的白沫。他用木棍挑起白沫往鼻孔处闻了闻,一股刺鼻的异味让他得出了结论:这是有人故意把猪药死的!他这时才发现猪食盆里还剩有没有吃完的玉米面馍,馍里夹着粉红色的老鼠药……
天成娘大汗淋漓地赶到家,看到了天成站在猪圈里发呆,就急忙走了过来。当她定睛看清楚两头猪确实被药死以后,哭喊着:“俺个爹娘啊——”便一下瘫座在猪圈里了。
喜极生悲的天成娘,此时,精神支柱像是彻底被摧跨一样,再也站不起来了,哭着,哭着,断气了。于天成催促弟弟去请医生。等村里的医生跑来的时候,天成娘还没有缓过气来。
乡村医生用银针扎她的太阳穴,扎她拇指与食指之间的“手鼓股”,还是不见效果。约莫有三分钟的时候,乡村医生一直在她的喉咙处“拿气窝子”,她才缓过气来,又接着哭:“俺个爹娘啊——俺的命咋就这么苦啊——”
一天四五天的时间,天成娘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死去活来地哭个不止。无论于天成兄弟俩和邻居们怎么劝,她像麻木了一样就是不起来。村里的老年人说,活人只有七天的“阳春”,七天后再不吃饭不进茶水,必死无疑。于天成六神无主想不出好的办法劝她母亲了。这时有人给他出主意,快送她到区卫生院输葡萄糖。于天成拉着架子车,把母亲送到了区卫生院挂上了吊水……
母亲仍是昏迷不醒。微弱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于天成不停地去找医生,追问医生他娘到底还有没有救?医生回答说,像这样继续下去,后果很难预料的。一段时间后,他把母亲拉回家来时,院子里一下拥满了前来嘘寒问暖的左邻右舍们。
弟弟天良坐在床头呜呜地哭。由于好多天没人在家,屋子里的桌子板凳上,到处堆积着尘土,厨房里更是乱成一团糟。
邻居大婶在忙着擦灶台,几个妇女从屋南边抱来柴禾,忙活着给天成娘做饭。
于天成向叔叔、大伯们叙述着母亲一直不见好转的病情,同时,更向他们倾诉着不能读大学的遗憾和无奈。
突然,一个小伙子从板凳上站起来说:“天成,你家的猪肯定是狗日的于庆干的!明天到区里告他去!”
“对,告他去!于庆仗着他哥的威风又偷跑回来欺负人了。”又有人说。
接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打抱不平说:“于庆狗日的这样没良心,早晚要遭报应。等找到机会,老子非收拾他不可!”
于天成听着邻居们怒不可遏的骂声,他心里冲撞着对于庆的刻骨仇恨和强烈的报复欲望。可他毕竟是有文化的人,他不会像他父亲那样莽撞和缺少思索。到区里去控告于庆,天成不是没想过。可自己凭什么证据呢?又有谁能证明,这两头猪是他毒死的呢?即便到派出所去告他,他的哥哥又是区里的一个小头头,他跟派出所里的人打个招呼,到时候不但查不出毒死他家猪的坏人,反而还会落个“诬告”的罪名。
于天成的两个拳头攥得咯巴响,两行清泪从眼眶里流出……
到大学报到的时间早过去了。母亲的精神还没有好转。于天成决定不上大学。不管村子里的人谁来劝他,他都不会再去上大学了。他要查出到底是谁毒死了他家的猪?他要等待时机找于庆为死去的父亲报仇……
农历十月初一早上,当于天成从西间的屋里来到东间的母亲床边时,他的母亲停止了呼吸,瘦得干瘪着的嘴唇半张着,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于天成万念俱灰地跪在母亲床前,两只拳头极力地捶打着床沿,放声地哭喊着:“娘,你醒醒啊……娘,你醒醒啊……”
这哭喊声弥漫在乡村无垠的田野里,弥漫在乡村寂静的上空……
于天成把母亲安葬在坟土里,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响头,直到他的前额都已磕出了鲜血,他还在不停地磕着。他哭着,哭哑了嗓子的他还在不停地哭着。他在心里在对娘说:“娘,儿子再也不呆在这个村庄了,娘,儿子再也不呆在这个村庄了;娘,儿子再也不呆在这个村庄了……我要走了,带上天良一起走,走得远远的,走得远远的。二十年,让我二十年后的今天,再回来看你吧,娘!儿子会回来的,娘,儿子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