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的时候,高占平和雪瑛才从后院的父母家出来,一起回到前院自己家里。
打开堂屋门,雪瑛划着火柴,点亮了罩子灯,还没容高占平环视一下离别很久的屋子,雪瑛已扑进了他怀里,嘤嘤地哭起来。他一把推开她,大惑不解:“哭啥?哭啥?”
“哭啥哭啥,你说哭啥?!”雪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擦着眼泪,洪水咆哮般倾泻着压在心底无处诉说的怨愤。“自打跟你结婚那天起,总共跟你见过几次面?你自己说说,咱俩是不是两口子?结婚一年多来,你回来过几次?你自己说说。咹?你心里有没有这个家?咹?说起来你也是个大学生哩,吃商品粮哩,在县里工作哩,这一年多你给家里拿回来多少钱?咹?就去年过年时你拿回来三十六块钱,其他你啥时候拿回来钱过?你的工资呢?你的钱呢?都贴给哪个相好的了?咹?我跟咱娘辛辛苦苦织布卖的钱,还有卖那个猪的钱,还有卖两囤玉米的钱,都给你还贷款了。你上个鸡巴大学欠了一屁股两肋已骨的烂账!现在好了,你工作了,你上班了,挣的钱呢?!种麦买化肥没钱,咱大咱娘急得哭,到处借不到一分钱,你连管都不管有没有你这样的男人?再说,你在县里吃辣的喝香的,咱们家里人是谁到你那里吃碗肉丝面啦?如叫我们去县里玩玩看看的话,俺也不寒心,你连句大话都不敢说啊!呜呜,呜呜——”雪瑛一口气数落着,哭声越来越响了。
高占平被雪瑛一顿痛骂后心里复杂极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雪瑛的话句句都是事实,但说他把钱“贴”给哪个女人了这一句,深深刺痛着他。一阵阵心火压抑不住,刚要争辩,雪瑛那冷嘲热讽带芒刺的粗话又劈头盖脸地向他砸来:
“你穿着警服,坐在小包车里面,到处查看,还真像模像样的。可人家知不知道你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扔下全家人不管不问?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到了你回来的这一天,你不给我们扯二尺洋布不说,你也总得买二斤白糖或者二斤猪肉香香嘴巴吧?你的心真狠呀你真狠!你瞧瞧人家,咱村上也有在县里、在区里工作的,他们哪家的庄稼不必咱家的好?他们哪家的猪不比咱家的肥?那猪跟人一样,整天不见油腥,咋能上膘呢?连买几斤麦麸子的钱都没有,咋叫它长膘卖钱?靠你的嘴吹吗?我瞧你能把它吹肥去?前天晌午,娘叫我到集上称盐去,我说好,可到了集上,我身上就六角钱,买了一包卫生纸,就剩四角钱买盐了,一大家人吃饭,顿顿饭离不了盐,你说能撑几天?咹?——这些事你管过没有?你问过没有?咹?!”
“你啰嗦完了没有?”高占平听着实在有些不耐烦了。
雪瑛“霍”地从椅子上站起,眼睛瞪着双眼冒火的高占平。
万籁俱寂的夜晚里,唯有这个家庭里还亮着灯光。
鸡叫二遍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睡,雪瑛仍气鼓鼓地站在门口,呜呜地哭,一阵一阵的。
高占平走了过来,轻轻晃了晃雪瑛的肩膀说:“睡吧,别生气了。过去的事别再想它了,等以后我有了钱,会好好补偿你们的。”
雪瑛转过身来一把推掉了搭在她肩上的手:“别碰我!俺这老土别沾你手上灰了!”
高占平这下笑了。是一种自嘲般的苦笑,是一种无可奈何又莫名其妙般的冷笑:“我是老土啊,我也是农民啊!”
“你是老土?你是农民?”雪瑛机关枪一样的声音又叫了起来:“我看你才不像哩!”
“那,我像啥?”
“你像个城里人,像个变种!”
“你才像个变种!”高占平紧跟着还击了一句。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脆响,雪瑛重重的一巴掌已击在高占平白皙的脸盘上。恼羞成怒的高占平猛扑过去,一把揪住雪瑛的头发,两人厮打起来。有几次,高占平扇出去的巴掌都被雪瑛挡了回来。她撕着他的裤腿,没折腾几下他便倒在了地上。雪瑛一手摁住他的右手,一手紧抓住他的裤裆,疼得高占平连喊“救命”。后院里的父母听到喊声,披着衣服急忙赶来,若不是父母拼命拉开雪瑛,高占平真的要被他掐死了。
雪瑛的嘴角挂着鲜血。高占平的裤子、上衣已经被撕破,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高云电厉声朝雪瑛喝问:“咋回事?这是咋回事?”
母亲的两手扣着扣子,浑身打着哆嗦,来到儿子身旁,痛怜地反复问道:“咋回事?咋回事?”她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高占平没有吭声。雪瑛的两手擦着隐隐作痛的嘴角,看到手掌上沾满鲜血,她“哇”一声哭叫起来:“咋回事咋回事,你问问你儿子去!”
老汉高云电自知没趣,便来到了儿子身旁,依旧是严厉的语气问他怎么回事,怎么被打成这个样子。
嘟哝了半天,高占平也没说明白。他不想在父母面前再陈述属于家庭琐事类的夫妻争吵,他不想在两位老人和妹妹弟弟面前重复那些乏味、无聊的争吵过程。
终于,雪瑛沉不住气了,两眼冒着泪花和火星厉声说:“他外边有人!”
高云电不明白雪瑛的话,追问一句:“有人?有啥人?有谁?”
“有谁?他心里明白。他外面有野女人!”
“你咋知道?”高云电一下子明白了雪瑛的话,也明白了他们俩深更半夜打架的缘由了。
高占平从地上被搀扶起来的时候,屋子里、院子里已挤满了左邻右舍。小孩子们挤不进来,急得直哭,孩子的母亲和父亲哄着吵着孩子,有的干脆抱起孩子,一个劲地伸头往里看。高占平默不作声,勾着头,两手不停地搓来搓去,手心里早已没有了灰垢,只有湿漉漉滑叽叽的热汗。
大婶子凑到了跟前,半弯着腰问:“占平,听说你刚回来,怎么就和你媳妇生气呢?”
二奶奶拄着拐杖,在地上不断地敲打着,责怪高占平:“你小子现在有本事啦是不是?多长时间不回来,回来就打你媳妇是不是?”
三叔也挤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着高占平骂起来:“你也太不知好歹了,雪瑛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在家里为你操持着,你看见没有?你在城里多长时间不回来一趟,啥农活指望你干过一回?别觉得自己大学毕业吃了商品粮就了不起了,其实你有啥?去掉身上那件黄衣裳,你还不如她哩!”
三叔的骂声真是够尖刻的,并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简直叫高占平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仍是一言不发,不争辩、不解释,任凭这些长辈们一股脑儿地指责和痛骂。
“占平!占平!”是奶奶的声音。高占平条件反射似的抬起头,快步走到门外,借着微弱的灯光,高占平见到奶奶苍老慈祥的面孔。抓着奶奶的手,他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奶奶也哭了,用她的大襟褂子擦着眼泪说:“算了,俩人生气不能光怨一个人。天底下没有不吵闹的夫妻。赶明个,都消消气,你向雪瑛挖个软泥(赔礼道歉),就算了。啊?再说,俺这个孙子媳妇,也是能干人,她省吃俭用图个啥?还不是想都过上好日子?你在外边工作,挣点儿钱不容易,别不花到正齿子(正事)上,别做对不起她的事就是了。”奶奶说着,向屋里走来,她喊着:“雪瑛,雪瑛,奶奶来劝劝你。”奶奶的喊声所有人都听见了,可很久就没听到雪瑛应声。有人问:“她是不是睡了?”床上没人,茅房里也没有人。奶奶和所有在场的人心头一紧,她到哪儿去了呢?刚才还在院子里跟几个妇女哭着说着,这一转眼咋就没有影子了呢?
奶奶急了,连忙说:“都快去找!都快去找啊!”全院里的人一个个跑了出去,手电筒射出的光柱在夜空里横七竖八地闪亮着,“咚咚咚”的跑步声,大人小孩的呐喊声,几乎搅动着整个地球。“雪瑛啊雪瑛,你不会寻短见吧?你不会投河投井自尽吧?要真是那样的话,你可太傻了,傻孩子!要真是那样,你可让俺们一家人咋过呀!”奶奶一遍遍地自言自语着。高占平也急出一身冷汗来,他从柜子里换了件衣服,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黄球鞋,也钻进了夜幕里去寻找雪瑛……
也常常是在夫妻们闹矛盾闹别扭的时候,村人们才谈论起他们相识相恋直到结婚的那段“历史”来。村妇们把这种追忆似的谈论过程叫做“掏老陈秧子”,“说木道子话”(揭老底)。
这几个和高占平辈分相等的嫂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了如指掌般叙述着高占平认识雪瑛的经过。
四十几岁的吴秀芝是个大队妇女主任,她对妇女们说:“咱们谁也不准回家,就在这屋里熬高占平的油(指油灯),反正天快亮了,等把雪瑛找回来再走。”
吴秀芝讲起高占平一些“轶事”来。她说:她刚嫁到高楼村那阵子,高占平才七八岁吧,白胖胖的,光着个屁股,小鸡鸡一点点,撒尿时拎着小鸡鸡画着圈,跑河沟里扎蛤蟆,秫秸杆上缠着蜘蛛网,到处粘“麻格了子”(知了)。一看他那聪明劲,就知道他将来是个有出息的“料”。到了他十四五岁的那年吧,他挎着书报,放了学天天跟着村上那个“择猪的”(剦猪的)丙子大叔,只要他看见丙子大叔“洋车子”(自行车)上“红毛缨”迎风招展着,他都会慌忙得“脚底板不连地”跑过去看稀奇。有时候丙子大叔看他“年牙”(缠人),跟得“柴”(紧),就送他两个猪蛋。那猪蛋子才真是纯瘦肉呀!你瞧瞧,俺这个占平大兄弟干啥事都有股子韧劲。
记得是他十九岁那年吧,咱村里和他年龄一样大的“半拉撅子”(小伙子)都说好了对象,可偏偏就剩下高占平了,连一个给他提媒的都没有。因为啥?就因为全村都知道高云电大叔家里穷,孩子多。俺看不过去,就带着占平去俺娘家那庄,跟几个姑娘见面。几个熊妮子没眼光,有一个长得水灵点儿的女孩子倒是看上占平了,可到了占平家“相家”,摸摸东间的粮囤子里是空的,又摸摸西间的泥囤子里也没有粮食,就吹了。为这事,占平气得掉眼泪。我就劝他,别着急,大闺女多的是。第二年,我又跟他介绍了一个,有点矮,占平见一面后,愣不中,一气再也不找了。
雪瑛是咱村里高天兰这个死老头子给占平介绍的。那会儿,占平正读高中。有一天下午,天寒地冻,河里的冰溜结得很厚,鱼都冻得翻着白肚皮,高天兰在河边上沿着冰溜打鱼,正好高占平过来了。高天兰说,占平,你要是能在河里给我打条鱼出来,我明个就去给你介绍个对象,保证让你称心如意。高占平听到这些,联想到了父母和奶奶整天为他找对象发愁和唉声叹气的样子,一下来劲了,他答应了高天兰的要求。占平沿着冰溜,滑赤滑赤地盯着冰溜里的每一个白点点。咱庄那老鱼池河里的水深,河两边的冰厚,可河中心的冰薄,当高占平走到河中间时,一条白花花的大鱼就在下面翻着白肚皮。占平一榔头砸下去,整个河里的冰溜“咔嚓咔嚓”地炸开了纹,鱼是捞上来了,可占平掉到冰溜眼里去了,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回到家里还换了一顿骂。
吴秀芝像说大鼓书一样,有板有眼地说着,笑着,屋里的几个妇女也随着她口齿的启动,一惊一乍着,时不时冒出一句“我的娘!”表示惊叹和感慨。
“后来呢?是啥时候占平和雪瑛订的婚?”有人等着急了,追问吴秀芝,吴秀芝掏出手捏子(手帕),拧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和清冽的鼻涕,继续她的“讲演”。
高天兰得了条“大胖头”鱼后,就到处给占平介绍对象。雪瑛是雪子店镇有名的裁缝的女儿,个子高高的,皮肤又白,笑起来两酒窝,白牙齿露在外面,真叫占平挑不出啥毛病来。可就是不识字,没上过学。咱庄稼人识字不识字又咋样?咱指望的是她能给咱生儿育女,图个下辈人!就这样几劝几不劝,占平就动心了。我也劝过他,家里穷得冒青烟,人家雪瑛又没嫌弃你就是你的福气了。雪瑛来咱高楼村“相亲”那天,咱村的几个老人都把手放在前额头,打着“眼罩子”看哩。占平的一家人看了都说好,样子不差,下田干活肯定有力气。常言道,“身大力不缺”嘛!就这样没过多久,就送了“压手”(订婚礼物),送了彩礼。为了送彩礼,高云电大叔硬是卖了一头牛犊子,才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可到了那一年,没想到高占平上大学了。当初有人猜测,占平肯定要跟雪瑛的关系“吹灯”了。几年过去,占平虽也提出过解除婚约的事,可他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为这事儿,老奶奶哭过好几场,她一遍又一遍地叨咕高占平:“人可不能坏良心!雪瑛等了你四五年了,你说不干了,就不干了?那是说不着的话!你读了大学可以‘烧’了,可以‘洋’了,不管使!你上学的时候,雪瑛在庄稼季都来给咱们帮忙,一住就是十几天,咱的家就当成了她自己的家了,你说你还有啥不中意的?我再三给你说:雪瑛这姑娘生是咱高家的人,死是咱高家的鬼!好女不嫁二男,就这样算了吧!”老奶奶这一通训斥,占平就没有再提出解除婚约的事了。去年腊月二十九吧,就是占平大学毕业那一年,雪瑛和他拜了堂,俺也来喝了喜酒,真是“明媒正娶”啊!
吴秀芝说到这里,邻居王炯的媳妇在插话:“占平在城里见漂亮妞见多了,当然回家来看见雪瑛不顺眼了。”
“肯定!雪瑛一天到晚守着空房子,见不着男人的影子,年纪轻轻的跟守活寡有啥区别?”东院里的麻棒的媳妇随声附和。
“这妇女就是贱,不找男人不行吗?”腐腿单身汉小龙头怪声怪气地自言自语道。
几个妇女听见了,手指头全部指向他叫着说:“日你小姐,说废话!找男人干啥?那猫还叫春哩!”
“就是,老母猪急了还哼哼叫呢!”
小龙头还击说:“日你小姐,你们破屁股女人都是大骚货!”
你一言我一语的笑骂声,缓和了原来屋内的紧张气氛。
天快亮的时候,找雪瑛的人还没有回来。庄外边的河里,村东头的机井里,东塘的河边上都找遍了,就是没找见她的影子,都说:“鲫鱼片,跑不远”,可咋就找不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