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若宇决定和巴银回老家一趟。
二十几年的光景过去了,巴若宇还是第一次回去。
这么多年来,父母大都是在重庆居住。只是父母亲每年都要回老家一两次。去年,父亲再也不习惯在重庆,巴银只好把二位老人送回老家。老年人总习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农村生活。在重庆居住这么多年来,老人家一天念叨着回老家去。他们舍不得土地,舍不得农家小院。即使不是为了投资,巴若宇也渴望回去见见自己分别了一年多的父母。
在飞机上,巴银对巴若宇说:“大哥,老表贾俊峰帮你找到了那个人。”
巴若宇吃了一惊,问:“找到了谁呀?”
巴银笑着回答说:“就是那个你卖冰棒时认识的王朝凤。”
巴若宇诧异地问:“真的?我都几十年没见过她了。”
巴银说:“她和巴琪、贾老表一起在机场接我们呢。”
巴银的那句话,宛如一块石头砸进了巴若宇的心海里,让巴若宇的心再也难以平静下来。
那是一个麦收的季节,十九岁的巴若宇骑着自行车,带着一箱冰棒,一个麦场一个麦场地吆喝着卖冰棒。
早上从冰棒厂买来冰棒,中午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卖完,让巴若宇有了不少的收入。下雨天,他在周围的集镇上卖冰棒;晴天,收麦子的时候,他会到各个村子的麦场上去卖。
淮北平原的麦场是争分夺秒的。将从地里收回来的麦子赶在太阳最毒的时候,散摊在麦场上。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套上石磨碾上几遍。在太阳西沉的时候,聚拢在一堆。所以,麦场上的人是顾不上回家吃饭的,也只有在这个口干舌燥的时候,人们才舍得买一根冰棒解解渴。
巴若宇推着冰棒车,被麦场里一个姑娘吸引住了。麦场里只有一老一小,无疑老者是她的父亲。
姑娘见巴若宇喊着“冰棒——冰棒”,就放下了手中的木杈,走过来问:“冰棒多少钱一个?”
巴若宇抽了一下戴在头上的草帽,笑着回答:“一毛钱三根。”
姑娘笑了起来,两排洁白的牙齿,秀丽的脸庞,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巴若宇的手。巴若宇有些局促不安,急忙从箱子里取出四根冰棒递给她。
姑娘连忙说:“我就要一毛钱的。”
巴若宇说:“多给你一个。”
姑娘坚决不要那么多。
巴若宇推着自行车,远去了。
从此后,巴若宇再也忘不掉这个买冰棒的姑娘。她虔诚的笑容和清脆悦耳的声音,让巴若宇心潮起伏。在巴若宇的记忆里,这姑娘简直就是美的化身。她高挑的身材和那白皙的面孔,还有她在麦场上活跃的身影,一直铭记在巴若宇的心底。
第二天,巴若宇就打听到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叫王朝凤。可在后来几次,再到麦场卖冰棒的时候,巴若宇再也没有见到过王朝凤。
有一天中午,巴若宇又故意拿了几根冰棒给她的父亲。
在村子里,巴若宇开始打听本村人有没有和王朝凤那个村庄有亲戚的人。
后来,在一位亲戚的引见下,他和王朝凤见了面。见面的那天上午,是在赵庙镇上的“瞎老一”饭店里。
王朝凤见巴若宇脸颊绯红羞涩不安的样子,甜甜地笑着说:“你找俺来啥事啊?”
巴若宇说:“没事,俺就想见见你。”
王朝凤说:“你真有意思。第一次见面就多给俺几个冰棒,你不怕亏本吗?”
巴若宇笑笑说:“不怕亏本,再给你几个我都愿意。”
王朝凤笑了,巴若宇也笑了。
饭店老板“瞎老一”把菜端上来的时候,王朝凤站了起来说:“俺不在这儿吃了,俺还等着回家有事哩。”
巴若宇急忙站起来说:“就在这儿吃吧。”
巴若宇想问她有没有对象的事,还没说出口,王朝凤就走出了饭店。
后来,巴若宇知道王朝凤嫁给了一个吃“商品粮”的人。就这么短短的相处,让巴若宇铭记了一生。
无论在都市的喧嚣世界里,还是在艰苦拼搏的岁月里,巴若宇始终怀念在麦场上见到王朝凤时的情景;时常回忆在“瞎老一”饭店和她相处的短暂的光景。这个短暂的时光一直幸福地徜徉在他的心里;她甜美的笑脸活跃在他的记忆里;一直让他有一种兴奋和美好的感觉。他想,王朝凤应该是幸福的。凭他的感觉,王朝凤是一个贤惠、善良、勤劳的女孩子,她应该生活得很幸福。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巴银:“王朝凤也来机场接我们?”
巴银笑笑说:“是的。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大哥,就是在三天前,王朝凤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到处借学费,没借着。我就让巴琪给她送了一万块钱。这件事你不会责怪我吧?”
巴若宇马上说:“好啊,你做得好,做得对,别说一万,就是十万我也愿意。”
飞机正点到达郑州。
出了机场,巴若宇首先看到了表弟贾俊峰和堂弟巴琪,就是没看到王朝凤。
巴若宇问贾俊峰:“不是听你说王朝凤来了吗?她人呢?”
巴琪接过大哥手里的行李,笑着说:“你看看哪一个是她?”
巴若宇的眼睛迅速在周围的人群里寻找。
巴琪见大哥着急了,就把王朝凤拉到了他的面前。
王朝凤说:“还认得俺吗?”
出现在巴若宇面前的王朝凤,已是四十多岁、头发有些花白的农村妇女。皮肤干燥得像秋天的枣树皮,黑色的皮肤没有一点儿记忆中的光泽。
巴若宇轻轻地“噢”了一声,伸出手来说:“你好,王朝凤。”
王朝凤没有伸手。王朝凤勾着头笑,说:“俺农村人不喜欢握手。”
大家都笑起来。
巴若宇不好意思地把手又收了回来。巴若宇说:“你变了,我们大家都变老了。”
王朝凤说:“你没老,俺这庄稼人老了。”她又说,“感谢你帮俺儿子出了学费。”
巴若宇挥挥手说:“小事,帮助你是应该的。走吧,上车。”
从郑州驶往椿城,足足四个小时。到达椿城已是夜里十一点。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他们在一家饭店里要求老板捅炉子生火。
巴若宇反反复复地在脑海里将麦场上买冰棒的那个姑娘与面前的王朝凤重叠在一起。轮廓虽然没有改变,可人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般美好了。
他不知道该和王朝凤说些什么话。
巴若宇提起在麦场上卖冰棒的情景,说起在“瞎老一”饭店吃饭的情景。王朝凤应声着说:“是的。那时候俺多年轻啊,你也年轻。”
表弟贾俊峰问王朝凤:“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嫁给我大哥呢?”
王朝凤想了半天,也没说出理由来。
巴若宇笑笑:“缘分。因为我和王朝凤没有缘分。”
王朝凤马上说:“是俺和你没缘分。攀不上。”
巴若宇失望到了极点。多年来心中的美好形象轰然倒塌。面前这位目光浑浊,苍老而怯懦的农村妇女,这就是他日思暮想、心中向往的女人吗?
他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
他彻底失望了。他甚至不想和面前的这个女人多说半句话。但巴若宇在几个兄弟面前和王朝凤面前,并没有表现出沮丧和厌恶的样子。他仍旧微笑着,礼貌地谈着家乡的变化和发展。
吃完饭,他们五个人走进了椿城宾馆。房间巴琪早安排好了。
王朝凤看着巴若宇,说:“俺还是回老家去住吧。”
巴若宇犹豫了一下,说:“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走啊?要不叫巴琪再给你开个房间。”
巴琪笑着对王朝凤说:“用不着再开房间了,你就和大哥住一个屋吧,你们俩正好叙叙旧,说说话。”
表弟贾俊峰也笑嘻嘻地说:“对对对,就和大哥住一个屋吧。你们俩是老情人,单独说说话。明天早上送你回老家。”
巴若宇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可他心里却在对自己说:“和这样一个不喜欢的女人住在一起,简直就是受罪啊。”
巴琪带着王朝凤,打开了房间的门。巴若宇和巴银、贾俊峰到另外一个房间说话去了。
已是凌晨一点钟了,巴若宇回到房间敲门。
王朝凤穿着整齐地给他打开了房门。
巴若宇说:“你怎么还没睡啊?”
王朝凤孤零零地站在墙角,说:“你睡吧,俺不困。”
巴若宇说:“没事,放心睡吧,我不会有非分之想。”
巴若宇把西装脱下,马上又穿上,对王朝凤说:“你先去放水洗澡吧,等你洗好了,我再来。”
王朝凤摇摇头,不说话。
巴若宇对她说:“都一点多钟了,快去睡吧,你先洗。”
王朝凤就是不肯去。
巴若宇在卫生间里洗好澡,取出牙刷,并把牙膏给她挤好,倒了一杯水,放在洗脸盆上。
由于一整天的奔波劳累,巴若宇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巴若宇听见卫生间里“哇”地一声尖叫。
巴若宇忽隆起身,看见卫生间里是王朝凤在哭闹。
他急忙走过来问:“王朝凤,怎么了?”
王朝凤大声哭着不说话。
巴若宇走上前去问她到底怎么了。
王朝凤仰起脸,正视着巴若宇说:“你怎么这么狠毒呢?”
巴若宇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王朝凤拿着牙刷和牙膏说:“这上面你给俺放了毒,你想毒死俺?”
巴若宇如梦出醒,说:“我为什么要给你放毒啊?”
王朝凤说:“你想跟俺睡觉干那个事,你在牙刷上放了毒。不然咋能这么麻呢?俺的两个嘴角都还麻得发疼哩。”
巴若宇“扑哧”笑出声来,退出了卫生间。
巴若宇自己对自己说:“黑妹牙膏是毒药,我还没听说过。”
他冲着卫生间里的王朝凤,喊着说:“别哭了,如果放了毒药,我现在就打120把你送到医院去。”
王朝凤在卫生间里答应着说:“俺不去医院。你放了毒,俺一家老小都由你养活!”
巴若宇说:“可以,如果我要是给你放了毒,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的一家老小我负责养活到底。”
王朝凤迟迟没有走出卫生间。
她什么时候洗的澡,什么时候睡的觉,巴若宇昏昏大睡,已经不知道了。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巴若宇看到旁边的床上睡着王朝凤,就对她喊:“起来吧,天亮了。”
王朝凤懒洋洋地坐了起来,说:“对不起你,俺不知道那牙膏有那么麻。”
巴若宇对她说:“只要你没事就好。”
王朝凤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巴若宇笑。
巴若宇立刻把视线收回,没再理她。
巴若宇脸朝着卫生间说:“你没刷过牙?没用过牙膏吗?”
背后的王朝凤回答:“用过,那都是甜的。”
巴若宇说:“走吧,我让巴琪送你回去。”
王朝凤说:“不,俺对不起你,俺就叫你弄俺一下子吧。”
巴若宇没有说话。拎着西服,走出了房门。
巴若宇喊着巴琪和贾俊峰,说:“把王朝凤送回赵庙镇去,让她回家吧。”
巴琪没问为什么,就把王朝凤带到了宾馆的大厅。
贾俊峰打开了车门,让王朝凤上车。
王朝凤泪流满面,向巴若宇走来。她一把拉住巴若宇的手,哭着说:“俺对不起你,俺误会你了。你啥时候想跟俺睡觉,俺啥时候都愿陪你。”
巴若宇哭笑不得,挥挥手说:“走吧,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王朝凤走后,巴若宇十分懊悔地对贾俊峰和巴银说:“咱们吃早饭去吧,中午回老家去看看。”
贾俊峰问巴若宇:“大哥,巴楼村的房子已经盖好了,眼下可以装修了。”
巴若宇答应了一声,继续吃他的早饭。
巴若宇没再说话,可心里却惦记着为父母修建的房子。
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是吃中午饭了。乡亲们围在村口,迎接着巴若宇一行。巴银的爱人张敏带着儿子巴冲迎了过来。
巴若宇一把抱起巴冲,对在场的人说:“这孩子长这么大了,原来我离家的时候,巴银也像他这么大。”
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当巴若宇的父母走过来的时候,巴若宇像被解救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