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昭
在这凄寂的黄昏里，当找执笔而沉思，在纸上沙沙与看的时候，我恐漏下了这最重大的，比一切更重大的字：“母亲呀！夜安！”
在这迷蒙的清晨，洗马桶，小车，大车，独轮车，小贩各种不自然的音乐开始时，我一梦醒来，默默地呆望帐顶，我拚命的尽猜想着当时的一切，“母亲呀，晨安！”
在这广大。空漠，扰杂的道路上，我踯躅着，我徘徊着，到处都是这不可扑灭的尘灰，到处都是难以选择的歧途，我空寂着的心，我缥缈的魂，我失却了努力的目标，我憎恨着一切，然而我却想起了我的母亲！在这纷纭扰攘的热闹场里，花枝招展的人们，黄发碧眼的人们，以及那些匆忙、无聊的人们，如我心一样的，他们悲着，他们欢呼着，我心灵深处永远是空空着的，会散了，场空了，窗外的落日余晖，暮霭炊烟，相映射着，照耀着。这是归去的时候了，我往何处去呢？然而我却想起了我的母亲！我常眼看着她们那些亲热而愉快的母女，她们携手在散步；倚着在怀里而做甜蜜的梦，露着满足得意的笑容。为什么？都要在我这有家归未得的旅客之前着迹，残忍地刺激着我的心呢？我忿怒了一切，然而我却想起了我的母亲！我孤篷一般的飘泊，我浮萍一般的随波逐浪，能做而可以做的事情，都不容我做！我变成这般的因循苟且，我原需要这生命做什么？我的心剧跳着，它奔飞出了胸腔，直冲破了灰色的云天，飘摇在空间；我的热情燃着，火球似的烫着了这冷酷的大地，在中间来回的旋转。它们都如我这笨重的躯壳，常常游魂一般的在江湾路边。我看破了！这梦幻的人生！这厌倦的生活！然而我却想起了我的母亲！我在人前怯怯地缄默者，困为我是不能骄傲的人呵！我是离却了母亲的人，远弃在天涯！度她那以往的，所有那灿烂生活之回忆！唉！这算是自解，这算是自慰，还说什么我要永远的努力着！母亲的爱，我不知道！然而一刺入我眼的母亲两字，便使我稚弱的心里，宽慰了不少，解纾了不少，神秘的感觉，不可言说的神妙。
至此，我不能不追想到一点往事了：当一九二○年之开始，庶祖母及五婶母都已除灵，家里大家都心虚似的恐怖着这不幸的事情要降临，因为连年的死亡，大家急谋着搬家。我一向好像独竖一旗，独占一方的一在家里。
“我不高兴，为什么？我们好好的自家屋子不住，而且这里多好？”在某一个晚上的饭后我这么说。
“什么？你是渔船上抱来的。轮不到你说，五个指头捱不到你。”二兄这么说，虽然他起初还带一点笑容，然而底下是很严厉了。
“你说什么？怎么把平时玩笑的话也欺骗她？”小兄提起质问。
其实那个时候，大家仿佛是上了马的骑士，各人要奔波着上各人的道儿了。
可巧这年之秋，我往南通，与我爱母作第一次的别离。自然，学校生活如何经得惯，和不负责任的愉快的家庭生活相比较呢？这半学期，我终于耐不到年假而逃回来了。
不久，便是转变的时代到了，我别家短短的两月，情形已是绝对的不同。
母亲终日睡在床上，常泪眼盈盈的默对着我，我呢？我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她，以及我自己。“他们是他们的。我终是你的。”
我生性非常的娇纵，虽然我七岁就成了孤儿，但我阿兄们对于我这“唯一的小妹子”简直是唯一的。一事不如意的时候，激烈的忿怒便压抑不住，掷东西，拍桌子，可是我的母亲从不加我以严厉的惩罚，并且我也好像知趣得很似的，只稍稍一见到不愉快的神色，我的忿怒就立刻冰化，趋前求恕。
我生性又非常的胆怯，人说父母对于最幼小的儿女不免偏爱，固然不能否认。夜间我非母亲与我一头睡，我便睡：不着。就是爱我的从姐梅，也不能替办此事。冬天不分被，夏天不分席的。
自从南通回来之后，我不知不觉的心已经由离家远行而受了一点小小的打击，同时反顾家庭情形，则更茫然无措，简直不知此后如何立足！而我的母亲已由好端端的人，变为不能自由行动的残废者了！我已经感受了生之悲哀了。
我从此在家庭中是一只战战兢兢的小绵羊，同时这种不自然的生活，使我不时的感觉到，我是一个寄居寄食者，这家庭苦的和乐的——也没有我的份。行动既不能随意随便，言谈也非有三分钟的思考不行！大概彼此的心腹中都蕴藏着一个板起面孔的圣贤，含着敌意似的对抗着呢！从此我不能不装起大人，好像风雨里的夜莺，不再作愉快的歌唱。我成了一个呆板的，缄默的，寡言的人了。生之悲哀已彻透了我的心了！我这四五年来的奔走，仅仅得到了张半的文凭。我依然飘泊在不安定的生活之中，做着渺茫的理想的好梦。我的母亲，我仍旧是只在辽远地望着她困居在灰色的帐幕里。任凭我如何的急跳奔波，我于她仍毫没有一点的补救与援助！我竟只有任她在我所不乐意不信任的人群中讨生活！我绝望！我绝望！我对于一切都绝望！我对于我自己也绝望！唉！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只怕你是一个徒然的牺牲者呀！西北风劲烈地从窗隙中吹来，烛光也摇摇垂垂。我绝不慕那“错认他乡作故乡”的人们，名山大川，热闹市场，同一是茫茫无垠的沙漠，他们如何能使我常常留恋？我于今要屏除了这些可怕的蝎子似的咬在我心上的印象，隐隐约约的飘在飞舞黄沙里的梦想！我有美丽的故乡，慈爱的母亲，我的母亲呀！为了你，为了这些，你！你不至于再使我写“一个流浪人的新年罢！”
1924年12月8日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