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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秦楼风韵

“当、当、当——”几下敲门声,把冯梦龙从睡梦中惊醒。他发现全身汗津津的,衣服都湿透了。猛地坐起来,头胀痛一下,才想起昨夜酒喝多了。望望窗外,已是艳阳高照的晌午时分。一枝盛开的桃花映在窗前,满含笑意地在微风中颤动,一片明媚春光。

冯梦龙下床开门。进来的是余清石,余清石一脸沮丧,什么话也没说,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

冯梦龙头晕脑涨,要回床上再歇息一会儿,猛然想起昨夜的酒宴,是在怡春堂举行的。余清石为给雏妓玉翘破瓜,大摆喜宴,宴请友人。想来又喝醉了,不知道如何回到的这儒贤客栈。又想,余清石应该在怡春堂的喜房内拥翠偎红,与玉翘姑娘共度三宵,为何一夜刚过,他就跑回来了?

儒贤楼坐落在东林书院近处,是冯梦龙与董斯张、余清石、陈仁锡从苏州到无锡的寄住之所。

冯梦龙与余清石相识后,已经过去了两年。余清石深为冯梦龙的学识才华所折服,于是钦佩倍至,恭敬相交,时常请教。这次一同到无锡,是来听东林书院的顾宪成、高攀龙、钱一本等人讲学论政的。

闲暇冶游,余清石与歌妓玉翘偶于筵席相识,一见咸契。余清石神魂颠倒,求着老鸨要为玉翘破瓜。老鸨得了银子,便答应下来,昨夜摆宴治喜,成全了这对露水鸳鸯的合卺之欢。

“冷阶,春风一度,感受如何?可否向愚兄道来?为何不在怡春堂陪着玉翘姑娘,回客栈做什么?冯梦龙抚摸着晕胀的头,连声问道。

余清石气呼呼地坐着,一言不发。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吧?”冯梦龙又说。

余清石有个特点,他心上憋着气,问他时他偏不肯讲,等你不理睬他了,他反倒憋不住了,要主动把话说出来。于是,冯梦龙从布包里掏出一卷书,坐在窗前看起来,任凭余清石呆坐那里。

门声一响,进来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文士,中等身材,身着紫红色长衫,头戴举人方巾,是陈仁锡。陈仁锡(1581~1636)字明卿,号芝台,长洲人,他是王骥德的学生,早与冯梦龙交厚,万历二十五年(1597)十九岁便中了举人,专治科目是易经,闻听东林书院的钱一本是易学大家,和冯梦龙等人一同来东林书院求学,与冯梦龙同住客栈的一间房中。

陈仁锡一看余清石在这里,问道:“冷阶,你不在怡春堂陪玉翘姑娘,回来干什么?”

“我……我回来看看。”余清石显得很尴尬。

“嗨!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放着如花似玉的美人不去消受,这是为何?”陈仁锡又说。

余清石说:“无何。在那闲坐,觉得没有意思就回来了。”

陈仁锡也没有再问下去,便和冯梦龙谈起钱一本讲的《易经》。

午饭过后,余清石还不走,冯梦龙和陈仁锡、董斯张要去东林书院时,被余清石叫住了。

“三位老兄,小弟有事相求,不知能否助一臂之力?”

“什么事?”冯梦龙问。

“助我把钱讨回来。”余清石低着头说。

“怎么了?”董斯张问一句。

“我被他们骗了。那玉翘不是处女。”

“原来是个赝品?这就怪你没有眼力了。”陈仁锡说。

余清石满脸涨红,没有说话。

董斯张说:“你如何同老鸨讲的?”

余清石只好把经过略讲一遍。原来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

那日他独自到太湖边的鼋头渚游玩,见一位满头珠翠、如花似玉的少女,由一个梳合蝉鬓的女童陪伴在湖边品箫。他一下子被迷住了。

走至近旁,那少女浑若不知,兀自坐在一块洁净的石头上,呜呜幽幽地吹奏,曲调悠扬,如怨如诉。一只金莲小脚,不时地翘出裙摆之下,让他痴迷不已,不忍离去。看得出来,她不是位良家少女。她一边品着箫,一边向他飞眼挑逗,惹得他六神无主,意乱神迷。

待一曲停下,他壮着胆子上前搭话:“不知萧史芳名,小生余冷阶,前来讨教。”

少女神光流盼,含情脉脉,嘴角漾出笑意,却没有说话。

一旁的女童笑道:“原来是余相公!这是我家小娘名叫玉翘。”

“小娘”是对妓女的专称,余清石一听便喜上眉梢,说:“小生不知是玉翘姑娘,前来讨扰,罪过罪过。”

女童说:“有何罪过?”

“这……”余清石被问住了,一笑又说:“恕我冒昧。”

玉翘和女童都咯咯笑起来,声音像银铃般清脆。

“菊香,不许无礼!”玉翘止住笑声说,“不知余相公有何见教?”

“岂敢岂敢!姑娘的箫声有如神曲天籁,妙不可言,小生深为陶醉!可否请姑娘再吹奏一曲?”余清石说着,上上下下打量她,娇柔的身躯,艳丽的服饰,漂亮的发鬓,娟秀清丽的面容,纤纤玉指,尖尖金莲,没有一样不让他心旌摇荡……

“承蒙相公错爱,阿奴就大胆了!”

玉翘说完,朱唇对着箫孔,立刻响起一支急促响亮的曲子,玉葱般的纤指急速交替开合,箫声欢快跳跃,像一只鸣于深涧的欢乐小鸟,悠扬婉转,掠过粼粼的水波,荡漾在绿风青山之中,让人心旷神怡,如痴如醉。

余清石简直听呆了,怔怔地站在那儿。

“哎呀!我差点忘了……”菊香惊唤一声,打断了玉翘的吹奏,“出来时妈妈说过,让我早些回去。你看这大半天了,回去又该挨骂了!”

“你为何不早说!”玉翘嗔怪一句,站起身来要走,又转过身来,对余清石做个万福说:“对不起余相公,阿奴要回家了。相公何时方便,请来家中叙话。”说完,拉着菊香的手,转头走去。

余清石呆呆地望着她们的背影,猛然想起还不清楚她们是哪家的小娘,到何处去找?便紧追几步,喊道:“姑娘,请问府第何在?家主姓甚?”

两位姑娘停住脚步,菊香转身迎过来,笑盈盈说道:“若还想着我家玉翘姐姐,请到迎波桥东面的怡春堂来找,我家妈妈姓沈。这是玉翘姐姐赠你的!”

说着,菊香将一方绣花丝帕塞到余清石手里,扭头姗姗而去。

几日后,余清石来到怡春堂。在门口一打听,果然是真,便纳礼求见。

鸨母沈五妈迎出来。虽然她已是半老徐娘,仍涂抹得黛眉红唇,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见面就说:“吆!这位相公,是哪来的贵公子?看中了我家哪位姑娘?”

余清石作揖说:“沈妈妈。小生余冷阶,乃吴江松陵子弟,前来拜访玉翘姑娘。”

“哎呀!敢情是看中了我家女儿玉翘呀!好眼力!好眼力!”沈五妈眼珠滴溜溜地乱转,“快请余相公里面就坐!”

余清石随着沈五娘进了石库门,来到二层楼的一间客房坐下。沈五娘唤人上了茶,便问:“余相公第一次来这里吧?如何知道我女儿玉翘?”

“小生是慕名前来。”余清石回答。

沈五娘说:“我家玉翘,一等的容貌,一等的技艺,这无锡城中谁不知晓?余相公是来对了!看你少年英俊,也是个风流佳公子。与我女儿正是天生的一对,真是个才貌相当。不知余相公来此是听曲呢,还是过夜呢?”

余清石说:“小生久慕玉翘小姐才貌,特来请求留宿。”

“余相公果是志诚,我倒十分赞成。不过……余公子,玉翘是我的心肝宝贝,虽已年到15岁,还是一个清倌人。我要同她商量一下,看她是否愿意。”

清倌人,指没有留过客的处女。余清石闻听一喜,心想外出求学,久旷床第之欢,遇到一个没有开苞的雏妓,真是幸运之至。不过,这清倌人的身价也高,不知道要价多少?这次来无锡,他随身带来了上百银子,寄存在客店里随时取用,暗想所剩银两,尚够这破瓜之喜的花费,便一狠心,豁出去了。

“小生一意前来。不知沈妈妈开价几何?”

“果然是志诚君子!”沈五娘笑上眉梢,“奴家要同女儿商量一下。她看得上你呢,价格不讲多少;若不中她的意时,恐怕银子给得再多,也不会答应。相公稍坐,我去去便回。”

余清石看沈五娘去同玉翘商量去了,心中暗自得意:“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那日湖边相见,玉翘赠绢寄情,早是看上了我的一表人才,怎有不中意的道理?只恐鸨儿贪图银子,高价勒索,但只要玉翘有意,价钱高些,我余某也开销得起。”

沈五娘回来了,笑盈盈地说:“恭喜余公子!我一说余公子少年英俊,是前来无锡求学的学生,他时名登金榜,定会声名远播,女儿玉翘立刻便答应下来,但不知余公子肯不肯出价钱?”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议定出银20两,酒宴另算,三日后为玉翘破瓜。这时,沈五娘又把玉翘唤来,为余清石敬茶。

妓馆里有个规矩,嫖妓的第一步是打茶围,即生客看中了某个妓女时,这个妓女便从自己闺房中拿出一只精致的茶碗,泡了好茶亲手捧给客人,称之为加茶碗,表示妓与客订交,攀成相好。

玉翘娉婷的身姿出现了,穿了一身红色褶纹长裙,笑盈盈端上一盏香喷喷的君山毛尖,细瓷花碗,精致美观。余清石高兴地不知说什么才好,起身相迎,接过茶碗。

“相公请坐!”玉翘说完,转身回自己闺房去了。

到了定好的佳期,余清石在怡春堂置办酒席,招待宾客。与他同来无锡的冯梦龙、董斯张、陈仁锡,当然在宾客之列,又有几位无锡的名流与宴。怡春堂内张灯结彩,玉翘的一帮青楼姐妹陪客,莺声燕语,娇呼软唤,十分热闹,直到深夜才散。

余清石与玉翘在绣榻上云浓雨密,半夜癫狂,直到精疲力尽,倒头睡到天亮。余清石醒来,伸手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块绢帕,要看染在上面的处女红。谁料到绢帕洁白只有一点点红痕,不像是元红所染。他把仍在沉睡的玉翘推开,看褥子上也是一片洁净。只在玉翘肥白细嫩的臀上,有短短的一线血印,像是被锐利的东西划破了,虽已愈合结痂,但鲜红的印记表明是昨夜的新伤。

余清石明白过来,他上当受骗了,玉翘早已不是处女。绢帕上的血迹,是她划破了臀股流血所染。他不由怒上心头,但看着她那娇美异常的裸体,顿时又生欲望。一用劲把她揽在身下,肆意冲撞,纾解胸中的气愤,口中连连说道,“你骗我!你不是处女!你骗我……”

玉翘看一下自己的手指,事先削尖的一个手指甲,不知昨日何时不慎,把尖儿扳掉了,以致昨夜用力不小,只划破了浅浅的一点出血不多。也怪她昨夜情浓之时,只顾了与他癫狂取乐,不意此招失败,让他看出了破绽。这会见他为此事气愤,便使出练就的一套内媚术,尽力奉献,直到他潮退汗流,瘫软在床。

余清石找到老鸨沈五娘,要讨回被骗去的银子,沈五娘哪里认账,高叫起来:“哪个与你说是处女了,我只说我女儿是清倌人,平时是只卖艺不卖身的。你只给20两银子便宜你了!”

她这一叫,立刻来了两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虎视眈眈地看着余清石。

余清石立刻胆虚起来,唯恐再继续争执,被他们收拾一顿。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战战惊惊地走出怡春堂……

冯梦龙听完余清石的介绍,不由得笑了起来:“冷阶兄,怪你目力不够啊,找了个赝品。”

“犹龙兄,你要想个法子,为小弟讨回银两。即便不能,也要出出这口气!”

冯梦龙思考片刻又说:“法子没想出来,倒想出一支曲子,叫做《如梦令》。”“曲子?”余清石惊讶不解,曲子有何用处?”

冯梦龙慢慢悠悠、抑扬顿挫地吟道:

“昨夜盛排筵席,

准拟寻芳一遍。

春去已多时,

问甚红深红浅?

不见、不见,

还你一方白绢。”

董斯张、陈仁锡立刻哈哈笑起来,冯梦龙也嗤嗤作笑。

余清石先是哭笑不得,然后抽泣两声,呜咽起来。

冯梦龙三人笑声止住,赶忙上前劝解。

“冷阶兄!冷阶兄!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陈仁锡摇动着余清石的胳膊。

“嗨!冷阶兄,此等小事,何以效小儿女姿态?不必,不必!让店家听到传出去,反倒坏了老兄的名声。快止住!止住!”董斯张也在一旁劝说。

冯梦龙说:“冷阶兄,何致如此伤心?”

余清石泣道:“我受了人家的气不说,又受你的戏弄!”

“冤枉。哪个戏弄你了?”冯梦龙仍就不紧不慢地说。

“你刚才即是戏弄我!”余清石气愤地说。

“噢——怪不得硬了起来!”冯梦龙说。

董斯张、陈仁锡又大笑起来。余清石也破涕为笑,怒气消了一半,挥拳佯作要打。冯梦龙伸手招架,说:“讨饶!讨饶!是我不对了……”

待余清石静下来,冯梦龙又说:“作为游学之人,客居异乡,当事事忍耐,事事小心。无论何事,怎有我们的便宜可占?鸨儿无义,怎能和她讲道理?再说事情继续闹下去,影响就大了。你想,来这东林书院听学的,有三四百人,江南的、江北的都有还不给你传遍各地?岂不有碍你的声名和以后的前程?若不是你和老鸨吵翻,这事也好解决。你多和玉翘姑娘留连数日,而后再和他们理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事无可缓了,你就忍了吧!”

余清石想一想,也只好如此。

冯梦龙接到朱夫人托人捎来的书信,说她怀孕8月,分娩在即。他便立即收拾行囊,要连夜返回苏州。

傍晚董斯张、陈仁锡和余清石,把他送到河埠头,雇下一只小船挥手告别。他们说好要再停留旬日,然后苏州相见。

船刚撑离岸边,刚行不远,岸上传来一声呼喊:“船家!等一等!”

艄公收篱停船,问道:“客官有何事?”

岸边站一位少年,问道:“船家,是否路过苏州?”

“正是去苏州。”艄公回答说。

那少年又问:“小生可否搭船到苏州?”

艄公说:“船由这位客官雇下了,要看他是否同意。”

冯梦龙看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身着一袭白色绸衫,头裹青巾,一副书生打扮,便说:“请公子上船,正好一路说话。”

艄公拨船靠岸。少年小心翼翼地上船坐好,说道:“幸承相公帮助,船资当让小生分付一些。”

听他声音纤细甜润,极像一位少女的声音;又看他面貌皎洁,皮肤细嫩白皙,大大的双眸晶莹透亮,柳眉纤纤细长,越看越像个女裙钗。那时,独身女子出门不便,多有女扮男装的。

冯梦龙心有此想,暗加留意,只是说:“同船过渡,也是五百年前注定的缘分。区区船钱,何用计较?不知相公哪里人氏?”

“我家住苏州。”少年说出一口熟练的苏白。

“噢!请问是哪姓府第?”冯梦龙又问。

“敝姓侯。”少年转过话头,“听尊兄话音,也是姑苏人吧?”

“正是。不才是葑门冯姓,冯犹龙是也!”

“啊呀……你就是冯犹龙?久仰大名,只恨无由相识,不意今日在此相会,失敬失敬!”少年一高兴,话说得快了些,一口吴侬软话,更像是个苏州娇娘。

冯梦龙心生喜悦,说:“尊兄如何识得不才小名?”

少年笑道:“犹龙兄词场俊杰,不仅词作得好,还会度曲。吴中……士流哪个不晓?”

“请问尊兄高名?”

“小字侯慧卿,仁兄未曾听说过么?”

冯梦龙想一想,不知他是哪家的公子,便摇头表示不知。

侯慧卿微微一笑说:“兄住长洲,小弟住吴县,故而不曾识得。”

“我也住在吴县呀!寒舍即在护龙街西侧的砂皮巷。敢问令尊大名?”

“家父常年在外经商,很少回苏州,所以认识他的人也不多。不过,冯兄不嫌弃,他日光临寒舍,小弟敬若上宾。”

侯慧卿偏不说出父亲姓名,便证实了冯梦龙的想法。仔细留心观瞧,见他的耳朵上有几个小孔——那是戴耳环的痕迹。呵呵,果然是一位少女。

冯梦龙一阵激动,好久没答话。看着太阳余晖渐渐地褪尽,一弯新月升上天空,桨声有规律地响在耳畔,运河里的水泛起闪闪的波光。

“冯兄到无锡贵干?”侯慧卿打破了此刻的静寂。

“到东林听讲。”冯梦龙简短的回答了一句,他心中仍在想:这位妙龄少女,不大可能是官宦士族人家的千金,否则定会有丫鬟婢女相随,也不会与人搭乘一船。那么,就极有可能是秦楼楚馆的女校书了……

冯梦龙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妓业发展的极盛时期,歌妓、乐妓、饮妓、色妓等各类烟花女子遍布大小都会。比起大家闺秀来,她们有更多的在社会上抛头露面的机会。妓女中,除去一些断帐妓女,被鸨母防备出逃而严加看管,而另一些押账妓女、捆帐妓女和自家妓女,都有一定的活动自由,以致城乡之间流妓甚多,到处活动,兜揽生意。而苏州城乡妓业兴旺,是当时全国几个最富盛名的风流艳场之一。妓女乔装打扮与士流交往,也是屡见不鲜。

冯梦龙久在风月场中走动,怎会识不出其中的机巧?他在想:不知道这位小娘,会使出什么样的锦套儿来?

“我看当今文士,也只有东林诸君最为人钦敬!”侯慧卿说。

“噢?此话怎讲?”冯梦龙佯装不知。

“就说泾阳先生吧。在朝则直言敢谏,不畏权贵;在乡则不失救国救民之志,创办东林书院,大会四方之士,评议时事,裁量人物,訾议朝政,启沃人心。真称得上不计荣辱,心为社稷百姓。”

侯慧卿说的是顾宪成。顾宪成字叔时,别号泾阳,无锡人,曾官文选司郎中,因忤怒时相王锡爵而被削籍,及兴复东林书院,为一时清议之领袖,为天下士人崇戴,即庙堂之权臣也有所畏忌。

冯梦龙想,她一个女子也关心时事,由衷敬佩。便故意不多说话,只是提问题,听她如何说来。

侯慧卿很是健谈,从顾宪成开始,顾允成、高攀龙、薛敷教、安希范、刘元畛、钱一本、叶茂才,东林八君子一一论及,各人经历、学问优长及生活轶事,说起来滔滔不绝,备极详细,如数家珍。有一些是冯梦龙未曾听闻过的,让他不由得对她心生敬佩。

而后,侯慧卿又说:“听说,那年织工斗税监的风潮,也是受到了东林书院诸君子的援助呢!”

“侯兄,此话不可乱讲!”

听冯梦龙这样一说,侯慧卿止住了话语。

侯慧卿说的是万历二十九年(1601),苏州织工反对税监的斗争。此事虽然过去了4年,但是冯梦龙心中记忆犹新。

那年,万历皇帝命太监孙隆到苏州监税。因为孙隆曾当过苏杭提督织造,熟悉苏州丝织业情况,所以他到了苏州后,遍设关卡,并定下一条规矩,缎纱在出卖之前,必须到玄妙观交税盖印后方可出售。一方面税额加重,另一方面税官借机敲诈,逼得织工们无路可走了。

而当时的玄妙观机房殿,同时也是苏州织工集会议事之所。六月六日,数千名织工聚集到玄妙观誓神,忽然有人高呼:“活捉孙隆!”“不杀税棍,决不罢休!”一人首起,众人响应。为首的织工葛成和众人商定了行动步骤,联络暗号和规纪之后,分成六队,以摇芭蕉扇为号,浩浩荡荡地杀向税工之家和税署衙门。

愤怒的织工打死了葑门税卡上的黄违节、徐怡春两个税棍。长洲知县看来势不对,连忙抛出缓兵之计,将税监汤莘、徐成等关进牢里,明捕暗保。织工们识破其诡计,包围了长洲县衙。知县在愤怒的织工面前吓得浑身打颤,赶快将汤莘、徐成提出来当替死鬼,把他俩枷示在玄妙观前,任凭织工们发落。愤怒的织工一拥而上,噼里啪啦一阵乱棍把两个恶棍打死了。

接着,葛成率领着上万名织工包围了税监孙隆的税监司衙门。在一片“捉孙隆、罢私税”的呐喊声中,孙隆吓得半死。到了天黑,他乔装打扮之后逃脱了织工的捉拿,狼狈地溜出了苏州城。

织工们的反抗声势浩大,得到了广大市民的拥护和支持,官府也无可奈何。苏州知府朱燮元被迫宣布撤销新加的各项税收,抗税斗争以工人的胜利而告一段落。

事后,恼羞成怒的官府调来军队镇压织工。危急时刻,织工领袖葛成挺身而出,一人担当了“倡乱罪首”之名,被捕入狱,掩护了众多工友,至今还押在狱中。而苏州市民皆已将葛成敬称为“葛贤”,一直在多方谋求营救他。

冯梦龙知道顾宪成、高攀龙等人反对矿监、税监的言论,早已深为人士赞许,也更受民众拥护。苏州织工的反税监斗争,也正是受了这种思想的影响。但葛成仍被羁押狱中,不知何时又翻起波浪。苏州人士皆为避祸,只在私下议论时局,臧否人物,谈论税监风潮的来龙去脉。今日侯慧卿初次相见,便大胆放言,不得不避忌,故而出言警诫。

侯慧卿看冯梦龙话语谨慎,城府较深,便说道:“是我不对了。今日遇到冯兄,一时高兴,嘴就没有把门的,惭愧,惭愧!哎,冯兄,吴中争传,冯兄得了沈青门先生亲传,乃是吴门词场胜手,红颜知己甚多,不亚于当年的奉旨填词柳三变呢!可否果有其事?”

柳三变,指的是宋代花间词人柳永,专为青楼歌妓填词,佳作迭出,扬名于世。以至他死后,出现了“群妓合金葬柳七”的动人佳话。冯梦龙听侯慧卿把他比作柳永,自觉脸上热乎乎的,赶忙说:“不才哪里敢和柳三变相比?既无柳氏之才气,亦乏柳氏之风韵,老弟实在过誉了。”

于是,他们谈论的话题,转移到诗词曲乐上来。冯梦龙这下话多了起来,从诗、词、歌、赋到琴、棋、书、画,海阔天空,滔滔不绝。侯慧卿不时提问请教,冯梦龙一一作答。夜风清爽宜人,他俩也毫无困意。娓娓的话语伴随着欸乃的桨声,接连不断地飘荡在闪闪的水波上。

天光放亮,船已来到金阊门外。水门尚未开放,冯梦龙便与艄公结清船钱,打发船走了。他和侯慧卿要等城门开启,才能进城,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一直谈到可以进城。

临别,侯慧卿显得依依不舍,一再道谢后又说:“小弟家住宋仙洲巷的爽园,若仁兄肯屈驾惠顾,小弟当恭敬款待。”

爽园是苏州城里的花馆名家。冯梦龙心想:果然没有看错,她正是一位小娘!只是她的艳名,自己却从未听说。于是冯梦龙答道:“多谢侯兄相邀,改日登门拜访。就此别过!”

两人分手而去。

冯梦龙回到家中,朱夫人自然高兴不已。几日过后,朱夫人顺利分娩,产下一个男孩,取名焴儿,表字赞明。冯梦龙治酒宴客,好一番热闹,略过不提。

朱夫人是苏州乡下一户小康家的女儿,虽在才学上比不上冯梦龙的原配夫人徐蕙,但也识书达理,贤惠温柔,容貌美丽,深受冯梦龙眷爱。因而数年以来,冯梦龙极少到外面眠花宿柳,狎邪浪游。

但当时风尚,士流聚宴,无妓不饮,非有妓女陪宴侍酒不可。侍宴的名妓多少以及名声大小,皆关系到宴会的排场如何。因而冯梦龙虽然刻苦攻书,但也少不了同歌妓、乐妓、舞妓、饮妓的接触,留下一些风流佳话。

一次歌筵之上,苏州名妓冯贞玉请他作一首曲词,要赠给情人李某。冯贞玉擅唱昆腔,但自己不会填词,唱的都是现成的曲词,以得到冯梦龙的制词为幸事。

昆腔又称昆山腔、昆山调,最早兴起昆山一带,然后传遍苏州城乡,是明代四大声腔(余姚、海盐、弋阳、昆山)之一。其委婉缠绵的腔调,最适合用吴侬软语歌唱,盛行于当时,后来发展为南戏的一个主要剧种——昆曲。但其歌词,多数都是文人的创作,歌妓及优伶中会作词的仅是凤毛麟角。即便是文人之中,能作词度曲的也不在多数,而冯梦龙多才多艺,倍受士人青睐,代人捉刀,也是他的一件乐事。

冯梦龙欣然答应冯贞玉的请求,问明情况,是冯贞玉与李某情好,将委身于他,要赠词寄情。于是,冯梦龙为她写下了一套《代妓赠友》的曲词,颇为佳妙:

“金络索”曾叨金屋光,自小章台养,学得青呕,声绕芙蓉帐。连环轻解开,做野鸳鸯。惆怅东风没主张,抵多少梦回王谢堂前燕!抵多少魂逐临邛弦上凰!无名网,背人深处尽思量,正是旧恨难忘,新恨难降,乱滚滚桃花浪。

“其二”刘郎续阮郎,濮上廉梁上,风月场头自把年华诳。流光似水花,眼前忙。滋味青楼也算尝,也有个千金难买灯前笑,也有个一面能牵去后肠。空劳攘,离亭羞赠旧时香。这是前世余殃,今世承当,折罚在平康巷。

“其三”五陵裘马抂,七步才华广。那富贵风流,浪荡终难仰。当时遇可人,在金阊。海水难将升斗量,俊眸惭妾非红拂,侠骨多君似李郎,把真情讲,十年脂粉付沧浪,却不道柳折须长,花采须芳,这紧慢教人望。

“其四”春郊女伴将,月夜游人访。怯舞辞歌,觌面浑如强,孤灯夜永时,自彷徨。觅得甜桃懒去尝,情痴妾似离魂女,负义君非李十郎。频来往,相思病种入膏肓,只怕今日西厢,明日东墙,早晚无得当。

这是冯梦龙为妓女填词的一例,此类作品不少。他把自己创作的歌词,收入到一本叫《婉转歌》的集子中,刻印流行,而其中代友赠妓之作就更多了。

一次,好友袁无涯找到冯梦龙,说:“犹龙兄,你还记得王冬吗?”

“怎么不记得?她不是你的相好吗?”冯梦龙说。

“我已打听到了她的下落。”袁无涯高兴地说。

“在何处?”冯梦龙也惊喜地问。

“在杭州。”

王冬也是一位苏州名妓,为一富家买为家妓。一次酒宴中与袁无涯相识,暗送情谊,两相爱慕。袁无涯向家主提出,要为王冬赎身,但遭到拒绝未成。不久,王冬被卖到了杭州的一侯姓妓馆。袁无涯不忘前情,四方打听,终于在三年之后的今天,访知王冬下落,要前往杭州与她相会。

冯梦龙一听说王冬的家主姓侯,立刻想起了与他同船一夜的侯慧卿,便问袁无涯:“宋仙洲巷爽园,有一个姓侯的小姑娘,袁兄可曾听说?”

“听说过。那可是个难得的尤物,真正算得上是色艺双全。不仅琴、棋、书、画四艺皆通,而且天生一副好嗓子,唱的一口好昆腔。怎么?与你攀上相好了?”袁无涯显出关切的样子。

“没有的事儿!我只是听人说过。今日你提到侯姓,我便想起来了,随便问你一句。”

“莫急。爽园的老鸨我认识。待我从杭州回来,我带你去。那小娘倒还算配得上你。”袁无涯又说,“今日我却有事请托,有劳仁兄。”

“你我情如兄弟,还客气什么?有事吩咐就是。”冯梦龙也顺着他的话题说着,心中却暗自想着侯慧卿那英俊大方的乔装仪态。

“我即日就去杭州,请你捉刀,为我写一套曲词,见时唱与她听。我实在不擅此艺,只好辛苦你了。”

“哎!举手之劳,何言辛苦啊?我这就写来。”

说完,冯梦龙开始研墨,一边心中打着腹稿,墨研好了,也思考成就,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写成一套《送友访妓》的曲词:

“颜子乐”心事好难说,不见了青楼豪侠,怀珠藏璧,一似半途遭劫。伤嗟,路柳和根拔了,隔墙花又向别处移接,自不合把风流味惹,惹下些甜头正美,难便隔绝。

“绵缠道”自差迭,锦前程当初己设。只指望慢宁帖,又谁知一火儿早分吴越。想杀你甜滋滋笑容两靥,想杀您的溜溜声,弄莺舌。可喜瞥见便亲切,耳根边何多娇私谢,情怀正火热,谁限定五更一夜,似邮亭俄顷易离别。

“普天乐”武陵溪,通不竭;楚台烟,兴还灭。西陵畔油壁车轮折,俏同心散却花结。风尘尚且怪前人,甚福把香盗玉窃?

“石轮台”跤空跌,鸳鸯未写合欢牒,双星早遇分离劫。见了些花楼月榭,舞女歌儿,越想我昔时风月。敢是神眷仙姝,前缘宿业。一宵相许暂和谐,教我难摹怎写?倒不如不遇时节。早知三生缘分,百年婚契,一朝抛舍,何惜尽囊箧?从今去,蓝田玉杵也空说。

“尾声”侯门如海终须蹑,讨得三分枝共叶,挆向花柳桥觅遍者。

袁无涯看后,十分满意。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冯梦龙的书桌上,说:“我从杭州回来再设宴请你吧!这点银子,权充润笔。”

冯梦龙看了看足有十两,惊讶说:“你我挚交,怎么能收你的润笔?请快快收回!”

“作文受谢,汉魏已然。我如何不守规矩?再说,你眼下手头正紧,我不是不知道。你就收下吧!不称润笔就算馈赠吧!”

冯梦龙生子之后,友人祝贺者甚多,设宴招待,花费不少,以致支度不开了,曾向袁无涯借过50两银子,至今尚未归还。今日袁无涯出手大方,也是有意接济他一下。

冯梦龙难为情地说:“无论如何,我也不该收你的银子。不过,下月王伯谷先生庆70寿辰,我正愁着没钱祝寿呢!这样吧,算我借你的,日后同那50两一并归还。”

“哪个要你归还?”袁无涯又说,“你若说归还,莫若我今日即把它带回。”

袁无涯伸手要把银子取回来。

冯梦龙赶忙揿住,笑道:“既然你不要我归还,那我就让你破费了!”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王穉登先生的七十大寿,举办得非常隆重。南京、镇江、无锡、常熟、杭州、湖州等地的宾客200余人前来祝嘏。而苏州城乡来的人就更多了。因为他是士绅名流、文坛领袖,同辈和晚学门生极多,再加上在苏州他是耆贤宿儒,德高望重。苏州城内的官宦士绅、世谊知厚、远亲近邻,竟相前来祝寿。他的院内、院外,各搭一座戏台。院内的由来客观看,院外的供市民观瞧。他本人即有家乐,吴江的沈璟先生又带来了两部家乐,再加上苏州城内士宦之家的戏班,一共十余个,相继轮流演剧祝寿。

演出的剧目,有王穉登先生本人编写的《全德记》、《彩袍记》,有沈璟先生编写的《同梦记》、《新钗记》、《义侠记》、《分钱记》等,有张凤翼先生的《红拂记》、《虎符记》、《祝岁记》、《灌园记》等,以及其它流行剧目几十种,前后演唱了两个多月,热闹非凡,轰动姑苏城。

寿辰这天,冯梦龙也来祝寿,除了几样礼品以外他献上一篇辞采华丽的寿序,当场诵读,赢得了王穉登先生及在座众人的一阵喝彩。

冯梦龙是伯谷先生的得意门生,被安排在大厅内下首的一张桌前坐下。他左右打量一下,大厅内摆了十来桌,上首几桌,坐的都是一些上了年岁的人,最大的是张凤翼白髯飘拂、丰神朗目,他已是78岁的老人了。沈璟先生也有72岁。每位客人旁边,都有一位花枝招展、姿容俏丽的艺妓相陪,她们笑容可掬,仪态优雅,楚楚动人。尤其让人注目的,是伯谷先生的旁边,坐了一位衣饰华美的妇贵人,她是名播海内的秦淮名妓马湘兰。

当年,马湘兰为秦淮歌妓时,能诗善画,豪侠尚义,深为士人敬慕,名噪一时。

有一位坐监举人请见,被她拒之门外,这位举监生便怀怨在心。后来举人中了甲榜,授为礼部主事,适有一桩讼案牵扯到马湘兰。他便命人将马湘兰拘来审问,羞辱道:“人人争说马湘兰,今日观之,徒具虚名耳!”

马湘兰答道:“唯有昔日之虚名,所以有今日之奇祸。”

王伯谷早年即与马湘兰知厚,此时正巧在南京,赶忙设法援救,马湘兰被无罪释放出来。

伯谷先生七十大寿,马湘兰特从金陵来到苏州,被伯谷先生奉若上宾。她虽已五十七岁,但妆扮起来,只像四十来岁的半老徐娘,尤其是她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让人肃然起敬。

一曲乐声响起,大厅中间的几位少女载歌载舞,歌声清婉,舞姿优美,俨如天女下凡,一下子吸引住了在场众人。其中一位极为清丽的少女,满面笑容,眼神不时地向冯梦龙身上扫来扫去。

冯梦龙也看她有些面熟,只是一下想不起何时见过面,便盯着她看了又看。眼神与她相遇时,她会意地一笑,一下子让他六神无主了。

一曲舞罢,那位少女径直来到冯梦龙身边的一个空位前,说一声:“冯兄,还认识啊侬吗?”

冯梦龙站起身来摇了摇头,说:“我们何时见过?”

“真是贵人多忘事!在无锡来苏州的船上……”

“啊呀!是你!侯慧卿。换了装束,真个认不出来了。”冯梦龙面露惊喜,“真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阿侬却想,总有一天再会见到你。”侯慧卿笑盈盈地说,“刚才你上寿序时,阿侬就看到你了。”

“我怎么没看到你呢?”

“阿侬在木槅里面。潘家班的蕊官下轿时扭伤了脚,潘之恒大人见阿侬在这里,便要阿侬替换她。”

“你真是多才多艺呀!敬佩敬佩!不知你今日要陪着哪位老爷?”

“阿侬是自己来的,今日就陪着你了!你这儿还没人吧?我能够坐这么?”

“求之不得!你就在这吧。”冯梦龙看同桌的几位客人,都是外地来的生人,便也不去照应,只管同侯慧卿交谈。

侯慧卿说:“阿侬得知师傅到此,便也来了。一是给伯谷老夫子祝寿,二来看望师傅。”

“你的师傅是谁?”

“马守真,阿侬曾向她请教丹青之艺。”

马守真就是马湘兰,名守真,字月娇,又小字玄儿,湘兰是她的号。她善画兰竹,为丹青高手,多署其号,故而马湘兰之号,比马守真本名更广为人知。

“原来你是马湘兰弟子!怪不得才艺出众,名冠苏州呢!”冯梦龙赞叹起来。

“冯相公言过其实了吧?刚才站在你面前,尚且不认得呢?”侯慧卿调侃一句。

“犹龙孤陋寡闻,有眼不识金镶玉。”

“我才不信呢!”

两人相视而笑。

筵席开始了,先是客人们向主人敬酒,然后各桌投骰行令,十分热闹。冯梦龙失去了往日对酒的兴致,除了礼节性地应付一下同桌的客人,一有机会,便与侯慧卿交谈。两人似多年旧友,亲切默契。她美丽的姿容,甜美的话语,赛过陈年醇醪,把冯梦龙迷醉了……

多日过去,冯梦龙仍沉浸在那日的欢筵中,侯慧卿的一颦一笑,不时在他眼前闪现。他明确而深切地感到,他爱上了这个女人,强烈地需要和她交谈、和她亲近、和她欢爱。但一想到手中无钱,便一下子又冷了半截。但那种欲望,却不能因手头拮据而冷却,理智与情感的冲突,把他折磨得欲死欲生,苦不堪言。最后,理智的堤防崩溃了,为了能和侯慧卿相会,他什么也不顾了。向友人借了一笔银两,到爽园约见侯慧卿。

经过一夜的缱绻,冯梦龙发现,侯慧卿才是最为满意的情人。他那端庄秀美的容貌,玉润晶莹的胴体,小巧玲珑的金莲,缠绵销魂的拥抱,大方恣情的扭动,激人奋发的娇唤……一切都使得他心满意足,淋漓尽致。尤其她是那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而且才艺超群,多姿多彩,更使他倍加爱怜,视若珍宝。

但是,她终究是一位青楼女子,以色艺谋生,嫖者没有殷厚的资产,哪能同一个妓女长相厮守?尽管他想着慧卿,念着慧卿,无奈囊中羞涩,只有在苦思苦想中受着煎熬。

这日袁无涯来访,见了他即调侃说:“犹龙,我真佩服你寻花问柳的本事。听说未经人介绍,便和侯姑娘攀上了相好!”

冯梦龙说:“你听谁说的?我同慧卿姑娘可是早就相识。”

“未必吧?那次还向我打听呢,怎么又成了老相识?”

冯梦龙把与侯慧卿的认识过程介绍一遍。

袁无涯说:“你与慧卿姑娘性格正合,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今日余暇,我们一同到爽园去,怎么样?”

冯梦龙说:“一别两月,我也是心里忘不下她。说实话,我家境寒微,哪里去得起呀?”

袁无涯没有立刻说话。

冯梦龙说:“咳!天下最苦的,莫过于穷书生了。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不熬个金榜题名,尚不如农夫脚夫活得自在!偏又情多欲多,真个是自讨苦吃。我正想,不得已的话,便要去做个广文先生。一来挣些束脩,贴补家用;二来也不致荒废了举业。”

“那也挣不了几个钱呀!”袁无涯打断了他的话,“尚不及作画去卖。”

“说来惭愧,我的画自知平常,卖不了几个钱。”冯梦龙一脸惆怅,“我若有点石成金之笔,免受这穷苦折磨,那该多好!”

“这话有理!”袁无涯突然有了主意,“你还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只是未自知罢了。”

“无涯兄取笑了。”

“这可不是取笑。我问你,你记录的那些《挂枝儿》、《山歌》,在不在手上?”

“怎么,叫我去卖唱?”冯梦龙莫名其妙。

“想到哪去了?你找来我看看。”袁无涯接着说:“前时听兰桂斋的陈老先生谈起,他要找一些书稿刻印。看他是否愿意刻印此书。”

冯梦龙赶忙把一摞稿纸找出来,让袁无涯看,又说,“原是觉得这些东西有趣,想搜罗得全些,再寻刻主。”

“咳!你不是眼下用钱么?若等你金榜题名后,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还要这些东西何用?”袁无涯说完,把稿纸快速地翻一遍,不时露出笑容,最后兴高采烈地说:“依我看,刻主定会出资购买。这些歌词,虽不登大雅之堂,但人人爱看,销路错不了。我去和陈先生联系,你放心好了,准成。”

冯梦龙高兴地说:“既如此,我就再整理一下,由他去刻印。”

“就这么定。这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办完的事,先不用着急。今日无事,走!我们出去喝茶,由我请客。”

冯梦龙知道,袁无涯是要到妓院去打茶围。这打茶围只是点了妓女陪着,喝茶听歌,调笑开心,花销不大。冯梦龙推辞一番,随着袁无涯来到爽园。

侯慧卿见冯梦龙到来,喜出望外,热情亲切。袁无涯点了旧相识苏盼盼,与冯梦龙侯慧卿坐在一处。茶水瓜子端了上来,又来了两位吹管拉弦乌师,为她们伴奏。

苏盼盼生就一副好嗓子,率先唱起一首名叫《赠瓜子》的《挂枝儿》小调:

“瓜仁儿本不是个稀奇货,

亲口儿嗑出来送与我亲哥。

一个个都在我舌头上过。

礼轻意重,

好物不须多。

多拜上我的亲哥也,

休要忘了我。”

袁无涯为她叫一声“好!”又搂到怀中,在她粉白细嫩的脸蛋上亲一口。

侯慧卿也站起身来说:“冯郎,妾也为你唱上一曲。就唱那首《相思》吧!”

乌师拉一段前奏,侯慧卿唱起来,声音玉润珠圆,甜美清脆,委婉缠绵,沁人心脾。她唱道:

“害相思,

害得我心神不定。

茶不思,饭不想,

酒儿也懒去沾唇。

聪明人闯入迷魂阵,

口说丢开罢,

心里又还疼。

若说起丢开也,

我到越发想得紧。”

冯梦龙说:“可不是么,我这相思病,也害得不轻。我为你写了套曲词,听我来唱。”说完,他把事先备下的曲牌交给乌师伴奏。他唱道:

““集贤宾”相思一日十二时,哪一刻不相思?问往事相思谁可以?演将来有千段情词。任你伶牙俐齿,说不透我胸中一二。衫泪渍,从别后到今不次。

“其二”魂惊梦语不自支,倩文章压倒相思。想遍文章无一字,写出来依旧是情词。笔墨砚纸,你何须人如是?便博个金共紫,比相意也不偿些子。

“黄莺儿”一对意孜孜,算天天也不慈,忍教两下为情死。木叶有枝,鸟雄有雌,老天生我何生尔?恼不嗤不因藕断,怎显得两牵丝?

“簇御林”虽则是风月寨,露水司,有欢娱,有怨咨,从无欢怨能如此。自不解爷奇事,两人儿心坚似铁,谁做个石中磁?

“尾声”乍相逢,如天赐,此时不见相思,合唤你是个惯治风流女教师。”

侯慧卿听得心花怒放,等梦龙一唱完,便扑到他的怀里,手捶着他的肩膀,笑吟吟娇声说:“我的乖乖!真个把人乐死!你就是个惯治风流男教师啦!啊咯咯咯……风流鬼!柳七郎。”

刚才听得如醉如痴的苏盼盼,这会儿吃醋拈酸撇撇嘴说:“哎吆!妹子,你可真走运,交上了这样个风流才子!换给我吧!倒贴也愿意。”苏盼盼也是风月名家,前几年是这爽园的头牌。现在已是二十六七岁,姿色衰退,门庭渐渐冷落,被后起之秀侯慧卿夺去了头牌位置,一直不服气,故而借机发泄。

“瞧姐姐说的!姐姐若有兴致,撬走他吧!随你倒贴好了。”侯慧卿反唇相讥。

“我才不要你的小油嘴呢!你看你美的!其实冯相公逗你欢喜罢了,一转身,说不定又看上哪家姐儿。你却当真了!”苏盼盼又泼一盘冷水。

妓女们争风吃醋,也是常有的事。冯梦龙起初也不太在意,只是话说到他身上,他有些恼忿起来,说:“盼盼小姐,这你就说错了。我的歌词,说得全是心里话。别人说我的词做得好,我担当不起,自知没有什么文彩,然有一字过人:‘真’!”

袁无涯未曾料到生出不快,赶忙说:“盼盼,我也有一篇极好的词呢!走,回你房去,我唱来你听!”说着,把苏盼盼拉走了。

看侯慧卿仍在怏怏不快,冯梦龙也为之不悦,便把乌师打发出去,单独和慧卿说话。

“别生她的气。我真爱上你了,真的!”冯梦龙深情的说。

侯慧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用力搂抱着他。说:“亲哥哥,想死我了。我是真的想你,真的爱你,你相信么?”

“相信。只是不能常来见你,愁死我了……”冯梦龙在她身边低低地说。

“亲哥哥,我要你常来看我。你若没钱,我给你。气死个小浪蹄子。”侯慧卿眼里,流出两串晶莹的泪珠,沾湿了冯梦龙的肩膀。

冯梦龙感受到无限的慰藉,无限的幸福,紧紧拥抱着她温软的躯体,任凭她在怀中扭动、抽搐。

良久,冯梦龙冷静下来,喃喃地说:“我一个穷书生,怎么才能常见到你?”

侯慧卿仰头看着他,晶莹明亮的眼睛里,流露着无限的期待,说道:“我不说给你了么?我有些私房钱。今日别走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这……”冯梦龙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

侯慧卿又泣声说:“我父母死得早。我8岁时,为给哥哥娶媳妇,叔叔把我卖到了这里。我是捆账的,要到25岁才能从良。在这里9年了,我一肚子苦水,今日才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亲哥哥呀……”

捆账,是妓女与老鸨的一种契约的形式。即妓女与老鸨订立契约,由老鸨贷给钱使用,名为“带档”。在契约规定期限内为妓院卖淫,以其收入所得偿还债务。她们的待遇,比断账妓女(终身卖给妓院,一切听凭老鸨的摆布和管束)、押账妓女(以一定身价抵押给妓院,在一定期限内,所挣得银两和所得嫖客私赠礼物,一律上交老鸨,没有人身自由)要好得多,除陪客饮酒吃茶及夜宿挣到的钱财,即所谓“正账”与老鸨固定分成以外,所得“小货”(客人额外赠送的银钱、首饰之类)全归个人所有,老鸨不得沾润;此外,每月还有例假数夜,有家的可以回亲探亲,相比起来自由一些。

侯慧卿生在太仓县的一户农家。万历十七年的那场旱灾,使她家颗粒无收。饥饿和疾病夺走了她父母及两个哥哥的生命,只有12岁的大哥和不满两岁的慧卿幸存下来。在叔叔的照顾下她长到8岁,哥哥到结婚的年龄。而父母死时欠下的账还没还清。

为延续侯家的香火,叔叔不得已把她典给妓院。还清了欠账,给哥哥娶下了一房媳妇。她被典到妓院后,老鸨为她裹脚,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受尽了折磨。但她天资极好,琴、棋、书、画一学就会,另外又学习诗词文章,针织女红,成了一名多艺的雏妓。14岁开始接客,到今已有三年,她早已厌恶透了这种以色事人的生活。

但契约在老鸨手上,事儿哪由得了她来做主?一想到还要过七八年这样的日子,她就不寒而栗,心惊胆颤。她早就闻知冯梦龙才名,更被他翩翩风采所迷醉,现在发自内心地爱上了他,若冯梦龙肯娶她,为她脱籍,她会毫不犹豫、一心一意地跟着他走,无论到哪里,无论多苦的生活,她都愿意,她热切地盼望着他说出这样的话。她知道冯梦龙手上没钱,那么,她愿意自己积攒了银两,留作赎身之用。她两眼含泪,讲述了她的经历和愿望。

冯梦龙默然无语。同情、爱怜、悲悯、无奈交织在一起,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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