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819400000006

第6章 愁乡石

◆文/张晓风

到“鹅库玛”度假去的那一天,海水蓝得很特别。

每次看到海,总有一种瘫痪的感觉,尤其是看到这种碧入波心的、急速涨潮的海。这种向正前方望去直对着上海的海。

“只有四百五十海里。”他们说。

我不知道四百五十海里有多远,也许比银河还迢遥吧?每次想到上海,总觉得像历史上的镐京或是洛邑那么幽渺,那样让人牵起一种又凄凉又悲怆的心境。我们面海而立,在浪花与浪花之间追想多柳的长安与多荷的金陵,我的乡愁遂变得又剧烈又模糊。

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来时,全交付给了千林啼漆。

明孝陵的松涛在海浪中来回穿梭,那种声音、那种色泽,恍惚间竟有那么相像。记忆里那一片乱映的苍绿已经好虚幻好缥缈了,但不知为什么,老忍不住要用一种固执的热情去思念它。

有两三个人影徘徊在柔软的沙滩上,拣着五彩的贝壳。那些炫人的小东西像繁花一样地开在白沙滩上,给发现的人一种难言的惊喜。而我站在那里,无法让悲激的心怀去适应一地的色彩。

蓦然间,沁凉的浪打在我的脚上,我没有料到那一下冲撞竞有那么裂人心魄。想着海水所来的方向,想着上海某一个不知名的滩头,我便有一种嚎哭的冲动。而哪里是我们可以恸哭的秦庭?哪里是申包胥可以流七日泪水的地方?此处是异国,异国寂凉的海滩。

他们叫这一片海为中国海,世上再没有另一个海有这样美丽沉郁的名字了。小时候曾经多么神往于爱琴海,多么迷醉于想象中那抹灿烂的晚霞,而现在,在这个无奈的多风的下午,我只剩下一个爱情,爱我自己国家的名字,爱这个蓝得近乎哀愁的中国海。

而一个中国人站在中国海的沙滩上遥望中国,这是一个怎样咸涩的下午!

遂想起那些在金门的日子,想起在马山看对岸的角屿,在湖井头看对岸的何厝。望着那一带山峦,望着那曾使东方人骄傲了几千年的故土,心灵便脆薄得不堪一声海涛。那时候忍不住想到自己为什么不是一只候鸟,犹记得在每个江南草长的春天回到旧日的梁前,耳恨自己不是鱼,可以绕着故国的沙滩岩岸而流泪。

海水在远处澎湃,海水在近处澎湃,海水徒然地冲刷着这个古老民族的羞耻。我木然地坐在许多石块之间,那些灰色的,轮流着被海水和阳光煎熬的小圆石。

那些岛上的人很幸福地过着他们的日子,他们在历史上从来不曾辉煌过,所以他们不必痛心,他们没有骄傲过,所以无须悲哀。他们那样坦然地说着日本话、给小孩子起日本名字,在国民学校旗竿上竖着别人的太阳旗,他们那样怡然地顶着东西、唱着歌,走在美国人为他们铺的柏油路上。

他们有他们的快乐。那种快乐是我们永远不会有也不屑有的。我们所有的只是超载的乡愁,只是世家子弟的那份茕烛。

海浪冲逼而来,在阳光下亮着残忍的光芒。海雨天风,在在不放过旅人的悲思。我们向哪里去躲避?我们向哪里去遗忘?

小圆石在不绝的浪涛中颠簸着,灰白的色调让人想起流浪的霜鬓。我拣了几个,包在手绢里,我的臂膀遂有着十分沉重的感觉。

忽然间,就那样不可避免地忆起了雨花台,忆起那闪亮了我整个童年的璀璨景象。那时候,那些彩色的小石曾怎样地令我迷惑。有阳光的假日,满山的拣石者挑剔地品评着每一块小石子。那段日子为什么那么短呢?那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能预见自己的命运?在去国离乡的岁月里,我们的箱筐里没有一撮故国的泥土。更不能想象一块雨花台石子的奢侈了。

灰色的小圆石一共是七块。它们停留在海滩上想必已经很久了,每一次海浪的冲撞便使它们更浑圆一些。

雕琢它们的是中国海的浪头,是来自上海的潮汐,日日夜夜,它们听着遥远的消息。

把七块小石转动着,它们便发出琅然的声音,那声音里有着一种神秘的回响,呢喃着这个世纪最大的悲剧。

“你拣的就是这个?”

游伴们从远远近近的沙滩上走了回来,展示着他们彩色缤纷的贝壳。

而我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七颗黯淡的灰色石子。

“可是,我爱它们。”我独自走开去,把那七颡小石压在胸口上,直压到我疼痛得淌出眼泪来。在流浪的岁月里我们一无所有,而今,我却有了它们。我们的命运多少有些类似,我们都生活在岛上,都曾日夜凝望着一个方向。

“愁乡石!”我说,我知道这必是它的名字,它决不会再有其他的名字。

我慢慢地走回去,鹅库玛的海水在我背后蓝得叫人崩溃,我一步一步艰难地摆脱它。而手绢里的愁乡石响着,响久违的乡音。

无端的,无端的,又想起姜白石,想起他的那首八归。

最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来时,全交付给了千林啼滦。

愁乡石响着,响一片久违的乡音。

后记:鹅库玛系冲绳岛极北端之海滩,多有异石悲风。西人设基督教华语电台于斯,以其面对上海及广大的内陆地域。余今秋曾往一游,去国十八年,虽望乡亦情怯矣。是日徘徊低吟,黯然久之。

一九六八年

心灵感悟

《愁乡石》流淌着一种情绪美。散文便依着这情绪的流动,信笔写来,挥洒自如,其中巧妙地穿括了凡组对比(现实与历史、游子与伙伴、游子与台湾岛本土人、贝壳与石子等)使情绪与景物相互映衬,摇曳生姿。遣词造句,富于个性和创造力。结构巧妙,舒卷自如,海之辽远,石之细微,爱之切、思之痛,无不尽收笔下,读来不能不为那海一样深、石一样坚的思乡情慷所打动。

同类推荐
  • 荒村拾遗

    荒村拾遗

    想起了艾青的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眼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荒村拾遗》一书的写作、出版乃至拍摄,正缘于这样一份爱,一份不可救药的爱、深入骨髓的爱。
  • 我问关公

    我问关公

    本文的主要内容为:为什么说关公“生在蒲州,长在解州”?、关公是怎样熟读《春秋》的?、关公是怎样到绛邑小华山求师学艺的?、南山上的三道狭谷是怎样形成的?等。
  • 卡夫卡研究

    卡夫卡研究

    卡夫卡的问题无处不在,无所不包。卡夫卡的问题引发了整个世界的兴趣和思考。卡夫卡生前默默无名,但是在欧洲和全世界经历了一系列灾变之后,卡夫卡一夜成名。于是,“一天早晨,弗朗兹·卡夫卡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卡夫卡与我们的时代同行。本书是对卡夫卡及其问题的全面分析和深入探讨,尤其集中地思考和研究了某些重点、难点、盲点、疑点、热点问题。本书为国内出版的一部问题意识突出、论述深入、视角新颖、资料详实的综合性的研究卡夫卡的学术专著。
  • 审美现代性视野下的林语堂

    审美现代性视野下的林语堂

    本书是作者对林语堂作品的最新研究成果,从现代性的审美视野下,对其作品做了全新的解释,并对其特点作出了比较详尽的阐述。
  • 小窗幽记(上)

    小窗幽记(上)

    本书分为醒、情、灵、素、景、奇、法、倩等十二卷内容,辑录了晚明清言的精华,体现出晚明清言多重的理想和追求。
热门推荐
  • 奇幻高手

    奇幻高手

    一场命运的安排,平凡的少年踏上复仇的血路,披荆斩棘,踩着尸体,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而最后的阴谋也慢慢浮出水面.......少年最后能否逃出宿命!且看小人物的惊天逆袭!!新作求推荐!!!!
  • 异世之锋芒

    异世之锋芒

    他本是孤儿院出身的小小少年,十八年在底层生活的他见惯了社会的底线,在爬滚中有着自己的准则,谁曾想在十八岁的生日这天却意外的穿越。请看小小少年怎么在异世展现自己的锋芒!…
  • 灵逆苍天

    灵逆苍天

    这是地球以外的世界,这里的人以修炼自身的灵魂为主。灵境大陆,强者为尊。唯有踏足帝灵,方可俯瞰天下;唯有实力至上,方可笑傲苍穹。灵境的修炼,决定人的命运,决定人的生死。强者,挥袖间山崩地裂,日月无光;弱者,受尽欺辱,命途多舛。灵境,即修炼灵魂力量的境界。其成就的高低与修炼者的灵魂力量息息相关。灵魂力量越强大,则天赋越高;灵魂力量越弱小,则天赋越低。灵魂境界从低到高有十个层次。为聚灵之境、斗灵之境、逆灵之境、人灵之境、升灵之境、天灵之境、神灵之境、仙灵之境、圣灵之境、帝灵之境。要修炼灵魂境界,得先从聚灵开始。。。。。
  • 学长太美我不敢看

    学长太美我不敢看

    “我这张长得比妖孽都要好看的脸,需要不敢看你吗?”你这个“吃货”林初羽说
  • 企业涉税零风险操作手册

    企业涉税零风险操作手册

    本书以税收政策为依据,讲解了涉税零风险方面的理论知识,并归纳了大量案例,全方位讲述了企业在实际运营过程所需掌握的合理避税技巧、税务稽查以及在权益维护方面的知识。
  • 妃你莫属:王爷请娶我

    妃你莫属:王爷请娶我

    他是王爷了怎么了,只要她喜欢,他就得娶她,什么公主什么圣女,她都不要管,因为爱上了,谁也不能来阻止,哪怕是父王母后,哪怕是王公大臣,哪怕是三纲五常,只要她喜欢就够了,只要他答应就够了,爱是两个人的事,就算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她会嫁的,但那人必须是…
  • 私家职业者

    私家职业者

    “为人民服务?不,我们只服务与个人!”易帅说:“我们要赚并且也只赚有钱人的钱!”立志要成就一番事业的小私家侦探,在一次奇遇后,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原本只存在于自己脑海里的梦想终于有了腾飞的翅膀!
  • 尤苏的质问

    尤苏的质问

    阿舍,女,原名杨咏,维吾尔族,1971年生,新疆尉犁人,西北第二民族学院毕业。银川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历史小说《乌孙》。散文《小席走了》获2004年第五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一等奖;散文《山鬼》获2011年《民族文学》年度奖。
  • 苍天不死

    苍天不死

    天道残缺,人心泯灭。在这弱肉强食,无比黑暗的时代。就让我,踏着漫天血骨,来普度众生!就让我,来修补这残缺天道,代天道,而封神!为了世间生灵,我愿永守天道之轮,还众生一个清平世界!天道之守护神--方龙!
  • 火线之陷入绝境

    火线之陷入绝境

    他,只是一个高中生,因迷恋一款名为cf的网络游戏,再一次意外,陷入了危机四伏的cf世界,是死是活,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