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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玛丽安·哈尔科姆的叙述(二)

他的神情稍许缓和下来了。但是我看见他的一只脚仍在桌底下轻轻地、不停地踏那地毯,我觉得他内心中仍旧很焦急。

“我没忘记,”她说,“您向我求婚之前怎样先获得我父亲的允许。大概,您也没忘记我同意订婚的时候所说的话吧?当时我对您说,我之所以决定答应您,主要是由于我父亲的影响和忠告。我听从我父亲的指导,因为我永远认为他是我顾问中最忠实的,是保护人和朋友中最好的、最爱我的。现在我已经失去他了,我只能爱慕和怀念他了,但是,我对这位已故的亲爱的朋友所怀的信心是永远也不会动摇的。现在我仍旧像以往一样衷心相信:他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他的愿望也应当是我的愿望。”

她那活动不停的手指悄悄地移到我膝上,紧紧地握住我的一只手,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又是一阵沉默,接着珀西瓦尔爵士说话了。

他说:“我可否请问一句,虽然我一向认为能受到信任是我最大的光荣和快乐,但是,从我的行为上看来,是不是我不配受到信任?”

“我认为您的行为是无可指责的,”她回答,“您始终对我很体贴、包涵。您应当受到我的信任,而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您先受到了我父亲的信任,然后才获得我的信任。即使我要找一个理由来收回我的诺言,您也不让我能够有一个理由。我说以上的话,只是为了承认我对您应负的全部义务。我重视我应负的义务,我重视我已故的父亲,我重视我本人的诺言:这一切都不允许由我主动提出要改变我们的身份。要解除我们的婚约,这件事必须完全是由您,珀西瓦尔爵士,而不是由我提出要求和采取行动。”

他那紧张不安的、不住地踏着的那只脚突然停下,他急切地向桌子这面探过身来。

“由我采取行动?”他说,“我这一方面有什么理由要解除婚约?”

她的呼吸更急促了,我觉出她的手变冷了。尽管她单独对我说过那些话,但是现在我开始为她担起心来。其实,我这种顾虑是不必要的。

“这个理由很难说给您听,”她回答,“我思想上起了一种变化,珀西瓦尔爵士,而这变化是十分严重的,所以,无论对您还是对我来说,您都应当取消我们的婚约。”

他的脸又变得煞白,连嘴唇上的血色都消失了。他抬起原来放在桌上的手臂,把身体在椅子里略微扭转过去,用手托住了脑袋,这时我们只看见他的侧影。

他问:“什么变化?”说这话的声音我听了觉得难受,因为它含有一种痛苦地压制着的感情。

她费力地叹了口气,向我靠近了一些,把肩膀紧靠着我。我觉出她在颤抖,于是我要代她说话。她警告地捏了我一把,拦住了我,然后又去对珀西瓦尔爵士说,但这一次并不去看他。

她说:“我听人说,而且自己相信,在所有的爱情中,最可贵和可靠的就是一个妇女对她丈夫的爱情。我们订婚的时候,我能够向您献出那种爱情,而您也能够赢得那种爱情。如果我承认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情形,珀西瓦尔爵士,您能原谅我、宽恕我吗?”

她没再往下讲,眼里涌出的几颗泪珠从她颊上慢慢地滚下。他一句话也不说。她刚才开始答话的时候,他移动了一下托着脑袋的那只手,这一来他的脸就被遮住了。我只看见桌子后面他的上半身。他纹丝不动,一只手托着脑袋,手指深深地插在头发里。那手指的动作是表示他抑制着愤怒呢,还是隐藏着悲哀呢,这很难说,因为我看不出那些手指是不是在哆嗦。在这片刻里,在这决定他和她的命运的片刻里,没有迹象,没有丝毫迹象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为了劳娜的缘故,我决意迫使他表态。

我厉声插嘴:“珀西瓦尔爵士!我妹妹已经说了这么多话,难道您就没有一句话可说了吗?依我看来,”我接下去说,这时我那倒霉的火性子又发作了,“任何一个活着的男人处于您的地位,也无权要她说得比这更多了。”

最后这一句脱口而出的话,给他打开了一条可以逃避我的路,于是他立即抓住了这一好机会。

“原谅我,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时一只手仍旧遮着自己的脸,“原谅我提醒您一句:我并没要求拥有这种权力。”

我刚要直截了当地发挥几句,以便迫使他谈到他故意回避的正题,但劳娜又说话了,我只好不再开口。

“我希望以上痛苦地承认的那些话并没白说,”她接着讲下去,“我希望,您听了那些话以后,总会更相信我以下再要说的话吧?”

“对这一点请您放心。”他简短地回答,口气很是亲切,说时把手放在桌上,又向我们转过身来。刚才他外表上的变化现在都已消失。他只露出一副热烈期盼的神情;完全可以看出他是急于听她下面要说一些什么。

“我希望您能明白: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她说,“如果您听了刚才那些话就和我断了关系,珀西瓦尔爵士,那您并不是让我和另一个人结婚,您只是许我终生不再出嫁。我对您所犯的过错,始终只限于思想方面。它绝不能超出那个范围。我没有和——”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下面该用一个什么词,那片刻犹豫的慌乱神情看了叫人非常心痛。“我没有和那个人,”她又耐心和坚决地接下去说,“我现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您提到的那个人,交换过一句话,我没有谈到我对他的感情,他也没有谈到他对我的感情,而以后也不可能再交谈一句话,他和我都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再有重逢的一天。我恳切地请求您不必再要我多说什么,请相信我以上对您说的那些话。那些话都是真实的,珀西瓦尔爵士,我认为,无论我自己感到多么痛苦,但是我的未婚夫有权要求听到那些话。我相信他会宽大地原谅我,相信他会为了自己的荣誉代我保守秘密。”

“您相信的这两件事对我都是神圣的,”他说,“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他这样回答以后,就不再言语,只朝她看着,好像是等着听下去。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她冷静地补充了一句,“我已经说得过多了,您凭这些话就可以解除您的婚约了。”

“您已经说得过多了,”他回答,“我凭这些话就认为一生中最大的事是信守我的婚约。”

说到这里,他从椅子上站起,向她坐的地方走过去几步。她蓦地闪开,吓得轻轻地喊了一声。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天真地让一个男人觉察出她是多么纯洁和真诚,而这个男人又是十分清楚地知道一个纯洁与真诚的妇女有多么宝贵。她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自己高贵的行为上,殊不知这种行为足以毁灭她的一切希望。我一开始就为这种情形担心。

如果她早先给我哪怕是一点儿机会,我就会及时阻止她的这种做法。现在,即使事情已经弄僵了,但是我仍旧在等候机会,准备抓住珀西瓦尔爵士的一句话,使他处于被动的地位。

“您要由我来退这门亲事,费尔利小姐,”他接下去说,“我可不会那样毫无心肝,不会退掉一个刚刚证明自己是妇女中最高贵的妇女。”

他说这话时显得亲切动人,但口气又十分委婉。她抬起头,脸上浮现一丝红晕,突然情绪激动地看了看他。

“不!”她口气坚定地说,“她是妇女中最不幸的,如果她必须出嫁,但同时又缺乏爱情。”

“如果她的丈夫一心要赢得那份爱情,”他问道,“难道她将来就不会产生爱情吗?”

“绝对不会!”她回答,“如果您一定要履行我们的婚约,我只可以做您忠实的妻子,珀西瓦尔爵士,但是,我心里知道,我永远不会是真心爱您的妻子。”

她神态十分优美,照说任何男子见了都不忍狠心拒绝她。我真想责怪珀西瓦尔爵士,然而,由于妇女心肠软,我又觉得他可怜。

“我对您的忠实和诚恳表示感谢,”他说,“对我说来,您能给予的最少的幸福,也要多于我希望从其他妇女那里得到的最大的幸福。”

她左手仍紧握着我的手,右手却软弱无力地耷拉在一边。他轻轻地提起那只手,凑近唇边,只碰了碰,而不是吻了它,向我一鞠躬,然后,十分斯文小心,悄悄地走出了屋子。他走后,她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不说——冷漠,静寂,她坐在我身旁,注视着地上。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于是我用一条胳膊勾住她,默默地把她紧搂向自己。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待了一段漫长沉闷的时间——那样漫长,那样沉闷,到后来我感到难受了,于是向她轻轻地说话,希望不要一直僵在那里。我的声音好像惊醒了她。她突然从我身边挣开,站了起来。

“我必须尽力服从命运,玛丽安,”她说,“新生活中有我应当做的艰苦的事,有一件事今天就要开始。”

她说完这句话,走到窗口靠墙那张她放绘画材料的小桌子跟前,很当心地把那些材料收在一起,放在她一个柜子抽屉里。她锁好抽屉,把钥匙递给我。

她说:“我必须把凡是会使我想起他的东西都搬开了,随你把这钥匙收在哪里吧——我永远不需要它了。”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已经转身走向书橱,从橱内拿出了那本里面有沃尔特·哈特赖特的画的画册。她恋恋不舍地捧着那本小册子,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就把它举向唇边吻了吻。

“哦,劳娜!劳娜!”我说时并不是生她的气,也不是责怪她,只是声音里透出悲哀,心中充满悲哀。

“这是最后的一次了,玛丽安,”她为自己辩护,“我这是和它永别了。”

她放下画册,摘下了拢着她头发的梳子。头发美丽无比地披散在她肩背上,低垂到她腰底下。她理出其中长长的、细细的一绺,剪断了它,很当心地把它绕成一个圈儿,别在画册第一页的空页上。她别好后,赶紧合上画册,把它递到我手里。

她说:“你和他通信,他也和你通信,我在世的时候,如果他问到我,你永远对他说我很好,绝不要说我不幸福。不要使他难过,玛丽安——为了我的缘故,不要使他难过。如果我先死了,答应我把他这本小画册,连同它里面我的头发,一起交给他。反正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即使你告诉他那是我亲手放在里面的,也不会有什么害处了,那时候你对他说——哦,玛丽安,你代我对他说我永远不能亲口对他说的那句话——说我爱他!”她搂着我的脖子,凑在我耳边悄悄说出了最后那一句话,说时流露出狂喜,我听了几乎心都碎了。

她长时期以来强加给自己的克制,都在那最初也是最后一次情感奔放中被突破了。突然,她发狂般猛地挣脱了我,一头扑倒在沙发上,突然抽抽噎噎地哭得浑身直哆嗦。我竭力安慰和劝解她,但是无论怎样安慰劝解也没有用。

我们就这样突然悲哀地结束了这难忘的一天。她这一阵哭泣平息下来以后,累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中午前她朦胧睡去。我摆开了那本画册,以免她醒来再看到它。后来,等她张开了眼睛再朝我看时,我不管心中多么乱腾,但仍让脸上保持镇定。我们谁也不再提到今天早晨的痛苦谈话。我们不再提到珀西瓦尔爵士的名字。在那天以后的时间里,我们谁也不再提沃尔特·哈特赖特。

10日——早晨,我见她很镇定,已恢复正常状态,就向她重新提起昨天那个痛苦的问题,要她让我去跟珀西瓦尔爵士和费尔利先生谈一谈这件不幸的婚事,因为她跟他们谈话时,不能像我那样直率和强硬。我刚说到一半,她就委婉却坚决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要让昨天的谈话决定这件事,”她说,“昨天的谈话已经决定了一切。这会儿再去谈它,已经为时过晚了。”

今天下午,珀西瓦尔爵士向我提到在劳娜屋子里谈的那件事。他向我保证,说她那样绝对信任他,他听后深信她的清白和诚实,不论在当着她面的片刻里,或者是后来离开了她,他都绝对不曾存有那种卑微下贱的妒忌心。他虽然为这件不幸的私情深感惋惜,因为否则他就可以更顺利地赢得她的重视与关怀,但是他坚信,既然过去这件事一直不曾透露,将来无论情况发生什么变化,他也会永远保守秘密。这一点是他绝对相信的;为了最有力地证明这一点,他现在保证:他根本不想知道这件私情是不是最近发生的,也不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由于他绝对相信费尔利小姐,所以,只要听她说出了她认为应当说的话,他心愿已了,不想听其他的任何事情。

我只意识到自己对他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偏见,意识到自己对他怀着一种不应有的猜疑,疑心他刚才所说的绝不过问的问题,恰巧就是他指望我在一时感情冲动之下答复的问题,所以我有一种类似慌乱的感觉,对这方面的问题避而不谈。但同时我又决意不错过哪怕是最小的机会为劳娜尽力,我直截了当地劝他索性解除婚约。这时候,他又一味地认错,说得我无言对答。他只请我注意两点区别:如果他让费尔利小姐回绝他,这只是一个要他服从对方的问题,但如果要他强迫着自己回绝费尔利小姐,那就无异于叫他自己去毁了他的一切希望。

她昨天的行事更加强了他漫长的两年来始终不渝的爱慕,所以,此后再要他自动地去消除这种感情,那的确是他做不到的。我肯定会认为,他在自己崇拜的这个女人面前显得软弱、自私、无情,而他呢,对此也只好不加申辩,听凭我这样去想;同时,他只能向我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她为了明珠暗投这种不可告人之事因而将来永不出嫁,抑郁终身,这样,她能比嫁给一个拜倒在她足下的男人更幸福吗?在后一种情况下,过幸福生活的希望无论多么渺小,但至少还是存一线希望,而在前一种情况下,就像她自己说的,根本没有希望了。

我当时回答他,主要是因为我这张女人的嘴必须找一些话回答他,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话可以说服他。事情十分明显,劳娜昨天采取的步骤,为他提供了可以利用的机会,而他呢,已经在利用这一机会了。昨天我就觉察出了这一点。

今天我给可怜的哈特赖特写了信,是给伦敦我母亲的两个老朋友——他们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如果可以的话,我相信他们肯定会为他出力。除了对劳娜以外,我从来不曾像现在对沃尔特这样关心别人。自从他走后发生了这些事,我就更关心和同情他了。我希望我这样为他寻找出国的工作是对的,我十分希望这件事能成功。

11日——珀西瓦尔爵士和费尔利先生谈话,叫我也去参加。

看得出来,费尔利先生知道“家里的麻烦事”终于可以结束,感到如释重负。直到现在为止,我从来没想到要向他说明我的看法;但是后来见他又那样讨厌地装出一副病病歪歪的神气,说下一步最好就按照珀西瓦尔爵士的意思把婚期议定了,我就用最强烈的口气反对催促劳娜作出决定,索性把费尔利先生的神经折磨了一个痛快。

珀西瓦尔爵士立即向我保证,说他已经理解我何以竭力反对,还请我相信这主意不是他出的。费尔利先生向椅背上一靠,把眼睛一闭,说我们两人都很感情用事,接着又重复他的意见,但显得那样若无其事,就仿佛我和珀西瓦尔爵士并未说过一句反对的话。最后是,我直截了当地说,除非劳娜自己先谈起这件事,否则我拒绝向她提出。我说完这句话,立即走出了屋子。珀西瓦尔爵士露出极度尴尬和烦恼的样子。

费尔利先生把懒得动弹的一条腿伸到他的丝绒脚凳上,说:“好玛丽安!我真羡慕你有这样强健的神经系统!你可别使劲碰那扇门呀!”

直到我到了劳娜的房间,才知道她曾经叫人去找我,魏茜太太告诉她我在费尔利先生那里。这时她立即问我去那里干什么。我把经过情形全部告诉了她,并不掩饰我内心的烦恼。她的回答使我感到无比惊奇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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