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家
何东来急冲冲地放下背包，走进儿子何小江的房间里。此时小江正将存钱罐里的硬币“哗”一声倒在地上。何东来上前将其中一枚踩在了脚下，然后蹲下来，希望小江能抬头看看自己。只是小江似乎并没有注意他的到来，而是聚精会神地数着硬币。很明显，这些硬币小江已经数过很多次了，数到最后，他发现少了一枚，于是将目光定在了何东来的脚下。
何东来嘿嘿一笑，将硬币先抢在手，逗他说：“小江，叫爸爸我就给你。”小江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毫无征兆地尖叫一声，随后他抓起存钱罐便狠命地砸在了自己的额头上，顿时，鲜血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何东来瞠目结舌，这时他才注意到小江的额头已经是伤痕累累了。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在外面的妻子周丽已经冲了进来，并顺手抄起放在桌上的医药箱，等来到小江面前时，她已经打开医药箱，拿出了里面的碘酒与纱布，动作娴熟地给小江包扎上了。而整个过程中，小江一直面无表情地在闷头把玩着那个存钱罐，仿佛受伤的不是他自己一般。
包扎好伤口后，周丽向何东来努了努嘴，示意他出去。等到何东来出去后，周丽关上小江的房门，说：“他两岁多的时候，有一次我带他去公园玩，因为接了个电话，把他给丢了。等我找到他时，他正躲在一个垃圾箱后面发抖。有人说他遇到了一只恶狗，给吓坏了。那以后，他就成这样了，不敢出门，不会说话，整天只是玩着这些硬币，医生说这是孤独症。”
何东来恨恨地说：“你是干什么吃的，带个孩子都带不了！”周丽一听，勃然大怒，吼道：“你还有脸问我？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带着他日子有多难过？那时我去做啤酒小姐，客户的电话我能不接吗？十年了，至少我将他养到了十岁，你呢？你什么时候担起过爸爸的责任？”
一番话说得何东来顿时低下了头，是呀，十年了，他在干吗呢？十年前的那一天，在妻子大腹便便即将临产时，他却因为酒后斗殴，致使对方重伤而被判了十年刑。何东来抱住了脑袋，缩在了地上。
这时，周丽的手机响了，她到了阳台上去接了后，随后拿起小挎包，对何东来说：“我还有事，冰箱里东西，你自己做吧。”
周丽走后，何东来打开冰箱，拿出里面的菜开始做了起来。十年的监狱生活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拿到了一个二级厨师证。饭菜做好后，何东来打开小江的房门，见他又在数硬币了，于是说：“小江，吃饭了。”小江没有理他，何东来上前从他手里抢走了硬币，却听到小江撕心裂肺一般地尖叫起来，跟着疯狂地挥舞着手脚。何东来束手无策……
晚上，周丽没有回来，何东来给她打电话，她说去朋友家住了。在监狱里的时候，支撑着何东来改造的信念就是出狱后可以陪着老婆孩子一起生活，现在，老婆不回家，而儿子，则像一只刺猬一般，叫他不知道如何下手去表达自己的情感。
接下来的几天里，周丽只回来了一两次，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甚至从来没在家过夜。一开始，何东来很难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但日子久了，他就明白了，周丽惧怕的是家里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分别十年，夫妻感情已经平淡如水了，而维持他们感情的纽带的小江则永远都在数着那些硬币，整个家中，沉重的压抑感无处不在。
二、惊变
何东来在出狱前，曾接到狱友李清的邀请，叫他加入自己的公司。李清开了家收账公司，旗下都是两劳人员，这些人往债主面前一坐，很少有人敢不还账的。何东来本不想用自己引以为耻的经历来换取工作，可是他去找工作，别人一听他的经历便是摇头拒绝，他不得不去李清的公司报到了。
这天，何东来去收一家公司老板的债。因为小江最近情绪不稳定，他不放心把儿子单独关在家里，便带上了他。到了那家公司门口时，何东来让小江在门口等着，他自己进去要债了。但对方不仅不还钱，还叫了两个保安过来。那两个保安把何东来从楼上一路打下了楼，这才作罢。何东来无意中一回头，看到了小江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何东来转过身子，擦去了鼻血，然后笑呵呵地上前，对小江说：“路不平，爸爸摔了一跤，你别害怕。”但小江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来把玩从不离手的存钱罐了。
晚上回家，正好周丽也在。何东来跟她商量，想将小江送到治疗所去。周丽一听，冷笑道：“钱呢？”何东来长叹一声，瘫在了沙发上。周丽又说：“我倒有个办法，就是不知道你同不同意。”何东来急说：“什么办法？为了小江，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周丽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说：“只要你签了名，我马上拿十万块钱给你。”
何东来看了一眼那纸，顶头上写着四个大字“离婚协议”。何东来顿时瞪大了眼睛，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周丽转过脸去，说：“我知道我很卑鄙，不该拿孩子来做交换条件，可是，我没办法。”
在周丽的诉说中，何东来知道了，原来周丽在几年前就有别的男人了，只是因为不放心小江，所以才没跟他离婚。现在，何东来回来了，把儿子交给爸爸她当然放心，但周丽又担心何东来不同意离婚，所以只能用儿子来做为交换条件。
“他不是有钱人，可是，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塌实，不像你，一走就是十年。现在你是回来了，可是谁知道哪天你会不会又进去。人有多少个十年呢？”周丽说着说着，掉下了眼泪，半晌，她又说，“你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
何东来脑子昏昏沉沉的，直到周丽“咚”一声关上大门，他才猛然间惊醒过来，他跳了起来，打开门，对着楼道大声喊道：“你别作梦了，我不会离婚的！”
夜里，何东来正躺在沙发上抽烟，电话响了，是李清打来的。李清要他马上去东江路口。最近李清的公司受到另一家收账公司的排挤，恼羞成怒的他决定与对方进行一次火并。
何东来放下电话，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正待揣进怀里，小江的房门开了，小江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他。何东来赶紧将刀放在身后，却又觉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笑道：“小江，我正准备给你切水果吃呢。”
小江仍然是定定地看着他。何东来没办法，只得拿起一个苹果，削起皮来。他是厨师，刀工很好，片刻后，长长的一条苹果皮像脱衣服一样脱离开来。小江瞪大了眼睛，似乎感到很神奇。何东来见吸引了他的注意，喜道：“怎么，你喜欢吗？我再给你削一条。”
待到桌上的水果皮全削完了后，小江已经困顿得不行了。何东来试着去抱他，这回小江居然没有抗拒，何东来将他抱回到房里，挨着他睡了下来。等到小江睡着了后，何东来一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于是赶紧揣着刀出门打了个的士。半个小时后，到了东江路口，却远远地看到那边停了很多警车，何东来没敢停下来，兜了一个圈又回去了。
第二天，何东来回到公司，发现公司里来了很多警察。一打听，才知道昨夜那场火并，死了三个人，包括李清在内。何东来暗自庆幸，幸好是小江，否则，死去的会不会是自己呢？
三、绝望
出了公司的门，何东来茫然地在大街上转着。猛一抬头，他看到了眼前有一块大招牌“自闭症治疗所”。何东来顺着路标所指，来到了治疗所。一位姓何的大姐接待了他。一番询问后，何大姐说：“听你的描述，你家的孩子应该是后天受到惊吓，当时又没有及时开导他而引起的自闭症。现在孩子还小，尚有可能治愈，如果长大了，就很难治了。我们这里有专业的医生，建议你还是把他带过来做个详细的检查。”何东来点头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我、我拿不出多少钱。”何大姐有些为难，说：“我们这里是由自闭症家长组织开的治疗所，经费也很紧张，如果没有钱，虽然我们有心想帮孩子，但……”何东来看了看四周，布置确实很是简陋，心情一下子沉重了。
出了门，何东来坐在治疗所的大门口抽了几根烟后，拿出手机，给周丽打了个电话。
第二天，何东来带着小江跟周丽从民政局一起出来时，包里多了十万块钱。那边，一辆别克开来，钻出一个男人将周丽迎进了车子。何东来认识这个男人，他叫许志，曾是混混，现在洗手做生意了。但此时何东来却半点愤怒也没有了，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将小江带去治疗所。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哟，这不是东来吗？咋，出来了？不够意思呀，出来了也不来看看哥们。”何东来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歪着脖子的人正阴阴地看着他。何东来一惊，忙上前陪笑说：“皮三儿，这么巧呀。我才出来没几天，没顾上去看你，对不住了。”
十年前，何东来为了庆贺自己要当爸爸了，请了几个朋友在饭店里喝酒。当时城里有名的无赖皮三儿也在边上喝着酒。喝着喝着，皮三儿不知道为啥掀了桌子，一桌子汤汤水水全倒了何东来这桌人身上。大家敢怒不敢言，而何东来因为喝多了酒，便上前质问皮三儿。横行惯了的皮三儿见有人敢当面顶他，冲上来就打。最后，何东来一酒瓶子砸在皮三儿的脖子上，皮三儿当场便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后来警察找到何东来，说皮三儿被他打得脖子歪了，属于重伤。这就是何东来十年牢狱生涯的由来。
皮三儿显然早就盯上了他，说话这工夫，已经有七八个壮汉围了上来。皮三儿指着自己的脖子说：“你坐了十年牢，这是政府处理的，我还没处理你呢。”何东来看着那些大汉，问道：“你想干什么？”皮三儿呵呵笑道：“你放心，我不打你，我是讲道理的人。这样吧，你只要给我十万块钱，我们就算两清了。”何东来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包，说：“我哪有这么多钱。”皮三儿眼尖，看到了他手里的包，手一招，那七八个人立即上前牢牢地架住何东来，皮三儿将包抢过来，打开一看，乐了，说：“行，这钱归我了，你我再没任何瓜葛。”
何东来急道：“这是给我儿子看病的钱，你还给我！”他猛地一挣，竟挣开了束缚，一把抓到了钱。但那些打手很快就又上前抓住了他。虽然何东来死死地捏着钱，可是，任他把上面的几张钱都抓破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皮三儿抢走了钱。
何东来有气无力地回到家中，小江像往日那般在数硬币，不过，听到动静，他难得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何东来勉强对他笑了笑，随后开始做饭。做着做着，想到了自己的遭遇，想到了周丽，还有那十万块钱，不禁触动心怀，竟流下了眼泪来。他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监狱里了，至少，那里还可以有梦想。想到这里，何东来心里突然狂跳起来，几乎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想到了该怎么做了。
四、报复
半个月后的一天，何东来去了“丽城快餐”去应聘送餐工。老板在得知他为了多挣些钱，并不在乎加夜班的事，很痛快地留下了他。
丽城快餐的生意很不错，一直到深夜时都在外卖。这天晚上，何东来接到老板的通知，叫他送两份外卖去清秀别墅区22号。何东来听后，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何东来之所以来应聘，是因为他曾跟踪了皮三儿半个月。皮三儿就住在清秀别墅区22号。别墅区的保安很严，而且，皮三儿出入都有打手跟随着，晚上还有两个打手住在他别墅的一层，要想直接找上门肯定不现实。不过，何东来在跟踪的过程中，意外发现每天晚上都有一个丽城快餐的送餐工给22号送两份快餐去，这显然是那两个打手要的。只要把两个打手解决掉，剩下早已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皮三儿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到时，除掉他并拿走自己的十万块钱就易如反掌了。是的，既然皮三儿不让自己活，那自己就先让他别活，然后拿走那十万块钱，把小江全托给治疗所，这样即便自己也要死，也无所谓了。
在送餐的路上，何东来将安眠药拌在了快餐里。来到清秀别墅22号门口时，何东来深呼吸了几次，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随后，他抬头敲门。正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一看号码，是家里的，接来一听，那边却没有说话，只能听到一声声的呼吸。何东来马上想到电话是小江打来的。小江不会说话，但他对数字有着超强的记忆，记电话号码当然不在话下。何东来不知道小江为什么会突然给他打电话，忙急促地问道：“小江，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那边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何东来心乱如麻，放下电话，立即掉转车头骑向家中。
才一开门，小江便扑在了何东来的怀里。小江穿着睡衣裤，光着脚丫，显然，他是从睡梦中惊醒的，肯定是做噩梦了。何东来将他抱回房间，安慰他继续睡下。看着小江似乎睡着了，何东来想起身，但小江却又马上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像受伤的小鹿一样，惊恐而无助。何东来心一软，柔声说道：“儿子，别怕，有我在呢？”渐渐的，何东来倦意上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到何东来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这时他才发现小江满脸通红，呼吸急促，一拭额头，惊人地烫。何东来赶紧将他抱到了附近的医院，医生告知，小江因为高烧而导致了肺炎，必须住院。何东来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但只够两瓶盐水的钱。无奈之下，他只得给周丽打了电话。没多久，周丽来医院了。她泪流满面地吻了吻儿子，然后放下一沓钱便走了。
吊过盐水后，小江明显有了些精神，他对欣喜异常的何东来视而不见，却把眼睛四处转着，好像在找他的存钱罐。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了周丽放的那沓钱上，口中忽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妈妈”。这是何东来第一次听到儿子说话，他又惊又喜地说：“妈妈刚来过，见你不在她就走了。她会再来看你的。”小江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何东来正困惑时，护士过来催账了。何东来拿起钱要去交，小江突然一把将钱抢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护士在眼前，何东来很尴尬，忙上前去抢，没想到小江却把钱抱得死死的，最后何东来费了很大的劲才抢回来。心里却很奇怪，因为小江一直只对硬币感兴趣，怎么会突然要纸币了？何东来下意识地看了看钱，眼睛猛地直了，这沓钱上面的两张已经被拉皱了，上面还有一个很眼熟的指甲印。他猛地想到，那天皮三儿抢钱时，自己为了保护钱，大拇指指甲都把钱抠破了。又想到，小江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记忆力，他说“妈妈”，难道是指他记得这钱是妈妈的？想到这，他赶紧问小江：“小江，这钱你是不是见过？是那天妈妈拿给我的？”小江张了张嘴，艰难地说：“是。”
何东来顿时如受雷击，周丽竟然如此绝情，连给儿子看病的钱她也要给抢回去？不对，周丽是真的爱着小江，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那显然，就是许志背着她做的。
五、生活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第二天晚上，何东来自己买了两份快餐，加了安眠药送到了清秀别墅22号。20分钟后，他再次按门铃，里面已经没了动静，于是他顺着下水道爬上了二楼。皮三儿被惊醒后，看到杀气腾腾的他，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念头。一五一十地交代，这件事正是许志的安排。许志是周丽的高中同学，那时就在暗恋她了，不过后来何东来抢先了一步。后来，许志又唆使皮三儿找岔打何东来，结果皮三儿反而被打伤了。何东来入狱这十年，许志一直在缠着周丽，只是周丽放不下小江一直没答应。等到何东来出狱，许志又承诺给周丽十万块钱帮小江治病，但等到周丽跟何东来离婚后，他又让皮三儿把钱给抢了回去。
皮三儿面无人色，他又是下跪又是磕头，求何东来饶他一命。何东来冷笑一声，从他身边跨了过去。出门后，他给周丽打了个电话，接通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刚才录下的皮三儿的话放了一遍。
第二天，周丽回来了，虽然化了浓妆，但仍然掩饰不了她脸上的几处青肿。周丽把一沓钱放在了桌上，说：“这是那十万块钱，我给要回来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跟他已经分了。这些钱你拿着，带小江去治病吧。”何东来急切地问道：“你脸上怎么了？他打你了？”周丽眼圈一红，什么也没说。何东来站了起来，走进厨房，片刻后出来，正要出门，周丽扑过来，从他腰里拔出一把菜刀来，丢在地上，哭道：“我不值得你这样！你别犯傻了！”何东来说：“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别人欺负你！而且我也想过了，小江还是交给你好。你不知道，他那天开口叫妈妈了。”一番话说得周丽失声痛哭起来，却将何东来紧紧地拉着，生怕他去做傻事。
这时，小江的房门打开了，小江抱着存钱罐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他们。半晌，口中艰难地说：“妈妈——爸爸。”周丽一声悲嚎，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小江。何东来也禁不住泪流满面，上前抱住了这两个对自己最为重要的人。
第二天，何东来把那十万块钱还给了许志，他对一脸诧异的许志说：“我的儿子虽然有病，但他是纯洁的，我不希望你的钱污辱了他的纯洁。另外，我送你一句话，恶有恶报，早晚，你会有报应的。”从头到尾何东来都很冷静，因为，他们一家三个人已经再也没有失去任何一个人的勇气了，生活是艰难的，只要一家人团结一心，有什么难题闯不过去的呢。
不久，何东来找到了份厨师工作，周丽也开始上班了。两人的计划是存上一笔钱，然后把儿子送去治疗。小江虽然仍然整天闷头数着硬币，可是，他们都知道，儿子是爱他们的，就像他们也爱着他一样。有爱就有奇迹，所以，小江一定会好起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