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海传奇”系列的代表作:《金锁记》
《金锁记》发表于 1943年 10月,收入《传奇》。1944年 5月,著名翻译家傅雷以“迅雨”的笔名发表了当时最重要的评论文章《论张爱玲的小说》,同年 8月,张爱玲出版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小说集《传奇》。
《金锁记》是张爱玲《传奇》中主题挖掘最深刻、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部作品。出于偏爱,1966年,张爱玲将中篇旧作《金锁记》改写为长篇小说《怨女》在香港《星岛晚报》上连载。这是一个金钱与情欲的悲剧故事,共三万多字的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个女人被黄金的枷锁锁住了一生。主人公曹七巧出身卑微,人称“麻油西施”,她的哥嫂因贪图富贵,把她包办到上海已经破落但仍然是贵族大户的姜公馆,嫁给了患骨痨的废人姜二爷。曹七巧虽然做上了二奶奶,却没有正常人的生活。为了继承家财,七巧压抑着情欲,守着活寡。畸形的婚姻造成了她畸形的性格,她对男女情事十分敏感,曾一度将情感集中在当时她能接触到的惟一男性三少爷姜季泽身上,然而最终情欲得不到满足,物欲成为了她生命中的惟一。丈夫死后,七巧分得家产,带着一双儿女另立门户。小叔子季泽利用七巧过去对他的感情来哄骗七巧的财产,被识破骂走。七巧越来越刻薄冷酷,开始疯狂地实施报复,她先是折腾儿子,让儿子整夜地陪她抽大烟,以探听和渲染儿子与媳妇的房事为乐事,逼死儿媳;后又亲手断送了女儿的姻缘,自己没有得到过幸福生活,自己的儿女也别想得到。曹七巧最终沦落为一个被黄金枷锁耗尽了一生,不讲亲情的狠毒残忍的恶妇。
小说明显地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主要写曹七巧在姜家的生活,以丫环们对各房奶奶的议论、七巧与三少爷的纠缠最为有趣;后半部分主要写七巧在丈夫和婆婆先后去世,分家独居后的生活,是作品描写的重点,其中,又以七巧赶走姜季泽、破坏儿子长白的夫妻生活,以及搅散女儿长安的婚姻等最为精彩。
《金锁记》小说的结尾写道:“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揭示了黄金拨弄之下人性的极端扭曲与丑恶变异。在张爱玲之前很少见到将一个女性的扭曲心理渲染到如此令人冷汗津津,不寒而栗的作品。这是一个关于人性原欲的故事,一个令人震惊错愕的人性变态和人性异化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关于报复的故事,一个禁锢的故事,也就是一个关于用物欲报复情欲,一个因情欲被长期禁锢而变异后演化为更为疯狂的物欲的故事。这也是一个被食、自食、食人的故事。张爱玲曾说:“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一个女人的恶毒就恶得无孔不入。”《金锁记》的主人公曹七巧一直被读者看做是张爱玲笔下最完整的女性形象,也是她塑造得最厚实的都市小市民形象,甚至是张爱玲为现代文学史贡献的一个独一无二的具有经典意义的艺术形象。
二、传统与现代、创新与袭旧的艺术融合
张爱玲的小说具有既传统又现代、既创新又袭旧的特点。所谓“传统”是指其作品秉承了传统的章回小说的手法,有着古典小说的根基或说底蕴;在情节安排、人物对话、细节展现等方面尤其受到《红楼梦》的濡染。所谓“现代”是指其作品运用了现代小说技巧和现代派的手法,字里行间也有其受到英文文字训练的影响。“创新”,是说张爱玲把中国旧小说和西方现代小说的不同情调和不同手法进行了有机调和,在表面上相克的两种艺术元素之中找到了一种游刃有余的表达形式,以丰富的想象、机敏的隽语、自如的笔触,不断创造出新的风格和新的意境。“袭旧”,是说张爱玲袭用某些旧小说的文体表达方式,借用鸳鸯蝴蝶派等通俗小说的表现形式,当然有时也难免落入俗套滥调之中。
《金锁记》最能代表张爱玲小说作品艺术上的独特成就。
1.高超的语言技巧
小说前一部分语言浅白传神,颇有《红楼梦》的神韵,如七巧出场:“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寥寥几笔,形神兼备。
小说后一部分语言洗练低回,颇见其语言功力。比如有两处描写七巧的喉咙,“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她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形象地刻画出七巧杀人不见血的阴狠。又如七巧骂走季泽,又难捺留恋,凄楚地到窗前目送:“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一幅斩断情思的优美哀绝的画面。
2.流畅的人物对话
《金锁记》小说文本构成主要以人物对话语言为主,叙述语言较少,无论是丫头之间的对话,七巧与家人的对话,还是七巧与季泽之间的调侃,都生动流畅。作者就是通过这些人物对话形象地刻画了人物,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演绎了人物命运。
3.独特的戏剧结构
《金锁记》采取了截取横切面的结构方式,小说有两个鲜明的主画面:姜公馆和公寓。这两个横切面犹如两幕布景不同的戏剧舞台,曹七巧在舞台上演绎了自己的一生。与曹七巧关联的仆人,家人,儿女等都在舞台上跑着龙套,上演着自己各自人生的片断。
4.深刻的意象内涵
《金锁记》中有不少新颖别致的意象,既为作品营造了强烈的感性色彩,又增强了作品的深层寓意。比如当七巧遭到季泽拒绝时,七巧“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
“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意象恰是七巧命运的写照。她的痛苦,压抑,没有生命力,被摧残的美,无处逃遁的寓意全部包容在这一形象的意象之中。小说中用得最多的意象是月亮,张爱玲在古人诗词惯用的月亮意象中翻出了新意,除去小说开头与结尾月亮的渲染描写,全文有五处写了月亮的变化,其内涵丰富而多样。总体来说,这些意象或烘托人物心理,或象征人物命运,寓意深刻动人。
三、精彩赏析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金锁记》在三万多字的篇幅中,营造出了六种含义不同的月亮。月亮,是一个在传统文学中曾被用滥了的意象,但作者却有推陈出新的能力。
这是《金锁记》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以月亮开篇,以月亮终篇,月亮是这部作品中最重要的意象。这些文字历来为评论家所称道,傅雷曾说:“新旧文字的糅合,新旧意境的交错。”开篇月亮的描写,就是所谓既新又旧的意境的交错,作者观察深入,似乎轻描淡写,实则驾轻就熟地营造出一片凄凉的氛围,一开场就为全篇故事人物定下了基调。这之后月亮多次出现,月亮是传达寒冷的,凄凉的,模糊的,狰狞的,恐怖的,等等人物感情的载体。结尾月亮的描写与开篇呼应,预示了类似凄凉的故事还会继续。
附:相关评论
1.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张爱玲:《〈传奇〉再版序》,载《张爱玲文集(第 4卷)》,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2年版。
2.
最初她用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却锁住了自己。爱情磨折了她一世和一家。她战败了,她是弱者。但因为是弱者,她就没有被同情的资格了么?弱者做了情欲的俘虏,代情欲做了刽子手,我们便有理由恨她么!作者不这么想。在上面所引的几段里,显然有作者深切的怜悯,唤引着读者的怜悯。
迅雨(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载《万象》,1944年 5月第 11期。
3.
七巧是特殊环境中所产生出来的一个女子。她生命的悲剧,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引起我们的恐惧与怜悯,事实上,恐惧多于怜悯……是她社会环境的产物,可是更重要的,她是她各种巴望,考虑,情感的奴隶。张爱怜兼顾到七巧的性格和社会,使她的一生,更经得起我们道德性的玩味。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5年版,第 266页。
4.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枝奇葩,她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作家,被称作“五四”作家逃不掉的“梦魇”。而作为被红学大师周汝昌称为“红楼知己”的张爱玲,正是从其中汲取营养,自觉地对其继承与发展,写就了许多响彻文坛的篇章,《金锁记》就是其中著名的一篇,它自诞生之日起就广受好评,傅雷誉之为“文坛最美的收获”,夏志清则称之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它那丰富而瑰丽的艺术魅力吸引了大批读者,也奠定了张爱玲在现代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
王雪娇:《谈张爱玲〈金锁记〉对〈红楼梦〉的继承与发展》,载《文学界》(理论版),2011年第 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