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水小品连缀而成的小说:《桥》
废名的小说历来被人们称作“美文”,其中,把奇幻美妙的境界发展到极至的是《桥》。正如卞之林所说:“废名写小说,应以《桥》上卷为达到高峰。《莫须有先生传》是他另一个小说写作奇峰。”
《桥》是废名 1925年开始创作,历时十多年的精雕细刻之作。《桥》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上部大概是在 1926年完成的,而下篇则应该是在 1926年至 1932年期间所作,和《莫须有先生传》几乎是同时完工的。上部风格清新明快,下部中明显加入了一些庄禅的玄想和思考。
《桥》的每篇各章可以各自独立存在,但上下又互为勾连,笼统来说它主要描写了三个美慧的少男少女的故事。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奇幻美妙的《桥》没有什么故事性。“实在并不是一部故事书”“读者从本书所得的印象,有时像读一首诗,有时像看一幅画,很少的时候觉得是在‘听故事’。”小说主要侧重描写的是自然风光和人物的情绪体验。《桥》的结构没有一般的情节小说的形式规范,严格地说,《桥》只是由四十三个独立成章的山水小品连缀而成。几乎每一个章节都营造了某种“美化的境界”,表达了某些“诗意和内蕴”。比如有描绘风俗人情的醇郁朴讷,有抒写对人生命运的感念与超脱,有表达对世间万物的兴会与参悟。它们连贯一气,又共同营造了一种镜花水月般令人神往、令人忧伤的如烟似梦的境界。《桥》,也就是一座引领读者远离都市喧嚣与浮躁通向古朴恬淡的理想之桥。
朱光潜把《桥》称为“破天荒”的作品:“它表面似有旧文章的气息,而中国以前实未曾有过这种文章。它丢开一切浮面的事态与粗浅的逻辑而直没入心灵深处,颇类似普鲁斯特与伍而夫夫人,而实在这些近代小说家对于废名先生到现在都还是陌生的。《桥》有所脱化而却无所依傍,它的体裁和风格都不愧为废名先生的特创。”
二、唯美的心象小说
《桥》分上篇下篇两个部分。上篇写的是程小林和童年伙伴史琴子的青梅竹马之情,天真烂漫的童年生活,乡塾趣事,写得诗情画意;下篇写的是十年之后程小林、史琴子和琴子表妹细竹之间的日常生活,他们游山逛寺,赏花画画,访故探幽,三人相互爱慕,真情如水,写得饶有意趣;三个年轻人之间构成了微妙的特殊的感情关系,尽管小林神往细竹的单纯无邪和明丽活泼,但是在未婚妻琴子和无法改变的农村宗法面前,他还是安分从命。这里绝无《红楼梦》宝黛钗之间的浓重悲剧气氛,有的只是毫无邪念和愤怒的融化于美好的自然世界的真挚的情感和淡淡的悲哀与怅惘。
废名曾说美是他写《桥》时的哲学。因此整部小说是山美水美人更美。无论是程小林和史琴子的童年生活,还是加进细竹之后的三人世界,最终都归结为对美的表现。对于美的事物和美的情感的描绘与表现,都是废名倾力所为的审美追求。废名相信,只有作为审美现象,人世的生存才有充足的理由。对美的执著,使得小说中的外在物质世界与内在的精神世界,均变得美好和谐。以唯美的眼光观察世界,想象世界,一切冲突与矛盾势必会被淡化,眼前的焦灼与困扰势必会被忽略,心灵将得到安适与超脱。因此说《桥》是一部成人童话不为过。《桥》中的人物过着如童话一般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三人才会摒除杂念,怡然自得。《桥》不是对彼岸的憧憬,而是对日常生活的升华与美化。作家认为美好的人生就存在日常生活的琐事之间,远离苦难,超越焦虑的《桥》就存在于对于日常生活的审美态度之中。
《桥》被认为是废名的一部晦涩难懂的长篇小说,从某种意义而言这是一部心象小说,它营造与组织了大量意念与心象。
有人称《桥》是散文化的小说,诗化小说,观念小说,禅趣小说,等等。朱光潜把《桥》称为“破天荒”的作品,《桥》的确有着自己的独特性。《桥》中所描写的多是作家在创作和自由联想中生成的一个个拟想的情境,其营造的意境大多不是现实的,而是臆想的。废名擅长于描写意念闪动中幻化的一个个具体可感的情景。所谓“心象”是外在事物对于心灵折射的,经由拟想而幻化的情景,它是意念与联想的产物,是一种非实有的拟想景象,同时又是一种具体可感的意境。《桥》的所谓晦涩难懂也许正在于此,它没有可读的戏剧性情节,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曲折故事,有的只是所谓“心象”的描写。这可能与废名受到中国古典哲学与古典诗学的影响有关。对于拟想性和虚像的追求,使得废名的小说具有了独特的美学价值。捕捉瞬间闪动的灵感,书写虚拟与幻觉的美景,使得废名的小说具有了诗化和散文化的特质。其小说能够自如地穿梭于现实与虚幻之间,心灵的畅想与意念化是其游走通达,起落无痕,且相交相映的原发点。
因此《桥》不是以其故事情节而取悦读者,而是以其奇异心象,诗意禅趣而流芳至今。
三、精彩赏析
1.这时小林徘徊于河上,细竹也还在大门口没有进来。灯点在屋子里,要照见的倒不如说是四壁以外,因为琴子的眼睛虽是牢牢的对住这一颗光,而她一忽儿站在杨柳树底下,一忽儿又跑到屋对面的麦垅里去了。这一些稔熟的地方,谁也不知谁是最福气偏偏赶得上这一位姑娘的想象!不然就只好在夜色之中。
琴子答,眼睛依然没有离开灯火,——忽然她替史家庄唯一的一棵梅花开了一树花!这是一棵腊梅,长在“东头”一家的院子里,花开的时候她喜欢去看。
这是《桥》“灯笼”中的两段描写,是史琴子点灯坐在屋里“意念花开”的情境描写,不是现实化描写,而是拟想化的描写。细读文本,可感受作者所谓“心象”小说注重想象,开掘心里真实,虚化现实的创作特点。
琴子人坐在屋里望着灯光,心却早已跑到外面,“她一忽儿站在杨柳树底下,一忽儿又跑到屋对面的麦垅里去了”,全都是琴子心灵的“拟境”。琴子“忽然她替史家庄唯一的一棵梅花开了一树花”!也是她心灵的想象,现实中的梅树并没有真正开花,这都是琴子意念中的花开。这些就是《桥》中的“心象”描写,是作者废名在创造性的自由联想中生成的一个个拟想性的情境。
通读《桥》“灯笼”,会发现小林,细竹,琴子三者之间的微妙关系也被揭示出来。小林的徘徊,细竹的没有回来,琴子的遐思与疑惑,都细腻地刻画了人物的心理。不过,一切都没有发生,所有的一切只是在心灵层面的感受以及演绎。
2.说着两人都笑。前面到了青石桥。
两边草岸,一湾溪流,石桥仅仅为细竹做了一个过渡,一跃就站在那边岸上花树下——桃李一样的一棵,连枝而开花,桃树尚小。双手攀了李花的一枝,呼吸得很迫,样子正如摆在秋千架上——这个枝子,她信手攀去,尽她的手伸直,比她要低一点。这样,休息起来了,不但话不出口,而且闭了眼睛,摇一摇发。发还是往眼上遮。离唇不到两寸,是满花的桃枝,唇不分上下,枝相平。琴子过桥,看水,浅水澄沙可以放到几上似的,因为她想起家里的一盘水仙花。这里,宜远望,望下去,芳草绵绵,野花缀岸,其中,则要心里知道,水流而不见。琴子却深视,水清无鱼,只见沙了。与水并是流——桥上她的笑貌。
这是《桥》“路上”的一段描写,这一节写了史琴子与细竹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遇,对话简洁,人景交融。两个女孩子的鲜活性格与内心活动与自然景致形成一道相映成趣的风景。琴子的意念流动,过桥、看水,看到浅水澄沙,而想到家中水仙花,不觉让人想起人面水仙相映美,水的清澈映现出琴子心底的纯净。流水不见宛若静水,是琴子心静止水的写照。与流水一样曼妙的是琴子脸上的笑貌。废名把水的清澄流澈和琴子笑貌看水的上善人性及纯美心境写得诗意盎然、禅意绵绵。亦如朱光潜先生所言: “《桥》里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
附:相关评论
1.只爱读故事的人,读不了废名的小说,因为废名的小说里少有扑朔迷离的故事。读惯了一般新文学作品的人,可能也读不惯废名的小说,因为废名小说有时连人物也是隐隐约约的。
一目十行的急性子读者,更读不了废名的小说,因为废名小说必须静下心来仔细品味。
这样说,丝毫没有故弄玄虚的成分,实在只是我亲历的一种经验。——废名的小说是耐读的:不仅耐得住不同的阅读空间,也耐得住不同的阅读时间和阅读对象。
严家炎:《废名小说艺术随想》,载《废名短篇小说集》,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7年版。
2.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废名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个异类。他的长篇小说《桥》正是这种“异”的表征。这种“异”表现在他并没有受到多少“写实”“浪漫”等异域文学范畴的影响,甚至也摆脱了传统小说中“故事”观念的圈囿,废名确乎走的是另外一条使文坛感到陌生的路径。
吴晓东:《意念与心象——废名小说〈桥〉的诗学研读》,载《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