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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考学(1)

江心洲农场去年的棉花获得了少有的好收成,尹老大的船队一趟一趟往外运送打成了包的皮棉,运得尹老大都嫌不耐烦了。棉花丰收的原因说起来也简单:场里的农技员发明了一种他称之为"全营养液"的玩意儿,用它来浸泡棉籽,浸胖的棉籽再种进"营养钵"中,长出来的棉苗儿一棵棵就变得肥头大耳,抗病、耐寒、不怕涝不怕旱的,一副墩墩实实讨人喜欢的样子。

这个农技员是五十年代头一批到江心洲来的元老级人物了,当年就是他试种的几棵西红柿成就了林富民和李秀兰的好姻缘,弄得他至今见到林富民还气不能平。捣弄出这种"全营养液"也不是容易的事,据说前前后后花了他十年时间,年年都在改进配方,添点什么,减点什么,长出苗儿还要跟踪观察植株的全部生长过程,最后才成就了这番功业。

开春之后,县里决定赶在棉花下种之前在江心洲开个现场经验介绍会,把老农技员请到会上来个现身说法,再下到田里实地演示一番,好让各村各队回去照葫芦画样儿,打一场全县范围的棉花翻身仗。

按惯例,农场里迎来送往的事情都归林富民操持,他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把招待所的房间开窗透气,盖的垫的都抱出去晒了太阳,从下面各队要来了几十担稻草铺进大礼堂,留着那些农技员们打地铺,还买来一堆红红绿绿的纸做成了小旗儿,东一杆西一杆地插着,弄出一股子喜气洋洋的大气氛。

林富民是个爱热闹好面子的人,凡事要么不办,办就要出彩,好让别人日后有个说头。回回他操持这样一个会议,总是把自己累得像条狗,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这个那个,一边挖空心思地要在有限的职权范围内制造出无限的快乐。

此刻他万事俱备,只剩会场上的一条横幅没有完成。做横幅的红布现成,横竖就那么一块料子,开什么会,往那布料上贴什么字,完了一泡一洗,迭起来下回再用。关健是贴上去的字不能马虎,那是给几百双眼睛看的,代表了江心洲农场体面的,万不能让人家以为偌大个农场"没文化"。

林富民特地花钱从供销社里买了一包最好的"大前门"香烟,跑到中学里求美术老师帮忙,写上几个漂漂亮亮的美术字。老师一口答应:"好好好,行行行。"结果他却摆出了"名士派"的做事方式,在一大迭报纸上草草勾出了那些字的轮廓,横不平竖不直的,拐弯抹角处还留着先后几笔不同的方案,就这么让小芽抱着交给了林富民。林富民自然不能跟老师叫真,只好抓了小芽的差,让她揣磨着老师的意思把那些笔划拿尺子打直,从报纸上剪下来,再拓到黄色蜡光纸上,再剪出字,最后往红布上贴。

很简单的一桩事,多费了两道工序,害得小芽整整一天弓腰曲背趴在招待所门前的空场上忙。

天是真的暖和起来了,场边沟坎里的芦苇都冒出笔杆高的芽儿了。芦苇的新绿很好看,跟田里的麦苗、堤上的柳芽的那种绿都不一样,有一层毛茸茸的银光,手摸上去,是婴儿皮肤的感觉,柔滑得发腻。蚂蚁们最机灵,早早感知到春天的来临,忙不迭地钻出泥土,在小芽摊了一地的报纸和蜡光纸上爬来爬去,也不知道忙乎些什么,小芽嫌它们碍事,时不时要趴下身子把它们吹开。小芽还穿着冬天的棉袄,在太阳下忙得久了,背后有点发热,脖子里毛毛燥燥的,总好像多了点东西。她的同桌花红昨天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春天的薄棉背心,外面罩一件绿色线格夹袄,走进教室让大家眼前都一亮。课间花红还故意上讲台替老师擦了一次黑板,举臂掂脚的时候腰肢袅袅的,是真的好看,一教室的男生女生集体看得发了呆。从前小芽的同学们还不大懂得欣赏人的体态美,这一两年的功夫好像都开窍了,嘴上不说,眼睛里全露出来了,谁也不比谁迟钝。小芽回家也想脱了棉袄换夹袄,结果李秀兰不同意,说了一大筐"春要捂秋要冻"之类的古训,小芽不想让她觉出自己爱美的心思,也就不再坚持。现在让太阳一晒,厚棉袄还真是成了累赘。

苏立人从办公室窗口看见了小芽和她面前的这一摊子,忍不住地走过来凑个热闹。他动手把长长的红布摊开,又把小芽剪妥的黄字一个一个摆放到相应的位置上,弯腰看看,再退远了看看,在心里品评和斟酌着,而后要过铅笔,在其中的几个字上稍稍地勾划了一下。小芽拿剪刀过来,按他的勾划作了一点修剪。这一剪,就看出苏立人的艺术功底来了,字体的肥瘦长短比例果然恰当许多。

林富民本来在房间里拨着算盘珠子算会议招待费的细账,看见苏立人过来了才赶快丢下算盘出门,亦步亦趋地跟着,歪了脑袋煞有介事地看。他弯腰端详着那几个修好的字,抚掌叹息道:"改和不改,大不一样啊!本来是只见肉不见骨头,这一来筋筋骨骨都出来了,精神!有劲道!"

苏立人一扭头,见林富民那样一副欣赏不已的样子,就想捉弄他一下:"来来,老林,你帮着鉴别鉴别,这几个美术字到底应该算宋体,还是仿宋,还是隶字?我怎么觉着都不地道呢?"

林富民脑子里紧张地转着弯,盘算回答哪个才合适。后来他决定挑个中间的。"仿宋吧。"他说完了就把嘴巴闭成一条线,还点点头,好像经过仔细思考才得出结论。

苏立人猛然爆发出开心的大笑,边笑边用手指着林富民:"你个X人!我就知道你要着我的套!还仿宋呢,这不明明就是个黑体嘛,报纸头版上最常看到的字嘛!"

林富民毫不惭愧地摊着两只手:"我不是不看报吗?"

"那你就不要瞎拍马屁呀!字体都不懂,还说什么骨头啊肉的,活见个大头鬼。"

林富民自我解嘲:"反正我就是个粗人,说错了不掉价。"

苏立人似笑非笑:"你这一套我是领教多了,再用也不灵,留着精神对付新来的书记去,他可不是老江头,三杯老酒哄不倒,你要拎上鞋袜趟趟深浅再说话。"

林富民就颇为伤感地对着阳光叹一口气:"没意思啊!再过十年八年,处熟的人都要走光了,眼睛一睁看见的都是新面孔,想说句笑话都不晓得从哪儿开口,真是没意思。"

苏立人反对他的说法:"人不能一辈子在一个地方打万年桩。从生到死守着这个江心洲不挪窝,火车轮船没坐过,山珍海味没吃过,上海北京没去过,除了张三李四不知道还有王二麻子,这日子有意思吗?小芽你说呢?"

小芽抬头看看他,不置可否地:"你说也是白说,谁也不能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林富民一拍巴掌,赞许道:"还是我小芽稳当,想不到的事情不去想,省得心里烦。"

收发室的王麻子脑袋一探一探地走过来,看见苏立人,紧着趋前两步:"苏主任让我好找!我心说能去哪儿呢?原来在忙开会的事!"

苏立人纠正他:"不是我在忙,是人家小芽在忙。"

王麻子笑嘻嘻地:"你是领导她忙的人。"说着给他递过几封信和报纸。

苏立人就地站着,先拆了牛皮纸信封的公函看。第一封看了,没什么表示,迭起来灌回信封,夹在左手的指缝间。看到第二封,他眉毛挑起来,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从头再看一遍,而后目光从公文纸上移开,凌空望了一望,慢慢地落到小芽身上。

"我真是不敢相信,"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好像句句都有了呼应。好像就是冲着下面的事情来的!"他有一点激动,把手里的公文纸抖得唰拉拉的响。

林富民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探头想看那纸上的字,又终究是没敢。但是他的脖子使劲地伸在前面,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弹出来粘到纸上去。

"说什么啦?你们刚才说什么?"王麻子比林富民更爱打听消息,他很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步到场。

苏立人不理他们,眼睛只盯住了小芽:"听我说,省城的艺术学院要下来招生,招话剧系的大学生,县里的红头文件都下来了,正式招生啊!凭考试成绩入学啊!说实在话我都不记得招生考试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你该去试试,真的,我会给你出介绍信。"

林富民伸着脑袋一个劲问:"什么什么?要做什么?"

王麻子白他一眼:"招生!工农兵学员!这都不懂。"

苏立人神情严肃地:"错了,不是工农兵学员,是正经八巴的大学生,要考上了才算数的。"

小芽羞涩地笑笑:"我不行,肯定考不上。宣传队那么多人,让他们去考。"

"他们考他们的,你考你的,能试试的都试试,谁都不要放弃了。人生能有几次机会?"苏立人紧盯住小芽,一脸的不容置疑。

时间是晚上八点。地点在叶飘零的家里。叶家夫妇连同小芽三个人,围着正方形的饭桌,坐成一个规规矩矩的等腰三角形。小芽是两条腰线相交的顶点,由她而派生出与两个底角的相等距离的联系。一盏四十瓦的大灯泡在他们头顶低低地垂挂,三个人的脸上因此都没有阴影,温卫庭苍白的皮肤愈见苍白,叶飘零高挑的眉梢越发咄咄逼人,而小芽的张惶和紧张几乎被过亮的灯光提升到极限,简直连站起来夺路而逃的心思都有。

这是一个简单的商讨会,讨论选一篇什么样的文章作为小芽的朗诵材料,以确保她在一个月后的艺术学院招生考试中杀入重围。

据说光在本县范围里,就有上千名自认有艺术天份的适龄青年报名要参加考试。苏立人视所有这些人的实力于不见,一厢情愿地认为小芽能够考上:她功课好,长得不错,嗓子亮,会念普通话,还演过戏,为什么不行?他给叶家夫妇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帮助小芽过关斩将,杀败所有对手,替江心洲农场放一颗卫星。苏立人的乐观精神影响了林富民,林富民甚至在家里盘算过了给小芽带哪一条被子去南京?他和李秀兰什么时候到南京看女儿最好?大学里交的学费是不是比中学要多?

就连叶飘零,农场里对艺术最具权威的人,也承认小芽是"可造之材",不妨一试。

四面都是墙壁,把可怜的小芽堵得无处可逃。她唯有在沉甸甸的期待中奋力一搏。

此刻,桌子边的三个人都在凝神苦思,一片肃静。农场里因为是自己发电,电力不稳,灯光忽明忽暗,房间里的一切便时而明亮,时而幽微。当房间光线处于幽微状态的时候,小芽总觉得四堵墙壁在迅速收拢,每一样物体都在竭力地蜷缩着身子,房顶也不动声色地压低下来,沉沉欲坠。她不安地挪动屁股,张惶四顾,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门的方向。可是很快地,光线忽然地明亮起来,一切宛如太阳初升,散发出令人愉悦的温暖,四壁和房顶在一瞬间向外空拓展,重新变得宽大敞亮。小芽轻轻地吐一口气??危机过去了。

这样轮回地、幽秘地进行着的心理话动,叶飘零毫不知情。她根本已经忘记了小芽和温卫庭的存在。每次进入与艺术有关的程序和活动,她总是会把自己暂时地封闭起来,目光向内,心无旁骛。她托着下巴,睫毛低垂,眉心微蹙,自言自语地否定了一个又一个想法之后,蓦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出了一本书名:"《海的女儿》!"

温卫庭惊讶。小芽懵懂。小芽懵懂是因为她第一次听说这个书名。她莫名其妙地看着叶飘零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激动无比,双颊和额头泛出了兴奋的红色,鼻尖和双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就像好猎手看见了一头花豹进入自己的视野范围那样。

"我记得我们家里就有这本书。"她转头对着温卫庭。"对,一定有,从上海出来的时候我把它装到箱子里了。小芽你等等。"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挟着一股风,那只孤线低垂的灯泡都被空气的波动带得摇晃起来,使小芽感觉坐着的温卫庭也在左右晃荡。

温卫庭转头看了小芽一眼。这一眼的意思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是不屑,小芽完全不能够明白。她一直觉得他们夫妻之间有太多的令人费解的东西,外人看着整个儿云里雾里,只有他们自己一清二楚。

叶飘零在床后翻箱倒柜,弄出很大的动静。片刻她出来,像早晨上学的孩子找不齐她的袜子一样,对着温卫庭发急:"你把我的书放哪儿去了?"

温卫庭抬起右手食指顶一顶眼镜,漫不经心地回答:"靠墙,最上边那个箱子,左手那一摞的……"

叶飘零根本来不及听他说完,忽地转身又进去,很快把一本簿簿的小书找出来,一边哗哗地翻动书页,一边回到桌边坐下。

"啊哈,找到了,在这儿,这一段??小芽你听。"她停了一停,调整一下呼吸,开始带感情地朗诵。"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这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云彩。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渺,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可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小人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她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在那条船上,人声和活动又开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样,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里去了。"

她放下书,慢慢地抬起双手,捂在自己的前额上,揉了一揉,又放下,轻声叹出一口气:"多漂亮的文字!多了不起的爱!因爱而生的毁灭,也是安徒生特有的博大的悲悯。如果这样的作品不能打动考官,那他们就是冷血动物。"

温卫庭呲牙笑着:"小资情调一辈子都不会改。"

叶飘零感到愤怒,为他轻松一句话破坏了她的美好心境。她唰地站了起来:"温卫庭!你什么意思?"

温卫庭再一次拿手指顶一顶眼镜:"你看你,急了!心虚是不是?安徒生童话,尤其这篇《海的女儿》,典型小资情调的东西啊,被批判得书都不敢拿出来卖了。你现在要小芽拿这篇作品去朗诵,想帮助她,还是想害她?"

叶飘零想一想,闷闷地坐下来。"那你说,选什么作品好?总不见得站上去朗读毛选语录,或者雷锋日记吧?像这样:'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你们的……'"她尖起嗓门,拿腔拿调,念出一种十分滑稽的效果。

温卫庭急得扑上去要捂她的嘴:"我的姑奶奶!你少点幽默行不行?下放到江心洲还不够,还想再送你到大西北?"

叶飘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政治性太强的文章,我在感情上不能够接受。除非我退出辅导,眼不见为净!"

温卫庭微带讥讽:"那你可就辜负了人家苏主任的厚望了。"

叶飘零望了望小芽:"苏主任怎么想我不管,主要有点对不起小芽。毕竟是关系她一生的机会,失去了太可惜。"

温卫庭适时推出他的方案:"选一篇鲁迅作品行不行?比如《祝福》?鲁迅是中国文化的旗帜,用他来开路总归不会错。"

叶飘零仍然是忿忿的样子:"你认为让小芽读鲁迅合适吗?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女孩,让那种老腔老调的文字压得声音都抬不起来,她的朗诵又怎么能够在上千人中脱颖而出?优势在哪里?亮点从哪儿找?你说!"

温卫庭低着头,不回答她的话,显然是在心里飞快地寻找能说服她的理由。他认为由他来把握政治上的尺度很重要,关健时刻男人总是比女人来得成熟和理智。

在他们两个人剑拔弩张互不服气,因此而陷入僵持的时候,小芽轻声轻气地插了一句嘴:"我能把我准备的文章念给你们听听吗?"

短暂的惊讶之后,叶飘零和温卫庭几乎同时扑向小芽,异口同声地问出一声:"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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