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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承兄祚初政清明信阉言再用奸慝

却说哲宗驾崩,向太后召入辅臣,商议嗣君。因泣对群臣道:“国家不幸,大行皇帝无嗣,亟应择贤继立,慰安中外。”章抗声道:“依礼律论,当立母弟简王似。”向太后道:“老身无子,诸王皆神宗庶子,不能这般分别。”复道:“若欲立长,应属申王亻必。”太后道:“申王有目疾,不便为君,还是端王佶罢。”又大言道:“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轻佻二字,恰是徽宗定评,不得以语出章,谓为诬妄。)曾布在旁叱道:“章尝与臣等商议,如皇太后圣谕,臣很赞同。”蔡卞、许将亦齐声道:“合依圣旨。”太后道:“先帝尝谓端王有福寿,且颇仁孝,若立为嗣主,谅无他虞。”(哲宗原是不哲,向太后亦失人了。)章势处孤立,料难争执,只好缄口不言。乃由太后宣旨,召端王佶入宫,即位柩前,是为徽宗皇帝。曾布等请太后权同处分军国重事,太后谓嗣君年长,不必垂帘。徽宗泣恳太后训政,移时乃许。徽宗系神宗第十一子,系陈美人所生,神宗崩,陈氏尝守陵殿,哀毁致亡。徽宗既立,追尊为皇太妃,并尊先帝后刘氏为元符皇后。授皇兄申王亻必为太傅,进封陈王;皇弟莘王俣为卫王;简王似为蔡王;睦王为定王;特进章为申国公;召韩忠彦为门下侍郎,黄履为尚书左丞。立夫人王氏为皇后,后系德州刺史王藻女,元符二年归端邸,曾封顺国夫人。于是徽宗御紫宸殿,受百官朝觐。韩忠彦首陈四事:一宜广仁恩,二宜开言路,三宜去疑似,四宜戒用兵。太后览疏,很是嘉许。适值吐蕃复叛,青唐、邈川相继失守,太后感忠彦言,不愿穷兵,遂决计弃地,贬黜边臣。

原来王赡留守青唐,纵兵四掠,羌众都有怨言。沁牟钦毡纠众谋叛,被赡击破,尽戮城中诸羌,积尸如山。罗结因此生贰,诡言归抚本部,赡信以为真,听他自去。他遂招集千余人,围攻邈川,一面向夏乞援。夏人即发兵助攻,邈川危甚,青唐亦受影响。赡恐被叛羌隔断,遽弃了青唐,率兵东归。王厚亦守不住邈川,飞章告警。那朝旨接连颁下,先谪王赡至昌化军,继谪王厚至贺州,连胡宗回亦夺职知蕲州,仍将鄯州(即青唐。)给还木征子陇,授河西军节度使,赐姓名曰赵怀德。陇弟赐名怀义,为廓州团练使,同知湟州。(即邈川。)加辖征校尉太傅,兼怀远军节度使。王赡以前功尽弃,且遭贬窜,免不得悔愤交迫,惘惘然行到穰县,自觉程途辛苦,越想越恼,竟投缳自尽了。(死由自取,夫复谁尤?)

未几,已是暮春时候,司天监步算天文,谓四月朔当日食,诏求直言。筠州推官崔鸟上书言事,略云:

比闻国家以日食之异,询求直言,伏读诏书,至所谓“言之失中,朕不加罪”,盖陛下披至情,廓圣度,以求天下之言如此,而私秘所闻,不敢一吐,是臣子负陛下也。方今政令烦苛,民不堪扰,风俗险薄,法不能胜,未暇一一陈之,而特以判左右之忠邪为本。臣生于草莱,不识朝廷之士,但闻左右有指元诸臣为奸党者,必邪人也。使汉之党锢,唐之牛、李之祸,将复见于今日,可骇也。夫毁誉者,朝廷之公议。故责授朱崖军司户司马光,左右以为奸,而天下皆曰忠。今宰相章,左右以为忠,而天下皆曰奸。此何理也?夫乘时抵山献以盗富贵,探微揣端以固权宠,谓之奸可也。苞苴满门,私谒踵路,阴交不轨,密结禁廷,谓之奸可也。以奇技淫巧荡上心,以倡优女色败君德,独操刑赏,自报恩怨,谓之奸可也。蔽遮主听,排斥正人,微言者坐以刺讥,直谏者陷以指斥,以杜天下之言,掩滔天之罪,谓之奸可也。凡此数者,光有之乎?有之乎?夫以佞为忠,必以忠为佞,于是乎有谬赏乱罚。赏谬罚滥,佞人倘佯,如此而国不乱,未之有也。光忠信直谏,闻于华夷,虽古名臣未能过,而谓之奸,是欺天下也。至如狙诈凶险,天下士大夫呼曰“贼”,贵极宰相,人所具瞻,以名呼之,又指为贼,岂非以其孤负主恩,玩窃国柄,忠臣痛愤,义士不服,故贼而名之耶?京师语曰:“大、小,殃及子孙。”谓与御史中丞安也。小人譬之蝮蝎,其凶忍害人,根乎天性,随遇必发。天下无事,不过贼陷忠良,破碎善类;至缓急危疑之际,必有反覆卖国,跋扈不臣之心。比年以来,谏官不论得失,御史不劾奸邪,门下不驳诏令,共持喑默,以为得计。昔李林甫窃相位十有九年,海内怨痛,而人主不知,顷邹浩以言事得罪,大臣拱手观之,同列无一语者,又从而挤之。夫以股肱耳目,治乱安危所系,而一切若此,陛下虽有尧、舜之聪明,将谁使言之?谁使行之?夫日者,阳也,食之者,阴也。四月正阳之月,阳极盛,阴极衰之时,而阴干阳,故其变为大。惟陛下畏天威,听明命,大运乾纲,大明邪正,毋违经义,毋郁民心,则天意解矣。若夫伐鼓用币,素服撤乐,而无修德善政之实,非所以应天也。臣越俎进言,罔知忌讳,陛下怜其愚诚而俯采之,则幸甚!

徽宗览毕,顾左右道:“鸟一微官,乃能直言无隐,倒也不可多得呢。”(备录鸟疏,亦见此意。)遂下诏嘉奖,擢鸟为相州教授。复进龚为殿中侍御史,召陈、邹浩为左右正言。安入奏道:“邹浩复用,如何对得住先帝?”徽宗勃然道:“立后大事,中丞不言,独浩敢言,为什么不可复用呢?”(初志却是清明。)色而退。陈遂劾诳惑主听,妄骋私见,若明示好恶,当自始。乃出安知潭州。复哲宗废后孟氏为元皇后,自瑶华宫还居禁中。升任韩忠彦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李清臣为门下侍郎,蒋之奇同知枢密院事。

忠彦请召还元诸臣,乃遣中使至永州,赐范纯仁茶药,传问目疾,并令徙居邓州。纯仁自永州北行,途次复接诏命,授观文殿大学士。制词中有四语云:“岂惟尊德尚齿,昭示宠优,庶几鲠论嘉谋,日日闻忠告。”纯仁泣谢道:“上果欲用我呢,死有余责。”至纯仁已到邓州,又有诏促使入朝。纯仁乞归养疾,乃召范纯礼为尚书右丞。苏轼亦自昌化军移徙廉州,再徙永州,更经三赦,复提举玉局观,徙居常州。未几,轼即病殁。轼为文如行云流水,虽嬉笑怒骂,尽成文章,当时号为奇才。惟始终为小人所忌,不得久居朝列,士林中尝叹息不置。徽宗又诏许刘挚、梁焘归葬,录用子孙。并追复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刘挚、王等三十三人官阶。用台谏等言,贬蔡卞为秘书少监,分司池州,安置邢恕于舒州。向太后见徽宗初政,任贤黜邪,内外无事,遂决意还政,令徽宗自行主持,乃于七月中撤帘。总计训政期间不过六月,好算一不贪权势、甘心恬退的贤后了。(应加褒美。)

宋室成制,每遇皇帝驾崩,必任首相为山陵使,章例得此差。八月间哲宗葬永泰陵,灵舆陷泥淖中,越宿乃行。台谏丰稷、陈次升、龚、陈等劾不恭,乃罢知越州。即出都,陈申劾:“陷害忠良,备极惨毒,中书舍人蹇序辰,及出知潭州安,甘作鹰犬,肆行搏噬,应并正典刑。”诏除蹇序辰、安名,放归田里,贬章为武昌节度副使,安置潭州。蔡京亦被劾夺职,黜居杭州。林希也连坐削官,徙知扬州。韩忠彦调任首相,命曾布继忠彦任。布初附章继与异趋,力排绍圣时人,因此得为宰辅。

时议以元、绍圣均有所失,须折衷至正,消释朋党,乃拟定年号为建中,复因建中为唐德宗年号,不应重袭,特于建中二字下添入靖国二字,遂颁诏改元,以次年为建中靖国元年。到了正月朔日,徽宗临朝受贺,百官跄跄济济,齐立朝班,正在行礼的时候,忽有一道赤气,照入殿庑,自东北延至西南,仿佛与电光相似,赤色中复带着一股白光,缭绕不已,大家统是惊讶。至礼毕退朝,各仰望天空,赤白气已是将散,只旁有黑,还是未退,于是群相推测,议论纷纷。独右正言任伯雨谓年当改元,时方孟春,乃有赤白气起自空中,旁列黑,恐非吉兆。遂夤夜缮疏,极陈阴阳消息的理由,大旨谓:“日为阳,夜为阴;东南为阳,西北为阴;赤为阳,黑与白为阴;朝廷为阳,宫禁为阴;中国为阳,夷狄为阴;君子为阳,小人为阴。今天象告变,恐有宫禁阴谋,以下犯上;且赤散为白,白色主兵,或不免夷狄窃发等事。望陛下进忠良,黜邪佞,正名分,击奸恶,务使上下同心,中外一体,庶几感格天心,灾异可变为休祥了。”(暗为后文写照。)次日拜本进去,没有什么批答出来,那宫禁中却很是忙碌,探问内侍,系是向太后遇疾,已近弥伯留,伯雨乃不复申奏。过了数日,向太后竟尔归天,寿五十有六。太后素抑置母族,所有子弟,不使入选。徽宗追怀母泽,推恩两舅,一名宗良,一名宗回,均加位开府仪同三司,晋封郡王,连太后父向敏中以上三世,亦追授王爵,这也是非常恩数呢。太后既崩,尊谥钦圣宪肃,礻付葬永裕陵,复追尊生母陈太妃为皇太后,亦上尊谥曰钦慈。惟哲宗生母尚存,徽宗奉事惟谨,再越一年方卒,谥曰钦成皇后,与陈太后同至永裕陵陪葬,这却不必叙烦。

且说向太后升遐时,范纯仁亦病殁家中,由诸子呈入遗表,尚是纯仁亲口属草,劝徽宗清心寡欲,约己便民,杜朋党,察邪正,毋轻议边事,毋好逐言官,并辨明宣仁诬谤,共计八事。徽宗览表太息,诏赙白金三十两,赠开府仪同三司,赐谥忠宣。范仲淹四子中,纯仁德望素著,卒年七十五。(褒美贤臣。备详生卒。)先是徽宗召见辅臣,尝问纯仁安否,以不得进用为憾。至纯仁已逝,任伯雨追论纯仁被黜,祸由章,应亟置重典,内有最紧要数语云:

章久窃朝柄,迷国罔上,毒流绅,乘先帝变故仓卒,辄逞异志,向使其计得行,将置陛下与皇太后于何地?若贷而不诛,则天下大义不明,大法不立矣。臣闻北使言:“去年辽主方食,闻中国黜,放箸而起,称善者再,谓南朝错用此人。”北使又问:“何为只若是行遣?”以此观之,不独孟子所谓“国人皆曰可杀”,虽蛮貊之邦,莫不以为可杀也。

这疏上去,总道徽宗即加罪章,不意静待数日,尚不见报。伯雨接连申奏,章至八上,仍无消息,(徽宗已易初志。)乃与陈、陈次升等商议,令他联衔具奏,申论罪。两陈即具疏再进,乃贬为雷州司户参军,从前苏辙谪徙雷州,不许占居官舍,没奈何赁居民屋,又诬他强夺民居,下州究治。幸赁券所载甚明,无从锻炼,因得免议。至谪雷州,也欲向民僦居,州民无一应允。诘问原因?州民道:“前苏公来此,为章丞相故,几破我家,所以不敢再允。”沮而退。(自作自受,便叫作现世报。)方入相时,妻张氏病危,语道:“君作相,幸勿报怨。”(七字可作座右铭。有善必录,是书中本旨。)不能从。及张氏已殁,屡加悲悼,且语陈道:“悼亡不堪,奈何?”答道:“徒悲无益,闻尊夫人留有遗言,如何不念?”不能答,至是已追悔无及。旋改徙睦州,病发即死。

曾布本主张绍述,不过与嫌,坐视贬死,噤不一言,既得专政,当然故态复萌,仍以绍述为是。任伯雨司谏半年,连上一百零八篇奏疏,布恨他多言,调伯雨权给事中,并遣人密劝伯雨,少从缄默,当令久任。伯雨不听,抗论益力,且欲上疏劾布。布预得消息,即徙伯雨为度支员外郎。尚书右丞范纯礼,沉毅刚直,为布所惮,乃潜语驸马都尉王诜道:“上意欲用君为承旨,范右丞从旁谏阻,因此罢议。”诜遂衔恨胸中。会辽使来聘,诜为馆待员,纯礼主宴,及辽使已去,诜遂借端进谗,诬纯礼屡斥御名,见笑辽使,失人臣礼。徽宗也不问真假,竟出纯礼知颍昌府。嗣又罢左司谏江公望,及权给事中陈,连李清臣也为布所嫌,罢门下侍郎。朝政复变,绍述风行,又引出一位大奸巨慝,入紊皇纲,看官道是何人?就是前翰林学士承旨蔡京。京被徙至杭州,正苦无事,日望朝廷复用,适来了一个供奉官,姓童名贯,为杭州金明局主管,奉诏南下。京遂与他结纳,联为密友,朝征暮逐,狼狈相依。徽宗性好书画及玩巧诸物,贯承密旨采办。京能书工绘,遂刻意加工,画就屏障扇带,托贯进呈,并代购名人书画,加入题跋,或竟冒己名。一面贿贯若干财制,乞他代为周旋。贯遂密表揄扬,谓京实具大才,不应放置闲地。至返都后,复联络太常博士范致虚,及左阶道录徐知常,代京说项。知常尝挟符水术,出入元符皇后宫中,因得谒侍徽示,屡言京有相才。贯又替京遍赂宦官宫妾,大家得些好处,自然交口誉京,不由徽宗不信,乃起京知定州,改任大名府。继而曾布与韩忠彦有嫌,至欲引京自助,乃荐京仍为翰林学士承旨。京入都就职,私望很奢,意欲将韩、曾二相一律排斥,自己方好专政。会邓绾子洵武入为起居郎,与京有父执谊,因串同一气,日夕往来。可巧徽宗召对,洵武遂乘间进言道:“陛下乃神宗子,今相忠彦乃韩琦子。神宗变法利民,琦尝以为非。今忠彦改神宗法度,是忠彦做了人臣,尚能绍述父志,陛下身为天子,反不能绍述先帝么?”(牵强已极。)徽宗不觉动容。洵武复接口道:“陛下诚继志述事,非用蔡京不可。”徽宗道:“朕知道了。”洵武趋退后,复作一爱莫能助之图以献。图中分左右两表,左表列元丰旧臣,蔡京为首,下列不过五六人。右表列元旧臣,如满朝辅相公卿百执事,尽行载入,差不多有五六十人。徽宗以元党多,元丰党少,遂疑及元诸臣,朋比为奸,竟欲出自特知,举蔡京为宰辅了。正是:

宿雾渐消天欲霁,层阴复互日重霾。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而宋独反是。有宣仁太后临朝,而始得哲宗之初政;有钦圣太后临朝,而始得徽宗之初政。是他史以母后临朝为忧,而《宋史》独以母后不久临朝为憾,是亦一奇事也。徽宗亲政,虽黜逐首恶,而曾布尚存,恶未尽去。且欲调和元、绍圣诸臣,以致贤奸杂进。曾亦思薰莸异器,泾渭殊流,天下无贤奸并立之理,贤者或能容奸,而奸人断不能容贤乎?蔡京结纳童贯,贿托宫廷,内外俱为揄扬,尚不过迁调北镇,至布嫉忠彦,欲引京自助,乃入为翰林学士承旨,人谓进蔡京者童贯,吾谓进蔡京者实曾布也,导狼入室,必为狼噬,布亦可以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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