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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花斑带之谜(1)

过去的八年里,我记录了我的朋友福尔摩斯侦破的形形色色的案件七十多起,我仔细研究了他的破案方法。我看了看那些记录,其中有悲剧的、喜剧的、离奇古怪的,平淡无奇的却一个也没有。他很爱他的侦破工作,与其说是为了挣钱,还不如说他是个工作狂。

在所有案件中,我觉得没有哪个案子比萨利郡斯托克莫兰有名的罗伊拉兹家族案更有特色的了。这事发生在我刚认识福尔摩斯后不久,我们当时都是光棍,合租在贝克街的一所公寓里。本来我可以早点把这个案子的记录公诸于世的,但当时我立了保证,要严守秘密。直到上个月,我为之作保证的那位女士不幸去世,我的承诺才得以解除。现在是披露事实真相的时候了,因为外界对格莱姆斯比·罗伊拉兹医生的死因众说纷纭、谣言四起,使事情听起来更加骇人听闻。

那是1883年4月初。有天早上,福尔摩斯穿戴整齐地站在我床边,叫醒了我。他一向起得很迟,而当时才七点四十五分,所以我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我有点不高兴,因为我自己的生活是很有规律的。

“很抱歉,华生,”他说“今早真不走运。先是哈森德太太早早地就被人叫醒了,她又发疯似地叫醒了我,而我又不得不把你叫醒。”

“出什么事了——着火了吗?”

“没有,是来了个委托人,一个情绪激动的年轻女士,她非要见我不可。现在她正在客厅里等着呢。你想,一位年轻女士一大早就奔走在大都市里,甚至不惜把还在睡梦中的人叫醒,那肯定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如果这案子有意思,我想你肯定愿意从头听起。所以我把你叫醒了,听不听由你。”

“老兄,我说什么都不会错过的!”

我最大的乐趣就是随福尔摩斯一起做调查了,我非常欣赏他推理的果断。他的推断看起来像是全凭直觉,实际全是在逻辑思考的基础上作出的。然后依靠推断,解决委托人委托的种种事情。我飞快地套上衣服,洗漱好,几分钟后,我们一起到了楼下的客厅里。一位一身黑色衣服,脸上蒙着厚厚面纱的女士坐在窗前,她见我们下来了,就赶紧站了起来。

“早上好,小姐,”福尔摩斯说,“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这是华生医生,我的朋友和助手。哈!哈德森太太做事真周到,已经把火生上了。你的手在发抖,请你靠近壁炉坐吧,我叫人给你端杯热咖啡来。”

“我不是因为冷而发抖。”那女人一边坐近壁炉,一边低声说。

“那是为什么?”

“是害怕和恐惧。福尔摩斯先生。”说着,她揭开面纱,她那苍白的脸露了出来,像被紧追的猎物一样眼中充满焦急和恐惧的神色。从她的身材和五官来看,她不过三十来岁,可她头上已经有了几缕白发,而且面容憔悴,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福尔摩斯非常同情地飞快打量了她一番。

“你别害怕,”福尔摩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别担心,事情很快就会解决的。你是今早坐火车过来的吧?”

“怎么,你看见了?”

“不,是你左手手套里的那张回程车票告诉我的。你一定很早就动身了,到火车站前肯定坐着双轮单座马车在高低不平的泥泞小道上走了很长一段路。”

那女人惊讶地望着我的朋友。

“没什么奇怪的,小姐,”他微笑着说,“你外套的左臂上至少有七处新溅上去的泥巴,除双轮单座马车外,别的车一般不会溅起这样的泥的,而且只有你坐在车夫的左边才可能这样。”

“你说得很准。”她说,“我早上六点动身,六点二十赶到莱瑟赫德车站,然后坐上了开往滑铁卢的第一班火车进城。我再也受不了啦,先生,再这样下去我非发疯不可。没有人帮我——只有一个可怜的人关心我,可他也是有心无力。我听法琳托喜太太说起过你。她说是你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救了她一把。你的地址还是她给我的。哦,先生,你一定也能帮我是吗?

至少,你能给我一点点希望吧?目前我没法支付酬金,可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一个月或者六个礼拜后我就要结婚了,到那时,我就能有一笔钱了,我再补给你。”

福尔摩斯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记录案件的一个小本子翻了翻。

“法琳托喜,”他说,“对,我记起来了。是那个猫眼宝石的案子。华生,那时你还没来。

小姐,我很愿意为你效劳,就像我曾为你的朋友效劳一样。至于报酬,你给我事做,这就是报酬。不过,只要你方便,随你什么时候支付我破案可能要花费的费用就行了。现在,你把你的事情给我们说说吧?”

“唉,”客人回答说,“恐怕我要说的事太朦胧、太抽象了,我的担心和害怕全是由一些很小的事情引起的。在别人看来,这些事微不足道,就连最该帮我的那个人都把我告诉他的一切当作一个神经质的女人的幻觉。他虽没这么说,可我从他安慰我的那些话和回避的眼神中看出来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一切邪恶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面对周围的危险?”

“我在认真听呢,小姐。”

“我叫海伦·斯通纳,跟继父一起住,他是萨利郡西部斯托克莫兰有名的罗依拉兹家族的后代,也是英国最古老的撒克逊家族的最后一个幸存者。”

“我知道这个家族。”福尔摩斯点点头说。

“这个家族以前是英国最富裕的家族之一,北起伯克郡,西至汉普郡,都是他们的地产。但从上个世纪起,连续四代继承人都穷奢极欲,到摄政时期,出了个倾家荡产的大赌棍。现在,除了几顷土地和一座两百年历史的古宅外,别无他物。就连那幢古宅也被典押得差不多了。

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位地主在那里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而他的独生子,也就是我继父,为了自食其力,从亲戚那里借钱学医,获得了医学学位后去了印度的加尔各答行医。由于他医术高明,请他治病的人很多。可因为家里好几次被盗,他认为是管家的失职,一气之下,把当地人出身的管家给打死了,差点判了死刑。坐了好多年牢后,他回到了英国,从此脾气暴躁,觉得什么事都不顺心。

“我继父在印度时娶了我母亲,当时我母亲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通纳少将年轻的遗孀。母亲再婚时,我和孪生姐妹朱莉娅才两岁。母亲每年有上千英镑的收入,这是相当可观的财产。

母亲立下遗嘱,我们和罗伊拉兹同住的时候,财产全部给他,但有个条件,我们姐妹结婚后,他每年得付给我们一定数量的钱。回英国不久,母亲便在克鲁附近的一次火车事故中遇难了。此后罗伊拉兹放弃了在伦敦开业行医的打算,带着我们姐妹两个来到斯托克莫兰祖宅中生活。母亲的遗产够我们的花销了,本来我们可以过得很好。

“但是,继父的脾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一开始回去的时候,邻居们都为罗伊拉兹的后裔能返归故土而高兴,可他不仅不去结交邻居,还把自己锁在家里,深居简出,一出门就找茬跟人吵。这种暴戾性格是家族遗传,因为继父曾长期旅居热带地区,这种坏脾气就更加严重了。他和邻居有那么几次很不体面的争吵,其中还有两次闹到法庭去了。最后村里人见了他就怕,因为他力大无比,发起脾气来没人能够制服,一个个都躲着他。

“上周,他把村里的铁匠推到了河里,我把能找到的钱都赔给人家,才摆平这事。他除了和那些到处流浪的吉普赛人有来往外,再没别的朋友了。他让吉普赛人安营扎寨在象征家族地位的那几亩荆棘丛生的地里头。每当他到吉普赛人的帐篷去,他们都很好地款待他。有时,他甚至和吉普赛人一起流浪,一走就好几个礼拜。他对印度的动物也很迷恋,一位记者送了他一头猎豹和一只狒狒。它们在主人的领地上乱跑乱窜,害得村里人像怕它们的主人一样怕它们。

“从我的诉说中您能想像得到,我和可怜的姐姐的生活中没有丝毫乐趣可言。仆人都不愿意到我家干活,很长时间,家里没一个仆人,我和姐姐操持了所有家务。姐姐死时才三十岁,可她的头发却白了许多,像我现在这样。”

“你姐姐已经死了?”

“她死了两年了。我要说的就是她的死。你知道,像我们那样的生活是没什么机会和年龄及身份相近的人交往的。幸好还有个姨妈,叫霍诺莉娅·韦斯特费尔,在哈罗附近住,她是母亲的妹妹,终生未嫁。继父偶尔也让我们到她那里小住。两年前的圣诞节,我姐姐在那里认识了一位海军陆战队的少校,后来他们订了婚。姐姐回家后,继父知道这件事,他没表示反对。但就在婚礼前的两周,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惟一的伴侣永远失去了。”

福尔摩斯开始是眯着眼睛,半躺在椅子里,他听到这里半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客人。

“请你详细地把事情经过说一说。”他说。

“那段可怕的日子所发生的每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刚才说过,祖屋非常的古老了,现在只有一边侧房能住人。一楼是卧室,起居室位于房子的中间位置。这些卧室中,第一间是继父罗伊拉兹医生的,第二间是姐姐朱莉娅的,第三间是我的。这些房间互不相通,但房门都开向同一条走廊。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明白。”

“三间卧室的窗户都朝着草坪。出事那晚,罗伊拉兹医生很早就回了房间,但他并没睡觉。

姐姐被他抽的印度雪茄熏得够呛,所以她跑到我房里坐了一阵。十一点钟,她起身回屋,但到门口又站住了。

“‘海伦’,她说,‘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听到过口哨声吗?”

“‘从没听到过。’我说。

“‘我想你不会睡着了还能吹口哨吧?’

“‘当然不会。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几晚,每到早上三点钟左右,我都听到了一声很低但很清楚的口哨声。我睡得很浅,所以每次都被惊醒了。我说不准声音从哪儿来的,可能是隔壁 ,也可能来自外面的草坪。我只想问你听见没有?’

“‘没有。准是草坪上那些讨厌的吉普赛人干的?’

“‘有这种可能。但如果是从草坪上传来的,你怎么听不到呢?’

“‘啊,可能我睡得比较死吧。’

“‘好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回头笑了笑,然后关上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她锁门的声音。”

“怎么?”福尔摩斯说“你们习惯锁门睡觉吗?”

“我们总是上锁的。”

“为什么?”

“我想我刚才说过,我继父养了一只猎豹和一只狒狒。不锁门,我们就觉得不安全。”

“原来如此。你继续说吧。”

“那晚,我怎么都睡不着,隐隐约约觉得大难临头了。我们是孪生姐妹,所以有种很微妙的东西让我们心心相通。那是个天气很坏的夜晚,窗外狂风大作,雨点劈啪地打着窗户。突然,一声女人恐惧的尖叫破空而来,我听出那是姐姐的声音。我一下子跳下床,裹上披巾,跑到了走廊上。这时,我听见一声口哨,和姐姐说的一样。过了一会,哐当一响,好像有金属砸在地上的声音。我跑过去,只见姐姐的门锁已经打开,门在慢慢地动。我吓坏了,紧盯着门,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冲出来。借着走廊的灯光,我看到姐姐出现在门口,她吓得脸色苍白,两手胡乱抓着,想找人帮她,身体则像醉酒似的摇摇晃晃。我冲上去抱住她,她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在地上不停翻滚,四肢不停抽搐,好像非常的痛苦。开始我以为她没认出我,但我弯腰去抱她时,她突然尖叫着说:‘哦,海伦!天哪!是那条带子,带花纹的带子!’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声音。她举起手,指着继父的房间想说些什么,但一阵抽搐让她说不出话来。我赶紧跑去喊继父,正好碰到他穿着睡衣匆匆跑出来。他来到我姐姐身边时,姐姐已不省人事了。继父往她嘴里灌白兰地,并且立刻让人到村里叫医生。但一切努力全都徒劳,她一点一点变沉,再也没有醒过来。我亲爱的姐姐就这样悲惨地死去了。”

“停一下,”福尔摩斯说,“你肯定听到了那声口哨和金属的声音吗?”

“郡里的验尸官也这么问过我。它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的确听到了。那晚风雨很大,祖屋也嘎吱嘎吱乱响,我也有可能听错了。”

“你姐姐当时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吗?”

“不是,她换上睡袍了。她右手捏着一根划过的火柴,左手拿着火柴盒。”

“这说明她听到声音后划过火柴,查看四周。这很重要。验尸官得出的结论呢?”

“他检查得很仔细,因为罗伊拉兹医生在郡里臭名远扬。但他最终没找出任何令人信服的死因。房门是从里面锁着的,窗子是用老式插销闩住的,每晚都关得严严实实。他们检查过墙和地板,也检查过烟囱,但都没问题。可以肯定,她遇害时,房间里没有别人。而且,她身上没有暴力留下的痕迹。”

“会不会是中了毒?”

“医生也这么怀疑,但没发现什么。”

“那你认为你可怜的姐姐是怎么死的呢?”

“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恐惧,可我相信她肯定是因为恐惧过度而死的。”

“那时候庄园里住着吉普赛人。”

“嗯,从她提到的花纹带子,你能联想到什么吗?”

“有时我也认为那不过是神志不清的人说的胡话,但有时我又想,这会不会是指那些人,那些吉普赛人,他们很多人都头戴有斑点的头巾,她会不会是用花纹带子指代他们。”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问题没这么简单,你继续往下说。”

“两年过去了。这两年我比任何时候都孤单寂寞。一个月前,情况有了转机,有位认识多年的朋友向我求婚。他是阿米提奇的二儿子,叫珀西·阿米提奇,住在霍丁附近的克兰瓦特。我继父没对这件婚事表示反对,我们准备春天结婚。两天前,祖屋的西厢要维修,我卧室的墙打了些洞,所以只好搬到姐姐生前住的那个房间,睡在她曾经睡过的床上。昨晚,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起姐姐可怕的遭遇。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口哨——这可是姐姐死亡的先兆啊!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是多么惊恐!我赶紧起来点灯,可房间里没有异样。尽管这样,我还是吓得睡不着了,于是穿好衣服坐着。天一亮,我就悄悄溜了出来,在我家大院对面的克朗旅店租了马车赶到莱瑟赫德车站,又从那里乘车赶到你这里向你求教。”

“你这样做很聪明,”我朋友说,“你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吗?”

“是的,都说了。”

“没有吧,罗伊拉兹小姐。你袒护了你的继父。

“哎呀,你这话从何说起?”

福尔摩斯拉起挡住客人放在膝上的那只手的黑色花边袖,并向上推了一点,白皙的手腕上露出了五个清晰的印记,是四个手指和一个大拇指的指痕。

“他虐待你。”

女人一脸通红,把受伤的手腕又遮了起来,“他可能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大力气。”

室内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福尔摩斯托着下巴,两眼望着燃烧的炉火。

“这事很复杂,”他终于开口说,“在采取行动前,我还要了解更多的细节问题。但我们不能耽搁时间了,假如我们现在去斯托克莫兰,可不可以在不被你继父知道的情况下察看那些房间?”

“可以,刚巧他今天要进城办一两件事,很可能要呆一两天,所以你们去不会有问题。现在家里只一个管家,她又老又糊涂,支开她很容易。”

“太好了。你乐意走一趟吗,华生?”

“当然乐意。”

“那我俩一起去。罗伊拉兹小姐,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既然进了城,我想办一两件事,但我会坐中午十二点的火车赶回去,以便及时在家里等候你们的光临。”

“我们下午会早点到的。我也还有点事情要办。你愿意等一等,吃了早餐再走好吗?”

“不啦,我得立刻走。把事情跟你们说了后,我感觉轻松多了。我下午会等着你们的。”她把厚厚的面纱又拉上了,走出了房间。

“你怎样看待这件事,华生?”福尔摩斯往后一仰,又靠到了扶手椅的靠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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