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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风火墙(7)

办完丧事的第二天已经是正月初九,李宗林催丁淑云同他一起动身。丁淑云哭成残枝败叶,头发散乱,咬着唇用红肿的双眼幽幽盯着他,似有再拖几日的意思。李宗林没理会,他一刻都不想再拖下去了。这里不是他家,他的家在几百里之外的福州城状元巷,那是他的父亲依浩靠一根根丝线在过去的岁月里千辛万苦攒出来的。他是不肖子孙,丝线织出的家业没有在他手上光大,反而日渐萎缩枯黄,濒于干涸,最牢靠的唯剩状元巷29号的房子。房子据说藏有剑,越王勾践的青铜剑,可是墙挖开了,剑拿到了,不过一把假剑。事情到此似乎该尘埃落地了,可是没有落,万千疑虑还张牙舞爪地悬浮半空。现在李宗林终于回过神来了,那天一气之下贸然来泉州,其实是件多么不智的事情啊。他该钉在家里,把把眼风,如果人家还要再有什么把戏,好歹能将别人的手脚碍住一些,他干吗要走?父亲临死吩咐过,就是卖妻也不能卖房,房是李家子孙存世的藏身之所,他听清了,应承了,尽力去维护了,他不能连最后这一座房子都这么断送掉,他得马上回去。走时他把小伊也叫上,说出去的理由是陪一陪丁淑云,真正的理由,他还没跟任何人说过,他还得放在肚子里再琢磨,他得再想想。

一路上丁淑云低眉缄默,时不时一串泪就陡然垂落。千惠万贵见状,吓得缩在角落,小眼骨碌转动,大气不敢出。李宗林瞥千惠万贵一眼,又伸手在丁淑云肩上拍拍,心里杂味横陈。丁椒云不过有悲,情绪清晰明了,而他,他理不清自己的心绪,慌乱中夹着不安,不安中又有许多无奈与恐惧。在丁家的这几日,他一直按下那头,如同避瘟疫般,家中那摊子事一浮起,马上就急急掐掉想头,将目光盯住眼前。但不去想未必就能因此断了忧虑,每日晨醒与夜睡,第一件与最后一件要惦念的,仍然是状元巷29号,他的家,他的房子。

他的房子本来安详无虞,虽步履维艰,好歹一日一日屋檐完好、廊柱无恙。突然吴家的女子来了,为了一把剑,一把遥远的青铜剑,于是天旋地转,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这一趟南行,前后算起来,已逾十天。再踏进家门时,将会看到什么景象?他不知道。

十一

没有人做过统计,福州城内究竟有多少条坊巷。城虽然是无诸在汉高祖五年初建,真正成规模却是唐天复元年的事。得感谢那个从中原随兄长挥师南下的王审知,他那时是威武军节度使,在此驻扎下来后,要守地养民,就在福州原有的小小旧城之外,又建起一座新城,以钱纹砖建,是当时全国唯一的砖城,以坊与巷为单位,规划整齐,方方正正,状元巷就是在那时成雏形的,与之一条河相隔着的,还有横平竖直的三条坊七条巷,以名人辈出闻名,被当地人简称为三坊七巷。

李宗林从三坊七巷穿过时,已经暮色四起。迈上桥,过了河,刚转进状元巷口,远远就见到家门外垒着碎砖散着秽士,路人的脚来来往往踩过,铺着青石的路面就污了一层。

那一刻,李宗林心里咚的一声。

推开家门,院子里很安静,也暗,厅堂上的灯还未点起,幽幽中不见半个人影。李宗林站在门后的插屏旁重重咳一声,咳过之后,四周又安静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李宗林脑中空白了,像一团雾落下,将他整个人团团罩住。他用力眨着眼,然后猛地将褂子的一角往上一掀,提在手里,快步往里疾走。刚踏上厅堂的石阶,就见管家从后院小跑出来,连声说,哎呀哎呀,老爷回来了!

灯逐一亮起,家人丫环陆续现身,都勾着头,目光不与李宗林对接。李家院子不小,所雇的下人却一直有限。一双手闲着也闲着,能做的活自己只管动手!这是父亲依浩挂在嘴边的话。挣不进银子,养不起一大家子,李宗林渐渐又将他们打发掉一些,剩下的,都是老仆人了,跟了多年,贴心得都跟自家人一样。但是李宗林用眼扫了一圈,他马上觉出不对劲:这几个人,他们整齐划一都有心事。甚至刚才,他站在插屏旁重重的那一声咳,应该已经有人听到,听到了,以前会飞奔而出,今日却迟迟不动,故意不动。

想到“故意”二字,李宗林顿时头皮一麻。他再扫几眼,左左右右地扫,猛地问,人呢?我说人呢?见还是没有人应答,他几个大步跨到管家跟前。呃,人呢?这一句,他几乎是吼叫了。

管家在衣襟内摸索半天,掏出一张纸,上面只有六个大字:等我回来再说。是百沛写的,字如常,百沛一直写的都是才子字,横竖飘逸,撇捺灵动,之前这一直是很令李宗林快意的事。但现在,李宗林视线落在上面,两眼却是虚的。他把信纸接过,正面反面来来回回翻了几遍,问,人呢?他仍是只问这句话,不指具体的谁,只问人呢?他相信没有人听不明白,他问的人首先是吴子琛,然后是儿子百沛。

管家瞥他一眼,小声说,走了。

去哪儿?

北平。

顿一下,管家又说,那些人也走了,都走了,走光了。

李宗林眼往上抬,天井的上方那块四四方方的天空,已经星月齐布,星月俯身看着他,都露几许幸灾乐祸的神情。不仅吴子琛走了,现在连百沛都跟着走,去了北平,遥远的北平。而且,连那些人,吴子琛师母的父亲,那个总是被南方的阴冷冻得身子缩成小小一团的杜老爷也走了,以及杜老爷的女儿,杜师母,还有杜师母的儿子。那么一家老少,被吴子琛从北平拖泥带水携到福州,一副长居永住的架势,结果吴子琛走了,百沛走了,他们也走了。

李宗林茫然地盯着管家,他心绪杂乱,这到底又是一出什么戏啊?

管家说,那个杜老爷好像不是什么师母的父亲。

不是?他是谁?

管家扯开嘴角,涩涩地一笑。管家不想往下说了,只是拿起一个灯笼,手往前一伸,引着李宗林,先去了东厢房,又去了西厢房,再去了后院、偏舍。这一圈走下来,李宗林清楚了,他的家,家里的墙,在他去泉州的这些日子里,已经全部被动过,也许是挖开,也许是推倒,然后重新砌起、粉刷好。所有的墙上,石灰都是新抹上的,白晃晃地耀眼,泛着一股淡淡的腥味。这……他们这都是干什么?管家摇头,管家说,老爷,实话说,您去泉州后,我们也被少爷支走了,一个不留,全支走,让我们回家过节。等到我们再被唤回,家里就是这样了。少爷什么都没说,就是递来这封信,然后他就走了。

李宗林身子晃了一下,觉得喉咙那里被什么卡住,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那天夜里李宗林没有睡,他甚至不想躺下,一直坐着,一口接一口抽着烟,丁淑云挨在他旁边,回到福州的丁淑云又恢复了贤淑体贴的旧模样,帮他续上烟,点上火,间或站起来,转到他身后,攥着双拳在他肩上轻轻捶着。李宗林闭上眼,无声叹了口气。正伺候着他、陪着他一起不眠的这个女人,是他喜欢的吗?这个问题之前他从来没问过自己,父亲依浩相中了她,让他迎娶,他就娶了,就几十年懵懂过下来了。一辈子都快过完了,突然间一想,他真的想不起自己的心底,对相伴的女人有过多少在意。

窗外晨曦微露时他跟丁淑云说到了小伊,他决心下了,要把小伊留下,留在这座房子里。在泉州时,他就喜欢上小伊了,替儿子百沛喜欢。单纯,温婉,柔顺,懂事,李家这样的小户人家,要讨的媳妇本来只配是这样性情的女子,而绝非吴子琛。这事就定下了,无须再犹豫。无论百沛往哪儿走,走得多远,终归得给他纳个妾,这个妾就是小伊。

丁淑云惊愕了半晌,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后,默许了。或许她暗暗地还该有几分欣喜?娘家的亲人多一个留在福州,异乡的她,总算能多出一点帮衬与依靠。只是接下去,这事该如何进行呢?要不要先探探小伊的心意?

李宗林问,小伊你能做主吗?

丁淑云稍一迟疑,说,能。

李宗林说,那百沛我做主。

丁淑云嘴唇动了动,话又咽回了。李宗林看出来了,她本来想问,那百沛能回来吗?百沛能回来吗?李宗林马上车转了头,脸又暗下。百沛能回来吗?他不知道。他那一刻心里伸出万千双手,恨不得一下子就把百沛揪到手中,揪回家里。

他叹了口气,现在就是他真有那么多手,手无限往外伸长,都已经不知道该往哪里揪他的儿子,他的百沛了。

但是,第二天,百沛竟然突然出现了。

百沛跨进家门之前,李宗林正绕着自家的院子慢慢走着,绕着墙走。墙贴着屋了,他进屋;墙旁种着花草了,他踏进草丛。看是看不出什么的,所有的墙体,因为新抹过石灰,竟有股重生的欢欣喜悦,但他还是贴近去,微俯下腰,眼眯起,将上面的每一寸细细盯过去。伸手按住墙,一股潮气马上渗来。墙还是湿的。这个工程不算小,但花了多少钱、谁花的钱,反倒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了,问题的核心在于为什么还要挖墙?已经挖过一次,是假剑,再挖难道还是为了剑?那么现在挖过墙后,他们走了,一起又返回北平,这是不是意味着真剑果真被找到了?一把古剑,价值连城的越王勾践的青铜剑!

抬起头时,一道阳光直射过来。冬日的阳光有时候竟比夏日的还要晃眼。

转开脸,看到了小伊。

初次离家的小伊,到福州竟是一点愁绪都没有,反而从昨天一上路就一直喜悦难耐,跟千惠、万贵叽叽喳喳说着话,话里夹着浅笑。这会儿,她蹲在一簇蜡梅花前用一根竹技拨弄着花瓣,似想弄清花蕊深处的秘密,非常专注,甚至没有发现附近还有其他人。

李宗林拉直身子长吸一口气,突然就嗅到了一股特殊气味。接着,厅堂上果真就猛地传来一声惊叫:啊,少爷!少爷回来了!

李宗林抖抖衣襟,这时他反倒镇静着,一点意外没有。

但他还是马上往前厅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喊道:小伊,来,去见见一个人。

十二

李宗林问,回来了?

百沛答,您也回了,爹。

李宗林说,呃。介绍一下,这个是泉州来的丁小伊,她是……

百沛打断他,爹,我去睡了,不睡怕要死掉!

谈话到此就中断了,百沛掉头往自己屋走去。看上去他确实倦得不行,人瘦了一圈,眼睛凹进去,眼皮耷拉着,脸色蜡黄。

为什么倦成这样?这个答案百沛没有说,他没有说出来的东西现在已经如此之多,比如吴子琛的去向,比如家里的风火墙为什么挖开,挖开之后结果怎样。

李宗林决定不问。墙挖也挖了,人走也走了,一切本来就该主动有个交代的,这个时候他不能问,他得绷着,给自己留住最后的这点脸面。心里其实还是相信百沛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的,百沛不是留下一封信说“等我回来再说”的吗?李宗林当时只是怕百沛那一走,难保就杳如黄鹤了。现在既然已经回来,这口气就可以松下来了。百沛回来了,以他的性格,就一定会说。

那一天百沛一直睡到月色当空才醒来,出了房间滴米还未进,旋即出门,至下半夜才回,回了还是马上睡。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百沛睡的时间短了些,中午就起床出去,回来时天已黑透,又是立即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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