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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逆时针(1)

徐则臣

1

周围的人都坐着或蹲着,段总的父母站在电子大屏幕底下,显得很高。段总母亲说,这是为了让儿子好辨认。火车提前二十分钟到站,他们出了站发现广场上人多得像赶集,就找了这人少的地方站着。屏幕上在播新闻,有个国家着了火,半边领土都烧红了。段总的父亲刚抽完烟,丢烟头时对儿子说,地方小就是没办法,一把火都扛不住。说话时左边的嘴角往上拽,好像说句话花了他不少力气。段总跟父母介绍我:“秦端阳,跟你们说过的。”

“嗯嗯,端阳,好名字。”老爷子郑重地要跟我握手。

我放下那只破旧的藤条箱子,伸出手:“伯父好。”

“别,”老爷子摆摆手,左嘴角又往上拽,“叫老段。”

我看看段总,平常我都称他老段。我俩一个系毕业,他是高我四届的师兄,别人都叫他段总,我不习惯,当面从来都是老段。现在来了个更老的老段。段总说:“就老段吧,别跟他争。”路上他就跟我说,他爸拧,得顺着。那就老段吧。

段总又说:“妈,房子就是端阳帮找的。”

我赶在老太太要夸我之前就说:“伯母好。”

老太太没来得及说话,老爷子的左嘴角又扯上去:“叫老庞。姓庞。”

“就老庞,”老太太说,“都这么叫。给你添麻烦了。”

我说哪里,应该的。好么,一个老段,一个老庞。这老两口。

上了段总的车,老段坚持把藤条箱放座位上,要让它也看看窗外的北京。这是老段第三次来北京,也是藤条箱第三次来。最早是大串联的时候,年轻的老段拎着新买的藤条箱挤上火车,转了大半个中国到了北京,看见伟大领袖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半空里挥手,激动得藤条箱跟着一块抖。第二次是送儿子来北京念大学,一心想把藤条箱推销给儿子,革命传统不能丢,但当时的段总不答应,坚决又让他带回去了。那时候已经九十年代中期,不是所有的传统都能让人喜欢的。拿不出手。老段就拎着空荡荡的藤条箱从长安街上走了一趟,怀完旧就回家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的北京,老段把脑袋伸到车窗外,语重心长地说:

“真他妈大。来三次了它还大。”

老庞让他赶快把车窗关上,马路上汽油味太重,她犯晕。又让老段别瞎感叹,看什么都要插上一嘴,当老师都当出后遗症了。老段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在小镇上撅着屁股干了三十年,教过的学生数以万计,还培养出了一个在首都念大学又在首都工作的好儿子。在那个小镇上,空前的,至今也还是绝后的。老段笑眯眯地接受老伴的批评,多少年了,他早把这批评当成私密的夸奖。谁能教三十年的书又培养出一个好儿子?全镇找不出第二个。再说,北京的确他妈的很大,来三次了照样大。所以老段又重复一遍:“就是大。”

车在四环上都跑不动,堵得不像样。辅路上的车头挨着屁股,慢得像一动不动,这条路如同一个狭长的停车场。老庞有点急,也有点怕,她没见过这么多的车,过两分钟问一句到没到,她要看儿媳妇。段总的老婆快生了,老两口来伺候月子,帮忙带孩子。段总说,再拐两个弯就到。两个弯很漫长。出了四环,我指了一条近道斜插过去,车子又兜了几个圈子停在一片平房前。

老段说:“不是住二十一层么?”

“这是您和妈住的,”段总关上车门开始拿行李,“租的。”

老庞掐了老段一把,说:“平房好,踏实。住高了害怕,都到天上去了。”

我赶紧跟他们解释,这地方环境其实不错,旁边就是一个小公园,平常可以散散步锻炼身体,周末晚上天要好,还会放两场露天电影。买东西吃饭都方便,离段总的住处也不远。段总那栋楼二十四层,步行过去一刻钟。我得拣好的说,这房子是我帮着租的。段总前些日子说,爹妈要过来,有合适的帮他留意一下。正好院子里有一对小两口要搬走,简单的一居,我伸着脑袋瞅了一圈,还不错,起码比我住的要好。段总说,你说好就好,拿下,多少钱都拿下。就拿下了。和我一个院子,我租的房子在柿子树右边,左边的就是这个。段总的心思我明白,老两口人生地不熟,靠我近,他照应不过来还有我呢。

铺盖和日用品新买的,整齐地码在床上,人到了就能开始生活。放下行李老庞又急了,要看儿媳妇。来这里不是为了过日子的,天底下没有比看儿媳妇更大的事。

段总只好说:“她在医院呢。”

老庞以为生了,眼都大了。这可是早产哪。这么大的事竟不早说,这孩子。要是胳肢窝里长出翅膀,她现在就要往医院飞。“娘儿俩都好?”老庞问。

“还半个月,保胎呢。”

老庞把翅膀收起来,出了一口气,然后觉得现在就在医院保,有点早了。最主要的,在那个地方保,她使不上劲儿,那地方医生说了算。来之前她让老段把能搜集到所有针对孕妇的方子都写下来,煲汤的,进补的,当然还有保胎的。十六开大白纸整整六张。白折腾了。

“他们家人要求的,反正也花不了几个钱。”段总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娘在澳大利亚,帮定居在那里的儿子看孩子。段总说,他大舅子生了个大鼻子深眼睛黑头发的小杂种,长得还不让人讨厌。岳父岳母顾不上女儿了,但是坚决要把爱心遥控过来,电话里通知女婿,今天该干啥啥啥,明天该干啥啥啥,后天又该干啥啥啥。日程在南半球已经定好了,去医院保胎即为其中之一。

既然是人家要求的,他们就没法多嘴了。老庞看见老段正在点烟,一把将香烟从他嘴上揪下来,说:“就知道烧你的白纸棍!把鸡蛋拿出来!”老段把嘴角往上拽拽,从包里拎出一塑料袋挤扁了的煮鸡蛋,起码有十个,屋子里一下子充满了刚刚变质的煮熟的鸡蛋黄味。

2

老段戴着老花眼镜歪着头在院子里到处看。没住过这种大杂院的人都会觉得新鲜,屁大点地方竟然能住七家。户主其实只有两家,他们尽量把自家人都塞在一两间屋里,空出来的房间租出去。这还不算,我租的那家还在旁边自己动手盖了一间,单砖跑到顶,压两块楼板,再苫上石棉瓦,就算房子了。一样能租出去。在北京,你把猪圈弄敞亮了也能租个不错的价钱。不过老段老庞住的房子还是好的,几十年前正正规规盖起来的,青砖黑碎瓦,敦厚结实,屋子里空间也大。段总有钱,让老子住太差他没面子。贴着墙房东又盖了一间小屋,分成两个格子,一个做厨房另一个做洗手间,有电热水器,可以冲澡。所以是按一居室的价钱租给段总的。我租的没这些,只是一间光秃秃的屋子,十三个平米,和房东共用一个露天的水龙头,要洗澡得自己找澡堂,上厕所只能去巷头的公共厕所。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半夜里北风跟逛大街似的没遮没拦地吹,撒泡尿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所以我养成了坚决不起夜的好习惯。

老段歪着头一直看到我屋里。我跷着脚丫子在看小说,我老婆占据了我们唯一的一张桌子在校对一本书。她刚在一家出版社找到工作,编辑兼校对。有好选题就编书,没好选题就校对,这样她就能保证没活干的时候也能赚到钱。那张可以折叠的方桌既是书桌也是饭桌。在十三平米的空间里,我们要最大限度地把生活化繁为简。

“忙呢,”老段说,“我就过来看看。”

“别啊,您进来坐,”我把屁股底下那张像样的椅子腾出来递给他,我从床底下拿出个小马扎。我指着我老婆,“我媳妇,文小米。”

我老婆站起来说:“段伯伯好,我给您沏茶。”

“小——米,”老段把两个字中间的距离拉得很大,右手食指像教鞭一样漫长地点一下,长辈的意思就出来了,“端阳说你很听话,好。叫我老段。”

后来我老婆说,这老段,说我“听话”是啥意思?是不是觉得我傻,一心一意跟你到北京来混,苦日子也过得下去?我说你可不能这么想,他们那地方夸女孩子都这么夸,那意思是乖,贤惠,可爱,能吃苦耐劳。我老婆哼了一声,又给我灌迷魂汤,我也就剩这点美德了。我就继续安抚说,我老婆觉悟高,听话。不管这“听话”作何解,放在我老婆身上基本不算离谱。本来我们俩在苏北的一个小城里过得还不赖,有固定工作,前年我头脑一热,辞了工作来北京,把她也给鼓动来了。只能租这种小房子了。有半年的时间我们俩都找不到工作,眼看口袋越来越瘪,手中没粮我心里发慌,肠子慢慢就青了,有点后悔来这鬼地方。真他妈没事找抽型的。我老婆倒镇定了,既来之则安之,就不信还能饿死在首都?后来我做了记者,正好碰上师兄段总当头儿,日子才稍稍安定下来。

那天老段来串门,坚持让我老婆叫他老段。我老婆也不客气,就给“老段”沏茶,然后问他和老庞住这里是否习惯。老段说得相当艺术,“北京太大,这里太小”,“睡着了都不敢大声磨牙”,还有,“老庞说了,没事别往人家门口站”。老段说,没法不往人家门口站啊,出了自己门就到别人门前了。这么说时他笑了,他不但站过了我们家门口,还坐进了屋里。老段说:“跟我说说,公园在哪?”他有点憋得慌。

我决定带他过去看看,问要不要叫上老庞一起去。他说不用了,他找到了老庞也就找到了,她还收拾呢。我就让小米去老庞那里认认门,看能否帮上点忙,然后去了公园。

那公园不要门票,附近的居民都喜欢去散步和锻炼,尤其老头老太太。空气好,有树木和草坪,方圆几里,只有那里才能看到规模大一点的绿色。老段抽了一下鼻子,说应该让老庞来,她对北京的空气过敏,觉得到处都在泄漏汽油。又说,再好的公园也没法跟他家比。他的小镇是山城,漫山遍野都绿,野草深得都能埋人,像个巨大的氧气罐。家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栽什么长什么,种什么结什么,退休了他没事干,在屋檐底下养了三十六盆花。“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惆怅地说,“屋后是片竹林,天没亮鸟就叫,比闹钟还准时。风吹竹林你听过没有?像弹琵琶,《十面埋伏》。”

我记不起来《十面埋伏》是什么样的声音。“医院去了?”

“去了,帮不上忙。人家都弄好了,吃的喝的都记在本子上,叫营养配餐。医生护士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晃得我眼晕。我跟老庞老碍人家的事,只好往墙角躲。晾那儿也招人烦。”

老段很失落。没事干,又人生地不熟的。儿子忙,他不在医院他们俩也没法去,儿媳妇的确是自己的,可不熟,来北京之前也就见过两次,跟见北京次数一样。人家跟你亲不起来,叫你爹妈也亲不起来,一句话嫌少两句话嫌多,大眼瞪小眼最后都不会说话了。都难受。还有儿媳妇的朋友、同事来探视,嘻嘻哈哈说私房话,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在一边看着人家笑,因为总是微笑,脸上的肉都僵硬板结了,像两个头脑出问题的老傻子。老段还好点儿,可以隔三差五躲进洗手间抽根烟缓口气,老庞连这点爱好都没有,只能守在那里干挨。

“多见几次就熟了,”我宽慰老段,“有了孙子就更熟了,那跟爷爷奶奶生来就亲的。”

听到“孙子”老段立马眉开眼笑了,幸福从心底里往上泛,哗地就铺满了一脸。就冲这小东西来的。老段说:“孙子好啊。个小狗日的!”

老段其实不算老,才六十,除了左嘴角说话会往上歪斜地拽,整个人都是直的,状态好时眉毛都打算立起来,一看就是好身板。时值黄昏,公园里的人多起来。狗也多起来,跟人一块遛弯。你想象不出竟有那么多的狗,而且一个比一个长得不像狗,有像猫的,有像熊的,有像熊猫的,有像狐狸的,还有像耗子的。正儿八经长一张狗脸的很稀罕。有只狗蹭着老段的腿要挨着他撒尿,吓老段一跳。他不是被突如其来的狗吓着了,而是被它那副尊容吓着了,又黑又瘦,肋巴骨一根根摆着,真不比耗子大多少,一把捏死问题应该不大。长得跟耗子还有点距离,具体像什么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门道。老段跳一下,让狗主人有点不好意思,大叫:“三郎,往哪撒呢!”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也穿一身黑衣服,说句话浑身的肉都颤颤巍巍地抖,肚子上起码堆了三个救生圈。我怀疑她克扣了小狗的口粮。那狗接受了批评,立刻把后腿夹紧了,不尿了,却兜着圈子开始咬自己的尾巴。我头一次见到如此短的狗尾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尾骨那地方幅度极小地跳一下,又跳一下,像扑扇一只小耳朵。小狗够不着尾巴。越够不着越要够,整个身子就在原地转圈,像个推磨虫。老段一定也没见过,比我兴趣还大,脖子越伸越长。主人说:“三郎,还咬!”三郎翻了一下小眼,意犹未尽地正常走路了。

“狗也长变了,”老段说,“原来不是这样的。我在北京住了好几天,要么狗,要么狼狗,顶多是哈巴狗。”

他可能又想起大串联了。我说:“这些年不是日子好过了么,进化得快了。”

“那也不能往耗子方向进化啊,”老段十分不理解,半天了又嘟囔一句,“长变样了你说。”

经过居民健身器材那一块,我问他要不要动一动。老头老太太都爱往那里集中,慢悠悠地聊天、运动、过日子,玩什么器材都像在打太极。老段看看表,说还是先回去吧,老庞该等急了。他退休以后,老两口从来没有哪次分开超过两个小时的。我们就往回走,刚出公园大门,看见小米领着老庞正往这边走。人家说多年的夫妻成兄妹,他们俩是多年的夫妻成一个人。

老庞递给老段一粒含片,说:“怕你咽炎又犯了,就送过来了。”够含蓄啊。

老段幸福又诡秘地对我笑笑:“我有慢性咽炎呢。老毛病。”然后对老庞说,“还是公园空气好,你要不要去吸两口?”

“还母园呢,”老庞说,“哪来那闲情!我倒是惦记了我那两只老母鸡。”

回到院子里,我们各做各的饭。段总提前把炊具都给配置齐了。

小米炒菜我打下手。没有厨房,到做饭时就把电炒锅端到门外做,阴天下雨就在屋里凑合着糊弄一下。小米倒上油,小声跟我说,你猜段总他妈过去是干什么的?我哪知道,家庭妇女?业余接生婆!小米说得很隆重,跟说希拉里要竞选美国总统似的。他们镇上医院的妇产科忙不过来,经常把她请去。我还看见她收拾那套家伙了呢,大刀子小刀子,还有剪刀,磨得明晃晃的亮,一点锈都没有。真的。她说了,带过来就为了应急,怕来不及到医院。她还说,别看东西土,使起来顺手,接生自己孙子,她心里有数。

这老庞,真敢想啊。那剪刀还不知道是不是做裁缝用的。这要让段总老婆听见了,没怀上孩子也吓得跑医院去了。

“你听见她说那俩母鸡了没?”小米说,“就刚才。老庞特地给儿媳妇准备的,单喂。要么到山上捉虫子给它们吃,要么在饲料里拌中药喂,老中医配好的方子。大补,既能保胎,又能下奶。”

“那怎么不带来?”

“火车上哪让你带两只大活鸡呀?段总担心他们坐车累,托过去的同学提前给他们定了卧铺票。没办法。老庞本来想坐大巴来的,私人承包的车,想带什么带什么,赶头猪上去都行,只要你付足够的钱。”

“扔家里不是白喂了?”

“邻居给照顾着。等着想办法弄过来。来之前老庞把药饲料都调好了。”

我扭头往他们那边看,老庞正端着一锅东西从厨房出来,矮小精悍的一个老太太。老段背着一只手站在门外抽烟,两眼望天。

小米抱怨说:“你妈要能像老庞那样对我就好了。”

“我妈要是也那样,不是她抽风就是你抽风。你不怕我还怕呢。”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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