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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9)

正说着的时候,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向小六道:“御厨村那边,渡边天藏和他的同伙已经集合起来了,这一战已经在所难免,他们正在加固防御。”听说敌人是渡边天藏,大家都有些泄气,但听了小六的话,想到此事事关一族的声誉,他们又振奋起来,向漆黑的武器库拥去。武器库中储存着多得令人惊讶的武器。经源平、建武、广仁之乱,数百年间制作的武器,每次混战都会被弃之山间,那数量也绝对不会少。更何况,近来,各国之间的混战根本没有停息,不安和沦丧的道德不断在人们心中膨胀,由于这种心理,武器特别受重视。不管什么样的家庭都有武器。仅次于食物,枪也可以贩卖赚钱。蜂须贺一族的武器,自先祖以来就不少,但在小六这一代激增了许多,可是其中一把火枪也没有。好不容易才有一把即将制作成功的,又被天藏偷走了。小六的愤怒可以说已经到了顶点。“既然如此,如果躲避这一战的话,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的畜生了。

见不到天藏的人头,我就不眠不休。”小六出发前说道。然后他就率领众人,杀奔到御厨村。来到村子附近时,“啊,着火了。”众人停下脚步观望。水田的对面,有一座土桥。被映得红彤彤的夜空下,隐约可见点点人影晃动,是敌人吗?

先锋中的一个人前去打探,回来时报告说:“天藏一伙,开始放火、抢劫,那些人影是出逃的村民。”大家往前继续行进,果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村民们正带着家财,赶着家畜,抬着病人逃难。听说蜂须贺村的人来了,更加恐慌。

小六的心腹青山新七上前道:“我们不是来打劫的,我们是来诛杀同族的渡边天藏和他的手下的。”说完后,人们渐渐镇定下来,纷纷述说天藏的恶行。听了他们的哭诉才知道,天藏的恶行不只偷盗瓷器店一件,除了缴纳给国主的年贡外,他还私自立法,收取村民旱田、水田的“守护钱”,抢夺池塘、河流的堤坝,收取“水钱”。如果要是有鸣不平的人,他就让手下毁坏那人的田地,还威胁要是告密的话,就杀全家。国主因为忙于备战,虽然也巡视年贡的收取情况,但平日的治安这些事就无暇顾及了。天藏一伙,胡作非为,开设赌场,在神社里杀鸡宰牛大吃大喝,在家中广纳美女,在神社的殿里储存武器。

“那,天藏一伙今晚做了什么准备?”新七问后,村民们又一起说道:

“他们从神社拿了枪什么的,喝了酒,叫嚣着说要战死,可是却突然挨家挨户放火,背着行李、钱财,拿了许多武器和食物,逃走了。”

喊着要决一死战什么的,不过是天藏的计策而已。“我们又落后了。”小六跺了跺脚。不过,他吩咐先让村民回家,帮助他们一起灭火。然后直至天明才把天藏开设的赌场、犯下杀孽的神社清洗干净。

小六在殿里俯首祷告:“虽说他是我一族的罪人,但天藏的恶行也还是我蜂须贺一族的罪过。日后一定诛杀罪人抚慰村民,供奉香火,以致歉意。”这期间,他的士兵都肃然立于两侧。村民看到这样的秩序和小六对神明的敬畏,都惊讶地露出一副“这是野武士的头目吗”的表情。渡边天藏打着蜂须贺的名义胡作非为,他是小六的外甥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大家只是听说这头目的名字也会吓得发抖。但是小六却知道要是不敬神明,不与人为善,是无法立足于世的。

不久,侦察的人回来了。根据回报,天藏一伙,加起来大概有七十人。他们走东春日井的山路,往美浓路逃去了。小六立刻下令,把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回蜂须贺村驻守,另一部分一半留在这里救助村民,维持治安,剩下的一半随他走。这样,他的士兵就只剩四五十人了。小六就率领着这些人追赶天藏去了。一路经过小牧久保一色,终于快要追上前面的敌人时,一路都留下探子前行的天藏察觉到有人追来了,突然在山中迂回,从濑户山顶往足助镇方向下去。

这已经是在山中追逐的第四天中午了。盛夏,加上山路险阻,他们又穿着铠甲,追赶的人和逃跑的天藏都开始出现疲态,天藏一路上丢掉行李,放弃马匹,减轻身上的负担。当他们在百月川的鸡谷,用河水充饥休息的时候,小六的人突然从两侧的山上冲下,进行夹击。在人到之前,无数的山石先滚落下来,河水立刻一片血红。两伙人叫喊着打成一片。这是同一族之间的冲突。敌人的手下和小六的士兵有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叔侄,有的是堂表兄弟,有的是朋友。但是,没有办法,如同人生病了,病根不除不行一般。

小六身上混杂着自己与敌人的血,他一边喊着“天藏,天藏,给我出来”,一边比任何人都勇猛地厮杀着。百月川的鸡谷瞬间被染红了。小六的士兵损失了十个左右,但敌人几乎已被全歼。可是小六瞪着血红的眼睛道:“那个山头,那条路!”原来最主要的天藏并没有在死尸里找到,他跑得很快,抛下手下,沿着山峰往惠那山脉的深处跑了。

“那家伙,是想跑到甲州去。”小六咬着牙站在山峰上,突然,砰的一声,四面山谷回响,是火枪的声音。如同在嘲笑他一般的火枪的声音。小六无语,泪水顺着面颊流下,不能说不懊悔。可是他那如同魔鬼的外甥,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完全割舍。他为自己的失职而惭愧落泪,失望至极。站在那山峰上思考时,小六觉得自己一直抱有野心,一直想脱离土豪,拥有一片国土,虽然也知道任重道远,但也察觉自己没有那样的资格。连管好自己的亲人都做不到,光靠武力是不行的,没有策略是不行的,……没有日常的训诫也是不行的。突然他又苦笑开来。

“畜生,是在给我教训啊!”“喂,回去!”小六在山峰上大喝。

当下,他整顿了剩下的三十余人,从百月川的鸡谷赶到了丰田的驿站。在驿站附近野营,第二天,他派人到冈崎取得通行许可,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所以通过冈崎已经是半夜了。因为路途的关系,各国的堡垒、要塞多如牛毛,有些地方带着人马还不能通行,而且也费时日,所以他们决定坐船顺矢矧川下行,从大滨上行至半岛的半田。然后从常滑再乘船走海路,逆蟹江川而上,到达蜂须贺村。

可是,想到矢矧川,可能是夜半时分的关系,岸边一艘船也没有,也没有桥。水流很快,河宽两百八十米,自建武年间新田足利战争以来,作为冈崎的要害之地,每次战争都成为战场。数年前织田信秀和松平家在此大战,血流成河,从天文十四年到天文十六年历时两年的战争以织田家战败结束。《太平记》中有拆矢矧川桥做盾的记载,所以从古到江户时代都为了方便来往行人在河上修建了大桥,但是天文二十一年夏天,此地又起战乱,河水依旧流动,河上却没有桥的踪影。

小六和手下都面露愁容,聚集在附近的树荫下。有人说:“没有船的话,我们摆渡到对岸去。”有的人说:“别了,天就快亮了,我们等到早上吧,到时就有船了。”

不过,要是在这儿停留的话,就需要再次向冈崎城提出申请。最后,还是请小六决定。

“去找渡船,只要有一艘渡船,我们轮流,到天亮,也能赶得上坐船的行程了。”小六指示。

“可是,头目,这里连摆渡的小船都看不见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蠢货!”小六训斥道:“连一艘摆渡小船也没有,怎么可能?这么大的河,白天的时候,怎么往来?又不是作战的非常时期,怎么可能不能渡河?那边的芦苇里,岸边的草丛中,一定藏着侦察用的小船,睁大眼睛,再去找。”

被训斥的手下,又三五成群地分开去找船了。其中一个人停下大喊:“啊,找到了!”

发洪水时,土被冲走的断岸上,一棵露根的巨大杨柳,伸到水面之上,枝条向下垂着。在那树荫里,系着一艘小船。夏日枝叶繁茂的柳树荫下,河水深静平稳,一片黑暗。

“正合适!”小六的手下立刻跳了上去,伸手解着绕在树上的缆绳,想着顺水漂流回到大家在的那岸边时,那个士兵好像吓了一跳,定睛看着那船。

船是运货的小河船,已经快要坏了,可能进了水,危险地倾斜着,可也不是不能用那么严重。再一看,船的一边,有一个盖着席子,大声打着呼噜睡觉的男人。

“什么人?”那士兵立刻提高了警惕。这源于那船上穿着奇怪的服饰、有着让人不可思议的容貌、正呼呼大睡的人。短袖短摆的漂白布单衣,却戴着手套绑腿,光脚穿着草鞋。说是大人吧,又不像,说是个孩子吧,也不像孩子。他仰面朝天,眉眼都露在外,一副完全放松的姿态睡着。

“喂。”士兵试着叫醒他,但那人却毫无醒来的征兆。士兵用枪轻轻地捅了他的胸口,又叫了一声。睁开眼睛的男子依然躺在那儿,抓住了枪柄,瞪着那士兵说道:“干什么?”

萤火虫

自身的境遇正如眼前的流水一般,藏身柳荫深处,盖着破烂席子过夜的男子,正是离开中村便再无音信的日吉。去年一月的一个霜夜,日吉留给母亲一袋盐,自己拿着父亲遗留的一贯钱,对母亲和姐姐发誓要荣耀归来后离开了家。

和以往一样,在商家做工或者做工匠的徒弟,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漂泊不定,一心想着要去侍奉武士。但是,出身不明,而且一看也没什么风采的穷酸小子,哪里的武士家都不愿收留。清洲、那古屋、骏府、小田原,一路走来,做的一直是在染坊帮忙、帮忙打扫马厩等工作。偶尔鼓足勇气,到武士家毛遂自荐,也会被嘲笑、训斥,被人用竹帚赶,遭受乞丐般的对待。本就不多的钱,很快就没了。这个世界正如薮山的姨母说的那样,日吉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了。

不过,日吉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因为他坚信自己的愿望是无论对谁说都不会让人觉得羞愧的。虽然居无定所,但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愿望——让世界上最不幸的母亲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还有,让还没嫁人的可怜姐姐高兴。当然,日吉自己也有很多欲望。特别是已经十七岁了,总是觉得无论怎么吃都吃不饱似的;看见好房子,也想住在那样的房子里;看到华丽的武士装束,也幻想着自己穿着那样的装束;看到美丽的女子,也总觉得风中的香气格外浓郁。可是让母亲幸福被放在所有欲望的前面,在这第一志愿没有达成之前,他想也没想过要先满足自己的欲望。

此外,他还有自己的独特乐趣。这可以说是一种可以克服物欲的乐趣。那就是他根本就不想自己漂泊不定,忍饥挨饿。他觉得自己是在了解自己不了解的一切——世间的微妙之处、人情、风俗、各国的军备和百姓生活。自广仁到室町末,武者修行十分流行,日吉这一年半也过着同样的艰苦生活。但他并不是以武术为目的仗剑而行,而是用有限的钱在批发商那儿买了一些木棉针和绢针包成小包,一边卖针一边行走至甲州、北越等地。

“买针吗?京城的缝针,有人买针吗?木棉针、绢针,京城的针!”日吉一边叫卖一边周游诸国,靠着微弱的利润生活。他虽然靠着卖细细的针糊口,但却并非是从针孔中看人待物的狭隘之人。小田原的北条、甲州的武田、骏府的今川、北越各城一路走来感觉到的是现在的时局飘摇不定,即将有巨大的变动。与以往内斗般的战乱不同,他预感这将是一场影响整个日本的大规模的正义之战。于是,他暗自想,我很年轻,我的未来从此开始。

现在室町幕府的年迈执事者对工作倦怠,产生混乱,已经衰败了。这世间正等待着年轻的我们。隐约地,他就这样抱着这种想法一路走来。从北方大陆,到京都、近江走了一圈。经过尾张来到冈崎是因为以前听说父亲在这里有亲戚,想来拜托亲戚才来的。话虽这么说,可是日吉绝不是那种平白让亲人朋友解决食宿问题的无耻之人。

这个夏天一开始,日吉就有些食物中毒,得了很严重的痢疾。他忍着病痛行走,也是为了顺便打听中村家中的情况。现在他要找的人并没有找到。今天盯着烈日漫无目的地行走,吃了生黄瓜,又喝了井水,肚子又有些疼痛。黄昏,他到了这河边,忍着疼痛,在船中睡着了,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可能是因为低烧,口干舌燥,嘴里像被刺扎一样疼,一点儿口水也没有。这时,他在脑海中描绘着母亲的模样,母亲出现在他的梦中,慢慢地,他陷入沉睡,那里没有母亲,没有腹痛,什么都没有。突然觉得有人在叫他,不知是谁用枪捅了他的胸口。

“是谁?“日吉无意识地抓住了枪柄,发出了和身体极不相称的吼声。胸膛是男子汉魂魄所依,对身体来说是神龛一样的重地。被人用枪捅,不管那人是谁都已经惹恼日吉了。

“小子,起来!”小六的部下往回夺着被抓住的枪柄说道。日吉仍然抓着枪柄起了身。“起来?你看,我不是起来了吗?你要干什么?”日吉回答道。“哎呀,你这个乞丐!”从枪柄上感觉到日吉的力气和反抗,小六的部下露出可怕的表情,开始恐吓他。“让你出来,离开那船!”“离开这船?”

“对,我要那船有用处,赶快给我倒出来,消失!”谁料,日吉故意找他别扭,在船上坐稳了说:“不要。”

“什么?”

“不要。”

“不要?”“嗯,就是我不干。”“你这个家伙……”

“什么家伙?人家睡得正香的时候,你用枪柄捅我,而且,还要用这船,什么是离开?什么叫消失?”

“强词夺理的家伙,野小子!”“怎么?”“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人呗。”

“那还用你说!”“有人问啊!”

“伶牙俐齿的小子,一会儿听我说了吓死你。我们是蜂须贺村的土豪。跟随着头目小六正胜,今夜我们数十人要渡这矢矧川,可是没有船,正到处找船的时候,看见你这船了。”

“看见船了,没看见人吗?我在这儿住着呢。”

“正是因为看见你了,才把你叫起来的。别啰唆了,起来,快出来!”“真烦人!”

“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再说几遍都一样,我不干,不干,这船不给你!”“你还真敢说啊。”小六的部下猛地一拽枪柄,脚下蹬地,像是要把日吉拽上岸似的。日吉算准时机一松手,枪柄划过柳叶,小六的部下向后踉跄了几步,稳住身体重新拿好枪后,用枪的前端刺向日吉,挑起了腐烂的船板和席子等物。

日吉大骂了两句“蠢货!”这时其他人也熙熙攘攘地赶来了,互相说着“等等!”“怎么了?”

“什么人啊?”很快小六和大部分部下都随后赶到。“有船啊?”

“有是有,但……”“怎么了?”把吵嚷的部下屏退,小六沉默着站了出来,看着柳荫下的小船。见到小六的身影,日吉觉察到此人就是这群人的头目,他稍稍坐正了身子,与小六对视着。

小六一直盯着日吉看,并没有言语。他并不是对日吉的容貌和身形觉得奇怪,而是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有些诧异,不由得在心中想:“此人虽相貌奇特,但绝非凡俗之辈。”这么想着又凝神观看,越看越觉得日吉的双眼在黑夜里像鼯鼠一样发着光,而且毫无闪躲之意。终于,小六放松了眼神,同时用想当然的声音叫了声:“小孩儿。”日吉没有回答,还是闭口不语。他射在小六脸上的目光也没有移开。

“喂,小孩儿。”“叫我吗?”日吉又鼓起了脸。

小六说:“是啊,这船上除了你就没有别人啊。”日吉就挺着肩膀回道:“我不是孩子,我已经行了元服礼了。”小六突然大笑了起来。“这样啊,你是大人了呀。但是大人有你这样做的吗?”“你们这么多人,想对我一个人做什么?你们是野武士吧?”“你这小子,说话倒还挺有趣的。”“有趣什么?我睡得正香呢,而且还肚子疼,所以不管谁来,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不想离开这儿。”“嗯,肚子疼啊?”“疼着呢。”“怎么回事啊?”

“可能喝了不干净的水,也有些中暑吧。”“你的家乡是哪儿啊?”

“尾张的中村。”“中村啊。那你是中村的哪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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