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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7)

“好。你们也快到后面的树丛中躲起来吧。”这些人是斋藤道三秀龙的部下。里边,在茶室旁边一个有竹窗的小房间里,斋藤道三秀龙正凭窗而立,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初次见面的女婿,而且还是有着种种风言风语的信长。到底他会怎么狼狈地来相见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想着正式见面前偷偷看一下,所以才藏在民家一直等待着,这非常符合斋藤道三秀龙的作风。

“大人,听说已经看到尾张的人了。”“嗯。”斋藤道三秀龙点着头,又往竹窗走近了些,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外面的门早已经关上了。家臣们都把脸凑到缝隙和木板的节孔处。大家都沉默着,只有树上小鸟的声音。小鸟们也只留下拍打翅膀的声音,飞走了。街道上连一丝风声也没有,一片寂静。不久,兵队整齐的步调渐渐近了。磨得发亮的火枪队,每小队四十人左右,分成十队,像树林一样的朱柄枪组等从眼前经过。斋藤道三秀龙屏着呼吸,看着那些武器,兵队的步伐,队伍的排列。很快在那些肃然行进的步伐后,传来了马蹄声和大声说话的声音。

“怎么回事?”像是要探出身去,斋藤道三秀龙没眨眼地说道。一看之下,他立刻就被马队中一匹骏马吸引住了。贝壳装点的精美马鞍的骏马,戴着华美的辔头,马上拉着紫白两色缰绳的信长,不知为什么高兴地回头跟家臣说着什么。

“……啊?那样子……”斋藤道三秀龙不禁小声脱口而出,满眼惊色。行列中信长的样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不,是让他呆住了。听说信长走起来非常怪异。现在看来,要比传言好很多。信长放松地坐在骏马上,梳着大将头,用黄绿色的绦子系着,浴衣模样的单衣,有一只袖子空着没穿,腰间的刀套里插着刀,像什么符咒似的,用稻草绳缠着。腰间挂着打火袋、小葫芦、印盒、扇子、一头粗雕的马、珠子什么的七八样东西。下身穿着用虎皮和豹皮缝制的和服,里面的金丝衣裳闪闪发光。

“大介,大介!”信长坐在马上回身说道,“是这儿吗?富田庄,是这个村子吗?”声音大得就算是藏在民家中的斋藤道三秀龙也觉得穿耳而过。

在马队中护卫的市川大介提马向前:“正是,这里就是富田庄,和您岳父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约好的见面地点——本愿寺就在前边。请注意礼仪。”

“哈哈,这就是富田庄啊?这是本愿寺师父的领地吧,真是和平啊,这里没有战争啊。”说完,他就沉默不语,只是抬头看着路边的榉木和蓝天上的苍鹰。他腰间晃动的大刀的声响,和其他挂饰的声响混在一起。很快队伍就过去了。

关着门,从缝隙中偷看的斋藤道三秀龙的部下都不禁捂着嘴有些辛苦地忍耐着。

“大家!”斋藤道三秀龙叫道,“队伍已经过去了吗?”“过去了。”

“看见了吗?信长大人。”“隐约看见了。”

“不管怎么看,都是不辜负世间评论的傻瓜,容貌不错,性格也可以吧,稍稍不足的,是这儿。”斋藤道三秀龙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满意地苦笑。这时,后门的家臣催促道:“大人,快走吧!”斋藤道三秀龙立刻起身。“哦,要是被信长和他有眼力的家臣察觉就不好了。我们得超过他们先回到本愿寺。”众人围着他一拥而出,走后门,绕近路急行。信长队伍的先头到本愿寺门前时,他们从寺庙的后门进去,装模作样地“出去迎接”。众人慌忙地换着衣服,从房间里到寺庙正门去。尾张的众人已经到了。寺庙门口人头攒动。

因为美浓的人都去迎接了,所以正堂、大书院、客殿都不见人影。“殿下去吗?”斋藤家的老臣春日丹后对着还没起身的斋藤道三秀龙问道。斋藤道三秀龙摇摇头说:“我不去。”来客是自己的女婿,自己是岳父,这样做也无可非议,虽然因为今日是初次见面。信长也还是一国之主,所以才以对等的礼仪相待,双方到这美浓和尾张的中立地带见面,作为岳父,不用非得出迎。丹后是这么想的,所以只是问问而已。

因斋藤道三秀龙说了不去又问道:“是。那么,我去迎接。”“不,你不用管那个,让堀田道空去就行了。”

“那样啊。”“丹后,一会儿的会面,你也列席。还有,把七百多个武者一个不差地都排在廊下,摆出架势,彰显威仪。”“已经安排好了。”

“在隐藏护卫的影壁藏下武士,一会儿信长通过时,让他们故意出声,让弓箭火枪兵肃立庭前,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用您说,我们也知道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展示美浓的气势,挫以信长为首的尾张气势的机会了,家臣们都鼓着劲儿等着呢。”

“嗯。”斋藤道三秀龙又想了想大门那儿的安排。“比我们想的更蠢的家伙。不用太在意,让厨房依礼做些差不多的食物就行。嗯,我也到客殿去等吧。”斋藤道三秀龙像是要打哈欠似的,略微伸展了一下,起身走了。因为有命在身,春日丹后想做得更加完善,就从回廊出去,去查看武士们的情况。同时,他又叫了人耳语了一番。这时,信长已经踏上了正门前的地板。斋藤家来迎接的家臣,从老臣到有资格觐见的年轻武士百余人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休息之处在哪儿?”在这静悄悄的迎接仪式中,信长突然毫无顾忌地问道。

“是……”斋藤家的老臣堀田道空在感觉意外的同时也动了起来,他快速地来到信长跟前,跪倒在他的脚下。

“在这边,暂时的休息处。”他用手指着说道。

“那边啊?”

“是。我来给您带路。失礼了!”他弯着腰,在信长前边进了正门向右穿过桥廊。信长左右看着:

“不错的寺庙啊,看看,藤花开得多茂盛。风中都是香味。”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和近侍一起进了一个房间。休息的时间大约有半刻左右,不久信长就从屏风后面出来了。

“请帮忙引路,带我去见岳父大人,岳父大人现在在哪儿?”一看之下,先前散着的茶筅发型,已经整齐地结好。虎皮豹皮做的半裤已经换成了正式的折目裤。白绫小袖,金线镶边,外面罩着暗紫桐纹的礼服,腰插短刀,斜挎长刀,一副奢华的风雅男子之态。

“啊?”“哦?”斋藤家的家臣和平时看惯了他滑稽装扮的织田家的家臣都很惊讶。但信长一个人噌噌地大步走着,过了桥廊,大声地喊着“带路的!”前后看着又大声说道,“近侍们如若不带路,信长一人是不能见岳父大人的。”最先出来的老家臣堀田道空见信长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有些恼火。

“请快到这里来吧。”他有些像对待孩童的方式,然后他和赶来会合的春日丹后一起使了眼色,故意端坐在正堂的两侧,神情肃然。

“斋藤山城守老臣堀田道空谒见。”

“我是斋藤家的老臣春日丹后。您远路而来,天气也像是为庆祝这初次会面,格外好呢。”

就在这左右两边向他行礼的时候,信长快步走在精美的回廊里。“嗯,雕得不错。”他抬头看着廊间的雕刻,对旁边排列的斋藤道三秀龙手下的数百名武士看都没看,就走了过去。来到客殿后,他背对着尾随而来的道空和丹后两位家臣问道:“这里吗?”

“正是。”他点点头,重重地踏上高出一截的地板,自然地坐在安排好的席位上,顺势舒服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稍抬着头,好像看着天井的绘画。精神抖擞,眉目俊秀,就算室町的贵族公子也少有这样的风姿。不过,被他的风采吸引的人,却也都没看到信长眼中的睿智。

这时,立于客殿一角的屏风后有人发出声音。斋藤道三秀龙从那儿出来,优雅地坐到了信长的上座。信长好像不知道的样子,与其说不知道,不如说是信长在那儿摆弄着扇子,故意装作不知。斋藤道三秀龙看了他一眼。没有岳丈大人先开口的道理,所以他矜持着没有开口。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奇怪,斋藤道三秀龙眉立如针。忍受不了的家臣堀田道空跪行至信长身旁,以头触地。

“那位就是山城守斋藤道三秀龙大人。请您去见礼吧。”“哦,是吗?”他说着才离开柱子,坐正了,施了一礼。“初次见面,我是织田上总介信长。”斋藤道三秀龙的神色因他的问候柔和了一些。

“我是斋藤道三秀龙。很早以前就想见一面,今天终于实现了,可喜可贺啊!”

“这也是我近来感到高兴的事之一,岳父大人老当益壮,身体康健比什么都好。”

“老?我也六十了,但还没觉得老啊,还是刚出壳的雏鸟呢。哈哈哈哈,男人的好时候,不正是六十以后吗?”

“有您这样可以依靠的岳丈,真是信长之幸啊。”“是吗?那不管世事怎样,我都要好好儿活着,下次见面时,也让我看看孙辈啊。”

“信长明白。”“真是爽快的女婿啊。丹后!”“在。”

“准备膳食吧,弄点汤饭什么的。”斋藤道三秀龙给丹后使了个眼色。“明白,马上就去。”说完后,丹后离席退了下去。他在心中斟酌着主公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初不快的主公,中途转好了,可能是信长的态度让主公很高兴。于是又重新吩咐先前让随便做的膳食要认真仔细地料理。送上去时,看到斋藤道三秀龙满意的样子,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斋藤道三秀龙和信长喝着酒,谈话就更轻松了。

“对了,对了。”信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山城守大人,不,岳丈大人,话说我今天来这里的途中,看到一个很特别的人呢。”

“哦,什么样的人啊?”“是一个和岳丈大人长得一模一样的老东西,从百姓家的破窗户里偷看信长和信长的队伍。所以虽然和岳丈是初次见面,但却让信长不觉得是初次见面。先前那老东西真是和岳丈像得很。”信长用半开的扇子掩着嘴,哈哈笑着。但是斋藤道三秀龙如同喝了苦药一般,哑口无言。堀田道空和春日丹后都出了一身冷汗。

酒席过后,信长说:“哎呀,真是待了很长时间啊。太阳落山前还要渡过飞驒川回到今晚的住处。呀,告辞了。”

“要回去了吗?”斋藤道三秀龙也一起站了起来,“你还要往回赶,很遗憾,我就不送你了。”

那天斋藤道三秀龙也回美浓了。信长的队伍,背对着夕阳,气势十足地向东归去了。与此相比,美浓的枪队,短小且气势低沉。

“啊,多活也没有用啊。看今天这情形,不久我斋藤道三秀龙和子孙们得到那混账门前祈求活命啊。免不了啊,免不了的事啊。”途中,斋藤道三秀龙一边落泪一边懊悔地对近侍们说道。

出仕

战鼓咚咚地响着,法螺的响声在旷野上回荡。在庄内川里翻动着水花游动的人,还有在旷野上奔腾着的骑者和用竹枪训练着的步兵等,都喊着“回城了”“回去了”,一起向河岸上的临时小屋集中,转眼间就排成了三四行,静静地等着主公上马。半刻有余,从水中上岸,被太阳一烤,又立刻跳了进去,像河童一样在水中游戏够了的信长说了句:“回去吧!”

进了小屋,扔了白色的泳衣,擦了擦身上的水滴,他立刻穿了猎装、护甲喊着:“把马拉过来,把马拉过来。”他这样性急的吩咐,让一直追着他跑的近侍,总是措手不及。即使是已经知道信长动作快、性子急的近侍也难免仓皇失措。

大家都觉得这是活力十足、淘气顽皮的年少君主为了看他们的慌乱故意做的。但是市川大介不愧是懂兵法、能治兵之人。不管信长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在大介的一声令下,螺响鼓动后,不管多么混乱的兵马也会排列得像田里的稻苗一样整齐。性急的信长,心情都表现在脸上,一副满意的样子。

从早上开始已经进行了两刻的激烈训练,信长也加入朝着那古屋城行进的队伍,离开了庄内川河岸。伏天的太阳,从正上方照耀着旷野,如同火轮一般炙烤着大地。湿淋淋的士兵、马匹排成纵队蜿蜒而行。绿色的飞虫在信长身边交互飞舞着,青草散发的热气,徐徐扑面而来。被河水浸到出了鸡皮疙瘩的脸上,又开始流汗了。信长有时会用手擦脸上的汗。这已经成为他的特点了,粗暴不良,连眼神和所作所为都被说是愚蠢的行为。

“哎呀,那是什么?等等,等等,有奇怪的人过来了。”突然信长说道。回头看队伍时,后边的武者好像觉察到什么,已经早有五六个人离队,分散着跑进比人还高的草丛中。那里隐藏着一个人。那就是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在这附近徘徊,等着找机会接近信长,已经等了半日的日吉。刚才偷偷地看到了信长在河里的样子,正想着有机会时,却被巡逻警戒的步兵发现,警告了,所以才考虑回城的道上在路边的深草丛里等着。

“就是现在!”他心潮涌动,在这种心情下,什么都看不见,只是马上的青年信长,映满了他炯炯的双眼。

就在这时,日吉大声地叫了起来。然而叫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日吉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也许自己的声音还没到信长的耳朵里,还没能近身,就会被警戒的人用朱柄长枪刺杀。如果他害怕那个,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一刻对他来说是人生的决定性瞬间。

自草丛深处起身,他看到了信长的影子,闭上眼一边奔跑,一边喊道:“我是前来请愿的!请让我为您效力!为主效力,死而后已!我是想为您效力的!”他跑着,兴奋地大声喊着这几句话,途中,被预料中的警戒士兵用枪拦了下来,因此,日吉提高声音大喊,甚至喊到声音嘶哑,以至于别人根本听不懂他在喊什么。而且,他的样子比土著居民还要落魄,头发很脏,上面挂着灰尘和草籽儿。脸上被汗水抹得又黑又红,只是一双眼紧盯着信长,飞奔过来。

“喂,要去哪儿?”

“无礼的小子,再走刺死你哦!”日吉并没有遮挡他的枪的动作。于是,他被打翻在信长马前十步左右的地方。但他又立即跳起,叫喊着:“我有事请求!我有事请求!我的主公!我的主公!”他在枪与枪之间跑着,想拽住信长坐骑的护甲。

“脏东西!”信长大喝的时候,在日吉后面追赶的一个人,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扔到了地上。拿着枪正要刺的时候,信长说道:“住手!”

见都没见过,而且还脏兮兮的奇怪矮小男子,又不是家臣却冲着自己叫着“我的主公”奔来,这引起了信长的注意。不,也许更大的理由是日吉满身燃烧着的希望之火,让信长不由自主。

“等等!去问问,让他说说。”

日吉听到信长的声音,他几乎完全感觉不到自身的疼痛和近侍们的眼神,只是仰视着信长,拼命地说着:“我父亲原本就在先代信秀殿下的步兵组里效力,名叫木下弥右卫门。我是木下弥右卫门的儿子叫作日吉,父亲过世后,和母亲一起在中村生活。正当效力之年,不知能否再次为您效力,正在寻找门路。最后发现除了到您面前直接陈述外,别无他法,因此拼死前来,已经有了被斩杀于此的觉悟,以后为您效力也定不惜性命。请收下我,让我为您效力,这也是我已故的父亲和生于您领下的我的共同愿望。”

日吉说得很快,很专注。但日吉赌上性命倾诉的热情已经深入信长心中,或者信长比日吉所说的更相信他。

信长苦笑着,一边看着近侍一边说:“奇怪的家伙!”然后又在马上说道,“你想为我效力?”

“是的。”“那么,你有什么本事呢?”“我没什么本事。”

“没什么本事,还想找主人,你是怎么想的啊?”“有事时,贪生怕死的,有本事也没用。”信长好像有些满意的样子,嘴角露出了微笑,然后更加仔细地看着日吉。“刚才你看见我,一再叫着‘我的主公’,可是你并不是我的家臣,而且,也没有召你效力,你为什么这么称呼我呢?”“我是出生在您的领土上的,而且,一直想着要是为人效力的话定是非您不可,所以自然就叫出口了。”信长深深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市川大介道:“大介。”

“在。”“这个人很有意思啊。”

“尽是胡言乱语。”大介也苦笑道。“就按照他的愿望,收了吧。日吉,今天开始为我效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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