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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白光(1)

樊健军

我问青玉老爹,树是哪个谁生的?

青玉老爹说,树是泥土生的。

我又问青玉老爹,泥土是哪个谁生的?

青玉老爹说,泥土是石头生的。石头死了,风化了,就生了泥土。

我瞅了一眼青玉老爹,他的话我似懂非懂。这世界上的一切,猪狗猫,鸡鸭鹅,稻田里的蚂蟥,树上的蝉,草丛里的蛇,都是别的东西生的。猪生了猪,狗生了狗,鸡生了蛋,蛋又生了鸡。可蚂蟥和蝉和蛇,同它们不相同。稻子的根系断了,就变成了蚂蟥,树生了疮,疮脱了就成了蝉,草的根系长长了,长胖了,溜出来就是蛇。天空生下的东西很多,有云有雨,有太阳、星星和月亮,有成群的鸟雀。大地生出来的东西更多,跑动的,跑不动的,有颜色的,没颜色的,满眼都是,看不干净,数不到结尾。老鼠就是泥土生的,从土洞里钻出来,一串一串,逃得溜快。猫跳到屋顶上,一只猫跳上去,一群猫落下地。老鼠是泥土的孩子,猫是房屋的孩子。它们都比我调皮。

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我说。

你不是我的孩子。青玉老爹怎么也不承认我的说法。

青玉老爹没说假话,我隐约记得我不是他的孩子。如果是,就有很多事情解释不了。别的孩子有爹也有娘,我只有青玉老爹一个人。一个人能不能生孩子?也许能,也许不能。村里的男人和女人,他和她在一起,女人的肚子隆了,才有了孩子。如果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那个隆着肚子的女人去了哪里?石头死了,就生了泥土。泥土死了呢,会生下什么?我不知道。也许那个生我的女人死了,才生了我,生了我这个丑八怪。我在井水里洗过自己的脸,也用水塘的冰块照过自己的脸,不见得有青玉老爹说的那么丑。我有三片嘴唇,上嘴唇裂成了两瓣,我笑着时嘴唇就裂成了一朵三瓣花。别人的嘴唇再好看,也笑不出一朵花。我有个矮塌塌的鼻子,两个鼻孔凑一块就成了“一”字。我是张圆脸,两只眼睛很明亮,双眼皮,睫毛很长。我的耳朵也很阔,就像两片厚厚的茶树叶。我的头发又黑又厚,不比别人的少。我一双手十根手指头,一双脚十个脚指头,刚巧不多不少。我不瘸不拐,不勾肩驼背。

我是青玉老爹生的。我说。

我才不生你这样的丑八怪呢。青玉老爹白了我一眼,背过身不理睬我了。

我跑到水塘边去照看自己的脸。水里的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三片嘴唇,一个塌鼻子,圆脸,招风耳。我扔了个石子在水塘里,脸立刻碎了,嘴巴那开了一朵花,水花四溅,眼睛和耳朵都碎成了水波。等水安静了,水塘里现出另一张脸。圆脸,圆眼睛,嘴唇好好的,只有一个鼻子是塌的。无数芝麻样的黑岛屿,慢慢拢到一块,组成一张脸,在我的眼前晃动。那是张女人的脸。我不认得她,不知她是谁的。我想将她捞起来,伸出手,只捞了两手水珠子。我伸手的瞬间那张脸飞快地逃走了。

你是我的白薯。青玉老爹每次将我从水塘边拉回来时都这么说。

我才不是你的白薯呢,你没我这样的丑八怪。我挣脱他的手。

青玉老爹是骗我的,我不可能是他的白薯,他不会有一个开着三瓣花的孩子。我看惯了他的脸,那张脸生不了我这张脸。他是颗雪梨,我就是颗虫蛀了的瘪桃子,梨是不会生下桃子的。他是张白脸,比笑眉家养的鹅白。他的嘴唇只有两瓣,比我少了一瓣。他的鼻子很高,比走北家那条叫黑狼的狗鼻子高。他的额头很宽,比去白叶家的廊桥宽了半边天。他的耳朵很阔,耳垂比文竹家公鸡的耳垂厚了半分。如果在他身上能找到一丝半点儿相似的地方,就只有眼睛,他是双眼皮,睫毛比水塘边的茅草高了半个脑头。我盯过他的眼睛好多回,又多次在水塘边照过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两口小水塘,我的眼睛也是两口小水塘。也许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我对自己说。我朝自己的眼睛里扔了块石头,水塘的水立刻浊了。这就是青玉老爹的眼睛,他的水塘是浑浊的,照不见我的眼睛。

你是我的白薯。你是我的丑八怪。青玉老爹将我搂进他的怀里。

我不是你的白薯。我挣扎着逃出他的怀抱。

我不喜欢一个老男人搂着我。他的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熏得我晕晕乎乎的。我嗅不出那是什么味道,想吐,又吐不出来。我跑到去白叶家的廊桥上,让河风灌进我的鼻子,灌进我的嘴巴,我仍旧吐不出来。我有些恼恨青玉老爹,他将我搂进他的怀里,用双腿夹住我的双腿,双手箍紧我的身子,他的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我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我要是个丑八怪该多好,他附在我耳边说。他以为将他自己弄脏了,就是个丑八怪。丑八怪是天生的,再垃圾也不是丑八怪。他是个蠢蛋,只有蠢蛋才希望自己变成丑八怪。

我没法阻止青玉老爹。每隔一些日子,他就犯一次傻,想变成丑八怪。他不洗澡,也不换衣服。连脸也不洗。那只叫花脸的猫总爱用爪子拂弄它的脸颊,我最初弄不懂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它在洗脸。他还不如一只猫。邋遢久了,他就成了野人,衣袖上的污垢刮得下半脸盆,头发乱糟糟的,像被老母鸡抓挠过。他的脸白一团,黑一块,有锅灰也有油渍。连鼻涕也懒得擤了,骄傲的鼻子下伏着两条爬爬虫。他的身上混合了一股怪味,身体的酸臭,汗水的馊气,加上蛤蜊油的气味。他总爱抹蛤蜊油,手掌手背,脸,脖子上也不放过。我还闻出了别的味道,可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每逢散发这种味道的时候,他就将我死死地搂在怀里,一步也不让我走开。花脸比我聪明,抢先一步逃走了。我要是个丑八怪多好,我要是个三瓣花多好,他说。次数多了,我也学乖了,如果他有一天没洗脸,我就离他远远的,跑到廊桥上去,让他捉不到我。

廊桥下是个水潭,水流得缓。我的影子落在水上。我盯着水面老半天,没有找见自己的脸。水将我的影子吞没了,只留下一团阴影。我在廊桥上坐得饿了,只得回了草屋子。就这半天时间,青玉老爹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从头到脚,就像一根从水中捞起来的竹子,鲜鲜滑滑的。村子里的男人大多剪的板寸,像稻茬一样粗糙地竖着。他是个分头,抹过水,一根根,比河里的水草顺溜。他的脸比刚剁开的白薯还白,肯定用米汤浸泡过。他撅着屁股,将脸埋在木盆里,木盆里是半盆米汤。这一埋就是整整一上午。洗净了米汤,他没往脸上抹蛤蜊油,而是摸出只小圆盒子,揭开,盒子里是浅盒凝固了的米汤似的东西,用指头揩了半指甲,朝脸上点了两点,脸颊上多了两滴米粒大小的白。再用双掌搂了脸颊,摩挲了半天。好几次,我想瞅瞅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得逞,盒子藏在他的裤袋里。我的手伸不进他的裤袋。有一次,我趁他搂着脸颊的时候接近它,他很快察觉了我的企图。你想干什么?他的目光从指缝间漏出来,就像从墙缝里钻出来的土蜂蜇得我脸生疼。

花脸卧在梨树的树杈上,喵地喊了我一声。是棵老梨树,很少挂果,偶尔有两颗,也是比石头还硬。青玉老爹用一根芒絮逗着猫,猫可能吃饱了,用爪子抹着脸,就是不跳下树来。我刚好替花脸解了围,他弃了猫,转过身来对着我。我故意冲着他撞过去,他扭身避开了。丑八怪,你离我远一点,你都成泥猴了。他拧着眉头说,快去洗手,饭在锅里热着呢。他就这么折腾,肮脏时恨不能将我吞进肚子里,干净时又怕我靠近他。揭开锅盖,是大海碗的饭,饭上压着几个肉团子。有可能是哪个女人念了旧情,暗地里送了块猪肉给他。总有些半老的女人送东西给他。可笑。我抿住嘴,却笑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容,三瓣花不听我的努力,依旧裂开着。我顾不了我的笑,好久没吃肉了,我的口水已经流到了灶台上。我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

廊桥是一座木头造的桥,桥板是锉树的,看得见一个个硬红的树结。桥柱子是松树的,松结也是硬红的。松树的结粗过锉树的结,鼓得像牛眼睛。锉树的结比松树的结细密,眨了满桥板暗红的星点。桥顶的木头架子是杉木的,盖了瓦,桥两头砌了墙,墙头翘着嘴巴,桥边有栏杆。廊桥就是架在水门河上的一条走廊。

廊桥是一个看风景的好地方。我习惯了守在廊桥上,看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左岸的人牵着牛去右岸,右岸的人赶着猪往左岸。右岸的狗窜到了左岸,左岸的猫爬到桥顶上追逐一只老鼠。左岸很宽敞,是只猪腰子桶,右岸狭长,是条竹扁担。笑眉领着她儿子青豆从右岸去了左岸,可能是去文竹那里。白叶一身白,从右岸到左岸在桥上走了一个来回,折回了右岸。兰秀慌慌张张跑到廊桥上,脸都红成了枫树叶子。兔嘴巴,看见白叶没?兰秀问我。我讨厌她叫我兔嘴巴,背过身,假装没听见。她却不饶我,跑过来拎住我的耳朵,看见没?没看见。我顺着她的手势站直了身子。兰秀扔下我的耳朵,往右岸张望了几眼,往回走了。一个大嘴巴的女人走上桥,在栏杆上坐下来奶她怀里的孩子。她的嘴巴比牛嘴巴阔,她是左岸的,过了桥,穿过右岸,去她的娘家。我偏过脑袋,大嘴巴的胸前白花花的一片。白叶说过,那是我不能看的,谁看了就烂掉谁的眼睛。我的眼睛立刻恍惚了,好像看见了很远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躺在墙背后的破背篓里,一只母老鼠在桥梁上跳上跳下,吱吱叫着白薯白薯。一颗狗脑袋从背篓外升起来,它的鼻孔张得像两孔烟洞,在我脸上嗅了嗅,狗脑袋又落了下去。一只猫蹿上了背篓的边沿,向桥梁上瞄了两眼,老鼠早不见了。猫用爪子挠了挠包裹我的棉毯子,跳进了背篓,在我的脚头躺下了。它可能是花脸的爹或者娘,或者兄弟姐妹。笑眉家的鹅在桥底下我我我地唱着歌,欢送大嘴巴。大嘴巴下了桥,一头扎进了右岸的庄稼地。

廊桥上什么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栏杆上。老鼠让猫赶走了,猫没捉到老鼠有些垂头丧气,一句话没说也走了。往后的事我犯了迷糊,破背篓不知被谁背走了。一个高挺的黑鼻子突然窜入了我的视线,黑鼻子慢慢拉长,长高,生出了四条黑腿子,又生出了黑尾巴。那是黑狼,走北家的黑狼,一条丑陋的狗。别的狗都不长那么高挺的鼻子,别的人也不长三瓣的嘴唇。它扬着头,用两只白眼圈罩着我。它全身通黑,唯独眼眶是白的。丑八怪。它来了,走北绝不会离它太远。

黑狼盯了我两眼,对我摇了两圈尾巴,走北就跨上了廊桥。他穿着一身草绿色,草绿色的军裤,草绿色的罩褂,那排深红的军扣就是一只只飞舞的瓢虫。它们扭动着屁股,在他的胸口上蹿下跳。他的头发可能拿香皂洗过,比黑狼的毛黑亮。我从他身上总能找到青玉老爹的影子。同黑狼一样的鼻子,同鹅毛一样白的脸蛋。眼睛也一样,是两口水塘,塘边长满了茅草。他们也有不同,青玉老爹的水塘盛的是浊泥污水,走北却是燃了一塘的火光。如果你不小心,就会让他点着。他挎着只帆布包,一只手按住它,步子迈得飞快。他走路的姿势,同青玉老爹一个样,昂着头,两只眼睛从来不看脚下。他是个劁匠,劁猪骟牛,阉鸡割狗,干的就是这些暧昧事儿。他包里的东西逃不过我的眼睛,月牙形的刀子,薄铁片的弓,银亮的小铁钩,钩端系着红棕丝。他的工作服没穿在身上,可能装在包里,帆布包比怀了孩子的女人还鼓胀。那是件长褂子,一直罩到了膝头上,裤裆那儿结满了血垢,母猪的血公狗的血公鸡的血,混杂在一块。在左岸劁猪骟羊,他就将工作服穿在身上,只有去右岸,才将工作服藏在帆布包里。

走北一边走,一边哼着什么歌。我听不懂他唱什么,村子里很多东西都会唱歌,早晨公鸡会唱歌,晚上猫在屋顶上唱歌,牛的粗嗓门在田野上奔走,羊在草丛里咩咩。它们唱什么,没人告诉我。走北的心情似乎比天气爽朗,我不打算惊扰他,埋下头向着水门河水。白薯,随我去河背阉鸡吧。走北招呼我。我乐意跟着他走。只要跟着他走,那些从猪胯裆里羊胯裆里鸡肚子里劁出来的东西,全都归了我。扁豆大小的是鸡卵子,鸡蛋大小的是狗卵子,鸭蛋大小的是猪卵子,牛卵子是最大的,比笑眉家的鹅蛋还要大。这些玩意儿都让我用瓦罐炖了汤,进了我的肚子。只有牛卵子我没吃过,走北骟出的牛卵子到不了我手上,就让别的手抢走了。有时走北也会从猪肚子里羊肚子里抠出一朵两朵肉花花,都丢到地上,叫狗捡走了。

我追在走北的屁股后去了河的右岸。走北的个子很高,比青玉老爹高半个脑袋。他将我的视线完全挡住了,他的脊背是扇草绿色的门板,裤子短了几分,脚踝露了出来。那只帆布包碰着我的鼻尖了。有一股香气从它肚子里钻出来,三瓣花张开了,我深吸了一口,那是鸡卵子的香气。我催促走北快点走,他反而放慢了脚步,生怕踩着了地上的蚂蚁。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帆布包,几根指头弯成了鸡爪子。我偏过脑袋,穿过他的腋下往前溜了几眼。不远处是一簇蓬勃的绿色,那是棵栀子树,春天里开洁白的花,六瓣的花。它的香味将河的右岸都浸透了,连苦菜叶上都浮了一层香气。栀子树的后面就是白叶的家,几间瓦房,一园菜,七八只鸡。我原谅了走北,他的脚步可以放得更慢一些。我盼望着白叶走出来,可就是不见半个人影。走过了栀子树,我回过头,菜园里有个人直起了身子,不是白叶,而是白叶娘,一个瘦而高的女人,抱了一抱的菜,进了她家的屋子。

阉鸡的是右岸山脚下的那几户人家,离白叶家隔了七八户,同笑眉家不是一个方向。其中有个大脚女人,她的脚掌足有一尺长,有三四个我的脚掌大。她的笑脸很火,说话像鸭子一样嘎嘎响。她养了两笼鸡,阉的是公鸡崽,母鸡留着生蛋,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走北拖把椅子坐了,打开帆布包,却不见他的工作服,拿出来的是块方形的厚棉布。他将棉布摊在膝头上,向大脚女人要了盆清水。鸡囚在笼子里,翅膀上刚长出半截硬毛。走北从大脚女人手上接过鸡崽,先将翅膀绞在一起,再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根系着细麻绳的篾签,将篾签插在鸡的两腿间,用麻绳连篾签带鸡腿绑在一块。刚才还扑闪着翅膀的鸡崽,现在安安静静了,平躺在走北的膝头上。鸡的脑袋却翘起来,盯着走北的脸。走北不在意它的眼神,用手在它的腹部摩挲着,几片羽毛从他的指间飞了起来,有三四片羽毛似乎很重,没飞出多远就落到了地上。有一片飞得轻盈,朝我飘了过来,我偏开脑袋,它却拐个弯,盖住了我的三瓣花。我将它捉在手里,羽毛湿漉漉的,沾满了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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