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得以与一部西班牙电影邂逅。因为有两个漂亮的西班牙人的情感纠葛，睡眠变得更加遥远。电视机黑了，壁灯鹅黄的亮，电视机中有另一盏鹅黄的灯。窗外一片漆黑，从很遥远的大街上传来一阵轰隆隆机车的声音，然后时间的指针停在零点的位置，机车的声音戛然而止，石英钟从这个宁静的空隙中钻出来，填补了听觉，像一匹马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它走在梦境的路上，迷途、不知返。
一个年轻貌美的西班牙姑娘跟那匹迷途的马儿一样，追随海盗黑暗的人生。我没见识过如此俊俏的海盗，小说里没有，电影里没有，连我的日常生活中也很少出现那么漂亮的小伙子。可惜他是海盗，可惜电影的杜撰者将他编排成了海盗，于是注定了许多东西，也注定缺少了许多东西：比如在自家花园里沐着阳光、喝着咖啡的爱情；从家族中继承过来的无数的财富，在巴塞罗那的大街上乘坐马车，牵引着穷人的目光一路飞奔；戴着高跷的帽子，着燕尾服和配剑，用鸡毛笔蘸写情书；赛马和参加市政厅的化装舞会。他什么都没有，海盗旗上的骷髅决定了他只能颠沛流离。他经常会站在帆船的船沿上，和独眼龙海盗头目的背影对峙，有时候也会站在一堆从远东商船上窃来的青花瓷器或者绸缎旁边。他竟然和豪酒打斗的其他人是一伙的，他长得那么出众、眉清目秀，和青花瓷绸缎有着相互融入的本色。他极力地躲避火把、汽灯和岸上的霓虹，他就像一把戳在地上的佩剑，周围任何的光亮都将他暴露在镜头面前。就是他用掷入海中的葡萄酒桶隐蔽了一位漂亮的西班牙姑娘，帮她逃生。她的世界被年轻海盗匮乏的物质包围，她被解救；然后另一种解救是，她对他的解救，让她永远地离开了原本无限风光的生活。电影中出现最多的是两幅场景，一个是黝黑的海洋汹涌的波涛，另一个是旧欧洲蓬勃发展的城市。两个人在赛跑，两颗心在追逐。结局惨淡得像一片月光。
很奇怪，东西方文化表现形式的不同决定了月光和黑夜在爱情中渗透力量的不同。最终也让我的睡眠像一盏海边的指航灯盏一样，远远地和我对峙。有一种疼痛让我无法摆脱，我觉得我应该帮他，我在黑夜里想了很多帮助的办法——我可以在一个像现在，如此沉睡的晚上，抛给他一根缆绳，或者给他许多安眠药，所有能让他离开那艘海盗船的办法我都想到了，我觉得我的思维从来就没有像现在一样活跃。很快我开始失望起来——失望——失望得要死。我捧着如此出色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会不会是我自己？
我睁着像夜晚一样黑暗的眼睛。睡眠在哪里？岸呢？
岸大概就在头顶。电影还没开始的时候，我陷在被窝里，电视的遥控器在发神经，人与自然——百家讲坛——对话——中国信心。真没意思，一点点信心被头顶上的动静敲得粉碎。“哐哐”的声音，节奏不疾不缓，就像水轻轻地拍打岸，或者泊在海边的小木船，被波浪晃荡着不时碰上岸边的石头，只有某种情绪被激动了，才发生摩擦与碰撞。上面同样是一户人家，这样的动静绝不会来源于水，会是什么呢？哐——哐，两个简单的字根组成的音符，让我联想到无数种可能：这样的深夜，那样的人家，孩子们纷纷进入了梦乡，两个成年男女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费脑筋的事情。我在混乱、似是而非的虚幻中兴奋得想跳起来，仿佛荷尔蒙在体内猛涨，肢体的，形态的，液体的还有精神的，有关这样的想像对于任何一个经历过的人，都会放任想象、让想象走向深渊。枕头上的呼吸显得粗鲁无比。和这块枕头靠在一起的另一块枕头上的人好像翻了一下身，正好面对着我。猛然睁开了眼睛，看着我，我的想象虽然躲藏在一只脑壳里或者胸廓下面，但是当我看见那双清醒的眼神，还是觉得我的想象多少有些见不得人，甚至可耻。我于是问道，你听到上面的声音没有？她说，听到了，已经响了好几天了。一下子有些恍惚，我记不清这些天22点之后我都在干什么，如此明确、深刻的声音竟然被我的耳朵忽视掉。大概这些天我的睡眠一直很好——前两天我梦见自己在为一个病人碾药，中药在碾槽中破碎，碾子和碾槽发出哐哐、哐哐的声音，炮制的中药炒焦的和中药本身的气息在梦里萦绕，连同梦本身，也散发着炒焦的中药相近的味道；昨天我在梦里回了一趟故乡，故乡还是很远古的样子，我站在碓厩上哐哐的碾着面粉，耕牛拴在一棵木柱上注视着我，鼻子里直冒白汽，它的口中，反刍着除了草料还会有什么。我太迷恋梦境中那些寂然的东西，以至什么声音都不能突破它抵达我的耳朵。她还在凝听，我也在凝听，互相没有言语，她用她的方式凝听，我用我的心思凝听。她突然说，那家的孩子都上高中了，不应该还在使用摇篮。顿了一会又接着说，会不会是那家的女老师为了减肥，在使用新买来的健身器？而且可以减少睡眠。我听得一愣一愣的，眼前恍惚着年轻母亲守着摇篮里的孩子的景象，然后又跳跃到另一个现实的场景：年轻的母亲和少妇，为求身材苗条什么事情都是做得出来的。
我终究没有她那么现实，岁月在我的内心刻下了太多跌宕起伏的痕迹。电影中的西班牙情侣都死掉了，我关掉鹅黄的壁灯，他们的样子在黑夜中快速退隐。我觉得我快要睡着了，除了那只露在被子外面的耳郭还在轻微地抖动，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已进入了实质的睡眠。
耳郭的蜗型结构就像一只雷达。一只精确的雷达可以穿透一些事物发现事物那边的事物，比如穿透一堵墙。女儿的梦呓在墙那边清晰可辨。她对着梦的天空高喊：我不喜欢爸爸，我不喜欢做作业……我还有一朵牵牛花没有画好，我不睡觉……我要去乡下的姑姑家看戏……梦呓总是断断续续的，它们连接起来也绝不是一场深情的叙述，它是在倾诉，不错，我的雷达帮我获得的只是一些零散的信息，但我仍然可以确定那是梦的力量组成的拼盘，让我听到了女儿内心的声音，并开始检讨。
童年如梦。在那个遥远的乡下，没有牵牛花，没有水彩笔，绚丽的颜色都在山林和田野间，我知道庄稼然后知道收割，我知道搭台为了唱戏，我还在风可以自由涌入的土坯教室里朗诵《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稍微长高一点，鲁迅先生希望带着我们去看《社戏》，他跟我一般大，他很少有温情感，然而在《社戏》里例外。我跟鲁迅讲，我这里没有丰沛的河流水系，看不了社戏，看黄梅戏。戏是严肃也是艺术性的，我看见的黄梅戏演员，穿着邋遢，钗冠不整，忘词和走调，我不叫它黄梅戏，叫它黄梅调，吊儿郎当的调。然而《社戏》是鲁迅童年的书包，里面满是精彩。和鲁迅相同的，有关童年的记忆，色调是灰色或者是黑暗的——我不能将女儿的童年也涂抹成这样的底色，我不应该让牵牛花长在家里而不让它盛开在女儿的心里或者绘画簿上，我更应该让她睡眠充分了然后明天带着她回到乡下她姑姑那里，去体会自由，去模仿表演，去看戏听戏和辨认色彩。孩子就生活在如梦的岁月里，她们浑然不觉。
梦还没有临近。如果梦也是一种意识的话，它是区别于电影或者戏的，有时候某个人宁愿一梦不醒的经历，他精神世界里呈现虚构的特点，无疑表明他适合电影和戏中的角色而不是回到生活的本真里，我是指状态。我现在的状态是无眠亦无梦，我在越陷越深的黑夜里游荡，归根结底，电影，异常的动静；女儿的梦呓，只是我游荡的历程中迎面而来的一些细小波澜，它们没有泛滥的趋势。黑夜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