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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白色伤心

穿玄色西装的中年男子轻轻推开那扇橄榄色房门时,时间正是残秋午夜,当时悲正斜坐在我旁边的沙发椅上,啜着蟠毫淡茶向我讲述明日将南下玉环作最后一次努力。此时,外面潇潇秋雨,紧一阵松一阵,时紧时松时松时紧,我和悲都不禁有一种凉意。

穿玄色西装的中年男子轻轻推开那扇橄榄色房门时,悲和我同时将目光投向门外,亦有某种警惕的成分。我们没有说话,还处在疑惑时,中年男子微微一躬,以示歉意。

先生,请你明天上午九时在华侨宾馆门口等候,一辆黑色蓝鸟轿车里有一位是你的朋友。

我和悲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位中年男子已退出门槛,并拉上我那扇橄榄色房门。接下来我便与悲逐一分析明天的朋友将是谁,这一夜我们就在沙发上啜着蟠毫淡茶度过。

第二天一早,我送悲上车,悲上车时的背影很幽默,我当时差点笑出声来。悲的背影消失得很快,有一股辛酸侵袭鼻子,我对着车窗嘶哑地喊:

悲,交个好运。

车走了,身后卷起一股烟尘。我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大厅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那位穿玄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的话老是在我耳边萦绕。当我匆匆赶到华侨宾馆时,华侨宾馆墙上的大钟还只有八时三十分。我在大厅里踱了两圈。当我发现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移过九时时,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外面是两扇铁栅大门,门关着,还上锁。锁是一把半斤多重的大铁锁,根本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但锁必须要打开的,门也必须要打开的,因为我知道那辆黑色的蓝鸟将要穿门而过,这自然无可厚非。门内停着几辆小车,颜色五彩缤纷,唯独没有黑色的蓝鸟轿车。如果那辆黑色的蓝鸟轿车也停在其中,那完全是色谱而并非停车处。门外面是一片开阔的水泥地。水泥地在秋雨洗刷下油光可鉴,还倒映着人们某一时刻的姿态和神色。水泥地外面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但行走在街道中的人脸色都有些沉郁冷峻,连平时像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少女也毫无说话的心思。我开始怀疑走在大街上的人是否都患了精神忧郁症,或者他们忧郁的性格在这秋雨绵绵中得以充分地体现。

洁认识我时同样是一个枫叶似火的秋天。洁和我见面地点在台州府城。那是黄昏,秋天的黄昏,我从面包车上下来时,城市里已是灯火辉煌。天刚下过雨,城市上空的夜色涤荡着朦胧水汽。面包车停在市府招待所门口,作协掌柜老龚站在玻璃门里手拿着钥匙来回踱步。

我上楼时拐了个弯,洁出现在那条白色悠长的走廊里。洁穿一身白色羊毛裙套装,我当时最初的感觉是洁像冬天里的童话。这种感觉一出现又马上被否认,因为这种感觉太俗了,别人都有,我应该有类似于夏天里的童话这种感觉,那才是个像样的小说家。

你好。洁说。

你好,你好。我也说。

这时候我看见悲跟在洁后面,并且向她做了一个十分平常的手势。我说不出这是属于什么动作,但我能理解这个动作的具体含义。动作的含义是:就是他。所以洁才大大方方地对我说你好。

洁说你好时,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因为当时我根本不认识洁,所以对一个白衣少女对我的招呼感到莫名其妙。我说你好你好完全出于对一个素不相识者的一种礼貌。等我看见悲时,我才知道这位白衣少女就是悲常在我面前谈起的洁。我用钥匙插进锁眼里十分漂亮地转了两圈,门开了。本市文学圈子里有乡土作家之称的吕山早在房间里恭候多时。

你贼秃,怎么搞的。

有点小事,有点小事。我说。

老曹与我骂了你一夜。吕山说。

这时候洁与悲还站在门口,我赶紧推开吕山对洁说:

洁,请进。

洁白云般飘进屋里,光明与洁同行,霎时间屋里亮了许多。洁见我叫她单名,脸上飞起两朵桃花晕。悲跟在后面,悲当时脸色惨白。我想,悲情绪的骤然而降可能与我叫洁单名有关,因为电影与小说中也只有恋人之间才用单名,其余的绝少见,所以,我这种叫法理所当然会引起洁的羞涩和悲的不悦。

请,悲兄弟。

我说话时站在门口像个服务员,并打了一个十分潇洒的手势。悲见我幽默得可以,才化愠色为喜脸。

我知道你今日来。悲说。

谁说的?

老龚。悲说,昨天我们来时,老龚正用钥匙敲着手掌心说,眼镜怎么还没来。正说这话时,有个瘦猴模样的跑来对老龚说你来电话,说乡下有点小事,你明日来。真的,我昨天无法来就打了电话,电话是谁接的我也搞不清楚,反正电话中要表达的意思也无非是乡下忙,改日再来之类的语言。

那人与我擦身而过时,还看了我一眼。

洁的插话打断了悲对昨天事情的叙述,悲停住他的叙述对我说:

洁很想见你。

不是见到了吗?我说这话时用眼睛看洁。洁抿着小嘴嫣然一笑。

你和照片不一样。洁说。

洁说这话时,我与洁分别坐在两把单人沙发椅上,悲坐在我的那张席梦思床沿上。

为什么?我看着洁的眼睛。

从照片上看个子很高。洁说。

我倏地脸上涌血,因为个子矮是我的致命的弱点。洁说我照片上个子很高,又说我与照片不一样,这等于说我个子矮。在女孩眼里,一米七零以下者均属三等残废,很难讨女孩子喜欢。

洁肯定看出我脸红,怕伤我的自尊心,于是就避开话题很聪明地跟我谈现代小说的情绪性,还跟我谈历代书法与儒道两教之间的有机联系。洁所说的观点大致与我吻合,所以我很快就忘了刚才的尴尬。我知道洁很聪颖,这样的女孩子实在太少了,在现实生活中很难遇到。可悲却在我面前说过像洁这样的女孩子他们卫校里多的是,想交个朋友什么的只管往山上卫校跑。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每隔半个月就进台州府城,进城就往卫校跑。卫校在城市北面的北固山上,那里曲径通幽,树木葱郁,还有一两幢西式洋房掩映其间。白天看大江东去,黑夜看万家灯火,是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但我每次带着目的去找悲时,悲都没有什么说的,也不给我介绍认识,无非是与我在北固山一片开阔地上小坐片刻。我每次去时兴致勃勃,回来则怏怏不快,但我不怪悲,我知道悲是马大哈之流,他说者无心,我听者也无须有意,所以半年之后我就很少去山上那个卫校校园。

洁在跟我谈了一会现代小说的情绪性和历代书法与儒道之间的有机联系后,突然对我说:

《S日报》上写你的那人是谁。

是老丘。我说。

洁用她美妙的丹凤眼凝视着我说,老丘是谁。

老丘是《S日报》副刊编辑。

还算内行,洁笑笑说。

我呷了一口茶,发现悲坐在床沿上一副木讷的样子。吕山送稿去了,我和洁谈兴正浓。洁一身白色在日光灯下更加柔和,脸上荡漾着迷人的笑意,丹凤眼秋水情深,房间里一派光明。这时候我发现悲眼光不对劲,对我似乎有一种敌意。我发现我已十分自然地取代了悲,所以悲流露出这种情绪。我感觉该是收场的时候了,所以打了个呵欠,以示我的旅途劳顿。我想像洁这样聪明的人心里肯定明白,但她仍然没有走的意思。悲这时候恰到好处地看了一下表说:

十点多了。悲说这句话时立起身对我又像对洁说。

洁拿丹凤眼看我。我说,好吧!明天再来。

我说这话时没有看洁,而是用眼睛看着呈线条型花纹的墙布。一分钟后洁和悲从我房间里出去。我送他俩下楼时,洁回头说:

我住3号楼204.

悲却一直没回头,我看洁的背影消失在转墙角里,那背影极娇小极纯洁极温柔,在我心中定了格。

这一夜我梦见洁,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满脸泪水。在黑暗中我长叹一声。

吕山正在梦呓,骂X编辑把他那部惨淡经营的中篇小说给毙了。

墙上挂钟显示出十时的姿态,我看过停车场,那辆黑色蓝鸟轿车该停的位置仍然属于空档。于是我彻底失望,我怀疑黑色蓝鸟出了事故,或者出了故障,抑或根本就没有黑色蓝鸟的来临,也许是穿玄色西装中年男子的虚诈。在我彻底失望时,我离开华侨宾馆,去上班。

我进门时,旁边的音乐室正有人在唱《吐鲁番的葡萄》,听声音像是小白。小白的声音甜润,况且《吐鲁番的葡萄》是小白的拿手好戏。该上班的人都已上班,办公室里唯有我的位置还空着。坐在我对面的老余正在起草文件,见我进来,把一脸惨白的笑容浮现出来,又化作白雾腾腾的水蒸气似的朝我弥漫。我看着老余的眼睛说:

刚才我去接人。

老余说,接到了没有?老余说话时,头也没抬,仍在起草他的文件。

没有。我说。

八时许有人找你,老余说。

谁?

老余说,听口音像是乡下人。

我说,走了?

走了。老余说,可能还会回来。

当我拉开棕色抽屉准备开始这一天的正式工作时,乳白色门框上斜倚着一个穿玄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我开始没有看到人,只是感觉门口的色泽不协调。于是,我将头扭过去,斜靠在乳白色门框上的穿玄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名叫都。我看见都时,都两肩颤栗嘴角抖动噙着泪花。都的形象在我眼中渐渐枯萎,最后竟完全瘫在门槛上。我踢开藤椅冲出去扶都时,办公室里的人全被我弄得莫名其妙,我抱起都沉重的上身,都将那颗硕大的头颅扑在我怀里嘤嘤哭泣,两腿软绵绵的垂着不能起立。我用左手抱住都头部,用右手抚摸其后背不停地安慰都。我知道都肯定遇上什么十分伤心的事情,马上问他也是白问,反而使他悲恸。过了一会,都仰起头像是乞讨似地对我说:

你帮我打个电话。

我说,什么事?

我女儿快不行了。都一脸哭腔,用手背擦去眼角上的泪花。

你女儿?

都说,她在台州医院。

这时候,办公室里一片唏嘘,包含着对都女儿的某种疼意和对都的惋惜。我拨通电话,话务员问我什么事,我说挂到乡下。电话里传来一个极尖的声音,高得听不出内容,听口气是在说我什么也不懂,骂我混蛋。我知道此时此刻还是先忍三分为上。其实,这样的训话和骂人我在这架淡绿色的电话筒里已经领略过多次了,也已司空见惯,所以,我耐着性子在对方骂足之后对她说。

小姐,请挂杜桥区项松供销社。

对方的口气温和了许多。

我放下话筒朝门口重重的骂了一句他妈的。我不知道我在骂那话务员还是骂我自己。

都坐在旁边藤椅上坐得极不自然,我放下淡绿色话筒对他说,等会儿便会接通。我给都泡了一杯茶,放在藤椅旁边的茶几上,都望着杯口缕缕升腾的水蒸气发呆。

我找你找了三次。都说。

我说,我上午去接朋友。

都说,我七点半来过,大门还关着。

我说,我七点半没上班,上班时间是八点。

八点只有两人。都说。

那架淡绿色话机突然发情般狂叫,我蓦地从藤椅上弹起,抓起那柄淡绿色的话筒。

我将淡绿色话筒递给都。都摇摇手说他不会,让我代说。话筒里局促不安的问话声音很响,我对着淡绿色话筒说了都想说的话。

对方大叫听不清楚,我加重了口气重复了一遍。对方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话筒里传来呜咽声,我怕自己受感染,便放下话筒对都说。

接通了。

都噙着眼泪点点头。

当我赶到医院时,都正站在医院门口在寻找什么。

医院门口进出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脸上带有笑意,也几乎没有一个人脸上呈现出血色,就连传达室门口探头张望的那位老头也同样,我对都说,在哪一间?

都说,在急诊室,不是住院。

我看见慧躺在病床上,慧丈夫坐在慧旁边看着慧。慧身上盖着一层白布被,房间里一片白色,屋里亮着日光灯,慧头部除了头发和眉毛外一片惨白。窗外面潇潇秋雨,慧丈夫有些木讷。慧丈夫见我进来时抖抖地把手伸进衣袋里摸烟。我说不抽,他看了我一眼,流露出一种内疚。慧此时张开着嘴巴,显得十分吃力。慧用眼睛盯着我,嘴里发出十分微弱的声音,慧丈夫把头俯下去贴在她胸部的被上,然后对我说:

叫你名字。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把目光集中在病床边输液架的那瓶液体上,液体不紧不慢地往下滴。我竭力控制情绪,俯下身去,用手掌抚摸慧惨白的脸。慧眼角里流出两颗如星的泪珠,我掏出手帕轻轻地将泪珠擦去。慧眼里放射出一种能唤起我遥远记忆的亮光。慧丈夫把那颗沉重的头颅慢慢转过去,我凑近慧的耳朵对慧说:

慧,不要紧,一切都会好的。

慧嘴角上露出淡淡的惨笑,从慧的笑意里我断定她可能知道自己患了什么不治之症。我重新立起身,目光落在那张白色的病床上。慧直挺挺仰卧在床上。我知道这仰卧是女人所忌的,在乡下时我曾听人说过,大凡男人死都是俯卧的,女人死都是仰卧的,这好像是男女一种本能在临死时的复原。我开始曾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但经过几次实证后,我似信非信。最信的一次是我一位朋友在海滩自杀时,将自己脱得赤身裸体躺在海滩上,等到我们寻到那片海滩时,他正俯卧在泥涂上舒展着粗壮的四肢,两片惨白的光屁股耀人眼目。我们将他翻了一个身时,他身上的凸出部位在泥上印了一个模。

我看到慧躺的姿势,我已感觉到将会有一种现实使我悲哀,我将白色布被的边角稍稍掖进。慧闭上眼睛,淡淡的眉毛烟雾般轻柔,长长眉毛极其舒展,瓜子脸上点缀着一支玲珑小鼻和一口樱桃小嘴。四周一片惨白,我感到慧从未有过的圣洁。我抑制不住爱怜,俯下身子,慧丈夫把他那颗沉重的头颅转过来,我将俯下的身子重新挺起,然后凝视着慧的脸色退出门口。这时慧父亲正十分疲惫地将身子倚在走廊里的白色墙壁上,一边用头正往墙壁上撞去,我用手揽住他的后脑勺。慧父亲用力往墙上撞击,我手指在他的头颅与白色墙壁之间充当媒介,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和一阵麻木。等到他第二次往墙上撞去时,我已将他拉到走廊中央。慧父亲像孩子一样瘫在地上,用手抱住我大腿不停地抽搐着两肩,我将他扶到医院门口的石凳上,让他安静。我对他说如果这样让慧看见,对她病情只有害处没有好处之类的话。

慧父亲坐在石凳上目光呆滞,我坐在他身旁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我骂悲走得不是时候,如果悲在,悲肯定能帮得上忙,因为悲是这家医院里的实习医生。实习医生虽然没多大能耐,但悲的内科老师却在这家医院里享有崇高的声誉,这种声誉归功于他对医治白血病有独到的一手,并且有一套已形成雏形的理论体系,其文章近几年散见于全国各大医学报刊有二三十篇之多。悲多次在我面前提及关于内科老师的种种事迹,我当时未曾留意,就连名字也没听清楚,我所听的全是他与洁之间的恋情。

慧躺在白色病床上的形象老是在我眼前浮现,我想慧躺着的姿势和白色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慧躺的姿势和白色很早并且多次出现过。我记得慧躺着展示这种姿势时,时间同样是一个秋天,我和慧到校园后面的小山去散步,校园后面的小山满是枫叶,正是深秋时节,如火枫叶漫山遍野一片通红。慧穿一套白色开司米连衣裙在枫林中若隐若现,手中的白纱巾像是一只白蝴蝶翩跹起舞。我去追逐那白蝴蝶,慧将银铃般的笑声洒落满山。我追上她时,她笑着倒在草坪上,我也坐在草坪上。慧一翻身把手脚伸得极舒展,嘴里还嚼着一根金黄色的小草,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荡着涟漪,直逼得我发窘。我扭过头去,心里像揣了个小白兔,忐忑不安。我慢慢地将目光移往前面的灵江,江上白帆点点,百舸争流。我猛地回过头,慧正仰望天空醉意朦胧,似乎在期待什么。我按捺不住激动,把头凑过去。她脸上飞起两朵绯红的晕,美丽的胸部高低起伏。我将嘴唇贴在她额头上。我感到一种灼热,慧突然搂住我的颈项,把两片鲜红柔和湿润的嘴唇贴在我的嘴上。她微微张开嘴,像微开的河蚌让我尽情地吮吸。后来,关于我与慧的故事就在学校里传开去,我开始回避慧的目光,慧骂我没出息,胆小鬼。我很想念慧的白色和慧躺着舒展四肢的姿势,有时在梦中见慧这样躺着,醒来时便知道又跑了马,而慧躺着的姿势在我心中打了烙印,但我知道慧这种躺着的姿势的原因,也许这是一种天机,我记得我曾经在枫树林中问过她。

我说,你怎么老是这种姿势。

我喜欢。慧说。

这多难看。

慧用手将舒舒扬扬的头发往后一拢说,你真封建。

我当时没有说话,我看见慧撅着小嘴就一把揽过她精致的颈项,将我的脸腮贴在她的脸腮上,她便软绵绵地躺在我怀里。我说:

慧,你总喜欢白色。

她说,白色象征圣洁。

我说,你穿白色使我不安。

为什么?慧说。

我说,慧,不为什么,这是一种感觉。

感觉归感觉,感觉不能代替现实。

我说,感觉可能会成为现实。

慧说,这我不管,我就喜欢白色。

我知道慧脾气倔强,我就沉默。慧说,你哑巴了。我有些生气。

那天夜里慧来找我,寝室里没人,慧进门时将皮鞋脱在一边说,皮鞋太硬。慧穿上我床底下那双38号拖鞋。慧一边穿一边笑我像个女孩子,我觉得慧在我面前太随便了,简直有点放肆。她要我出去走走,我就陪她走,别人都在夜自修,我俩顺着幽暗的墙角溜出来。前面是小河,河边有个埠头,我们坐在埠头石板上看星星浸在河水里,慧看着河里数星星。

不要数了,我知道有几颗。我说:

慧眨着眼睛说,怎么知道有几颗。

我说,十亿。

你怎么知道十亿。慧说。

我祖母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

慧不数了,慧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朝我笑。我说,慧,你很美。慧依然朝我笑。

三年后,我和慧同时走出校门。走出校门时我神色黯然,慧却说,总算熬出了一个自由世界。这一年秋天,慧给我寄了一封信。我没有在家,父亲将那封信转给我时,神色很冷漠。我接过信,是一张空白的信笺,上面没有一个字,同样也没有一个标点符号。我将信纸颠倒了几次,信纸仍然是一张白纸,我竭力克制一种悲怆的情绪。我把目光投到桌上信封上,信封是浅绿色的,封口像据齿似的,我估计这是父亲的杰作。我说父亲太不懂礼貌,怎么好随便拆人家的信。父亲笑着说,你这孩子,我大小总是父亲。我不说了,将那张白纸连同信封一并撕得粉碎。父亲说,你无须悲伤,因为她不爱你,男子汉该有点骨气。我重重地将门一摔,门与门框撞击出一个闷响后,我独自躺在床上流泪。

慧丈夫突然出现在门口,看见我和都正坐在那里木讷。慧丈夫跌跌撞撞地跑来,哭丧着脸对我和都说:

慧快不行了。我和慧丈夫直奔医生办公室,都抢进急诊室。医生办公室里此时铃声大作,但没有一个人,我走进护士办公室,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对我说:

你找谁?

我找医生。我说。

穿白大褂的护士说,医生不在这里办公。

我说,医生办公室里没人。

没人就没人。

我还想说话,穿白大褂的护士骂了一句白痴,将门重重一摔,把我关在门外,我浑身颤栗,我朝那扇棕色大门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朝急诊室3号病房跑去。白色病房里全是医生,一圈圆弧形的白大褂围在慧床边,各人脸色都十分冷峻。十几分钟后,医生鱼贯而出。慧脸色蜡黄目光呆滞,问她丈夫,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告诉她,她在医院里。她说,她要回家,她说自己的病是无法医治的。慧丈夫用手掌摩挲着慧的脸部,慧父亲耷拉着脑袋坐在病床上,我去问医生。

我说,医生,慧究竟是什么病?

做了两次骨髓化验还无结果。一个中年女医生对我说。

有没有初步论断。我说。

有是有的,可能是白血病。

第三次骨髓化验也许会得出结论。另一个医生说。

我说,今天是否会有结论。

那得看你们手段。医生说。

我从医生办公室里退出来,我去街上买了两瓶“汾酒”,慧父亲说他认识那位化验室医生,我把“汾酒”用报纸包好再交给他,让他去化验室,并告诉他不要当面打开。

我撕碎慧寄给我的那封信后,有一次我与慧偶然相遇在一个车站里,我记得当时同样是一个雨天,我与两个朋友去一个小镇,慧穿着白色棉织物从车站门口走来,还有一个极其平凡的姑娘陪着,候车室里一片光明,我发现慧时慧同样看见我。我说:

你好。慧。

你好。慧脸色惨白。

我说,你去哪里?

慧说,我回家。

那位平凡的姑娘对我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笑她肯定记错人了,她说一点没错,就是一时记不起。车站里的电话铃震耳欲聋,那位平凡的姑娘对我说声拜拜就走。我排在慧后面,慧告诉我那位姑娘送她来的,我说这我知道,我说话时发现慧穿的白色棉织物毫无生气。

我想,悲或许已经回来,我将那辆暗红色飞鸽自行车拐进邓巷,去敲那扇熟悉的门。没有人开门,屋里录音机正在播放贝多芬的交响乐《命运》。我断定悲已回来,因为悲的房间只有悲一人有钥匙,并且他一向不将房间借给人家。我站在门口等悲,我将自行车支在一旁,坐在书包架上看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捷克佬的东西实在不错,我从中找到一种感觉。

天色有些暗,下班的人和自行车络绎不绝地流进邓巷。《命运》已经结束,我估计悲大概去了卫校或者是厕所。但我又马上否定这种估计,因为悲不会开着录音机去卫校,上厕所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正在我疑惑之际,那扇熟悉的门一下子被拉开,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悲后面跟着一位我曾经见过的女孩子,悲神色慌张,那女孩子面色桃红神采飞扬衣衫凌乱。这一切我自然明白。悲看见我时吃了一惊,然后结结巴巴地对我说:

你,你怎么能来?

我说,我为什么不能来,我来找你有急事。

悲后面的女孩子将头颅一扬,把一段白嫩的颈项丢给我,对悲说:

我先走。

悲想跟她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却把要说这话的动作和神态停在空中。

那女孩子踏着青石板消失在小巷尽头,在这行将消失的瞬间,我才记起这熟悉的女孩子是卫校学生,当年夏天去卫校时悲曾带她与我一同上后山树林,与我们一起闲聊。

悲这一举动我已明白玉环之行纯属失败,但悲刚才的这一举动也纯属荒唐。我想悲怎么能以此弥补心灵上的创伤,同样,我也惊诧于悲的这种惊人的速度,悲或许早就与之有过纠葛,或者是早打过她的主意,大概只是想竭力取得洁的欢心,才断绝与这女孩子接触。我曾经听悲说过,这女孩子在卫校里属于小有名气的人物,校方想开除她,她却以自杀来要挟。有一天晚上,学校里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校长穿着布鞋无声无息走过花坛时,她正与一位男生抱着接吻。老校长怒不可遏,当时就抓住两人衣襟,带到校保卫科。第二天,校长与其班主任及有关领导商量准备开除他俩,当天晚上,她却去了灵江,站在长虹似的大桥上望着滚滚东流的江水对同学说,她不想活了。并站在桥墩上做出投水姿势,那同学死命勒住她后腰,然后大声呼救,那位同学回校后向校长反映了上述险境,老校长不得不改变其主意,忍让一步。

悲把我让进屋时,悲满脸坦然,我看见悲床上乱七八糟,悲对我说:

你能理解吗?

我不置可否地看了悲一眼。

悲说,爱情是苍白的,重要的是生活。

我说,这未必一定。

我倒了一杯开水。悲重新叠好被,悲说半小时前,他负着创伤归来,拐进邓巷时刚好遇见她,她丢给他一个媚眼。他很冲动,就想以此与痛苦达成平衡,他就叫她到宿舍坐,她没有推辞。进门时,悲说自己将门关上,她也没有反对。悲知道,她默许了,于是他就动手搂住她葱白的颈项在门角边接吻。

当悲向我叙述这一段时,我着实有些羡慕。但我是平衡的,我不可能这样。当然,我也怀疑悲怎么一下子就忘了洁,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忘却。

八七年秋季是个好秋季,秋季中的某一日晚上,我与老尤坐在阳台上对着如水月光,看着小镇街道上美女如云。悲来了,悲穿着草绿色军装和石磨蓝牛仔裤。悲说,我要去县城读卫校。我与老尤都说希望他专攻妇产科。

悲后来真的进了县城,悲进县城读卫校那天阳光灿烂得可以,哥们都聚集在小镇破烂的小站里放鞭炮。悲上车时,悲与我们一一握手,样子跟国王访问一样庄严。握到最后一个时,有人送上一束干桃花,祝福悲交个桃花运。悲很激动,拥抱了那人。一周后悲给我们寄来一封画有玫瑰图案的信,信中说,他与一个女孩子坐在一起,这女孩子名叫洁,洁是一位身材袅娜风姿绰约且嗜穿白色衣服的纯情少女。信的右下角是悲对洁侧影的速写。这一夜沙龙的主题并不是文学,而是洁。在众多人的想象描写中,我发现洁已在眼前飘忽不定,我把她想象得跟我喜欢的俄罗斯画家马可夫斯基笔下《月夜》中的少女一样洁静。于是,我莫名其妙地在沙龙结束时对大家说,悲与洁的事情不可能成功。

悲后来给我寄了很多信,我将这些信恰到好处地在沙龙中加以张扬,我们都希望洁能光临小镇。根据悲的来信,我知道悲和洁正像两颗星球在同一轨迹上相向靠近,我希望有一天会发生非弹性碰撞。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原因很简单,在行将碰撞之际,洁突然刹车。

第二年冬天,正处在缠缠绵绵卿卿我我的悲和洁突然间己毕业,接下去便面临着各奔南北的威胁。冬天里某一日晚上,悲和洁走在大街上。初冬的街上,夜市热闹非凡,还有朦胧的女郎勾着入时男子的胳膊悠然闲步。华灯初上,幽暗的咖啡屋里绵缠音乐和舞厅里强劲迪斯科缠绵一起。悲和洁坐在东湖西岸掩映在树下的铁椅上,洁把头幽幽地埋在悲胸前,悲抱着洁,摩挲着洁瀑布般倾泻的长发。湖水波光粼粼,悲和洁都没有说话。洁忽然仰头吻悲,悲去迎接时,悲感到洁的唇很粘,悲知道洁晚上肯定涂了口红。

悲说,洁,嫁给我。

洁没有回答,洁把头扭向别处。悲轻轻地揽过洁,洁已满脸泪水,悲心里一沉。

这不可能,洁说。

为什么?悲说。

洁没有说,洁咬着嘴唇把头埋在悲怀里幽幽地哭泣。悲刹时黯然,悲揽住洁的双手渐渐松开。

洁与悲分手已有一年之久,而悲的感情却死死系在洁那株树上。悲在县城医院实习。洁回老家玉环,同样在县城医院实习。悲常与我闲聊,闲聊时还念念不忘洁,而洁却杳无音讯。早几日,悲突然收到洁的来信,信中说一些寒暄之类的话,也无多少暖意,唯有结尾时带上一笔,请光临。悲收到这封信时来找我,眼神中流露出逼人的光芒。我说,算了吧。悲却认为有死灰复燃的希望,并且一定要去一次,做最后一番努力。

经不住旅途的寂寞与颠簸,悲靠着椅背仰头大睡,汽车到了玉环县城车站时,悲仍然没有醒。旅客们纷纷下车,走在最后的一位老头用手在悲肩上搡了几下,悲才知道该是下车的时候。悲一看表正好是十点,悲估计洁肯定没有下班,悲就无聊地在大街上漫步。街道十分狭窄,街道两旁是一排法国梧桐。正是秋天时节,法国梧桐的枯叶悠然飘落在地上。一片叶子落在悲肩上,悲没有感觉。街上行人很多,有一群女孩子看着悲窃笑。悲回过头才看见那片枯叶,悲将身子一晃,那片叶子掉在地上。悲又继续往前走,走在街上的人都说本地话,悲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悲觉得自己很孤独。悲走进一个商场,商场里有很多顾客,整叠整叠的钱在营业员手中飞舞。悲知道这是渔区,渔民很有钱。悲在一家玩具店里买了一只白色叭儿狗,悲记得洁说过叭儿狗很有趣。悲看看表,快要十一点。悲掏出口袋里那封信,信封是浅蓝色的,信封上的地址是玉环县城关镇左营巷49号。悲折进一条小巷,站在巷口一株电线杆旁展开信。洁在信中说这地址谁也没告诉,是她姑妈家地址。因为在医院生活很不方便,所以就住在姑妈家。姑妈上了年纪,表兄妹都各自分到单位住房,姑妈也很寂寞,喜欢洁住她家。

左营巷是一条悠长的小巷,小巷两头连接大街,一头是繁华闹区,另一头是新华书店和北山菜场。小巷中的路用青石板铺成,青石板受岁月的侵蚀,表面磨损不堪。斑驳的墙上爬满青苔,一注阳光投在地上,把悲高大身材缩短了许多。悲肩上搭着一个草绿色挎包袋,把另一只手插在牛仔裤里,悲不时把眼光投在人家的门牌上。正当悲第三次把目光投向门牌时,悲蓦然感到有一个白色物体出现在眼前,刺得悲眼睛发痛,悲觉得这白色物体是一位少女。这少女向他飘然而来,悲觉得少女的脸色像三月桃花一样灿烂。那少女向悲嫣然一笑,悲感到有三月春风夹杂着馨香向他飘来,悲昏昏然。正当悲昏昏然时,激动而惊讶的声音在悲耳边响起:

悲!你好。

悲转过深邃的眼睛和古铜色面孔。站在悲面前的是洁,洁穿着白色开司米套裙。悲定眼看门牌,门牌上写着左营巷49号。洁在外面敲了三响之后,悲和洁被吸进一间高大的住宅。

悲情绪一落三丈,悲骂自己不是男人,悲恨自己自作多情。悲知道此行是一种错误,再坐下去更是错误。因为洁的言辞很简单,就是不可能。洁说这话时语言很柔,但又很深沉,有一股漫淹之势。悲看洁穿着白色套裙显得很单薄纤细,似乎与这语言的底气并不相称。悲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腮帮上古铜色的肌肉上下抖了几下。洁没有看见,因为洁说话时把目光投在地板上,用玲珑的脚尖揉着地板。悲竭力把泪水忍住。悲站立起身子踱到窗口,悲从窗外望出去,白色纱窗外的小巷中有一对恋人骑着自行车,那男的说了句什么,女的用两只小拳头在男的背上像捣蒜泥似的,咚咚作响,那男的做出讨饶的模样,女的才停住小手咯咯地笑。悲想起去年秋天洁去洗澡,悲接她回来时,洁同样穿着白色裙装坐在他后面,用小拳头擂着他宽阔的后背,挠得悲心里发痒。洁见悲站在窗前发呆,洁捡起文旦递与悲,悲感到文旦苦涩不堪,嚼了两下便吞下去。

悲买了两点五十分的车票,接下去悲疲惫不堪地漫游在玉环县城大街上。洁陪着悲漫游。天色有些阴沉,大概要下雨了。街上有风,法国梧桐叶在树枝上窸窣作响,灰蝴蝶一样飞舞。悲多次催洁去上班,洁却说下午空班。悲走在大街上觉得说什么话都多余,洁却像百灵鸟在悲身旁说些医院里的趣闻。

一九九O年十月三十一日下午二时四十一分,悲和洁同时走进玉环县城车站,悲和洁站在空旷的候车室里。洁手中提一个日本式尼龙袋,尼龙袋里盛着两只淡黄色文旦。悲这时候将草绿色挎包搭在右肩上,悲将身子重心落在左脚上,悲看见铁栅那边一排汽车就感到悲哀。洁似乎在问悲什么,悲没有说只是点点头。悲点头的时候铃声大作,铃声过后,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娇柔的声音,声音的意思是二点五十分去鹿城的旅客请排队上车。这娇柔的声音重复几遍以后,从候车室大厅的角落里游荡出三两个人来。

悲对洁说,你该回去了。洁没有说话,洁把目光留在悲脸上。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走过来拉开沉重的铁栅时,铁栅门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大的轰鸣,悲浑身一震。悲一直朝前面走去,悲走得有些蹒跚。悲听见背后有哭声,但悲没有回头,悲用两颗门牙咬着嘴唇。

窗外面飘零着几点潇潇秋雨,我把慧的事情向悲作了必要的简述。悲说,我们走吧!我和悲穿过两条小巷,刚刚拐进草巷,我发现慧母亲的背影罩在一把黑色伞下移动。我从慧母亲背后望去,慧母亲是一位十分柔弱的老女人,像一根没有叶子的枯藤。慧母亲旁边还跟着两个中年男子,当我和悲的自行车在慧母亲面前刹住时,慧母亲吃了一惊。这时候我也看见中年男子中其中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当慧母亲认出我时,便拉住我胳膊问我慧的病情。我说,慧病情还无法诊断,大概到五点钟才有结论。慧母亲眼圈已红,泪水夺眶而出。

悲去找那位白血病专家,我和慧母亲去急诊室,两个中年男子跟在我们后面。我和悲母亲走进白色病房时,慧母亲见慧将身躯埋在白色布被里,只露出一个惨白头部。慧听见房门有声音,便把目光投到门口。慧看见母亲进门想说什么,但没有声音,眼角边滚出两粒眼泪。慧母亲看见慧的惨状便号啕大哭,一边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慧的脸部。我和都把慧母亲拉出病房。慧父亲去劝她时他自己也失声痛哭。我示意两个中年男子把他们拉出门外。慧母亲一边哭一边要我帮忙把慧送回家。我看过表,离五时还差一刻。我说,结论还没有出来,是否再等一会。慧母亲瘫在走廊地上哭着对我说慧快没命了,你快去找辆车。我对慧母亲说,你这种样子只会导致慧病情的加剧,对慧没一点好处。我觉得慧母亲很奇怪,医生还没诊断,她就说慧快没命了,也许是一种直觉,我想这种母女之间的直觉可能比任何判断都准确。

这时候,有一位医生来找都,我和都随医生到办公室,医生看看我说:

你是慧什么人?

我说,我是慧同学。

医生看看都,然后盯着都浑浊的眼睛说:

你女儿是白血病,后期。我脑袋嗡的一声响。都哭丧着脸说:

医生,是否还有救。

医生把目光落在桌上的骨髓化验单上没有说话。这时候我发现悲正站在墙角边倚着墙角将头歪在一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看着医生的眼睛,医生转身看了悲一眼,摇摇沉重的头颅,把眼睛转向窗外,窗外枯萎的树叶在瑟瑟秋风下无声无息地飘零。都突然转过身子对我说:

你快去找辆车。

我知道慧的悲剧已定,我退出门。

当我与那位戴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坐在白色面包车里驶进医院时,都与慧母亲已抱着软绵绵的慧站在门口等候。慧被裹在被里无声无息,都与慧母亲没有一点眼泪,全是一脸慌张。慧丈夫被另一位中年男子架着,手里拎着一些衣服和日用品。当那扇乳白色车门沉闷地响过之后,该上车的都上车了。我和悲黯然地站在医院门口,望着那辆白色面包车驶出大门。一声凄厉的哭声从车窗飞出,使人毛骨悚然。此时,天空又下起小雨。一阵秋风夹着凉意向人袭来,我打了一个哆嗦。

慧回到乡下第二天就踏上了黄泉路。

当时乡下来电话告诉我这一噩耗时,我将那柄淡绿色话筒握在手里在空中停了好久。等我明白过来是那么一回事时,我对着话筒连喊两声喂喂,对方却没有一点声音。

大概过了两个月,我借一次出差的机会回到乡下。当天下午,我在村子里一条大道上遇见那位戴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他告诉我关于慧的大致情况。

慧被几百里坑洼公路颠簸到家时,时间已过午夜。慧此时已进入昏迷状态。村庄的路口上拥挤着慧的亲戚朋友和村人。秋天的月色洒在空旷的田野上,人们都感到一种凉意,淡蓝色的星星不停地眨着鬼眼。慧被包在被里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下面包车,慧母亲和都跌跌撞撞地滚在地上。慧丈夫寻死觅活地把头往窗上的玻璃撞去,玻璃发出一声怪响,有灼热的液体在慧丈夫脸上爬行。哭喊声和抽泣声咽呜声在寒冷的夜空里参差不齐。第二天上午,守在慧床边的人突然发现慧轻松地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的慧满面生光,慧丈夫激动得不能自持。慧说,我想吃苹果,都急急忙忙削了一个苹果。慧吃得比健康人还凶。吃完最后一口时,慧伯父送上一碗江湖郎中的土草药液汁让慧喝下去。慧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伯父饱经风霜的额头迟迟不肯启唇。都和慧母亲都劝慧喝下,慧在床前一大圈人的目光期待下,舔完碗沿上的最后一点药汁。当天下午,慧对一直守在床前的丈夫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慧丈夫见慧脸上逐渐红润起来。到了这天晚饭时,慧突然大叫浑身疼痛,慧开始排血。围在床前的人束手无策。到了八时左右,慧流尽最后一点血把拳头一握双脚一蹬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此时慧床上身上被上全是恶臭的血。慧的白衣服上印着色彩斑烂的图案。

第二年,悲已正式进入这家医院,并且真的专攻妇产科。此年残秋的一天下午,天空中飘零着凄凉的小雨。我去找悲,悲不在。值班医生说悲正在为远地一位女子助产。我在白色走廊里来回游弋。妇产科门上写着:男同志免进。从妇产科门看进去,手术室就在里面,白色帷幕一直垂到地上,帷幕上印着三个赫然醒目的红字:手术室。白色走廊里五六个年纪与我相仿的青年男子,也在走廊里闲荡,闲荡着的男子却不时把目光飘进门里。一个穿红色蝙蝠衫的女孩一手按着下身向门口移来时,一位十分潇洒的青年男子迅速迎上去搀扶。当我第三次踱到走廊尽头时,我看见在走廊一隅的长凳上坐着一位猥琐得令人厌恶的青年男子。这男子把头深埋在自己胸前,正在抽泣。

我在白色走廊里往来游弋时,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发现悲的情绪十分恶劣,似乎悲所有的精神支柱已彻底崩溃。这时候,手术室门口已经有男人嚎啕大哭的声音,我说:

有人死了。

悲没有说话,朝手术室走去。悲走得摇摇晃晃。白色大衣被秋风扬起,像一面白色旗帜。一副担架上躺着一个女子,女子的躯体用白布裹着,勾勒出玲珑剔透的身材。悲扶着担架缓缓向前行进,那位猥琐得令人厌恶的青年男子跟在后面耷拉着脑袋由人架着。担架沿着梯子向下移动。我站在上面看下去,那担架像一叶白色小舟在乱礁丛中小心翼翼地向下移动。

一辆白色卫生车停在医院花坛边,花坛边有一个雕塑,白色的年轻女子捧着胖娃。车门被沉重地打开和关上时,悲无力地倚在医院大门的红色十字架旁,摇摇欲坠。我抱住悲沉重的身躯。悲无力地对我说:

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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