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020400000006

第6章 探求·思索

武藤的梦

!破晓,夜把包藏的一切还给了白天,四周又显出了清晰的轮廓。一束青白色的辉光颤颤地从窗帘外挤进车来,轻柔地抚摸着我的面颊,唤我起床。列车仍在向西安飞驰。我悄悄地坐起身来。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音显然是极力压抑的:

“你给我进去!”是男人的强硬。

“不!”是女人的反抗。

“你!你!打人,为什么?”呀!好像是我的学生?声音里有极度的气愤。我赶忙拉开门。一看,有三个人挤成一溜儿,正撕撕扯扯地在狭窄的走道里扯过来,又拽过去。一个五十开外大腹便便的男人,脸红涨得像要炸开的紫茄子。他正气急败坏地抓着一个少妇的胳膊。那个少妇使劲地向后坠着身子,不说话,只是瞪大着一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我忽然想起昨天。黄昏时分,就在这走道,就是这位少妇。她侧身倚坐在列车的折椅上,一只手托着她白净的面颊,久久地望着窗外……我这是在带留学生去西安的软卧上。一天一夜的火车,坐得浑身不舒服。走出包厢,正瞥见了身边的妇人。真的,从没有见过这么忧郁的一双眼睛:那里有亢奋、迷惘、失落、惆怅,或许还有着焦虑、期待、悲伤……这是一位着装入时,又有几分典雅的少妇。我说她是少妇,是因为我见她梳着一个发髻。其实,我猜她最多也不过二十来岁。

此时,她的头发被抓得散落下来,但仍不失姿色。她正用力地想从那男人的手中挣脱出来。男人死抓着她不放。两个大人中间夹着的是一个武藤加道。瘦弱的武藤,小嫩芽芽一样的。武藤完全被激怒了,她伸着两只胳膊,挡在少妇身前,大有不可侵犯之势。我一下惊住了。男人打女人,我见过,令人气愤,用不着惊。武藤加道如此威严,我第一次见。

认识武藤始于看选课学生名单。“武藤加道”一下叫人联想起日本的武士:膀大腰粗,横眉立目,个个一副决死的架势。可是上课点名,应声的却像小蚊子叫:

“哈伊——”

“应该答:‘到——’”

我一面更正学生的应答,一面抬眼寻找那学生。哈——哪是什么武士!全然是一个弱不禁风的林妹妹!武藤是日本名古屋大学东亚文化系来华进修的学生。她起立恭敬地站在课桌后。单薄的杨柳身材,瓜子脸上一双细眼睛,淡眉毛,樱桃小口。脸上和身上的皮肤都是白白净净的。她说话声音太小,我靠近了她,竟看见她的皮肤白嫩得几乎可以看到皮下细细的脉络。面捏的小人呀!真的,我们班来了个林妹妹。后来我很少能注意到她了,学生多,她又总是坐在角落里,也不爱发言,但堂堂课必到。

上专题讨论课。话题是“女人的出路在哪里”。说到女人,班上的男子汉们像喝足泡沫式Comtto(意大利咖啡劲大),个个精神焕发;女生也决不任人宰割,人人武装到嘴巴。争论的话语在煮沸。我这些外国弟子的思维都插着翅膀,而且谁都不肯被谁统一。他们给女人铺设的出路也纵横交错,四通八达:

“女人的出路是做职业女性,走出家庭!”

“女人的特点决定女人应该为家庭服务,服务家庭也就有社会价值。”

“女人生孩子是太大的麻烦,以后叫男人也生孩子。哈!都剖腹产。”(这可是个男生说的)。

“克隆孩子吧,就都平等了。”

还有人说,科学发达了,以后可以取消性别差异。没麻烦,没犯罪。还没发完,发言者就被大家赶下讲台。全班一律说:“删除!”

女生嚷嚷:“没有男女,不行!不行!生活没有诗意!没有浪漫!”

男子汉集体抗议:“没有女人,世界就没有了美丽!没有了激情!”法国男生说得更具体:

“我喜欢和女孩一起喝咖啡,喜欢看女孩。当然那女孩要有尊严。”

但女人怎样才有尊严?

奇思奇想,海阔天空。讨论原是一个个地上讲台发言,后来变成了七嘴八舌。正在“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武藤加道“嗵”地一下站起来,然后“咚咚咚”地走到讲台前。我那天才发现,瘦弱得像一片小树叶一样的武藤,竟穿着一双大头皮鞋,活像一只大脚的米老鼠。我猜,那一定是小姑娘想用鞋跟的厚度,来增加一下自己的威风。很滑稽。我想笑,没敢,因为武藤一脸正气,已开始演讲了:

“同学们好!我的演讲题目是:‘我想做联合国妇女委员会主席!’”全班又开了锅,大家忍不住地问:

“武藤!为什么?”

“联合国妇女主席可不好当啊!你去难民营吗?去慰问艾滋病人吗?”

“武藤!你不怕那些裸体女人也叫你上街游行吗?”武藤谁的问题也不回答,她只是自己说。武藤的汉语并不怎么好,可说的事却动心动肝:

“在日本,如果男人向女人说:‘以后给我做饭好吗?’或‘你可以洗我的内裤吗?’你们知道这话的意思吗?这就是男人向女人的求婚。我的爸爸一定是这样向妈妈求婚的。”

“我的妈妈是我爸爸的第二次结婚的妻子。听说,爸爸第一次结婚的妻子自杀了。我没有看见妈妈结婚。(天啊!她能看见吗?)听外婆说,妈妈结婚时刚大学毕业,是小学的教师,漂亮极啦。后来有了我,还漂亮极啦。爸爸爱我,他不叫妈工作了。爸爸每天每天上班,每天每天喝酒。他回来时,我总是睡了。”

“一天,我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我从门缝看见爸爸有意思的动作:他叫我妈给他脱鞋,我妈不给脱。他站起来拉我妈,然后坐在地上举起一只脚,还叫我妈给他脱鞋。我妈还不给。他又爬起来拉妈妈,然后坐在地上,又举起一只脚,再叫妈妈给他脱鞋,妈妈还是不给。他又爬起来……我不明白爸爸不是说太累吗?我忘了他重复了几次。后来,妈妈给他脱鞋了。妈妈奇怪地给他脱。妈妈搬起他的脚,用力一推,‘咕咚’一下叫爸爸向后翻了一个圈。”教室里也一下爆发出一阵笑声。武藤没有一丝笑意。仍是声音不大,像一个没有表情的解说员,一句一句慢慢地说,但她说的却是一句比一句牵人肺腑心肠。我们像在看电视剧:

“妈妈跑出门,跑到雪地上。我的家在大雪的札晃小镇。那天,是我把妈妈追了回来。后来妈妈告诉我,那是因为我还小,能把妈妈追回来。后来我长大了,上了大学的预科校,却不能把妈妈追回来了。后来妈妈回来了,却不能留在家里了,她穿着修女的衣服。她在一个英国人的修道院做帮助妇女的工作……那天,我哭了,但我又高兴,因为我的妈妈比一般的日本女性强。”

刚才还在沸腾的课堂,现在静悄悄。

“在日本,社会上认为,你是职业妇女做家务,照顾男人也是她们的本分。早上女人一定要比男人起得早,要给男人做早饭。晚上,妻子一定要等在门口说:‘你回来了!’第二句就是有名的句子:‘你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这还是幸福的,因为丈夫还能回来吃饭。许多丈夫很晚才回来,而且喝了酒,醉得不能吃饭,不能洗澡。就是这样,女人还会很高兴地想:‘把我的一生花在为他的服务上啦!’”

“唉!女人自己都这样想,日本以后也很难变成男女平等的国家。”

武藤那天交了讲稿,我可以一字不差地抄在这里:

“在日本,听说中国女人的社会地位很高,来中国,我非常吃惊,真的!中国的丈夫什么家务都做。我决心在中国找个会做家务的丈夫。当然他是尊敬女人的人。日本完全不一样。记得,我的爸爸擦了一次桌子,一个星期后他还对妈妈说:‘我给你收拾过屋子!’真不像话!”

“但妇女的问题不只是我们日本国的问题。新中国时,中国人站起来了,妇女也站起来了。新中国成立了三年就消灭了性毒病、吸毒病和买春(嫖娼)。妈妈说,那时日本人震惊,很大的震惊。老的日本女人非常羡慕中国妇女。现在我发现在中国,有些中国女人又倒下了。我在卡拉OK厅,看见男人对女人不礼貌,没有人保护女人。电视剧演政府官员带情人没关系,他们骄傲。没有敢曝光的人。女人命运令人哀愁。我想知道今天中国女人的社会地位……还听说中国小蜜情人普遍,她们都是职业女性啊!妇女的出路在哪?”

是啊,女性真正解放的路到底在哪儿?

那天的课,我们没有结论。我至今也不能回答,我是搞语言研究的,社会问题我一样是学生……但那天没想到的是,小姑娘却有如此大志向。无论是我当时听她的发言,还是我回家看她的讲稿,我都忍不住地激动。她今年只有23岁。她爱穿一双大头鞋,一条大背带裤,全然是个大女孩儿。站在人群中,你绝想不到她有那样深沉的思考。她对改造社会现实,寻求女性解放难舍的热望,她对女性独立人格不懈的追问,是那样一下一下敲击我的心。

那天课上,武藤并没把“真不像话的事”都说出来。课下她给我翻译了一份日本资料。那资料的数字是确切的。

日本自古就有“英雄好色”之说,至今流行“男性神话”:“不嫖不为男人”。1942年据国会议事录统计,当时国内人口8千万,而买春年人次1亿5千万!买春在日本是非公开的公开。悲哀的是,至今如此。有人在北海道带广市调查,400名高初中生竟有80%有过“交际援助”(卖春新词),年龄低到14岁!还不要说歌舞伎,还不要说女大学生的“勤工俭学”。这里也有中国女留学生的惊人痛迹(原谅我不愿抄上这个数字)。这里也有东南亚女学子的泪。可怜世界父母心!可怜天下女性!

武藤说:“我听爸爸常常对妈妈喊叫:‘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条,女人就是供男人使用的。’这个看法在日本是大众的。我越来越长大,越来越知道从日本政府到民间都有这个观点。日本女性走出家门只是八几年才开始的事,不说同工同工资了,更不说做主事政府人。日本女人解放的路是太大的艰难。”

那天,武藤的发言不算通顺,我思维的路也磕磕绊绊,荆棘满途……

我想弟子们的心也不轻松。那天,欧洲学生提议建一个“妇女明天怎样?”的沙龙,因为欧洲的一些国家出现奇怪现象。像德国,政界近1/3议员为女性,但30家大企业董事局一名女性也没有(耐人寻味!)。高鼻子弟子们还说,探讨一定要黑眼睛的参加。武藤当场就给妈妈报了名。武藤告诉我,她妈妈很早就说:“一定到中国,看中国妇女的幸福。”

我的心那天,不但卷着花,翻着浪,又跳得“咚咚”的。在车上,我的心又“咚咚”地跳起来了……

不过,我没时间多想。眼前一个小树叶一样的女孩,面对这样的麻烦挺身而出。老师当然也要拔刀相助了。可结局却是蹩脚的。男人不敢打女人了。得助的少妇跟着老男人走了。我想她怎么也得说声“谢谢”吧。话还是真说了,不过不是“谢谢”,而是“狗捺耗子!”

我的洋学生大睁了一双细眼睛,迷惑了好几阵子(其实我何尝不是)。我这么解释,那么解释。弟子终于说:

“我明白了。”我不知她明白什么?明白了她自己行为的应该与否?明白了这女人真正的悲哀?还是明白了妇女解放真正的出路所在?

鲁迅先生曾把奴隶分为两种。他说,一种是不甘做奴隶的奴隶;一种是坐稳了奴隶的位置,甘愿做奴隶的奴隶。武藤的妈妈固然不幸,但她还是走了自己的路。然而,在男人实际上为主宰的世界里,她个人能走出男权文化的园囿么?

中国女性的悲剧,孔子为首席导演。他有许多伟大的名言,但他的“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却无论如何也伟大不起来。那编织在一个民族心里的网,又经过两千年的织补,拆除它,谈何容易!

火车进站了。人的河流,那由男人和女人汇集成的河流,在向前奔涌。那里跳跃着各样的心与思;翻腾着各样的潮与情。男人和女人都在找着出站口。

我一边照顾学生出站,一边东张西望。不知为什么,我还希望看看那少妇。武藤也在翘首寻找。我想,她大概还想对她说点儿什么,但没有。不过我倒不失望,因为我又想起小武藤的大作:

“我要当联合国妇女委员会主席!”

而且我深信不疑:有此壮志的,绝不只日本的一个女孩!

1993年8月2日于西安外国语大学外宾楼

迈克眼中……

迈克是美国来华汉语短期班的学生,学汉语时间不长,爱说爱笑,说出来的中国话也常叫人莫名其妙。和他谈话,精神一定要高度集中。从北京大都饭店出来,迈克正在眉飞色舞地说:

“今天的饭好吃,我的肚子非常高兴。”

你听听,他的肚子非常高兴!说着说着猛然间,他活鼻子活眼的脸骤然凝固了,两只眼睛也一下凝聚了。他的手伸出一个指头,想指又没敢抬起,惊诧地问:

“这……这是什么?……”

我忙转过头去,原来是个女人。原谅我不能把“姑娘”这样美好的词用在她的身上,其实她非常年轻。她浓妆艳抹,脸上的脂粉好像一眨眼都要掉末,眼影青得吓人。她穿一身黑得发亮的什么料子的短裙,说不上什么式样,只是紧紧地缠在身上,加之她明显扭动的腰肢,使人立即想起S字母。那女人挎着个老男人。等她一扭一扭地扭过去时,迈克迫不及待地问:

“她是中国人?”我实在不愿承认,于是开了个玩笑:“也许是美国人。”迈克急忙摇头:

“NO, NO,在美国,只有很坏的女人才是这个样子。警察是要抓这种人的。白天她们也不敢出来。”

迈克又高又壮,走起路来像棵移动的大树。那天我们没来得及进屋,站在楼道里就谈起来了。迈克告诉我,他在美国看到的中国人不是这样,他的宿舍楼里住着各国来的留学生。中国留学生最忙,每天都有许多事要做,他们也有很多想法。我忙问:

“他们都想回国吗?”迈克竟朝我调皮地笑了:

“你真是老师。我也真的问过。我有20个中国朋友,他们中间18人想回国,只是他们大多想在美国多呆一段时间,以取得PHD(博士学位)。我觉得中国留学生和其他国家留学生都不一样,他们都有……”说到这里,迈克连比划,带翻眼睛地找了半天恰当的词,最后说:

“都有一个中国心。”我明白了迈克刚才那样惊奇的原因了,这使我的心舒展一点。迈克温和的蓝眼睛闪着诚挚的目光。他英汉语混用地对我说:中国人学习西方,不能只学吃穿打扮这些表面的东西。西方现在有很多问题,吸毒、犯罪、艾滋病、贫富分化,……中国人应该学习西方富强起来的根本。

那天,不知道是迈克那真诚的目光和他深深的忧虑,还是因为这个一向被我认为整天嘻嘻哈哈的学生,却有如此丰厚的思索,如此热切地关心着中国的命运,我的心颤动了。第二天去圆明园,我有意和他走在一起,我想知道他说的那个“根本”。

不知是由于这具有特定意味的地点,还是由于公园所呈现出的单调和荒芜,到公园,我一句话都不愿说。直到我站到那一片残石断柱之前,忽然觉得和一个洋人,来看洋人烧毁的中国建筑遗址颇值得深思。于是我轻轻地问迈克:

“你觉得怎样?”迈克是个聪明的学生,他的脸掠过一抹诡秘的微笑,像是说:算账吗?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们‘文化大革命’自己毁坏的比这多得多。这是历史。美国也有珍珠港,日本有广岛……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失误。重要的是人类在这些无谓的厮杀中,聪明起来。现在人民都在想:不要战争。”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惊讶的,我确实没想到,这个刚刚21岁的美国青年却能讲出这番道理。

他那天大概也很激动,他用流利的英语像打开闸门一样,在我眼前涓涓另辟了一条蹊径。那意思是,中国人总喜欢看过去,其实不应该躺倒在历史上。中国在西方的第一次挑战下,叫西方的枪炮安排了命运。自己的身后留下一堆废墟,脑子里留下一片怨恨。只把自己贫弱的账记在西方的一把大火上,也不去想一想,一样的人,为什么你叫别人打了?(我看过美国学生来华学习参观的意见表,圆明园一处,分数最低。)迈克说,他们美国学生很服气日本人。日本人在西方的挑战下,挺起了胸膛,把西方人富强的法宝拿过来,又打回了西方。迈克告诉我,他们美国学生的照相机几乎都是日本造。美国罪犯连抢劫的目标都是日本人。

“现在,中国又一次面临西方的挑战,整个西方都在关注着中国的改革、开放;都在看中国人将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来写自己的历史。”

我沉吟了。看完圆明园的遗址,我们又沿着单调的小路走向公园门口。刚才,我在这里萌生的那种依稀朦胧的惆怅逐渐清晰起来。偌大的公园,几乎没有新的劳绩。大概是为叫人们只记住历史吧。“记住”是必要的,却不能“只”。这里没有崛起的新生,没有进击的声响,更没有未来,有的只是过去。我想这绝不应是中国的缩影。那天,我真想呼喊了。是啊,我从来都是把中国的贫弱的账记在西方的头上的,迈克却让我看看自己了。说也巧,我们正好碰上一个从美国留学回来探亲的学生,她对她老父的抗争颇叫人舒一口气:

“啊,爸爸唯恐我背叛。这不,我一回来,就来叫我想想过去了。开门叫我出去了,又嘀嘀咕咕,恨不得把我身上的每根毛翅都拔掉。殊不知我出去,正是为了回来。世界都进入向宇宙进军的时代了,我们还整日是煤球、白菜加彩电,力气花在你倒一把,我倒一把,票子不少,彩电还是一个。满脑子发财,可又什么‘父母在不远游’。”

迈克也说:现在许多中国人都想多攒钱,可又不想多干。不知道美国起初发明快餐,绝不是为了腾出时间去游玩。我听说迈克的父亲是美国一家航空公司的总经理,很有些钱,可是迈克却仍每周工作32小时,为自己攒学费。明尼苏达来华两期短期学员只有一个女学生不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的。那还是因为她参加了一个类似贵族的什么社团。美国人大多十六岁就要为社会创造财富了。迈克告诉我:日本至今许多公司的职员还是晚九点半下班。迈克的午饭也很少能坐下来吃。来中国,他真担心他的体重又增加了。尽管如此,那天我并没完全同意迈克的观点。

中国人民从来不都是以勤劳、勇敢著称于世么?中国自古就不乏艰苦奋战的人,然而到底是什么羁绊了中国奋飞的翅膀?这个一直痛苦缠绕在心的疑虑总叫我困惑。

从毛主席纪念堂出来,我和迈克相互都猜出了彼此要问的问题。我平静地回答他:

“无论怎样,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把中国人民从灾难中解救出来,他叫中国人站立起来。”迈克点头。当我讲起“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迈克却冒出一句:

“他也是一个‘新皇帝’。”

我一下失去了平衡,像遭了雷击。许久许久,我坐在天安门前。望着他那大概是全国唯一存留的巨幅挂像,而眼前浮现的却是1966年他接见红卫兵的盛况:

这里,天安门广场,集合着千百万燃得灼热的年轻人;这里也会聚着千百颗单纯而又虔诚的心。我和许多红卫兵一样,流着热泪从心里用劲地呼喊着:

“毛主席万岁!”我们跳跃着,用力伸着自己的手,希望他从那千百万人中看到自己的手。我们从心里热爱他,崇拜他,因为他是我们伟大的领袖,是人民精神的支柱。我敢说,我们绝没有一个人把他看作“皇帝”。我很近地看过他,至今历历在目:他有一张特别生动的脸,一双特别亮的眼睛。他的声音似乎带一种击铜的声响。我们呼喊: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他冲我们摆手,用湖南口音拖着长调回答我们:

“万寿也有疆哟——”

我当时只觉得他的话都是真理。

美国人的眼睛会说话,我从迈克的眼里看到一抹微蕴的同情。然而他还是动也不动,真诚地叫我思索:

“不同的是,历史上人民跪着喊万岁;文化大革命你们站着喊万岁。他总是叫人们只有一个思想,他不能叫人们富裕起来。”

天阴沉沉的,像一部打开的中国历史,过多地凝聚着风云雷电。中国的争斗是从中国的祖宗炎黄二帝起始的。于是从那文字的出世,人们便开始编织起人治人的礼教、道德。三纲五常捆绑起那黄土地生出的男人和女人。后来一朝一代由治人者细密缝合起来的科举制度,更是生产着驯良愚昧,乃至自相厮杀的仇种。而耗费的却是中华精粹男儿的才智和血汗,致使那为人类辟开新路的斧头,却没有几人能够举起。在这沉重的大地上,即使迸发出几束让自己长大强壮的科学火花,也一个个被旧思想的泥石流淹没,死在婴幼时期……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只感到阵阵的疼痛,像把犁刀在我心上切割着小口,然而我又觉得那痛苦的犁刀,在我眼前正犁出一条新的地平线。我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那是几个出国工作归来的知心好友,他们都是总工程师、工程师、技术人员,相聚一起痛饮。痛饮之后,不是畅叙、欢庆,而是大哭一场。因为他们辛苦奔波引进的,却是人家淘汰了的,只有一年使用寿命的设备。那原因极简单:就是领队一人说了算。一个人说了算,中国历史上不从来如此么?至于那“人”则无论是阿斗,还是慈禧了。历史的大小舞台有时也能如此惊人的相似。历史的沉积物又在改革的洪流中,堆积着新的大山,这大山之下仍是那些背负青天,挥洒着汗水种田,而强壮人类筋骨的人;仍是伏案灯下,呕心沥血生产科学文明,而赋予人类智慧的人。

下雨了,迈克催我上路。透过迷蒙的雨丝,我再次不舍地把目光投向天安门。尽管如此,我仍不能同意迈克的观点,我不知道是因为那画像上的人和新中国铸造了我,还是因为他种在人们心中的那种高尚信仰的凝聚力,至今叫我怀念。然而迈克还是叫我悟到了中国沉重历史车轮的惯性,克服这惯性走别一新路是多么困难。科学民主的大旗1919年就在这里举起,而扫去几千年堆积在人们心灵上的污垢,一样需要献上再造新生的气力。

迈克是个极为热情的青年。他总喜欢为我打开一扇一扇的窗子,又喜欢给我端来一面一面的镜子,叫我以各个角度看见自己。为说服我,他有几分神秘地对我说:

“我知道,有的官员和他们的儿子能多攒钱。权和依赖性都是世袭制。”

我又一惊,不知哪个名人说过:惰性和依赖可以送一个民族上断头台。我不高兴了,心像在紧缩,可我又不由想起去年来华的一个美国留学生。

当我知道,他就在他做经理的爸爸的建筑公司里工作时,我问:

“你做什么?在办公室里?”他忙否认:

“NO!在太阳下做水泥浇铸工。”他给他爸爸一年工作七个月,他的父亲给他交一年的学费。我原先想,那是金钱的冰冷。慢慢地我的想法被溶化了。我见到他们许多人,来中国两个月就能收到两个月的信(60封左右)。我常见他们中午(他们说,那是不该休息的休息时间)写信,给他们的双亲,双亲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兄弟姐妹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写中国的新奇。他们回国,几乎都要给他们每一个亲人买去一样礼物。从价钱昂贵的字画、瓷瓶、玉器,一直到小孩穿的小老虎鞋……每到他们宿舍,都会使你感到,他们在爱的包围之中。可是你说:

“让你爸爸给你交学费吧。”他会立刻反对:

“不不,我脸红。”

我还知道,他们中间大都去过好几个国家,并非都是有钱,也并非都是为了游玩。一辆自行车几块面包,跑了半个中国的女学生也不乏其人。他们又在寻找祭慰魂灵的食粮。自立、拼搏,探求不正是一个民族站立的筋骨么?不正是一个民族迎战的身姿么?

那天,我和迈克又说起了在饭店前碰到的那个想美的姑娘。不知为什么,我想原谅她了。她至少想改变现状。然而可怜的姑娘,假若她受到应有的教育,假如她多见识一点,多学一点,多思一点,她或许能够真的美起来。

说到向西方学习的事,迈克那张生动活泼的脸顿时呆滞了。他一连说了三次:

“不要什么都学,不要什么都学。”我不知道他对此为何反应如此之强烈,直到在他临回国的告别宴会上,他才十分痛楚地告诉我:他的一个很近的亲属因吸毒而完全丧失了劳动力。还有一个亲属至今还在监狱里。西方的富裕症窒息了许多好端端的青年。迈克还给我画了一张中、英、美发展图:中国几经波折而向上,英美在高峰之后向下。我明白了,为什么许多外国学生是那样热切地关心着中国的改革。正如迈克诚挚的表述:

“我们都希望在这神秘的国土上,看见没有西方病症的富强中国。”

那天,我是那样强烈地感受着,是脓肿,无论是中国的,西方的,都当切去。凝聚中国的向心力决非只是钱,中国的现状也在佐证。

这回轮到我安慰迈克了。我又拾起了在圆明园的话题,我说中国也并非都是被人打耳光的历史。中国也有不少英雄壮举图,八路军的小米加步枪打出一个新中国。志愿军一把炒面一把雪把拿枪的美国佬拒之门外。过去有,将来也一定还有。

我也忽然杂然无序地想起了鲁迅的许多警世之言:

睁开蒙眬的睡眼!直起中国人的脊梁!向世界!有用的,拿来!大烟枪送进博物馆,婊子们驱散。无须反顾,中国人当创造别一样的中国,创造别一样的世界!

1988年10月23日于北京

猫咪敦子

!说来我的学生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哪个国家的都有,可真的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学生。外表和内心反差之大,真叫你难以置信。说也真巧,她遇到的事几乎都那么背时。

在来南大的短期班学生中,有一个长得像可爱猫咪一样的日本女留学生,她叫敦子。她人和名字的发音一样,像个墩子,上下一边齐,敦敦实实。她那张娃娃脸上,五官几乎都成括弧形:眉毛、眯着的眼睛像向下弯曲的两道括弧,紧闭的嘴巴又像朝上弯曲的括弧。她静静地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总像在微笑。她不是我班的学生。结业,我替她班老师送她们班旅行。

一上轿车,第一次见她那笑眯眯的样子,我像也受了感染一样也想笑。她可爱得简直像只胖胖的小猫咪。然而没多久,这只乖乖的小猫咪,一下连毛发都要竖立起来了。

启程前,去银行换钱。进了门,我忽然发现少了个学生,忙出去找。远远发现敦子向我走来,只是她的走法极为奇怪。她每走一步,一只腿就像走正步走一样,向前高高踢起来再放下,然后再走一步。我的心立刻紧缩起来。真可惜,多好的姑娘,腿有毛病。我迎上去,只见她脸上原来括弧形的眼睛、嘴巴都变成了圆:

“为什么?为什么?”

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这个猫咪已经气得忍无可忍了。大概我也是圆睁了眼睛。她直着身子,眼睛盯着我,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她抬起的一只脚。我低头一看,由不得又要笑,又没好意思笑。原来她的一只鞋,鞋面、鞋底竟像鲨鱼头一样大张着嘴。

我是老师,说了她,出一趟国,竟不带双结实的鞋。现在我只有去给她找条带子什么的,否则,她得一踢一踢地走,弄不好,还真得摔跤。我的学生却执拗地不肯放下她的脚,她仍然用一个手指指着,圆睁着眼睛,用生硬的汉语说:

“为什么?我刚买它,在商店。”

“在中国?”我的眼睛也圆了。

“在中国。”她使劲地点着头,我哑口无言。

我不由得想起我的一次作文课,作文题目是《来中国一件惊奇的事》。文章收上来了。十个学生,十个人都在惊奇他们“买的自行车为什么都病了?”一个学生这样写道:

“听说中国是自行车大国,我来中国看到了这真的景色。我羡慕了,都骑自行车。没有日本的污染,人人都锻炼身体,太好了。我也买了车,飞鸽牌的。我激动了,我也要飞了。可是我惊吓了。第一天下课,我的车就不能飞了,车锁不能开启。后来拆了锁,可是还不能飞,又因为车的踏脚又掉了。在日本没有这样的车,我惊奇了,我写信告诉我的家族。”

这回飞鸽自行车真的飞向世界了。

那天,我看了敦子的鞋,闪入我的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敦子是不是也要把她的鞋告诉她的家族。于是,我竭尽老师之能事,说这个,说那个,叫她明白,什么叫偶然性。然而没出三天又来了一个偶然性。

在西安外宾大厦,晚饭后正在收拾行装,有人敲门。不用问,那响声都带着怒火。我忙拉开门,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位似乎浑身毛发都在根根倒立起的猫咪。猫咪的声音里都充满了怒气:

“中国只会生产假货劣质产品吗?请问,教授老师。”

我知道那“教授”的含义。我戴上了眼镜,画上是一张古香古色的腊月雪梅。漫天冰雪之中,一枝红梅傲然怒放。画的左上方题书主席的诗词:

“已是悬崖百丈冰,尤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书画言志。我的心有些酸痛。这支象征着我们中华民族风骨、气节的梅,就这样被那些没有骨气的人出卖了。那画是复印后,然后再描上去的。糟糕的是,连描都不能描好!原迹有露。敦子2000元买的是一张假画。

我至今无以说尽我当时的心情,是因为敦子出门时真诚地对我说:

“我买它,因为我想,梅花是中国的国花,我向往中国。”

我的心海滚过一阵热浪,胸口又像压上块什么东西。我是那样强烈地感到:在外国人眼里,“中国产品”、“中国人”、“中国”是那样紧密地列在一个等式里。想起在天津的那番口舌,说什么“偶然性”,我就觉得连脖子都在发烧。

我无以作答,只好避开敦子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没有时间了。半小时后,我和学生踏上了驰向上海的列车。

万家灯火之中,我禁不住向西安投去辞别的一瞥。这座著名的文化古城的文化古迹震惊了世界,又激动了多少人的心。我不知向谁说,真有在那绿荫如画的小路漫步,忽见有人吐一口痰的感觉。无法挽回的事真像小虫一样噬啮着你的心。我只有心里暗暗祈望着上海之行的顺利和光彩。

在上海,上午逛豫园,鲁迅博物馆,下午遛商场。学生买的小兜大兜、大盒小盒,琳琅满目。各个提着小包,顶着大包,像蚂蚁大搬家。有个学生干脆还买了一个大提箱,于是大家把那个大包小包尽量塞进去,谁知坏事就坏在这个提箱上。

在绿波浪餐厅,大家吃得酒足饭饱美美的,起身下楼。大家一边下,一边说笑。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个大提箱一下从学生手中滑落下来,正巧砸到敦子身上,敦子一下便又砸到下一个学生,就这样一个砸一个,我在最底下。结果我们一行五六个,外加一个大提箱,“叽里咕噜”便滚进了大厅。我好久都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看见敦子像一个揣足气的皮球一样“嘣”地从地上蹦起来,手里拿着一个提箱把儿,冲着我,眼睛一下又瞪成了两个圆。她直着脖子,直着身子,惊愕得两只胳膊像只母鸡奓起的翅膀。她站着不说话。这回我可学聪明了,我叫她带我去了卖提箱的商店。

柜台前,这个还不大会讲中国话的敦子,那天的话却说得句句铿锵:

“中国产品就是中国!质量,信誉才是最好的广告。假货只能赚一次钱,却不能总赚钱!产品的优质才是你走向世界的大桥……”

这个乖乖的猫咪,简直就变成了立起犄角的小牛犊,像一个斗士。假如我们消费者都像她一样认真,伪劣产品可能少得多。可说实在的,她说的都对,但面对一个外国人批评自己的同胞,心里又总不是滋味。可惜那时,我没有意识到产品质量有那么重要。现在修改这篇文章,我想起我在国外旅游的一件小事。

途经波兰华沙一个加油站。华沙没有法国那么繁华,但给人感觉大街宽敞、宁静。加油站和德国、法国的一样设施齐全:加油泵、洗手间,还有一个小超市。建筑没有德国那样现代。在那儿,司机加油,我们减轻体重,然后再到小超市补充给养。小超市幽雅、古朴,是间木屋。商品和装饰的鲜花一样多。在鞍马劳顿中犹如听一首小夜曲,温馨、优美。

面包、肉肠、饮料买了一大堆,最后买了口香糖(欧洲口香糖没有橡皮味,非常好吃)。银台口巴布什卡(俄语音:老奶奶)收费(俄国、东欧,有许多老奶奶工作)。她打完口香糖价格,我就剥开一块糖想吃,但糖沾在包装纸上,我用牙啃下来。老奶奶抬头看见了。她问我:

“Where do you take it?(在哪拿的?)”我领她到了货架前。她拿起一包打开看,糖也沾在纸上了,她又看包装上的字。这个温和的老奶奶生气了。她舒开两臂“噼里啪啦”就把那一木格子的糖,全都划拉下来,叫来一个男子把那一包包糖装在垃圾袋里拿走了。

那天我没买到糖,心里觉得有点可惜,可又很佩服人家。心想,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再来这儿买东西。我和我的朋友在波兰时间不长,但对他们为商的信誉却印象深刻。

那时在上海,我对为商的如何所给予国家的影响没有很深的感触。面对敦子这个小气包子,心里真不知如何是好。

敦子气气囔囔地回国了。很快我就收到了她的来信,原来她是爱知大学经济系三年级的学生,难怪她在给我的每一封信中,一说经济便是带棱带角。我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气愤的猫咪。

“您知道吗?我们新编的歇后语:

中国人打招呼——你赚多少钱?

中国人见外国人——宰!

中国物价——与日俱增。

中国商品——假货。

中国商人——漫天要价

……”

有时,是叫人揪心的信息:

“老师,日本的森林覆盖率占全国面积65%(真厉害!我觉得)。日本不允许任何木材加工厂使用国内资源。日本木材加工厂原料全部由菲律宾、中国进口。像一次性筷子原木都由中国进口。”

有时,她还要加上三个感叹号。

“老师,日本独资厂的中国工人不能没有工会!”

“蓟县乡镇企业不能只给人家做加工!要自己的名牌!”

“警觉!投资还是投机!外国商人也会骗人!”

这个貌似温柔的年轻姑娘,几乎每封信都叫我脸上火辣辣的,也叫我心里火辣辣的。说实在的,心里也气呼呼的。我并不认为她说的是中国的全貌。然而我又独独特别愿意读她的信,因为每每她都给我开一个窗口。我也似乎都听到了,她那为中国前途或喜或忧,“砰”然跳动的心声……

我不是研究经济的,我多么渴望中国的经济学家,听听这个日本姑娘的苦涩良言。

1994年4月20日于南开园北村

兰子的爱

!我的一个学生失恋了,我想写写她的事。她说:“不要说我的名字。”她告诉过我,她上南开是因为周恩来曾上过这个学校,她还知道周总理喜欢兰花。于是,在这篇文章里我叫她兰子。我的学生又担心地问我:“要写我的男朋友吗?”

我说当然。她无声地摇头,什么也不说,但眼睛里的痛苦告诉我,那里仍然有爱。

爱的容载是最重的,也是最复杂的。唉!好吧,不写真名。我就叫他帅哥,因为兰子也这样叫他。

“事儿”是这样的,兰子是日本留学生。日本留学生都比较内向,不苟言笑,但近来,她却像一只欢快的小喜鹊,一开口就“唧唧喳喳”没完。说话爽朗,笑得清脆,无论上课还是下课,她都喜欢和人搭话。我想兰子一定有什么高兴的事。我问她,兰子春风满面:

“我——恋——爱啦。”声音甜甜的、脆脆的。

我很快知道,兰子的男朋友是个中国大学生。

“他很棒!”

“挺不错的男孩。”

“是个帅哥。”

“长得很酷。”

兰子把她学的汉语新词都用上了。爱情从来就是神奇的。爱情可以把世上最为普通的变为不凡;最为匮乏的变得充实。兰子这个开始连一句汉语都说不利索的日本留学生,很快成了班上的佼佼者。常日不起眼的兰子一下变了一个人,浑身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光彩。

实在,涉外婚中,中国女孩嫁给外国人的多,外国女孩找中国男孩的却少见。兰子是个相当不错的学生,朴实、刻苦、好学,又真诚、直爽。有五六十年代中国学生那种东方的含蓄美。我为兰子的男朋友庆幸。兰子真的就像一枝绽开的兰花,在晨曦中挂着露珠,清醇、自然。细细的弯眉下,两只细眼睛总是跳着亮点儿。一说话,嘴边还显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她从不化妆,常日总穿着一件白色翻领衫,可是你看她一眼,就让你觉得醉了。其实兰子自己早就醉了。兰子告诉我,等10月1日放假,她的男朋友就带她到他的家去,回来就准备结婚。兰子还说,她“要结两次婚,一次在中国;一次在日本(举行两次婚礼)”。

假期结束了,兰子回来了。上课的第一天,我立即发觉兰子眼睛里的亮点儿熄灭了。姑娘不说,也不笑。晴转阴!当我问起了兰子,阴又加上了淅淅小雨。兰子痛苦地说:

“我吃惊啦!”

回忆的闸门是一点一点打开的,那里有许多的问。我把听到的展现在这里:

某小城火车站(兰子不叫说城名),出站口像一个张大的嘴,把疲惫而又兴奋的人们吐出了车站。人流里中国帅哥带着日本兰子兴致勃勃走着,向前张望着。他们很快就看见了接他们的人:那里有帅哥的姐姐、姐夫、姐姐姐夫的孩子、妹妹、妹夫,还有帅哥爸爸的秘书。出站上车,还有帅哥爸爸的司机。兰子一下落入了一大群人的包围之中,这种包围似乎还在扩大。兰子进了帅哥的家门,又见到了帅哥的爸爸、妈妈,帅哥家的保姆、帅哥家的邻居。好像还有爸爸的勤务员。兰子说,像开记者招待会。兰子问我:

“老师,为什么那么多人?他们问我好多问题。”

我说,这是中国人的好客和热情,应该理解。好奇是许多民族的共性。我在拉脱维亚常遇到高傲的俄罗斯人。在大街上,他们无论男女都一脸冷漠,和你擦肩而过,也目不斜视。可是有一次我都走过去了,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回头看,原来那人撞在树上了。显然,那人光回头看我,而没看路。他们也好奇,只是偷偷地“好”(那儿的中国人非常少,那时我大概是唯一)。兰子听完我的解释,宽容地笑了。她又问我:

“帅哥的家人向见我的所有人介绍:这是日本留学生某某某。他们展览我。”这场面我见过,能够想象出他们的声音里都带着炫耀。兰子说:

“我不愿叫别人知道我是日本人(我知道,到过南京抗日受难馆的日本留学生,谁也不愿说出自己是日本人。日本人很谨慎)。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他们我是日本人?”

我想,帅哥家,一定是把兰子看成他们未来的儿媳妇了。外出读书的儿子这样载福而归,当然是他家的大事,当然要荣光荣光啦。我这样回答了兰子的惊奇。其实我心里知道,还有另外一层。兰子叹一口气说:

“开始很惊奇,后来觉得真的不方便。帅哥的爸爸有很多服务的人,都为我们服务。”

我问:“帅哥的爸爸做什么工作?”

兰子答:“政府的官员,那个城的长。”

我只有长长地“喔”了。文化大革命时我去过我亲戚的亲戚家。那个亲戚是部队的高干,住睦南道。那时我就住他家附近。那个高干一家的吃喝拉撒似乎都由勤务兵照顾。我去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赶上那个什么官的老婆在骂勤务兵。那时我就想,到部队,要是当了这种兵可真窝囊!现在我不去他家了,不知道当官的是否还有那么多人伺候。我没有发言权。不过我又想起我去瑞典斯德哥尔摩,参观他们的议政大厅很有意思。大厅分两层:下层开会议政,上层的座位就供关心施政的百姓就座,旁听。只要不带危险品,任何一个选民都有权利坐在那里。斯德哥尔摩市长办公室门外更有意思。墙上有一排人头雕像,除去有一个是大厅设计师外,都是此楼的建筑工人像。市长每星期一在办公室值班,其他时间他还要去做另一份工作,以便赚够养活自己的钱。他甚至没有专用小轿车,平时他和普通人一样坐公车。去拜见他们,也没有像我们这儿,有那么多手续要办,一堆挡驾的。有的头儿的秘书比头儿还要厉害。我一个学生说,有一次去农贸市场,可那里戒严。听说有官要来视察,结果他被“戒”了两个小时。在拉脱维亚,我在戏院看舞剧,遇见他们的外交部长(他接见过我),他像对老朋友一样,问候聊天,一起合影。没有人挡驾,没有手续要办,更没有人围观。真跟见寻常百姓一样。

想到此,我当然要“喔”了。兰子不满意我的“喔”。接着问:

“我在他家两天,两天都是去很高级的饭店,两天都是两桌人,两天都是买很多,吃很少。吃剩的也不带回家。太大的浪费。他们家有很多钱,也不应该这样啊!”

日本人是以吝啬为美德的。被请客,吃喝剩下,是不礼貌的。剩下的饭菜不带走,要交罚金。我这次连“喔”也“喔”不出来了。这种现象,我每次跟学生出去上饭店吃饭都能遇到。谁都明白那钱是谁的。不过盛情是中国人传统文化习惯。于是我讲了一下打肿脸充胖子的短语,兰子笑了。其实那些下岗的工人,一个月只400元。无论怎么“充”,也充不成胖子。不过,也许帅哥是真的爱兰子才使出浑身的解数。我劝兰子:

“那你就嫁给帅哥吧。”

兰子摇头,脸上掠过一抹很勉强的笑,她的眼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

“我要做自立的人。帅哥带我去了一套新的房子。那是帅哥的爸妈给他买的,里面家具也买好了。帅哥是大学生,他一元钱都没有赚。他的爸爸当着我的面给他钱。我想他一定是一个没有能力站立的人。”

唉!可悲!可悲!帅哥和帅哥爸爸,无非是向兰子显示帅哥的条件有多么优裕,而对讲求自立的外国人,这真是事与愿违。我向兰子说,节俭,拧出血来,也要荫惠子孙,这是中国自古的传统。兰子挺直了身子说:

“我们在2000年。”

是啊,传统不一定是美德。我只想帮帅哥留住兰子的心,但兰子却并不谅解帅哥。她说她有太大的担心:

“在帅哥家两天,吃饭、出去玩、坐车都有政府的人陪着。”

兰子问帅哥是家事,为什么有那么多办公的人?帅哥说,他的爸爸近年来经常接待外宾。兰子也是外宾啊。我明白了,兰子说,在日本,日本议员也假公济私,但不敢这么公开。

我佩服兰子,“不因知不义,得利而誉之”。我也真佩服某些官员的高明,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永远有招数。我不再劝兰子了。说实在的,中国有志气的女孩,谁喜欢那些太子族的公子哥们?我转换了话题的舵,讲了事与愿违的成语,总得内外有别吧。兰子的睫毛剪着泪花,笑了,但那里分明藏留着掩抑不住的痛苦,然而她仍是态度坚决地说:

“帅哥的爸爸是犯法的人。帅哥是一个不会站立的人。”

我只有感叹了。这位没有长大的帅哥,失掉了他人生中多么珍贵的机遇……

最后兰子动也不动,神情凝重地问我:

“老师,您教我那么多,您也告诉我,爱是什么?”

兰子这不寻常的一声老师,叫得我心里热热的,我也第一次这样感到为师的拮据。我诚实地告诉学生,我不能回答,因为爱太深邃了,爱的大厦需要的是一生的建树……我只能告诉她,坚强地读你生活的书,那里一定有你的真爱……

2000年7月2日一稿于南开园北村

2003年6月19日修改于南开园西南村

两位母亲

我的妈妈实在平凡极了,就像地上的沙石,天上的白云。妈妈是一个生于旧社会的农家女儿,一个顶普通顶普通的受尽了苦难的中国妇女。只有一样她颇为得意的事,就是她的生日竟和那位伟大的人一样——12月26日,不过她算的是农历。假如谁有异议,她也总是小声咕哝着:

“反正那日子一样。”

妈妈临终的时候又提起了此事。那天黎明,当太阳把它橙黄色的第一缕辉光抹在窗楣上的时候,妈妈已艰难地爬起身来。(妈妈死在她出生的家,我的家乡是一个依畔在大青河边的美丽的小村。)妈妈喜欢透过那支起的农家木棱大窗子,向外巴望。她说,那是她的电视。忽然,她叫着我的乳名:

“小菖!小菖!快看!”

大院里,高高堆起的麦垛上,一只肥大的芦花大母鸡正带着一群毛球一样的小鸡在觅食。大鸡“咯咯”地叫着,像在说:“快吃啊,快吃啊,孩子们。”而它的背上,竟稳稳地立着一只小鸡,我不由地说:

“那是妈妈驮着我。”

妈妈笑了。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笑得是那样的生动。她笑着,又无力地摇摇头说:

“妈妈驮不动你啦,那是你驮着大飞(我的儿子)。”

我的心一下酸楚起来……

哦——我的妈妈,为我们吃尽了苦,受尽了累的妈妈。她生了十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四个。

记得,我还有一个干哥哥、干姐姐。那个干哥哥有肺病,妈妈用奶水养活了他,养大了他,我的一个亲哥哥却染病死去了。妈妈不但养大了我们,还照看大了我们的六个孩子。我知道她帮助过很多人。

妈妈对自己的生死早就淡然了。她说,人不能总活着。听了妈妈的话,我的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妈妈却忙安慰我:

“哎,别担心。说不定,今年我又沾上老人家的光了,我还要吃那碗寿面呢。其实,我倒不重要,到时,你们可别忘了为他老人家煮碗面啊。”

妈妈一生最敬佩的人就是毛主席。然而,那年,她终没活到他的生日,她没能熬过酷暑。假如那时,我有间大房子,假如那时我有钱买个空调,假如……可是一切都没有用了。1985年8月的第一天破晓,我一觉醒来,她已悄然睡去了,永远地睡去了。我也永远听不见她带着乡音唤我小名的声音了,我永远地没有了妈妈。那时,我从没有那么切腹痛心地感到生命原是那样无价!我不止一次地想,妈妈能够起死回生多好啊!

有一天,我忽然又有了一位妈妈。

那是在南大的课堂上。下课了,我一边掸着满身的粉笔末,一边收拾桌上的书啊,教案啊。忽然一个学生从讲桌的那面探过身子来,她探着下巴颏,撅着嘴,竟要亲我一下:

“我的女儿,我爱你。”

我对这突然的举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边忙说:

“啊,谢谢,谢谢。”

一边又下意识地向后躲闪。我当时只担心那张涂满口红的嘴,会在我这为人师表的脸上,留下个红圈,竟忘了礼貌,结果弄了个哄堂大笑。但从那儿,我有了个总把我叫成她女儿的妈妈,一个美国洋妈妈。

她68岁了,叫艾里·靖宇。她说,我关照她的神情像她的女儿(我总怕她听不懂,总是多关照她)。其实,说心里话,我真不愿接纳她,因为我的妈妈和她有多么不同啊。我仍叫她艾里。

课间,艾里正在吃橘子。她吃的方法很特别,嘴翘翘着,像张开的鸭子嘴。她用两个手指捏着一个橘子瓣,从上边送到嘴里。她一边津津有味地吃,一边分配着大家什么事,而我的那些学生兵们围着她,像她包开的橘子瓣。

我不禁想起我的妈妈,我们几个孩子也常这样围着她。我小时,家境并不富裕,妈妈整日为我们的吃穿操劳着。倘若能吃上顿韭菜大合子,哎呀!就别提多香了。妈妈在锅台旁忙上忙下。我记得,好像是在我们的小院里垒的土灶。我们几个馋猫,像大蒜瓣一样围着锅台,眼珠盯在锅里,转都没空儿转一下。我们看着那软软的面饼(白面、棒子面掺和的)怎样慢慢地鼓成了个大气包,吹着热气,一会儿又神奇地烙上了焦黄的夹。妈妈一边烙,一边和声细语地给我们说着笑话。什么天上从前怎样有十个太阳;地上怎么支着四个大柱子;兔子怎么笑成了三瓣子嘴;傻姑爷怎样把米倒进河里,又怎么说:

“蛆哇!蛆哇!上笊篱,我媳妇还要呢。”

我们就这样一边美美地听,一边美美地吃着,一边不断地问着:

“后来呢?”

“后来呢?”

后来,妈妈一个个地烙完了菜合子,我们也一个个吃了个肚子圆。而妈妈在剩下的菜汤里抓上把棒子面,摊上了菜糊糊,那就是她的饭。假如我们之中哪个馋猫,因为自己贪吃而不好意思了,从自己嘴里掏出口面饼送到她嘴边,她常是拿着我们的小手,在那面饼上舔上一口,然后说:

“好香,好香!好,我吃饱了,你吃吧。”

要不,就说:

“我不爱吃,你快吃吧。吃吧。”

我小时,最美的事就是一边吃点儿什么,一边听妈妈讲故事。至今我觉得妈妈是一个真正的教授。天文、地理、文学、历史,简直无所不知。

其实妈妈没有正式上过一天学。她说,还是朱毛闹革命时,识了几个字。我家是地靠白洋淀的老区。妈妈说,那时可热闹啦。剪辫子,放裹脚。晚上大闺女、小媳妇上识字班。妈妈一提起这段,她就神采十足。她把围裙卷卷当作腰带系在腰间,然后给我们背上一段:

“手拿小石板,

先写一个人,

再写一个田。

我们是站起来的人,

人字两脚踩着地,

人字头上顶着天!”

妈妈总嘱咐我们:

“毛主席叫咱们做人,你们可得争气啊!好好念书,成才成德。”

妈妈就是这样教我知识,教我做人。

艾里妈妈,她哪里会知道这些。听说,她的丈夫很有钱。美国人也大多只管自己。艾里跟我的学生们也总是说:

“你自己——请——”

是啊,你自己吃,叫大家看着。哦,那个“请”字,如果连上“吃饭”二字,从外国人嘴里说出,你切不可高兴太早,因为那不过只是请你一道去,而吃后,各自付款。不过那天,我真的冤枉了她。她在组织一次为孤儿院的义演募捐,而且那次我才知道,她和几个美国学生,几乎每星期都去孤儿院,帮助那里的阿姨照料孩子。哦,我的两个妈妈习惯不同,心却一样。而她交的一篇作业,真的叫我一下跨过了情感的壕沟,对她另眼相待了。她写她为什么学汉语:

“从飞机上,我看中国是蓝蒙蒙的大地,我的心激动了。这就是神秘又神奇的中国吗?我知道在这个大地上,一个伟大的人只在三年间(五〇—五三年)就神奇地消灭了世界的三大丑恶:性病,吸毒,赌博。一个伟大的人叫东亚病夫站立起来,叫女人成为站立起来的人。这是世界任何国家都没有做到的……我想看许多,我想看,也想做一个自己站立的女人……”

我当时并不知道,她说的要作自立的女人的意思。只觉得有人一提起女人,我的心就一下颤抖起来,因为妈妈最遗憾的事是老天叫她做了女人。

妈妈天性活泼,逢年过节还要唱上几段。我记得最清楚的一首歌是《小秃卖豆腐》。妈妈唱的时候还摸着头,一边表演,一边唱:

“小秃卖豆腐,

卖得不够本,

回家打媳妇。

媳妇说别怨我,

怨你给的多。”

妈妈总是高高兴兴地唱,唱完又叹气,唉!女人啊,苦啊!可是,妈妈好像一有机会就露出她快乐的天性。记得我小时,又有一次,不知怎么的,我妈和姑姑比赛起来爬树。妈妈和姑姑像猴子一样,手脚并用地在树上爬。我们一堆小萝卜头在树下,开心地蹦呀,叫呀。比赛完了,妈妈和姑姑坐在地上,个个捧着她们的脚“妈呀,爹呀”叫起来。原来,她们的脚趾都在小时裹脚裹折了。妈妈感憾万千:当女人作孽呀,七八岁扎耳朵眼,十来岁就得裹脚。好好的脚,都要裹折了。一裹脚就疼得鬼哭狼嚎。就是那样,还得干活。脚一沾地,就跟针扎一样疼。十六七岁又要叫你嫁人,也不知给你找个什么主儿。

妈告诉我,我的三姨非常漂亮。出嫁时,她却投井自杀了。我的大姨老实,嫁了一个终年关在柴房里的疯子。我的妈妈命好一点儿,嫁给了一无所有的爸爸。他却满脑子相信他算的终为和尚的命。于是我的哥哥、姐姐一个接一个地死:他从不叫看大夫。妈妈生弟弟时,给他起名叫“龟子”。她希望他活下来,长命百岁,然而如果不是我的大姐有了点知识,在他发烧快死的时候,偷着和我妈抱他去看大夫,他也不能活命。我还有一个哥哥,只是因为拉肚子就死掉了。还有一个哥哥,是叫日本鬼子烧死的。愚昧、贫穷、战乱、天荒,妈妈就是这样在旧中国的苦海中挣扎着。后来爸爸有了点钱来到天津,却又忘了妈妈。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凄凉的日子。妈妈不再给我们讲笑话,她做什么事也总是呆呆的。妈妈那双好看的黑亮的大眼睛,总是挂着濛濛的雨雾。从那,妈妈常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去看火车。我们,你挨着妈,我挨着妈,争上一阵,然后挤在妈身旁,坐在清冷的旷野里。

残阳把它血一样的余晖,抹在那冰冷的铁轨上。我现在仍然依稀记得,当时我望着那向远方延伸的铁轨,觉得它多像一把长剑啊。我们的日子怎么这样冰冷?妈妈却不许我们说爸爸的坏话。她告诉我们,那是一个有钱人教坏了他。妈妈常喃喃自语:

“天津要是早解放一年就好了。”

听妈说,我出生时头发就是卷卷的,我又从不爱洗脸梳头。妈妈叫我犟球子。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头发,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妈妈把我的头发剪得跟男孩一样。由于去了负担,我出门居然敢上街站一站。我记得有一个叫小崽的男孩,他爸爸当过汉奸。他家住的,是我们街上唯一很像样的小洋楼。他总欺负我弟弟。有一次,他把我弟弟推在一个不用的大磨盘上,磨盘是平放在地上的。弟弟头上摔了一个大血包。于是我冲出门,就跟那个叫小崽的男孩揪在一块,扭在一块,大打了一场。

又有一次,我竟把教爸爸变坏的那个坏蛋,一拳打翻在地上。只可惜那只是一场梦。当我醒来却发现身边没有了妈妈。如果不是姐姐脑子快,妈妈真的就离开了我们。我们那时才一下明白,妈妈为什么总去看火车。我们几个孩子哭着,叫着,从铁道边拉回了我们的妈妈。当时,我害怕得觉得天都要掉下来,直至现在,我都不能忘记那时的感觉。我浑身颤颤地抖着,心里一揪一揪地痛。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痛苦。从那次,许久,我们孩子们总是左一个,右一个地拉着妈,扯着妈。可是我大了,才知道,真正救了妈妈的,并不是我们……

我想,艾里是决不会知道,在这块蓝蒙蒙的大地上,有过的这些苦难,然而我又错了。

一次,话题课,身材高高的艾里一抬手在黑板上头,歪歪扭扭地写上一行字:“我看到的旧中国”。我的心怦然一动。原来艾里的第一个丈夫是军医,就住营口道兵营(大概是现在的天津一中旧址)。

那天,我像看无声电影。艾里慢慢地说,而我的眼前是满目疮痍的旧中国。

那时,到处是破旧的泥土屋、岗楼、铁丝网。街头小巷饿殍遍地,吸大烟而死的人,整日整夜地都在用排子车往外拉。寒路上,醉鬼、妓女、乞丐、伤兵到处可见。酒楼饭店,绿灯迷影下,阔人却在醉生梦死。艾里说的和我妈妈说的一样。

中国啊,苦难啊,我又想起了我妈妈告诉我的事。

1940年我的家乡沦陷,日本鬼子的屠刀直指老区。妈妈的家因舅舅是共产党,而叫鬼子一把火烧光了。我的姥姥惊吓而死。舅舅在大青河桥头险些被抓,跳水逃走了。

不久我又一个哥染了霍乱,叫鬼子活活烧死。妈妈说她是在人间地狱里,但妈妈毕竟活下来了。后来(1944年)她居然敢于帮舅舅运枪,(那是后来,一个乡亲告诉我的)就在金钢桥下,一个夹层小木船,上面坐着抱着我和姐姐的妈妈(我那时还不到1岁),下面就是舅舅给队伍上买的枪。

妈妈后来说,她并不知道共产党是谁,也不知道舅舅是共产党。当时也不知她坐的船底有枪,她只知她的弟弟在帮穷乡亲。她见的八路也不像现在的电视留着大背头,系大皮带。他们穿的和老百姓一样,都是破衣烂衫,冬天露着棉花套子;夏天露着肉。他们都是些不论吃喝,不怕苦累,像舅舅说的,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人。

那时我还不记事,但后来,刚解放,我见过解放军的队伍。我不记得他们穿什么,大概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他们的脚。我个小。那大多都是赤脚,也有鞋,但都是什么样的鞋呀!草编的、布条编的。都是破的、烂的、沾着泥巴。还有一双双缠着带血的布条的赤脚。就是那一双双赤脚,迈着大步从我眼前走过。至今仍能想起那一双双赤脚的样子来。后来我才知道,正是这些人出生入死,踏冰踩雪地换来了百姓的解放,也给了妈妈新生。

说心里话,一想起这些,我就恨那些洋人,无论是东边的,还是西边的。但艾里叫我扔掉了这个偏见。原来,艾里的丈夫是那些要发战争横财的政客强令招派来的。他来了,也再没有回去,他染了伤寒死在兵营。艾里第一次来中国是为接运丈夫的骨灰回国而来的。

艾里的声音哽咽了,她只说了一句:

“我痛恨战争……”

就没有再讲下去。我只感到我的心,像被人扭着一样阵阵作痛。艾里平日爱说爱笑,我却从未想到她也有如此的苦难。然而,那天她并没有说尽她心中的一切。

艾里要回国了,我去看她。房间里大包小包到处都是。艾里给我扒了一块地方坐下,便立刻给我打包拿出照片来看。照相,看照片是美国人的一大乐趣。我真的从没有过那么多照片,足足一提箱,还有幻灯片。

那些照片都是在中国拍的。有一大部分都是孩子、女人、家庭。有一家围桌吃饺子的,有丈夫帮妻子背书的,有夫妻一起驮着孩子的,有男人下厨做饭的。艾里兴致勃勃告诉我,回国她要搞一个规模宏大的摄影展览,介绍中国的女人,中国的家……我不由得问起了她的家,她的丈夫。谁知她那欢快的蓝眼睛一下熄灭了火花。她只告诉我,她现在的丈夫给她许多钱,却不给她时间。我明白了。艾里反问我,西方世界为什么狗多,首饰多,化妆品多?艾里神秘地告诉我,有那么一些男人,送给女人的项圈,不过就是用来套住女人的缩小了的锁链。在男人为权的世界上,耗资千万的化妆品是为了涂抹女人的外表,而谁想到,她们最需要的是要充实她们魂灵。

我感到窒息,因为我手上的几张照片,就是些大款搂搂抱抱的小蜜们。她们个个都珠光宝气。我不知道,她们知不知道自己的可悲。但,她们都是中国人。

鲁迅曾总结说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是大摆的人肉宴席。其实,那宴席绝不只是在中国,因为那宴席上,何尝没有妈妈和艾里的心和血。我忽然觉得,这宴席今天似乎又支起了一角,而首先被吃的仍是女人,特别是那些年轻的,漂亮的,也有那些不怎么年轻,不怎么漂亮的……因为有一次我和学生在上海雅安饭店,我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一桌大款怎样唱着、嚼着,又怎样用最污秽的语言,炫耀他们夜里,怎样花五百元地尽兴,而回家却又怎样地欺骗他们的糟糠之妻……

我要下了那几张照片,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厌恶。聪明的艾里立刻明白了我。她忙告诉我,她来中国,就是为了做一个自立的艾里,她办展览也告诉那些女人不要做花瓶。接着艾里一口气向我说了几个“中国”:

“中国不要进口美国的罪恶;中国的女人不要忘了自立:中国不要忘了毛泽东……”

“是啊!不要忘了毛泽东……”

妈妈一生最得意的事,就是解放了,她当了基层人民代表。我记得,那天街上特别热闹,到处张灯结彩。我和姐姐也在家里,用竹坯子扎五星红灯笼。妈妈回来了,她胸前戴着人民代表的红条,她那高兴劲是我那时从没看过的。是啊,就如妈妈说的,从前谁把女人当成人看呀!

没想到,艾里也是那样要做自立的人。

那天,我终于像女儿一样拥抱了艾里。艾里回国了,她留下了希望。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妈妈,她一生最崇敬的就是毛泽东主席。因为是他,才使妈妈从那苦海中得以解放,是他在妈妈绝望之中,找到了她活命的光。是他造就了一个叫女人扬眉吐气的时代;一个叫中国人站起来的时代。

妈妈永远离开了我,她静静地睡在了大青河边。妈妈的走,没有任何仪式,只有天下的一场细雨,地下黑压压的一片送她上路的乡亲。他们说着妈妈有那么多的好处;说着妈妈怎样的命苦;说着妈妈怎么样的要强;怎么样在那苦日子里,挣扎着去做一个自尊自立的人。

妈妈走了,炕头上放着一本中药书,一个年历,上面写着她儿孙们的生日。一本毛主席诗词,一副老花镜,还有她抄的主席诗词的诗句。那字个个都有核桃大。妈妈活着时,总遗憾笔画写不直,字写不小。妈妈走了,妈妈一直说,没给我们留下什么,然而妈妈给我留下了最可宝贵的做人的追求;她用她的生命告诉了我,人应该怎样活着。

妈妈,我想念您!我真希望人能有在天之灵,因为我一定按您的期望煮上那碗寿面,为了您——我受尽了苦难的妈妈,也为他老人家——毛泽东的伟大的生。

1993年12月23日于南开园北村

为了不能忘却的追求

歌德米勒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上课却总要坐在第一排,恰巧我班上的日本留学生多,女生尤其多,于是,他简直像座“珠穆朗玛峰”。不过“珠穆朗玛峰”有时也忽然地消失一下,那便是他脱口回答我问题时,声音之大不但使我为之一惊,连他自己也吓得忍不住地捂上嘴。那“珠穆朗玛峰”也迅速消失在他同座的身后。我常常一惊之后便忍不住地笑起来,“珠穆朗玛峰”也常常是一直等到看见我的微笑,这才重新又耸立起来。接着便忙着向我表示歉意:“对不起,老师,对不起……”接着班上便爆出一阵笑声。为此,我们上课,只要歌德米勒一来,就热闹非凡。可是有一天,我竟然忘记了微笑,我们班上也没热闹……

那天上课,我忘了,怎么一下说到去北京的话题。我只记得,我大概是讲到“正在灯火阑珊处”,忽然,米勒大声地说:

“不对!我不愿意去北京啦——”我立刻一惊。

这回不仅因为他声音之大,还因为他讲的是我自打教外国留学生,就从没听过的内容。我于是用手势叫“珠穆朗玛峰”起来。可话没出口,教室里又来了一句:

“我也不愿意去北京啦——”那声音是从最后一排座上满安亚那里发出的,这就更让我吃惊了。

哦,忘记了介绍,满安亚和歌德米勒都是联邦德国来华留学的,但俩人却没有一点共同之处:满安亚,女生,在欧洲学生中少有的文静。不打弯的黄头发剪得齐齐的,短短的。每天来上课,她似乎都刚洗过澡,那头发规规矩矩贴在脑袋上,像一只落汤的小母鸡。她个子最小,却总要坐在最后一排,说话也决不像米勒总是脱口而出。听她说话,你一定得耐心又耐心。她开口之前,一定先要小声咕哝一阵,不时还要加之以手势:“放前边?NO,放后边……”总之要编排一下她的句子。说实在的,把那些方块字排列成合适的句子,对于来中国刚半年多的满安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我还是有些等不及,因为要是满安亚说她不愿去北京啦,那实在叫我难以相信。

记得,第一次见到满安亚,她就着急地问我:“老师,北京在哪?我喜欢去。”这个第一次到中国的学生,无论遇到什么,她都觉得新鲜得要命,嘴里不断地“啊!啊!”的。而那身子也总是挺得直直的,脖子也伸得长长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黄雀。她什么都惊奇,什么都想看。果然没几天,上课,她急三火四地冲进教室,站在我的讲桌前竟忘了向我问好,而且也没先咕哝一阵,而是冲口告诉我:

“知道吗?老师,我去北京啦!在星期六。啊,不对,不对,放前边。星期六,我去北京啦。星期六,我去长城啦!我看见了太阳升起来啦!”难怪,我的学生满脸朝霞。

那天,不大爱讲话的满安亚跟我讲了许多话。我不但知道了她和她伙伴们一行九人去了北京,爬上了长城,而且还知道了他们还在长城上睡了一夜。要知道,那正是隆冬腊月!我问满安亚冷不冷,她立刻双手抱起肩头使劲地抖着,那样子更像落汤的小鸡了。她汉英兼用地说:

“冷,冷,太冷,太冷,but(可是)我还要去,wonderful!(神妙)great course!(伟业)!”

那天,我的学生不仅叫我感受着自豪,而且也叫我强烈地感受着,中华民族子孙后代的肩上是沉甸甸的。几千年前,我的祖先们用他们的双手缔造了对世界人民有如此吸引力的奇迹。几千年之后的我们又将怎样在这祖国的大地增添她的魅力了?……

哦——这一切似乎还都在眼前,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叫我们的满安亚变化如此之大呢?

“你知道,我去北京,一下火车就有人跟着我。在德国,晚上有;在中国,白天就有,我怕死了……”我的学生终于排列好了她的句子。

一边比划,一边一句一句地跟我说。慢慢我终于听明白了,我原以为跟在满安亚后面的人是流氓、阿飞,其实是一些找外国人强换外汇的小贩子。满安亚告诉我,他们穿着西装却又脏得要叫人吐。他们死跟着人,就差掏人家的口袋了。满安亚此刻讲起这些仍是满险惊诧,这越发叫我感到难堪。我知道那些人的样子,那些烫着卷发又污秽不堪的脸,我几乎天天饱览。只要上街……说实在的,听我的外国学生说这些,我真难以一下说清我的感受,有时真叫你啼笑皆非。满安亚汉英兼用地告诉我,她去北京的另一件事。

那是她和她一个长得很壮的女友从火车站去天坛公园。为了可以“慢慢地多多地看大街”,她们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双方说好价格,到天坛公园由乘客付30元。

“很久,很久,左边拐,右边拐,到了公园。”可是车夫要60元。女乘客们大吃一惊问:“为什么?”

车夫指着满安亚长得很壮的女友说:

“你太胖了。”唉,这个可气的车夫,真又太可怜了。他一定没上过什么学。如果他知道外国女人最忌讳的就是那个“胖”字,而扯点什么别的,或许还能多捞几元,可是这倒霉的车夫又在那最刺耳的“胖”字前加了个“太”字。于是,我们这位能说满口流利汉语的车夫,竟叫一位不怎么会说汉语的来华留学生问得张口结舌。她一字一句地问:

“我是太胖了。可是,是在你的车上长胖的吗?”满安亚对我的叙述整个都磕磕碰碰的,唯独她女友的这句话却是出乎寻常的流畅、有力。

我没有想到米勒倒是个颇有心计的学生。他去北京也遇到外汇贩子的包围,歌德米勒竟请了一位外汇贩子和他一起到了咖啡厅,于是他们进行了这样的一段谈话:

米勒问:“你们这么胆大,不怕穿绿衣服的人抓你们吗?”

小贩答:“抓,那风头下来,你就躲一躲,风头过去你就干你的,至于那‘绿皮’,我们都给他抽头了。”

米勒问:“什么是‘抽头’?”

小贩答:“好比我赚10张‘大团结’,那至少得给那小子3张。”

我听完了,没有说话,我无话可说。歌德米勒又给我讲了另外一件事:那是在北京的一个公园,1988年隆冬的一天,太阳无私地把他的温暖洒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晶莹如镜的湖面似乎也春心苏动,在暖融融落日的余晖中,闪着玫瑰色的光辉。也许那辉光太诱人了,竟使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忘记了,那冰下还藏着灭顶之灾。她兴高采烈地踏上了镜面。冰冷无情的镜竟然撕破了脸,戛然将那女孩陷入冰水之中,女孩立即伸出胳膊拼命呼喊。

湖边有男女情侣、游人玩客,但他们都没有听见,也都没有看见。然而,远在湖边一百多米远的歌德米勒和他的女友卡佳听见了,也看见了。于是在中国的大地上,一个外国青年飞身扑向湖边,俯身趴在冰面上,一段一段接近女孩并把她拉出冰洞。在湖岸边,米勒和他的女友寻找着女孩的父母,他们不在。原来女孩就住在附近,她背着父母偷着跑这儿来尽兴的。米勒又开始寻找“雷锋”;他拉住一个男人,那男人摇摇头,他又拉住一个女人,那女人也摇摇头;他拉住一个解放军,那解放军甚至没有表情地悄然离去了,倒是女孩的几个小伙伴拥拥抱抱地将她送走了。

“雷锋在哪里呢?”

我看见了米勒在讲起这些时,那双淡蓝的眼睛里隐藏的失望,而那微蕴的失望,却像尖利的齿轮啮咬着我的心。

“老师,你知道,马克思在德国,可是有许多德国人却不相信他,他说得太美好了。我在小的时候,姥姥就告诉我,有一个神秘的国家叫中国,中国相信马克思。马克思把那里的人变成高尚的人,他们都办好事,都叫雷锋。”

“老师,我从小就想来中国看看,现在我终于来了……”

那天,我的脸色一定不好,后来我在一个学生练习使用关联词的作业上,看到这样的句子:“老师的脸色,首先红了,接着青了,最后白了。”是啊,我的脑海也一片苍白,我许久许久竟不知如何去思想,从哪去思索。

许久,我的耳边只响着一个声音,雷锋在哪里?

有的人说:“雷锋出国了”。“不”,我说:“就在我的身边。”

我清楚地记得:1987年3月13日,南开大学有马克·克鲁格,迪朗·达斯等8位外国留学生,在天津中心血站,将他们每人400CC的血,无偿地输入中国血站的蓄血瓶。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前一年已经无偿地献过一次了。而且为了在中国献血,他们还进行了好一番的斗争。因为校领导为照顾他们,而不叫他们参加中国学生的献血。他们多次找领导:“为什么不可以?世界的血都是红的……”是的,他们八个人,来自加拿大、美国、法国、瑞士、日本。我亲眼看见了,钱,在这里是苍白的,友谊却是赤红的。

还有一个人,他叫爱德华。我和他相识还颇有些戏剧性。

那也是1988年盛夏的一个午后时分。素来不大仔细的我,走路也不大仔细,结果差点和一个正在跑步的人撞在一起。抬头看,我又差点笑出声来。此人又高又壮,特别是他那个隆起的肚子实在像猪八戒。他只穿着运动短裤,赤裸着上身。骄阳烈日下,他早已油汗淋淋了。原来他是美国的明尼苏达暑期汉语班的学生,是3个男孩的爸爸。他每天都是在最热的时候到烈日下长跑,而且他每次到餐厅吃饭,都是最后离开餐桌。他帮助服务员收拾餐具,摆放桌椅,清扫餐厅。小服务员叫他“老外雷锋”。在那雷锋变得并不多的年月里,“老外雷锋”一下吸引了我,但他不是我班的学生,我只好等到出外旅游。

去北京的路途上,他一上车就坐在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我也立即挨他坐下。可是整个的旅程,他除去和我礼貌的答话外,他那门扇一样的身体都始终对着窗外。大概,他为看清什么,他还常常把脑门贴在窗上。由于车的颠簸,于是他的头也不断“咚——”碰到玻璃窗上。“咚”的一下以后,他慌忙把头缩回来,对着玻璃窗小声咕哝句“对不起”。过一会儿,他又把头凑到窗子上,于是就又“咚”一下,又“对不起”一下。结果,不算短的旅途,我什么也没问成。我知道,他此刻想知道的“为什么”决不比我少。

在颐和园的长廊,我还想问他,可是他的头又开始冲上。颐和园长廊上精美多彩的画卷,不但使他不断地惊叹,而且不断地向我发问。结果,他又不断地和对面来人相撞,又不断地“对不起”,我又什么也没问成。不过,我理解他。每次出来旅游,我都像一个如展家珍的孩童,看到别人的惊讶,听到别人的赞美,我的心便像饱饮了一杯枣花的蜂蜜。可是回到旅馆,那杯蜜很快变成了一杯苦涩的咖啡。(他真的给我泡了一杯咖啡。)

原来爱德华是美国一家制作电话公司的雇员。广州还有这家公司的分公司。我们自然谈起了他对中国的看法。

爱德华:“开始,和中国人做买卖,美国人都怕中国人。”

我(立即来了兴头,忙问):“为什么?”

爱德华:“美朝战争之后,美国人都说,中国的小米加步枪厉害,炒面加步枪更厉害。”

我:“美朝战争?哦,就是中国的抗美援朝战争,正是五十年代的时候。”

爱德华(方脸上忽然有一抹不好意思的笑意):“我小时还以为,‘小米,炒面’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呢。”

我开心地笑了,没说话。

爱德华(一脸遗憾):“可是……(他瞅着我)可是后来,一谈买卖,我们就不怕了。中国人只爱算小账,不爱算大账。”爱德华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大方块和小方块。我明白那小账就是彩电,照相机什么的,我的脸在发烧。

爱德华(看了我一下):“对不起。日本人厉害,我知道有个日本人不知跟什么人谈判受了骗,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就跳海自杀了……”

是啊,我们有些人只看到了人家国家的富有,他们又何尝知道,那富强是拼出来的。不少日本学生告诉我,他们许多公司的职员工作是从早七点到晚上十一点。如发现渎职或受贿便立即除名。西德学生说,他们是一周五天,每天八小时工作,但不能喝茶,不能打毛衣。一列列车只有一个列车员,不像中国一节列车就两个,一个柜台后三四个售货员打打闹闹,不理睬你。最后爱德华看我不高兴,大概为了安慰我,又给美国画了一曲线。他说,中国不要学美国,那里只为了钱。

那天晚上,不知因为爱德华的咖啡,还是他的话,我久久不能成眠。爱德华把他对中国人的看法形象地画了个2/3的w字母。看着那残缺的字母我的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我多么希望爱德华把那个w字母写完。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一个学生,他临回国的时候,给我画过一个完整的w字母。

别人把他指给我看时,他正在一块草坪上打太极拳。大概他太注意他手的姿势了,忘了他的脚,总是外八字。那样子使人一看就想起了卓别林。

这个长得颇为风趣的鬈发青年是加拿大留学生——马克·克鲁格。他一双温和棕色的眼睛,总闪着一种好像是极为兴奋的光亮。那眼睛似乎总在向你问着什么。或许因为他来自白求恩的家乡吧,他来华两年,为中国无偿献血800CC,他的心里有那么多爱。

一次,正上课,他忽然离座跳出窗外。他生气地拦住一个正在举枪打鸟的人说:

“NO,为什么?它是漂亮,他也是生命。”

一次,他在少林寺参观,他摸着残损的墙壁对我十分心疼地说:

“老师应该告诉他们,应该做特别的保护,它给世界人民漂亮。”

1989年,他在华的学业结束了,他向我告别并特意邀我去他的房间(他答应过我,一定找时间告诉我他为什么来中国)。然而那天的长谈一开始就叫我感到意外。

早8:30,我如约“笃、笃”敲门。里面分明是克鲁格的声音,分明有几分愠怒:“我不是美国人!”我不得不报姓名了。只听见里面“叽里咣当”地撞倒了什么,门忽地拉开了,克鲁格一脸歉意地请我进了屋。原来,他以为又是那个找他换美元的人。克鲁格告诉我,那个人两天来了三次,而且是不要脸地要换。克鲁格一脸困惑地问我,为什么这两年中国人像坐了滑梯一样。我们不知怎么又拾起了1987年我们一起去西安的话题。

那次,在西安,日本留学生上田文汇的高级照相机丢了,当夜三点,人民大厦工作人员把照相机完璧归还。今年,他又去了西安。他的好友上汽车还背着照相机,下汽车就光剩下一条皮带儿了。克鲁格棕色眼睛里藏着一种忧愁,但是他还是真诚地对我说:

“当然,我觉得在中国的这两年是我生活中最有意思,也是最有意义的两年。我还要在中国寻找。”

第一次交谈时,他就告诉我,他要到中国寻找,但寻找什么,为什么来中国,初知汉语的他无法向我表述清楚,少知英语的我又无法听清楚。也是从那天我们开始了长达一年的互相帮助课。

现在,他要走了,他忽然站起身来,凑到我面前小声请求道:

“老师,最后再教我一句汉语。”

“干什么这么神秘?”我莫名其妙。

“用汉语怎么骂人?”

克鲁洛一本正经问完了,又赶紧向我解释当然不是骂中国。我告诉了他鲁迅说的“国骂”。他立刻愤愤地骂:

“他妈的,德国佬(他在德国的老板)他是最坏的老师。他教中国人也只要钱,不要心。”

那一天,他真的走了,不是回加拿大,而是去丹麦。临行时他送给了我一本佛学的书。他说,他是在中国的佛学里找到了他一直要寻找的……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只感到周身的寒凉。我没有很快看那书,那是因为我知道我的妈妈年轻时信佛,然而没有新中国,她将一生苦难。

去年春,我终于有机会拜谒孙中山先生的墓地——中山陵。那天,铅灰的天空洒着濛濛细雨。天和人们一样为这位伟人的谢世有着许多的泪。

依山而筑的阶梯,高高的,长长的,像先生生前攀登的人生的阶梯。当我最终来到领袖亲手书写的“天下为公”的巨幅门楣之下,我的心一下涌进了倒海翻江的巨澜。我如同看到一个包容天下的博大的胸怀,一个把一切都奉献给人民的高大身躯。我不是因为他的名字,而是因为他亲笔、又亲身以生命书写的这人生崇高的美德而感到他光照日月,气震长空。他一生百折不回、殒身不恤,难道不正是为了打碎锁在中国这被人称为东亚病夫身上的枷锁,拓开天下人唯私的心田,去唤起民众求得天下人肉体和精神的彻底解放么?

那天,由于公务在身,非常遗憾,我没能去雨花台。但我还是设法买了一些雨花石,沉沉地压在自己的肩上,似乎觉得有无数生命的泉注入我的心头,似乎觉得股股热血在我心头奔流。我似乎觉得自己也站进了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的步伐之中,站进了那些不谋私利,不怕困难,不怕牺牲,唯一为着民族与社会的解放,而英勇奋斗者的行列之中。许久了我没有这样觉得腰板直直的,迈出的脚步也格外的高远。心里只是略略地遗憾,那些总是跟我一起苦苦思索的学生没在身边。

因为出差在外,反而有了时间。晚上,我终于打开了克鲁格给我的书。橘黄的灯光下,那由方块汉字排起的行列,把我带到既古老又遥远的印度。我第一次知道佛的原意竟是“大彻大悟”。原来佛祖释迦牟尼也并非是神。他原是古印度约公元前6世纪迦比罗卫田的王子,叫悉达多。他因不满婆罗门教的种姓制度而决意舍弃王位、美妻、娇子。为求得平等,普渡众生,超脱苦恼,而出家苦苦求索修行,最后终于成佛。

第二天,站在玉佛寺的大堂庙下,面对高高端坐的释迦牟尼像,我竟禁不住向他深深施了一礼。不是向那历代王权给他的金身玉体,而是向那个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为众生谋求“普渡”的高尚魂灵。那一天,我和学生的许多疑问和思索终于连成了线,许多事又清晰地回到我的心头:

我忽然想起,有一次上报刊新闻课。当我的学生从报纸上读到“开展‘学雷锋活动日’活动”、“再次推向新高潮”、什么“纷纷走上街头,开展爱民服务活动”。我的学生立即来了许多问题:

“学雷锋为什么不是每天?”

“学雷锋为什么还有低潮?”

“学雷锋为什么要到大街上,不在商店里,邮局里?”

他们还为我表演在大街上的人怎样满面春风,在商店里的人却怎样横眉冷对。我终于明白了克鲁格所要寻找的是什么了。我也终于明白了,歌德米勒和许多外国留学生,他们为什么非要来中国。他们不是为找“什么日”,找“什么活动”,而是那永久、崇高的美。

我不得不又想起,那个曾使鲁迅先生仰视,而今又变得不幸的车夫。当我们久久关闭的国门,一朝大开。他的头一定像一个伸长脖颈的鸭,“嘻——我们整天为解放全人类苦斗。看人家,可是洋房早住上了,汽车早开上了。我们呢,还是煤球加大白菜!”于是他便只要钱了。我的这些来自富裕“天堂”之国的学生们在用他们的心灵提醒我们:泼掉盆中的脏水,难道连婴儿也一起抛掉吗?我忽然想起捷克斯洛伐克的民族英雄尤利乌斯·伏契克的一句名言,“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要警惕啊!”

那是他在法西斯的绞刑架下发出的呼喊!

1991年2月1日于南开园北村

寻找毛泽东

芦安梅是美国著名高等学府哈佛大学的高才生。她确实和一般的美国留学生不一样,那样子绝不像个大学生。如果不是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她倒真有些像找不着妈妈的小姑娘。说话小声小气,走路也好像怕踩死蚂蚁。她爱穿一件苹果绿的连衣裙。棕黄的短发,白白嫩嫩的圆脸上,一双深陷的大眼睛躲在一副大眼镜的后面。眼镜大得占去半个脸,学问大呗。长睫毛一眨一眨的,似乎她总要问什么,又似乎总在想什么。每次上课,她的身子坐得直直的,大睁的一双眼睛也总是包裹着你,静静地又从不提问,然而她的作业交的却是最多的,也最主动。

一次外出旅行,她又交作业来了。“笃,笃”这是她的敲门声。一向生活简单的我,拖鞋竟一时找不到了。听是学生,又不好光着脚去开门。好在门没锁,我便叫她进来。门,怯生生地开了缝,接着伸进一个圆圆的头。她的棕黄的头发短短的,都贴在头上。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呃——”忽然打了一个嗝。她忙说了声“对不起”,那圆圆的头便立即消失了。我又说,进来,门又细细地开了一个小缝,接着又伸进一个圆圆的头,可是还没开口,“呃”,又打了一个嗝。于是她又忙说:“对不起。”便又立即消失了。

我开了门,芦安梅一手拿着作业,一手捂着嘴,正翻着眼睛站在门口打嗝。

“对不起。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说吧,别着急。”

“中国是有个习惯吗?早晨吃两颗鸡蛋,中午吃两颗鸡蛋,‘呃’对不起,又吃鱼、又吃肉……晚上又吃鸡蛋,又吃鱼,又吃……‘呃’对不起。”

我止不住地笑出了声。可怜的小姑娘,太老实了。她吃饭一定像完成我的作业一样,把分到她眼前的菜,都塞进了自己的肚子(高级餐厅由服务员一道一道为客人分菜)。我忙请她进屋,给了她一杯水,她这才把那些要冲出来的嗝儿们镇压下去。她透口气忙说:“这饭是太大的浪费。餐厅里的桌子上,还有许多菜。老师,来中国前,我看画报,我看见毛泽东穿打补丁裤子讲话的照片。我读一本书知道毛泽东是神奇的人。他用小米、步枪,还有一本书把中国人变成最有力量的人。中国人勇敢、勤劳、神秘。我要来中国看。现在我看见,中国人喜欢吃饭,吃饭。我到邮局、商店、什么什么的,那里的人都懒惰,他们是老大爷(大爷)。毛泽东的神奇在哪里?”

芦安梅是高年级学生,讲汉语较通顺。不过那天,使我对她重看一眼的原因,不是她的语句,而是话的内容叫我意想不到。只可惜,当时只进三门(家门、校门、菜店门)的我,还不能全弄明白她的感受。然而事隔不久,一个日本学生的文章又一次叫我感到意想不到。

一天,草田雄介送来一篇文章,我打开一看,那题目竟如一个重锤重重击打在我的心上:《寻找毛泽东》。文章这样写道:

“……我对关于中国革命史和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很感兴趣。从鸦片战争以来的仅仅一百年之间,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变成了独立的人民共和国。而且,这个国家是由中国人民自己努力而奋斗建设的。”

“两年以前,我去延安旅游了,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革命圣地。我到革命根据地的遗址去参观,看了革命资料馆,毛主席、周恩来等革命领导人旧居,鲁迅艺术学院遗址等。那些遗址让我激动得很,那个震惊世界的大革命,原来是住在这么简陋的窑洞里的人领导的!”

“不过,我发现参观那些地方的中国人不多。延安市内,最热闹的地方是自由市场。在市场里,个体户的人很热闹地做生意,有的人卖日本式的流行西服。在饭店里,我跟一个延安人说话。我说:‘延安是驰名世界的革命圣地啊!’听我说完他苦笑了。我感到非常意外……”

文章除去题目之外,没有一个“找”字,然后我似乎看见了,他在寻找……

车轮载着我和我的学生,我们一起在中国的大地上寻找。

一次,我们去看自尊为“圣神皇帝”的武则天的墓。为了显示皇权的威势,她的墓依山而建。墓包高高筑在山顶上和山浑为一体,这也倒能显示她一生与男人争雄天下的气势。通向墓地的大道就是平缓向上的山坡。我的那些吵吵闹闹,叽叽喳喳的学生看道旁的小卖,倒比看武则天更有兴趣。

我一转眼,没留神便丢了一群。忙东张西望,向上看,道旁挤着一堆人。我在下边只看见一堆脚丫子,一堆屁股,头都扎在一处。我忙赶过去一看,果然是我的学生们,他们正抢着买用各色碎布缝制的小工艺品。日本人买东西一定要还价。一路之上,他们说的最好的汉语是:“便宜点!便宜点!”这次却没有说。买着的,皆大欢喜。他们买来拿给我看。那不过是用彩布缝的针线包,做工也不精细。当我打开,那包里却别着毛主席纪念章……我问,为什么?他们说:

“他是伟大的人!他使中国伟大。”

我站在武则天高大的墓碑下,思绪万千。那是一座无字碑。那含义我想,或许说她功德无量,或许无话可说。那碑是封建时期男人们立的,足见他们的滑头。但武则天终还有一碑,当然那是因为皇权,而不是因为她是女人。中国这样代表皇权的碑太多了。但有的人,活的时候就不叫为自己立碑,然而他的丰碑却在人们心中永存。这倒使我想起一个人来。

她叫“六楼妈妈”,姓王。是留学生宿舍的勤杂工。认识她,是由于她那辛劳的身影总在感动我。每次去谊园总见她在那忙碌:或擦玻璃,或清扫楼道。她干活总不抬头,偶尔直起身来向后撩一下滑落到眼上的头发。无论冬、夏,鼻子上总是渗着细细的汗珠。她有五十多岁了,岁月的刻刀在那张脸上留下许多皱纹。她的嘴唇厚厚,那使她更显出一种憨直,也使人觉得她好像在生气。也许为此,我心中有许多敬意,只是没上前拉话。

一天,我和芦安梅出谊园正和她走了个对面。小姑娘竟甜甜地叫了她一声“六楼妈妈”,而那张似乎有些不高兴的脸一下绽出了笑容,那笑容极为生动,以致使我久久惊异,久久难忘。于是,我从学生那问到了许多关于她的事,也听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词:他们说她是“很长的中国人”、“雷锋的老大娘”、“毛泽东的worker(工人)”。而我们真正的友谊是始于我给一个日本留学生补课。

这个18岁的男学生大概在日本就叫他的父母操碎了心。爹妈怕他学坏,把他送到了中国,而且亲自哭哭啼啼,来教研室求得特殊的关照。于是,我被派去给他上辅导课。

课由8:00推到9:00,现在又改为10:00.然而,他仍堂堂迟到。一次,我决定去敲他的门。

“笃、笃”,里面没有声音。“笃、笃”,里面似乎是鼾声……我正无可奈何,六楼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早拿着一大串钥匙站在我身后,嘴里咕哝着:“我替你教训教训他。”她三下五除二就开了门。于是我在门外听到了如下的教训:

“好哇,什么什么木,(她大概叫不出那个难叫的名字)你还不起?你又灌了多少黄汤子?人家老si(师)来请你上课了。你爹妈打日本把你送来,就是叫你睡大觉的吗?你对得起谁?你要再这样,你可盯着点,我非给你爹妈挂电话……”这场教训实在是威力无穷。门立刻开了,伸出一个蓬乱的头,鸡啄米一样向我说着:“对不起”,而且他再也没迟到。期末我表扬了他。我的学生倒不贪功,他瓮声瓮气地说:

“哪里,这是太大的没办法,她有钥匙。每次,她都早半小时就来开我的门。”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而我们真的成了莫逆之交,还是因为她有一次生气。

下课晚了,急着回家,正和她撞了个满怀。她正在和一个学生生气:

“哼,我这么大岁数,你当我是你的老妈子呢!我侍候你,那是因为你来我们国家上xiɑo(学)。你给我几个小钱,我就侍候你啦。你当你在你们国家呢!”见了我,她的眼圈立刻红了。

事情原来是这样:一个学生要买可乐,求她带来。好话之后,递过一张十元大票。我知道,“六楼妈妈”从来都是乐于帮助他们的。但当六楼妈妈要出门了,那学生却说:

“剩的零头给你吧。你要是喜欢,你就天天给我买两罐儿,送到屋来。侍候侍候我。”

“你猜怎么着?”六楼妈妈余气未消:“我把那钱往他桌上一摔,告诉他:‘你要找老妈子,就请你回国,我们中国看不起你这几个臭钱!’说完我‘啪’地关门就出来了。”

“痛快!”我许久没有这样觉得出气舒坦了,我也许久没有见这样“须得我仰视才见”的人了。我也实在是遗憾,我的另一个学生歌德米勒没有在我的身边。他曾是那样苦苦地寻找雷锋,其实雷锋就在我们身边。

我们俩都不会喝酒,但那天我们相约,有了空儿我俩一定喝它个一醉方休。从那以后,一有时间,我们就凑到一处。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我们一边说着油盐酱醋,家长里短:怎么把工资分成30份儿,为了不到最后几天数毛票。怎么去买大堆儿的处理菜,到什么地方去给儿子买双结实的鞋,而又不至于花去工资的一半。有时她也长长叹口气说:

“谁要说今儿的,那简直就是没有良心。可又总觉得吃嘛都不是味,气也总不顺当。你说咱那时吃嘛?不就是棒子面窝头,咸菜疙瘩吗?嗬,可香着呢。你知道吗?”她忽然一脸神秘起来:

“听说人家毛主席那么大角儿,困难时,肉也不吃。周恩来在家也穿补丁衣服……现在可好,我退休的那个厂,头儿也三天两头作报告。嘴上说得红花火绿,还是什么作思想工作的先进分子,手上可什么便宜都捞。这不,27万给自己买了套房,还强行在职代会上通过。第二天,可好,厂里的大门闩都叫人偷了。大头大捞,小头小捞,不是头的,就偷。唉,‘多劳多得’,成了‘多捞多得’。”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执拗地望着窗外。

“毛泽东那时候可不这样,我还年轻,我们管厂长就叫老李头。他整天跟我们在一起,也是学这个,赶那个,赛这个,赛那个。最后得个小红旗,也没钱,心里可别提多高兴了。老si(师),你有学问。你说,今儿,怎么总高兴不起来呢?”

我的学生的问题就够多的了,我忙告诉她“学问”就是一边学,一边问。我也总在问,问苍天,问大地,问人生……

我只朦胧地觉得,催人走上自新的路,语言是苍白的,要求于人的人,则更应身体力行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填补人的需求,如只是物质、财富,无论多少,也终将穷困。

然而,在商品世界,钱,又是必不可少的。但,人生如果仅仅拧上金钱的发条,那必定走不上正路;社会如果仅仅用金钱来启动,也决没有光明而言。我的那些从西方富裕社会来的学生们几乎没有一个不在告诫我。我不由又想起一个学生,他就是那个问我雷锋在哪里的德国留学生歌德米勒。

一次,歌德米勒请我参加他的生日晚会。平日,由于各国文化、习惯的不同,我和学生们经常出现互相吃惊的事。过生日,我看过电视,又问过学生,心想不会有什么特别的。然而那天,我一进他的宿舍门,就吃了一惊。米勒屋里的墙上贴着一张大纸,参加晚会的人,可以在那纸上写上自己对寿星佬的祝愿、赞美和希望,以此作为礼物。也有的送些小木人、小瓷器、小画片。我颇为欣赏此举,因为这于我们这些钱包总是鼓不起来的穷教书先生,不但可免去窘迫之感,而且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而回家又不得不像财东太爷那样去算账,算账之后又不得不去勒裤带。我禁不住表示赞赏,可米勒告诉我,还可以在那纸上骂他。我又大吃一惊,忙问米勒。米勒说:

“当然,每个人都有不好。”

“那有人骂你吗?”我立刻问。

“有。骂我是傻大树。当然多是开玩笑。”

可不,米勒一米八几的大个,又留着一头的长鬈发,像根大树干顶着树冠。不过,我知道,米勒可决不傻,他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记得第一天上课,他就对我说:

“老师,应该告诉中国学生,外国不是什么都好,各国都有自己的问题。”

那天,他对我谈了德国的许多事。他担心地说,德国有纳粹主义在抬头。由于失业,德国排外情绪也在高涨。“土耳其人回家去!”的标语也上了街,嬉皮士、酗酒、吸毒、凶杀……

是啊,西方世界生产着物质文明,也在生产着精神垃圾。我知道这些,我没有惊奇。可是,当我们吃了他的生日蛋糕,轮到他说说对自己的祝词,我却大吃了一惊。从进屋,我就奇怪米勒一直不关房间门,现在他关上了。原来那扇门的后面,郑重地挂着一面很大的五星红旗。米勒说,他以后的生活应该像这面国旗那样有希望。

我望着那鲜红的旗激动不已。和我同去的外事处小刘是个永远欢乐的人,此刻,他也一脸庄严。他的身子也一下挺得直直的。是的,我想,我们都感受到我们的身后是一座大山。米勒接着又从他买的许多书中拿出一本带书套的书,我立即认出那是我久违了的一本《毛泽东选集》四卷合订本。他说,那是他找一个中国朋友要的,书店里买不到。我相信。因为我去过许多地方的书店,但我至今不能买到一本中国人写的毛泽东传,不能买到一本毛泽东诗词注释。米勒拿着那书说:

“这是本神秘的书,它给人神奇的力量。”我重重地点着头。这样认为的,何止一个米勒?

就在昨天,我去美国学生类德麦的房间,竟发现他的书架上贴着一张黄色的小卡片,那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道:“毛主席的书我们俞(越)读心理(里)俞亮堂。”一时激动,我立刻要他把那纸片送给我。回来,坐定思索又觉有些不妥,因为近几年来,在那凡是可以贴东西的地方,看到的大多是广告或明星的大照。连同电视,那画面又多是极节省穿衣的女人。而在一个外国留学生的宿舍,见到的却迥然不同,我又怎么不觉得振奋?可我却偏又把它拿了下来。于是我决定送回去,可当我第二次迈进类德麦的房间,第一眼就见到一张和我手中同样的纸片又贴在了书架上……

我心海翻腾。我素来认为毛主席是当之无愧的中国人民的骄傲,却从不曾知道那些外国人心中藏着的真情。

一个意大利学生克莉斯金娜这样写道:

“我知道毛泽东是一个历史上伟大的人物,他在解放前和解放后起了带头作用,为中国人民革命做了很大贡献。他是一个优秀的领导人,他会克服各种各样的困难,而且他都是为了人民,不是为了自己。”

“我来了中国以后,感到一般的中国青年人不太了解毛泽东的事迹。他们有时好像对中国的过去不感兴趣,而且对中国的未来没有大的希望,当然我不是说所有的年轻人。”

泰国学生古苏这样写道:“毛泽东对中国做出了很大贡献,他领导中国人建立了新中国。在社会主义建设上,他尽力改革社会而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他重视粮食生产,在这方面取得很大的成就。在革命时期,他虽然是一个领导人,但是在生活中,他没有滥用他的职权。他住的地方,他吃的东西跟其他的人完全一样,而且长征时期,无论在多艰苦的情况下,他经常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有时候,饭不够,他宁愿让自己的肚子饿,而让别人吃。中国解放之后,毛泽东是国家主席,但是他还保持简朴的生活作风。”

“毛泽东是一个人,那么他也有缺点。但他对中国社会做出的贡献,给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个伟大的中国人。”

我一字不易地摘抄了他们的话,连同标点。我的心里充满了豪情,又有一丝悲哀……我又想起芦安梅。

那是他们上课的最后一天,考完试,我留在教室阅卷。“笃笃”敲门声,接着伸进一个圆圆的头,是芦安梅。她不好意思地把一方手帕送给了我,她来谢师了。她还想说什么又没说。是啊,我也如此。我最不喜欢参加的活动就是结业式。她走啦,过了会儿,“笃笃”又伸进一个圆圆的头,又是芦安梅。她又不好意思地把一小筒茶送给了我。我莫名其妙,抬起头望着她,怕她不明白,用英语问她:

“Do you forget?(你忘了吗?)”我指了指手帕。

她摇头,“No。”但她仍没走,脸红红的。我想,她一定有什么难事了,忙鼓励她说出来。她眼瞅着桌子边问:

“老师,中国有个习惯吗?如果您给我礼物,也需要等一等,研究研究吗?”

“啊!”我可真马虎!我怎么竟忘记了!那是在长城上,学生们争着买毛主席的纪念章,挤成团、挤成蛋地。体小力微的芦安梅给挤到一边,最后也没买上。为了安慰这个神情沮丧的小姑娘,我当场表示,回校后一定要送给她一枚毛主席纪念章。现在粗心的我竟把人家的大事……唉!我忙起身,忙道歉,而且表示下午一定取来亲自送上她的门。她拥抱了我。

下午我把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珍存的毛主席纪念章送给了她一枚。她给我讲起了许多毛主席的事。我听着,想着,也翻看着自己心头的存留——那里有遗憾,然而更多的是珍存的崇敬。

毛泽东一出世就是和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宣战的。他进攻的第一个对象,便是他自己的父亲。他十几岁就支持饥饿的村民分抢了他家的稻谷。毛泽东的路,一起步,就以他独具的不屈不挠的中国精神,在那个不习惯于他的中国、西方乃至全世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以一个土地的儿子,一位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而一开始就代表着世界的大多数,向历史习惯的洪流决战。

谁支持他?老大哥苏联?然而历史却是:当马歇尔已经抛弃了蒋介石,苏联却还抱着蒋不放。支撑着他的只有中国的土地和人民。蒋介石是坐在飞机里从舱门钻进钻出,毛泽东却步行在乡村之间的小道上。他一刻也不脱离人民,他叫他的儿子也在乡间送粪,用驴子驮东西。就在由他领导的96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国土上,没有一声枪响时,他却把爱子送到了战火纷飞的朝鲜。为了中国人民他献上了他七位亲人。

他领导中国共产党创造了新中国,开创二十世纪最动人的政治局面。他终于平均地给了每一个中国人以衣、食、住、用。然而当权力集中而又不受约束时,他在那威武雄壮的序幕之后,便写了悲剧的插曲。他管理经济远不比指挥打仗。历史不会把所有的天才都赋予一人。他领导着世界上最大的政治机构,尽管他周期性地向官僚主义大发雷霆,尽管他痛杀了刘青山、张子善,尽管他旨在清洁和健全自己的肌体而发动了那场意味深长的革命,然而由他勾勒的大法,却没有来得及填上细则,他就被别人拉去做钟馗了。

尽管如此,没有毛泽东,共产主义运动将为之逊色。他以大无畏的中国精神,不是靠着救助,而是在重围之中,重压之下,在世界的东方矗立起一个独立自主的新中国。他把马克思的理想,不是抄在书本上而是写在中国的大地上。他把中国变成极大的自力更生、自给自足的国家而送上世界第六经济大国的台阶。他令全世界目瞪口呆地在世界上扯起了中、美、苏的大三角。他用他那人民之心,用他那有力的大手,扶起了倒在西方马靴之下的东亚病夫,而使之壮大为不容任何人小视的东方巨人。

这回轮到我去拥抱芦安梅了,感谢她告诉了我关于毛主席的许多事。她却不好意思地说:

“不,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看一本美国人写的书知道的。我心里想,中国精神不要被西方污染,中国应该永远记住毛泽东的神奇……”

是啊,他的精神鼓舞了一个时代。我不由想起他的诗,那是他在长征途中写的: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

我似乎又听见他在天安门城楼上发出的呼唤。

从现在起,五十年内外到一百年内外,是世界历史发生重大变更的时代,是翻天覆地的时代。我们正在做着前人从未做过的伟大事业,我们正在做着世界上未有的伟大事业。有志气,有抱负的中国青年,下决心艰苦奋斗一辈子!

1991年9月6日于南开园北村

同类推荐
  • 李叔同全集之文艺·诗词(06)

    李叔同全集之文艺·诗词(06)

    本书主要包含弘一法师浅谈绘画、浅谈书法、浅谈篆刻、浅谈文学、浅谈音乐、诗词、《护生画集》配诗等。
  • 铁屋中呐喊

    铁屋中呐喊

    这本书不是宽容的,它可能会得罪一些老前辈;这本书也不是成熟的,它通 篇充满了反叛与偏执。然而让我们一起重温鲁迅先生的教诲吧——“以为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要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每一本书,从每一个人看来,有是处,也有错处,在现今的时候是一定难免的。”
  • 人在途中

    人在途中

    名曰《人在途中》,这是意韵深长的,这是一次人生旅程,也是一次诗创作经历的回眸。回眸是一种对生命无声的拷问,有深切的眷恋,有难以割舍的岁月印记,无法留住的时光的爱恋和无尽的思念会涌上心头。时光已经远去,然而踩在时光脊梁上的脚印会永存。重温那些值得回時的岁月和留在岁月上的情感烙印,会使内心充满月色般的柔情。令人心醉的回眸.是为了未来梦幻般的向往,是生命为了新的创造远景的倾诉。
  • 慕尼黑之恋

    慕尼黑之恋

    走出弗雷德里克街,能听到隐隐的涛声,这是绕城的因河在夜色中奔流。河畔灯光幽暗看不到人影,河面范动着白色的波光,河对岸山影绰约,一派寂寥神秘的景象,与弗雷德里克街的喧闹形成强烈对比。人间的繁华和冷寂,在一个小城里,就展现得如此鲜明。
  • 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阈中的文学研究

    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阈中的文学研究

    本书以空间生产论为理论基础,以当代西方空间转向为学术资源,以中国现代小说为文本分析对象,在文学与空间的互动阐释中建构文学空间理论,揭示空间生产与文学表征之间的内在关联。本书运用跨学科的文化研究方法,对文学空间生产进行分析研究,具有探索创新的理论意义。
热门推荐
  • 那些年,我们一起玩过的游戏

    那些年,我们一起玩过的游戏

    我的回忆,一个普通玩家,平平凡凡的游戏史。
  • 北宋小货郎

    北宋小货郎

    当代小青年陈阳跟孟婆一同穿越到北宋末年的大名府。陈阳成了小货郎,孟婆当街卖茶汤。跟“玉麒麟”卢员外成了邻居,跟“浪子”燕青成了兄弟。小小货郎,走街串巷,撩妹子,收好汉,赚大钱,夺天下,一路逆袭,走上人生巅峰。
  • Charmides and Other

    Charmides and Other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解读人生智慧密码之三:心商造就智慧(下册)

    解读人生智慧密码之三:心商造就智慧(下册)

    人生的智慧与经验告诉我们:追求需要了解人生的轨迹,而成功则需要科学地认识自己。人生的成败,究竟是命运主宰的还是自己创造的。探讨与预测人生的发展,是一门学问,现代科学研究表明,人生的未来是由现在的自我多种要素决定的。本套丛书集当代多家的研究成果于一体,系统地阐述了各种要素对人生历程的影响,它通俗易懂、体例活泼,重点突出,内容丰富,风格清新,读者的阅读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人生的享受与愉悦。人生测试,目的是为了创造美好的人生未来。愿本丛书能给读者带来发现自己的快乐,带来明天的幸福人生。
  • 妃你莫属呢

    妃你莫属呢

    世人都说,无情皆是帝王家。从她入宫开始,她便深受宠爱。她愿也怒,可也无可奈何。身为帝王家,他的心思只是在这个女人的身上,除了这个女人之外,他从未爱上过任何的人。悄悄的呆在她的身边,默默的守候着这个女人。深宫之中,帝王独爱唯此一人。谁都不会明白,在他的心里,这个女人到底是有多重要,也没有谁知道,在这个女人的心里,这个男人到底是又有多重要。缘深缘浅,深宫独爱。
  • 草根王爷

    草根王爷

    欢迎大家来扯淡
  • 笑踏疯巅

    笑踏疯巅

    直到某一天,他才发觉,也许那股疯狂从一开始就存在于自己的灵魂深处。
  • 死神的信封

    死神的信封

    死神信封一出,就带代着你必须参加死神举办的死神游戏生或者死,都在乎一个人的勇气和智慧的考验!逃脱了死神法则的该死之人,却逃不脱死神的终极游戏!你准备好了吗?
  • 蒋介石评说古今人物

    蒋介石评说古今人物

    本书从评说人物这一层面,比较全面、真实地反映了蒋介石的个性特征、人际交往、思想观点及政治谋略等多个方面,是从新的角度对蒋介石进行研究的有益尝试。与其他同类著作相比,本书具有如下特点:一是在人物的选取上,该书所涉猎古今中外 170多位历史人物中,既有在历史上发挥了重大作用的巨擘、将令、文人,如孔子、孙中山、毛泽东、罗斯福等,也有鲜为人知的“小人物”,如蒋介石的亲属,这就让读者眼中的蒋介石更加丰满,更具立体化。其次,本书对人物进行了合理的分类,给读者以脉络清晰的感觉。三是评说原文分别取之于蒋介石的论著、书信、谈话、命令和楹联等,对人物的评价,既有总结性的,也有随意性的,严谨而不失自然活泼。
  • 女帝诛颜

    女帝诛颜

    她曾是高高在上的女帝,美男环伺,夜夜笙歌。一醉梦醒,竟容貌尽毁与囚奴一起远赴边疆。阴谋诡谲,一触即发。她还未等意识到,便已被人推入深渊。这场精心安排的陷阱背后黑手究竟是谁。当她恢复容颜,带着一身光耀重新归来,谁又能与之匹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