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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画匠王(2)

他等人再来铐他。按说,捆也捆过了,铐也铐过了,还趴在地上学了狗叫,人已贱到了底,就不该怕了。他也是这么想的,可他还是怕。怕了,就想尿。他说:别尿。别尿。憋急了,就打自己的脸,嘴里喊着:我叫你不是人,我叫你不是人!终于没尿,干了一回裤子。

却没人来。

狗剩呢,就撑大胆子在六叔门前过了两趟。知道那红漆大门是摔过屎的,便看得低了。就觉得六叔也是人,也有湿裤子的时候。于是,平添了一些豪气。

此后,狗剩挺挺地在村街里走,说话不看人的脸了。想好了就说,说了也不看人的脸。做事呢,也有了些板眼。也有怯的时候,怯一回,他就打一回脸,嘴里喊着:我叫你贱,我叫你贱!渐渐就不怯了。常常跟匠人搭帮去做泥水活,做得很认真。钱是花力气挣的,就往宽处使。不怵,又专门去城里剃了头,人显得出亮了,就不觉得比哪个矮。

六叔病好回村。狗剩见六叔病殃殃的,人瘦了,脸色很黄。不觉就生出些怜悯,那眼光竟也是怜悯的。就款款地走上去,拉住六叔的手说:

“六叔,病好了?”

六叔很虚弱地应一声,说:“好了。”

“六叔,多养养吧,多养养。”

“唉,老了……”这一声长叹,叫人觉出日月的悠长。六叔呢,也不禁落了两滴老泪。

“六叔,自己爷儿们,缺啥少啥言一声……”

二目相望,六叔无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天光冉冉,话语淡淡的,心仿佛都很宽,似没了计较。但不知不觉中,都觉得流去了很多时光。

时光哇……

捉奸

已是四更天了,夜依旧很躁。九香家那尖厉的带子锯的嘶叫像刺在人心上的一片瓦碴;村西篷布厂久碎着嗒嗒嗒嗒;大路上常有“嗵嗵嗵”的小拖从人心上轧过;狗也颠狂地叫;而月光总像偷了人家似的,模模糊糊地在云层里躲闪;连猪圈里也睡了人(村里又丢了两头猪),稍有动静,便有黑黑的一条从铺了干草的猪窝里爬出来,惊慌地问:“谁?!”

铜锤铁锤两兄弟缩缩地蹲在明堂的窗下,谛听着一片黑暗。夜很凉,心里却很热。有些日子了,铜锤家女人说是夜里去圈里看猪,就不在屋里睡了,有天半夜,铜锤想干那事儿,就摸到圈里,却没摸到女人,只有猪。想想治一个女人不容易,又掖了裤腰出去找,找来找去,却又见女人在自家的猪圈里睡着。很纳闷,自然是不敢问女人。女人很白,洋种马一样的高大。铜锤却很矮,很黑,狗样的瘦。要不是早早定了娃娃儿媒,女人不会嫁他。此后这种事儿时有发生,铜锤咽不下这口气,夜里就悄悄盯着女人。女人猫样的精灵,跟着跟着就不见了。也听过几家的墙根儿,始终摸不着头绪。渐渐,疑心是睡到明堂铺上去了,只是没有见证。就约了兄弟来捉。

两人是后半夜伏下来的,似听着屋里有些动静,贸然又不敢下手。舔了窗纸独眼看,只觉黑洞洞一片,分不清鼻眼儿。虽然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也只能明了究竟再说。

估摸有两个时辰了,就听见黑洞洞里有了柔柔的一声:“嗯?”另一声却十分的浊重:“嗯。”接着是一阵索索的穿衣声。“啪儿”,灯终于亮了,铜锤家女人果然坐在明堂的铺上,脸儿红红的,扭着腰儿说:“俺走了。”床上躺着一条野野的汉子,亮一身肉,那自然是明堂。明堂伸伸懒腰,说:“尿哩,慌啥?”说着,翻个身儿,从枕头下摸出一捆钱来,随手一扔,说:“拿去吧。”铜锤家女人愣了,手高高地扬起,脸上怒嗔嗔的,像是要打人,却慢慢松了下来,只说:“你看你,你看你,这多年了……”明堂打了个呵欠,依旧懒懒的:“这是一千块,拿去吧。”铜锤家女人看了看扔在床边的钱,又瞅瞅明堂,没了别的话说,又喃喃道:“你看你,这多年了……”明堂不吭,眼斜斜地瞅着她。铜锤家女人突然羞羞地低了头,在床边摸摸索索地找鞋穿,心慌,忙了好一阵还没穿上,穿上了,又磨磨蹭蹭地坐在床边夹卡子,竭力不去看那钱。女人的眼神儿是很游移的,既飘动着多年的纯情,又漫散着日子的宽余,一时竟有了很多的遐想。终于,她的手抖抖地碰到了钱,便慌慌地说:“那俺走了。”

屋外,窗台上探着两颗黑黑的人头,眼里都窜动着腾腾的绿火。铁锤猫了猫身上,瞪着眼小声说:“哥,下手吧?!”铜锤咬咬牙,喘一口粗气,说:“别、别慌……”

屋里,当铜锤家女人走到门口时,明堂折了折身子,说:“琴……”铜锤家女人转过脸儿,心跳跳地望着明堂,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拿在手里的钱,忽然觉得失了什么。明堂把目光放到屋顶上,淡淡地说:“琴,明儿,你别来了……”

铜锤家女人眼巴巴地望着明堂,身子瑟瑟地抖着,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手心湿湿的,心里却很凉。一时,那很多个夜晚的美好就变得很低贱……她默默地流着泪问:“你……有了人了?”明堂不吭。她又说:“你真狠,你有了人了……”明堂还是不吭,那意思是很明了的。在篷布厂做业务员的明堂这两年有钱了,再也不是穷光蛋了……铜锤家女人再次举起了手里的钱,狠狠心,像是要砸过去,砸在那负心人的脸上!那一定是很解气的。可她的手慢慢、慢慢又缓了下来,失了片刻的辉煌,留住了日子的宽余。是了,在一个个偷情的夜晚,她说过蜜样的甜话:“俺甚也不求哩,求个像样的男人,求个心儿……”野汉子也说过很多疼人的话,一次又一次,恨不得把她暖化了……铜锤家女人幽幽地站着,似很想挽住那昔日的美好,却又无话可说,只重复说:“你真狠!”

屋外,铁锤急辣辣地说:“哥,还等啥?下手吧!”铜锤两眼窜动着绿火,呼吸声越来越短粗,人却慢慢地蹲下去了。他的头抵蹭在砖墙上,很泄气地哑声说:“算、算啦。”

“屌哩,这……就算啦?!”

“狗日的说,不……不来往了。”铜锤满脸淌汗,头在砖墙上狠狠地碰着。

“咣哨”一声,铜锤家女人风一样地跑出来了……

夜浓浓的,风很腥。鸡子全在树上卧着,墨一团绿一团。月儿在云中游移,一时明了,一时又暗了,更显得夜花。两兄弟蔫蔫地勾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那粗粗的喘声就像伏天里的狗。夜虽遮了脸儿,那羞还是随着心跳。铜锤知道这事儿太屈辱了,死勾着头,不敢看兄弟的脸。他知道他是想要那一千块钱,那一千块钱对他太重要了。他早就想和人搭伙儿买辆小拖,可钱差一些,有了这一千块,就差不多少了……可他也想要女人的清白。女人虽然已经不清白了,他还要脸面,脸面是活人的招牌呀!他心里是很矛盾的。一时看见白花花的票子在眼前飘……一时又看见女人那白白的长腿伸在人家的铺上,一晃一晃地扎人眼……他恨哪!恨天,恨地,恨女人,恨野汉子明堂,也恨自己!!

走着,走着,铁锤一跺脚,粗粗地喘口气说:“哥……”

铜锤身子晃了一下,就势矮下来,很小的身量缩缩地蹲在了地上,亮着一脸汗:“兄弟,你骂吧,骂吧,恁哥不是人,是畜生!”

铁锤的两眼像着了火似的,身子瑟瑟地抖着,牙关也“咯答答”地响。他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就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他跺跺脚,站着愣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就突兀地说:“叫我也日一回!”

铜锤忽一下弹了起来,狠狠地揪住铁锤的脖领子:“你说啥?狗日的,你说啥?!……”

铁锤勾下头,嗫嗫了半晌,才说:“人家,人家都日了,咱……”

铜锤一下子像垮了,脸上的汗像雨一样淌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脸来,闷闷地往家走。

铁锤赶上去求道:“哥,反正、反正是破罐子了。我、我也给……咱亲兄弟明算账,说多少就多少。”

两股绿火相撞了,亲兄弟一下子变得很陌生。铁锤浑身像着了火一样,他三十了还没说下媳妇,太馋女人了!如果没这回事,他还能忍住。可他看见了,都看见了……他“扑咚”往地上一跪,说:“哥,人家……咱就不能么?!”铜锤恨不得上去把兄弟捏死,却又无话可说,只后悔不该带他来。他慢慢地勾下头,说:“她……不依。”

“你别管,你别管……”铁锤慌慌地说。

铜锤的目光游移了一下,就又往前走,慢吞吞的,一下子像老了十岁。

铁锤赶忙追着屁股说:“哥,自家人,就五十吧?”

铜锤走了几步,“咝咝”也从牙缝儿里进出两个字来。

“六十。”

“五十吧?”

“六十!”

“六十就六十。”

“不管她愿不愿……”

铁锤急猴似的喘着气说,“哥,你去村头转会儿吧,多转会儿。”说着,野野地赶走了。

无边的夜色把铜锤腌了。铜锤对自己说,去菜地看看吧,别让人偷了菜。就去了菜地。可他感觉不到自己在走,只觉得有一副躯壳在游动,那仿佛与自己是不相干的。当他的头撞在树上的时候,才猛然地醒了过来,就火烧火燎地往家赶,嘴里念着:“杀!杀!杀!!……”

第二天早上,铜锤家女人不见了。

捏蛋儿

桌上放着一只碗,碗里滚着三个小纸蛋儿。

碗很大,蛋儿很小,但蛋儿裹着一个漫长的用碾棍推出来的岁月。

大黑蹲着,二黑蹲着,三黑也蹲着。大黑在篷布厂做事,负一点小小的责任,因此上穿得很体面,也郑重。在厂里有了一些陪上边人喝酒的机会,就觉得晓了很多事,脸上不免带些矜持的傲气。二黑在窑上做事,终于不再下死力脱泥坯了,负了一点责任,就吸上了很好的烟。脸上呢,很自觉地带出了监工应有的表情。三黑显得躁一些。出门做了几趟生意,并没有挣什么钱,只穿得花哨了,也仿佛见识很广。手里摆弄着一只很名贵的空烟盒,就有了一副离土地很遥远的样子,女人们却紧张得实惠,三房媳妇或坐或站,眉眼儿像枪口一样瞄在蛋儿上。

椅上坐着公人,公人是特意请来的,是位很有人缘又很公平的主儿,决不会徇私,那蛋儿自然也是公人监制的,各道程序都很齐备。

那么,按着规矩,下一步就该是捏蛋儿了。

“蛋儿”斜靠在门坎上,头勾着,眼闭着,像一只沉睡中的老狗。日影儿慢慢地爬到了门口处,斜照着他那半边浑浊的脸。人已是很老了,脸自然很木,枯枯地老皱网着一条条岁月的沟壑。沟壑的底部是土黑色的,端沿儿却是灰黄,杂染着庄稼的汁液和泥土的微尘。天光在这张脸上爬出了一片混沌,混沌里透着迟滞的宁静。仅有的生意是挂在嘴边的那滴口水,那口水极缓极缓地在枯干的嘴边上流着,流出了一片极小的湿润。那湿润爬出了嘴角,似要滴下去而未滴下去,仿佛很沉重的悬着,于是老人的嘴边就有了一片光亮,那光亮书写着他那漫长而悠远的一生。书写着一个小小的生养了三个孩子的世界。那世界是用一根碾棍推出来的……

公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暗示是很明显的。该说的都说了,时光已是不早,还等什么呢?

沉默中,大黑郑重地说:“捏吧。”

二黑说:“捏吧。”

三黑也说:“捏吧。”

于是,三房媳妇都盯着碗里的小纸蛋儿。这纸蛋儿实在是已不陌生。往日里,他们曾用这纸蛋儿分过粮食,分过牲口,分过土地……

阳光慢慢地爬到了门里,送来了一片晃跟的暖意,把裹在破棉絮里的“蛋儿”映得很陈旧。老人的眼依旧闭着,头勾着,蜷着一把老骨头。渐渐有牛粪的气味从他身上散出来,随爬行的阳光游动。继而有一队庄严的虱子从破袄的污垢处探出来,缓慢地顺着衣褶蠕动。于是,在臭烘烘的阳光里,立时就有了甜甜的泥土的腥味,虱队像犁样的分散开去,亮亮的虱头像犁铧一样地扎进了一沟一沟的袄缝,重又播种去了……

大黑看着“蛋儿”,二黑看着“蛋儿”,三黑也看着“蛋儿”,看那摇摇下坠的口水。那滴口涎慢慢地从干瘪的嘴角处扯下来,扯出一条长长的线。那线垂在七彩的阳光里,悬得让人发急,却依然不坠。这沉重似乎越过了时光的限制,把人生高高地吊着……

三黑皱皱眉,似有些不耐烦了,说:“大哥,你先捏。”

大黑很沉稳地说:“老二,你捏。”

二黑摆摆手,说:“老三,你捏。”

三兄弟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都很客气。在这一刻,往日那些小小的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了。你谦让了,我也歉让,互送着一片和解的诚挚。媳妇们即刻做出很懂规矩的样子,松了那紧着的目光,身子拧出了一片温柔。

公人笑笑说:“自家兄弟,都一样的,谁先捏都一样。”

大黑叹口气,说:“唉,要不是厂里事太多,我又经常出差……”

三黑马上接口说:“跑生意,一天一个样儿,说走就得走……”

二黑鼻子哼了哼:“话不能这么说……”说着,看了看媳妇的脸,手一摆:“算了。”

“蛋儿”臭不可闻地蜷缩在阳光里。在阳光的引逗下,屋里的气味越加的杂乱无序。“蛋儿”身上的血汗味经过了七十六年的酝酿,成功地与虱子屎臭虫尿蚊子的口液勾兑在一起,经过了四时的大化,风霜雨雪的侵染,就有了干浓烈横的风格。媳妇们抹的那点劣质雪花膏是不堪一击的。于是各自掩着鼻子,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蛋儿”依然不觉,就把身子更舒服地往阳光里蜷。那滴长长的口涎垂垂地落在了曲着的干柴腿上,跨越了蛇盘样痉挛的黑色血管,摇摇地悬在离地有一寸高的地方……

公人催促道:“捏吧,捏吧。”

大黑似乎还想说一点什么,很理论的什么,以示他在篷布厂是负一点责任的。可他仅仅是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很皱的西装,就站起来说:“捏吧。”说罢,很从容地从碗里捏出一个蛋儿来。大媳妇立即凑上去,战兢兢地看了,不吭,又把身子扭了过去,缓身坐了。

二黑手一伸,也从碗里捏出一个来。二媳妇很神秘地探头去看,那蛋儿就在男人手里摊着,女人慌忙抢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在手里……

三黑刚要去捏,手被媳妇重重地打了一下,就慌忙抬头,诧异地望着女人。片刻,倏尔明了,去读老大老二的脸……

一刻,都不说话了。众人默默地瞧着公人。碗里还有一个蛋儿,那自然是老三的。

三黑在老大老二的脸上没“读”出什么,按捺不住,终于把碗里最后一个蛋儿捏了,紧攥在手里,像抓住心似的,脸上沁出了一层汗……

倏尔,女人们“呀”地叫了一声!众人的目光全移到了“蛋儿”的身上,奇了,只见那老袄的破处,七彩的阳光下,渐渐长出一棵小小的绿芽儿来,一个芽头儿,两个芽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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