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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微物之神

出生

四十九年前的农历八月,我出生在葫芦沟村的一个农家小院里。

只是,按照母亲的说法,我是由一只羊羔转生而来的,纵观四十九年的个人历史,我觉得这是可信的。

善良、敏感、悲悯几乎是我的个性写真,虽然我也曾反抗过,并不以一只羊的命运而逆来顺受。

我从不接受天命,这正是我的悲剧性的缘由。可是我的确喜欢羊的善良和温存,如果有可能,它愿意跟世界上的一切生物交朋友。

现在来说说那一时刻的母亲。阵痛来的那一刻,母亲没有恐惧,母亲相当平静。但是她忍受着疼痛,这唯一让她不能回避的疼痛。她肯定怀着希望等待我的降生。

疼痛中的母亲却让世界显出温柔的一面,可是母亲并不懂得这个。

她把我生在一间箍窑里的一张土炕上,土炕上事先铺好了一层黄绵绵土。那是十二岁的大哥和十岁的二哥,背着背篼,从向阳的山坡上拣太阳晒得发红的土崖上铲下来的。这一层厚厚的温热的黄土用来渗母亲流出来的血,也用来缠掉我身上的黏液和胞衣。

刚才,母亲就坐在这层绵软的黄土上疼痛,用牙咬自己的手臂,但不哭出声来。直到我来到了人世。我肯定是哭了,不是为了来到陌生的世界,而是为了让母亲放心。那时母亲看见有一只猫趁人不备,嘣一声跳上了锅台,在偷吃母亲留给父亲的饭。母亲衰弱得发不出声来。

窑门开了一条小缝,安静的风把时先飘落的杨树叶吹进了门槛。三十年后,当母亲回忆起那一时刻时说,她还听到院子外的后山上,有一群人带着狗正在追一只狐狸。

四十九年后的今天,我还在为那只在我出生时被一群狗追赶的狐狸捏着一把汗,我不知道它的命运后来如何了。

天黑的时候父亲回到了家,他听见箍窑里静静地,也不见母亲走动。他知道家里添了人口。对于他的第四个儿子的到来,他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把背在身上的那一捆青草放在了墙边,有意咳嗽了几声,然后蹲下来吸烟。他只能等身上的汗凉下去才能进门。

母亲听到了父亲的咳嗽声,她明白了这咳嗽声里暗含的关切。倘若能回到四十九年前,我就能重新看到父亲背来的这捆青草是湿漉漉的,被雨水洗刷过的青草,颜色越加青翠,有些抽了穗的草尖上还挂着雨水。能想到父亲是在落着小雨的山坡上随手拔的草,湿湿的草捆里青青的草中间还有湿漉漉的野花,蓝色的马莲花,黄色的菊花。

你是问,花儿凋谢了么?告诉你还没有。那年的秋季,温暖的阳光持续了好久,起码对于我是这样。那么,我的出生是个奇迹么?我认为是的。因为,出生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奇迹。

因为我们在一瞬间跨越了两个世界:从未知到未知。从不可见的未知到可以感受到的未知。然后我欢快地长大,直到我感觉到烦恼和忧愁的滋味。

生活一二三

人的成长看似是连续性的,其实是阶段性的。人不是在大事情中长大的,而是在小事情中长大的;人也不是在小事情中长大的,而是在有意思的小事情中长大的;起码对于我就是这样的。

第一次学抽烟大约是在三岁时,因为我知道,父亲一下地,二哥他们就偷偷地抽烟。越是被大人限制的东西,对于小孩子越是具有吸引力。

有一次,顽皮的二哥和几个同伴哄我抽父亲的老旱烟,用父亲的烟锅抽。一开始虽觉得呛,但也觉得刺激,尤其是当看到几个大哥哥,在大笑中露出赞许的神情时,更使我来劲了。受到鼓励的我继续嘬着烟嘴,浓烈的烟雾顺着咽喉进入我薄薄的肺部,乃至扩散到我的五脏六腑。渐渐地我感觉到了不适,一种发晕和想呕吐的感觉从头部和肺部同时涌来。当我站起身摇摇摆摆想去把装烟的铁盒放在窗台上时。我失去了知觉,头一晕,栽到了炕沿下,失去了知觉。

这件事教会了我什么?没有什么。它只是让我明白了痛苦的滋味,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不好的,是不能轻易去动的。有时候看起来越是极具吸引力的东西反而越不能动。奇怪的是四十九年后,我几乎成了一个烟鬼。吸烟在损坏我身体的同时却给了我不同的享受,只是这种享受多少连着一点绝望。

一个清醒的人有时候也乐于去吸毒,他们是借此想忘掉另一种痛苦。

我以为世界留给我的不是欢乐和痛苦,而是奇妙。而世界吸引着我的也是奇妙,是从普通事物中产生的奇妙。

夏夜的晚上,我常钻在我家的桌子下面,因为桌子前面是用一块布帘遮住的。在黑暗中,我掏出两块羊脑石,拿在手里相互击打,被撞击的火石上就能爆发出火花来。我觉得那样奇妙,没想到火焰还能从石头里产生。于是这不断闪动的火花就给了我许多的想象。

有一次,我跟邻居家的凤凤在我家的炕上玩石子。玩着玩着就自然打闹起来。一不留心,我就骑在了她的身上,并且本能地颠晃起来。这时候,我听见母亲嗔怪地喊了一声。我知道她是针对我的,但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突然间凤凤的脸红了,像是受到侮辱似的从我的身子下赶忙挣脱出来。那一时刻我还看见,母亲和邻居大婶相互间使了个特别意味深长的眼色。

一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它对人来说是一件大事。因此我认为人的成熟是从性成熟开始的。但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有八岁,决不像现在八岁的孩子。

然而我对爱的认识还应当由八岁开始,再往后延续十一年。那一年,我爱上了一个城市姑娘,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那时候,我特别地投入,临分别的时候送给了她一条红纱巾。后来,这位姑娘还把这条红纱巾系在了一辆自行车的车把上照了一张相片寄给我。

那时我在老家的一所乡村中学教书。到了周末的时候校园里就没人了,我一个人就在校园后的山坡上散步,心里想的却是她。

后来她结婚了。三十年后,当我们又见面的时候,她胖了。我问她,你当年为什么不嫁给我呢?她说,你家那么穷,又在农村,我跟了你还不得下地劳动。

我明白了,我有充足的理由理解当时的她。可是我不理解她的是,她对物质的追求,一直没有减弱,并且她身上有一种明显的让我不愿说出的缺点,那几乎是毫不掩饰的对金钱的渴望。

叫人吃惊的是,三十年前的那些美丽的黄昏,当我们在郊区的田野里散步时,我怎么就没看出她身上的缺点呢?实在是,恋爱中的人都是懵懂的,因为爱可以使世界显出玫瑰色。

尽管如此,尽管我的身边有许多不足,但我眼中的世界始终是温馨的。因为世界的美好和温馨永远是为好人而生的,也是为有缺点的但努力向好人方面转变的人而生的。

然而,相对于爱,我对世界的认识,起始于月亮。那大概是失去了母亲的那个晚上,当我半夜醒来,身边不见了母亲,我一时不明白她去了何方。尽管我知道她不在了,到了另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但我还是不明白。这是因为我对母亲要去的那个世界不放心。

这时候,月光照进了窗户。一束极为澄澈的月光照在了我的脸上,它安静得像带着救赎的味道,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抚摸我。为此,我懂得了生命并不能永恒,永恒的是因为爱而衍生出的一切!

那是十年前,我三十九岁。在此之前许多事物都是沉睡的,因为我的心在那些时日里也还是坚硬的。我在名与利的旋涡里沉浮了很久。直到——等来了一束澄澈的月光,我的心开始变得柔软了。

到深山去放羊

有一年夏天,我替父亲去放羊,住在远离村庄的大山里。因为越是远离村庄的大山,上面的牧草越丰厚。白天去放羊难得见上几个人,偶然遇上的也是别的羊群(因为附近的羊群都在一个沟里饮水)。有时心慌了我就站在山头上吼几嗓子。在我看来群山上面的蓝天很蓝,白云也很白,太阳要是挂在一个地方就会停留很久。

然而,这是一个让人忧伤的世界,孤独的世界造成了孤独的忧伤。

我注意到,凡是羊把式几乎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迎面碰上了也不怎么打招呼。有时从这个山头看上去,就能看见远处的另一个山头上也站着一个羊把式,于是我就对着对方吼一嗓子,过一会儿那边也会传来一嗓子。

天近黄昏,羊群也会急着回圈,它们几乎不需要引领,会自动走上返程的路径。羊群的生物钟跟人差不多,它们急着回家大概也是需要急着去办理自己的事情。

我跟着羊群走,耳朵里是一片急促的蹄脚声。从山顶上吹来的风凉凉的,太阳一落山风就凉了。

晚上,我睡在一个小土窑里(是靠山挖进去的那种)。夜静的时候,圈在崖坎下面的羊群,抵角的声音和跺蹄子的声音特别响亮。

羊圈里的羊几乎都不睡觉,即使卧下来也不睡觉,而是不断地反刍着胃里储存的草料。要是你静静地看一只留着胡子的老山羊,你会看到一个略带几分狡猾的老油条的神情来。这在人类社会中也是常见的。因此,我以为在羊群里找不到哲学家,却能找到最聪明最温柔的羊妈妈和羊姑娘。

夜很安静,要是没有羊群发出的声音,我是不敢住在深山里的,尽管身边还睡着一个老羊把式,可他头一挨着枕头就打起了呼噜。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听山野的动静。风飕飕地从窑顶上吹过去,又越上别的山坡。我知道山坡上要是不长青草,风也不会这么响,而是像一条清澈的细流那样漫过山坡。

可是声音不全来自外面,在窑洞里面的更深处也有声响。有时候是隐约的梆子的敲打声,有时是驴或马的蹄脚声。就好像在大山里面行走着一支驼队。仔细听,还会听到铃铛摇动的声音。

然而最可怕的是听到从大山深处传来的长长的叹息声,像一个怨妇在独自呻吟。

那年我大约十二岁,对世界发出的各种声响格外敏感。有时也不仅仅是声音,还有各种色彩和各种味道。

有一天我从发过洪水的山沟里,捡到了一件栽绒大衣,是和杂草一起缠在一块大石头上面的。我从石头上面使劲地扯下它,抖掉一部分泥土,然后在河水里冲洗干净。然而即使它晾干后提在手里也感觉到它比别的衣服更沉重。

当我把它披在身上,我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人的存在,他正是衣服的主人——一个高大的男人——我想。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我意识到他大约是死了,是被洪水冲走的。

身上的衣服就是沉,不仅是因为它宽大。然而即使我舍不得,还是在老羊把式的责备下烧了它。

一见火苗它就腾地一下子燃烧起来,好像急不可耐似的。那个看不见的陌生人的影子消失了。

……

一天晚上,几只野鸽落在窑顶上咕咕叫。那年冬天,母羊下的羊羔特别多。

红红的血水染红了青草,可产羔的母羊却几乎都不叫。有的一边分娩还一边嚼草,不像人。

翻过年我十三岁了,可太阳和月亮还是老样子。

世界说不上新鲜,也说不上古老。它一直都是这样。唯一变化着的就是人。

蜂群

说来奇怪,有那么一些时候,比如当我一个人安静下来,身边再没有什么杂事搅扰时,于是——就有一群蜜蜂嘤嘤嗡嗡地飞,仿佛是一朵云从某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渗出来,带着微微的响声围绕着我悠悠地飞。

于是,我惊喜又欣喜,以为这就是人生中的大欢乐。因此我认为所谓的大欢乐都是带着一点神秘性的。

那么,这群蜂,为什么在冥冥之中老是眷顾着我呢?难道我就是某种悲悯的化身,是生而来承受痛苦的?不完全是。

或许,它们是来引领我的,是引领我走向某一个鸟语花香的所在。

然而,当这种幸福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我却突然预感到,有一天,我也会死去。

可是,即使我真的死去了,即使我的坟边不长青草也不开鲜花,但坟顶上方会一直悬着一群嗡嗡叫着的蜂!

基于此,我心里清楚我活过了。我看见和听到了我本应该看见和听到的,也看见和听到了我不应该看见和听到的。这样看来,我是满足了。可是,我的满足,并不是得到了我不应该得到的,而是因为,在我的身上曾发生过奇迹,它跟大自然有关,跟大自然中那些容易被人忽视的东西有关。

火光

有时,我很空,像一个空空的皮袋。并非因掏空而显出一个空洞来,而是身体中会突然出现一个空洞,类似于塌陷。

一个人的消失并非无声无息,而是留下一个空洞来。……

我的背后,燃烧着一团火,火光日趋微弱。

我的前面,飞舞着鸟群,鸟群渐渐稀少。

我的四周是纷乱的人群,有人把泥土踩踏在泥土中。

烈狗瓦尔特

四十一年前,我家养过一只狗,名叫瓦尔特。名字怪吧?这是我家老二起的,来自于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二哥崇拜英雄,给自己喜爱的狗也起了一个英雄的名字。

前一段时间看美国电影《忠犬巴公的故事》很受感动,感动之中就想起了我家曾经养过的那只狗。

电影里那只因遗失而被主人(应当说是新主人)收养的小狗——巴公,几经周折,终于被主人养大。后来,当主人每天坐从小镇开往城里的火车去上班时,那只狗都要把他送到那个小火车站,而等他晚上回来时,这只狗就在车站上等着接他呢。

几乎天天如此,风雨无阻。那只狗在等主人回家时,一直习惯于站在一个花圃的台阶上,旁边有一棵枝干弯曲的老树。后来,就连火车站大门口卖小吃的黑人老大叔以及其他几个做生意的人也都熟悉了它,并开始喜欢上了它。

然而更动人的还在后面:有一天早上主人去上班时,这只狗就缠着主人不让他走,并且把主人抛出去的黄色的小球叼了回来(这是多次教它而没有学会的)。主人很是高兴,可是他没有想到,这是巴公想以这种特殊的方式逗主人开心呢,而且也是想挽留住他呢,可是主人还是走了。那一天像往常一样,主人并没有什么预感——可是,话说回来,谁又能对自己哪一天死抱有预感呢?

这天,当主人给一群年轻的学生讲授音乐课时突然摔倒在地——他死了。因此,在这一天固定的时间里,这只狗没有等来自己的主人。它很茫然,脸上有看不出的焦急和忧伤。可是,第二天,以及其后的日子里,它依然像往常一样,天天在固定的时间,从家里跑向火车站,还是站在它经常站立的地方,等待主人归来。

冬去春来,风霜雨雪,不知过了多少年,这只狗在等待主人的过程中一天天变老,脸上的无奈和忧伤也一天天加深,直到有一天终于在等待中死去。

人们有感于它的忠义就在它经常站立的地方,为它竖立起了一座雕像——一个直起前身蹲立着的翘首以盼的雕像。

……

这是一部很好看的电影,单纯而感人。

在人类成为主宰的世界上,为一只狗树立一座纪念碑应当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因为,忠义不仅来自于人类,在动物界依然能找到很好的实例。

四十一前,我家养过的那只狗或许并没有巴公那样忠义,但它也可以称得上是一条烈狗。

它是我家老二当兵走的那一年抱回家的,据二哥说是从一个山村旁边的河岸上捡到的。当时,二哥还以为它是一只狼崽子呢,可一细看,脖子上还戴着一只挂有铃铛的铁圈。于是二哥就把它揣在怀里抱回了家。

那天,当二哥把它放在地上时,它就颠颠儿地四处跑开来,鼻子抽抽着东闻闻西看看。看样子它有两三个月大了,牙齿都长了出来。

只见它毛色棕黄,鼻头和嘴部发紫,一双黑眼圈把一双略带棕色的黑眼珠衬托得像宝石。这小家伙我一看就喜欢上了它,我伸手去抱它,却听见它从小小的胸腔里发出一声低吼,一对小獠牙随即就龇了出来。哈哈!这碎狗日的,看起来有一股子凶气呢。二哥对我说,不要惹它,它还认生呢,慢慢养着就好了。

二哥走的那一天,还特意把小狗狗抱了抱,他安顿我说,虎子,小狗不要经常搂抱,狗和人一样呢,要是你一直娇惯它,揉搓它,等长大了就不厉害了;也不要让外人戏耍,要是被外人戏耍多了它也会失去脾性。

我点了点头。

二哥走的那一年我七岁,父母和大哥三哥一上工,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于是我就和瓦尔特一起玩,我试着训练它,让它在院子里追我、咬我,也唆使它去追赶院子里的鸡和猪。有时候,它野性上来,会猛地蹿上身来咬住我的袖子直甩头不松口,胸腔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那时虽说我家里穷,我却一直偷偷地喂它面糊糊,偶然还会给它一点肉吃。

一转眼,瓦尔特一岁了,眼看它都长成了一只大狗,跑起来身子一颠一颠的,腰部和腿部的肌肉很好。重要的是它眼睛里渐渐露出一股子凶气,好像个性也很孤僻,不愿意跟别的狗来往,也不愿意接近家里以外的人。

我注意到,当邻居家的鸡一飞到我家的墙头上,它就霍地立起身来,龇出一对獠牙,发出呜呜的叫声,随时都想扑上墙头去。我清楚,这家伙是想吃肉了。于是当我去山里打柴或是给猪拔草时,就带着瓦尔特,让它放开性子在山坡上撒欢子,或是满山满洼地去追野兔。我发现要是去山里的次数一多,它身上的野性就会逐渐回归,身体也变得逐渐强健起来。

瓦尔特长到三岁的时候,已算是成年了,看起来已是一条威威猛猛的好狗了。它看家护院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有时候,母亲下午去上工,中午看太阳红,就把糜子摊晒在院子里,晚上回家时,看见瓦尔特就爬在摊开的糜子边上。不但家里的猪和鸡不敢动,就是鸟也接近不了。但是,它在家里还是对我特别亲近。有时候,要是三哥假装打我,它会低吼一声扑上去,吓得三哥连声喊叫。

瓦尔特三岁那一年,我十岁了,就到邻村的张家庄子去上学,它常常跟着我。当我在教室里上课时,它就蹲在教室外面的土坎坎上,当我下课时和别的同学在教室外面玩时,它就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当我玩得高兴的时候,它也跑上来撒欢子。

有一次我们路过张家庄子时,惹来了一群狗,它也不跑,只是龇着牙,扭过头来盯着身后追来的狗,胸腔里发出一连串呼噜呼噜的声音。一群狗一看见它的凶样,只是站在原地叫,却没有一个敢扑上前来。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那里几乎每一家都养着一条狗。一方面是出于看家护院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狩猎的习性。

说来奇怪,谁家养的狗,随谁家人的脾性。狗随人性,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要是留心看,就会发现哪家人厉害,那么他家养的狗肯定厉害;要是主人蔫里吧唧,那么他家的狗也就没个好样儿。

在我们庄子上,要说谁家的狗凶险厉害,那还得要属老姬家的了。

老姬家的老二是个复员军人,和我二哥一起当的兵,他当了三年就复员了,回来后不久就当上了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因为工作出色,第二年就当上了大队支部书记。他家在当时也算高门大院,条件比一般的人家要好。他家老大给公社开拖拉机,经常给家里拉回煤或是椽棒檩子,这是村里人极为羡慕的事,人人都说老姬养了两个攒劲儿子。

姬老汉夏天看瓜,冬天看场,干的都是轻省活,并且也能捞到好处。有些事,村子的人明明知道呢,也不敢说,因为他家的势力大嘛。

姬老汉一有闲时间,就拄着一根拐杖,在村子里东转转西悠悠,碰上谁谁都要先点点头,或是打一声招呼。

他家老三养着一头膘肥体壮的大黑狗,名叫狮子头。因为有了这只狗,他家的大门也从不关上,那只狗就像一头狮子一样卧在大门道里。要是有人路过他家或是要去他家,就得站老远里喊他家的人出来挡狗。庄子上的人都怕姬家的狗,被咬过的人也不少。有一次我还被追急了,跳在他家门前的土坎坎下。

看起来,那家伙的身子不仅健壮,而且头颅也确实硕大,脸部上面的肌肉都起了棱棱,宽大的嘴巴张开来能吞下一只羊头。

在我们庄子上,虽说家家户户的狗都守护着自己的一方天地,看起来是相互独立的,但它们也会串门子,也会扎堆,也会为一些小事打架。其实一个村子里的狗里面也有头儿呢,那是打出来的,也是震慑出来的。能看出来,姬家的狮子头就是我们庄子里的狗里面的头头儿,它的地位是公认的。因为其他的狗见了它也都显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儿,不是围着它吱吱地叫就是围着它转圈圈。

狮子头也有派势,它跑起来的时候,腰一闪一闪的,后面总是跟着一群狗,有张三家的有李四家的也有王五家的。

每年春季狗都要发情,老姬家的狗一到发情期就满庄子乱转,它要是看上了谁家的母狗就直接追到谁家的院里来交配,母狗躲也躲不及。

不了解狗的人不知道,我们老家把狗交配叫做狗连儿子,因为狗一交配,公狗的那家伙就被母狗的锁住了,拔也拔不开,于是两只狗就屁股对屁股连在一块儿了。你想想,要是哪家刚好养的是草狗子(母狗),在自家院子里让狮子头爬上了身,一旦锁住了,让家里人看见多难为情,尤其是有大姑娘和小媳妇的人家。

有时候,要是遇上狮子头跑进院来,那家的主人就会拿着家什往出赶,但也只是吓唬吓唬,却不敢真的下手。要是它不愿意走呢还会咧开嘴咬你呢。但是,即使是它真咬你一下你也不敢打它呀,说不上姬家的老三就会寻上门来。有时并不是他家的狗惹不起,而是他家的人惹不起呀。

我家瓦尔特四岁的那年春季,又遇上了狮子头发情。这一年它看上了与我家紧邻的老白家的小珍子。小珍子是一只毛色雪白的母狗,嘴巴呈红色,两只眼睛却呈天蓝色。她成天吱吱呜呜的,一看见公狗靠上来就塌下后腰来。它大概也是耐不住寂寞了,老爱往外面跑,身后常跟着一两只公狗。这样一来二去就被狮子头相中了。于是狮子头就天天往老白家的大门口跑,身后还跟着别的看热闹的狗。

起先它闻小珍子的腿裆,有时还闻小珍子拉下的尿。而更多的时候却是围着小珍子转圈圈,并试探着想爬上它的身子。有时,小珍子还听话,也愿意跟它亲热;有时,烦了就转身往家里跑。要是恰好被白家老爹看见了,就把大门哐一声关上了。于是,狮子头也不离去,而是围在老白家大门口瞎转悠。

因为我家和老白家是邻居,狮子头也就喜欢到我家大门口来溜达。它肯定是闻出了我家瓦尔特身上发出的气味,知道有这么一个家伙老待在院子里不出门。或许它想,这家伙为什么不出来见见我呢?

那时,我家大门口长着一棵椿树,它每次来时,总喜欢围着椿树转一圈,然后支起一只后腿,对着树干撒一泡尿!或许,它没把这只躲在院子里的缩头乌龟放在眼里。

妈的个伊!要是偶然为之也不为过,关键是这狗日的近些日子几乎天天如此,还对着我家瓦尔特汪汪地叫。它这明摆着不是欺负我家狗囊(软弱),就是欺负我家人囊吗?但是,虽然我心里憋着气,也不愿意随便放出我家的狗,我知道瓦尔特要是看见狮子头准会扑上去的,这点我知道。

有一天,我去上学,晚上回到家时,看见瓦尔特脸上带着伤,它看见我时,也没像往常一样亲热地扑上来舔我的手,而是定定地卧在那儿,看样子还在生闷气呢。听三哥说,这天下午,姬家的狮子头又来到我家门口转悠,不料,我家大门刚好没关,瓦尔特就扑了上去,于是两个家伙就撕咬在一起,要不是被三哥及时喊开还不知道闯下啥祸呢。

我抱住瓦尔特的头查看它左脸上方的伤口,所幸伤口并不是很长,听三哥说是被狮子头咬的。

这一下可好,我知道我们两家的狗是结下仇了。但我知道,瓦尔特要想打败狮子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就有意训练它。我在院子里用柴草绑了一只高高大大的草狗,并模仿狮子头的样子,给草狗穿上了黑衣裳。我有意在草狗的大腿下面绑了一件像是阳具的家伙,吊着甩着。然后,我就抱起草狗在院子里跑动起来,一边示意瓦尔特让它往草狗的大腿下面扑。它马上就领会了我的意思,一扑上来就钻到裆部,一嘴就咬掉了草狗的阳具。我哈哈大笑,抚摸着它,以示鼓励。

终于等到了报仇雪耻的那一天。那一天,大概是黄昏,狮子头又来到我家大门口挑衅,大概它觉得瓦尔特是个不堪一击的松子。这次,它站在我家大门口不停地转圈圈,并且对着院子里的瓦尔特不停地吼叫。

瓦尔特早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它低下头来,身子绷得硬硬的,胸腔里发出一连串呼噜呼噜的低吼。

狮子头大概是折腾够了,觉得我家的瓦尔特被吓得不敢出来了。于是,在它准备离去的时候,对着我家大门楼支起一只后腿撒了一泡尿。看到这,我猛地一下子拉开大门,喊了一声:瓦尔特,上!

狗仗人势,只见瓦尔特像一支利箭射向了狮子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狮子头也不甘示弱,只见它一个回转身,直起前身扑向了瓦尔特。

它想一下子把瓦尔特按在两只强壮的前爪下,然后用长长的獠牙撕碎它。瓦尔特也许是求战心切,只见它直直地扑上前来,冷不防被狮子头一爪子打了个驴儿滚。瓦尔特翻了一个滚,影子一般弹起来,又从狮子头的侧面扑了上去,它一口咬住了狮子头的后腿,然后头部左右摇摆,撕扯它的皮肉。

狮子头呼呼叫着,一扭身把瓦尔特压在了身下,它对准瓦尔特的后腰就是一口。这时候,狗毛乱飞,尘土飞扬,两只狗已完全纠缠成了一疙瘩,在地面上翻滚吼叫。

狗咬仗的声音很大,不知什么时候,我家大门口已经站了一大群人。我听见姬家老三在喊:狮子头,狮子头,往死咬!不要松口!我瞪了他一眼,对这位大我三岁的小伙子也不甘示弱。我也在喊:瓦尔特!瓦尔特!咬狗日的裆部!

瓦尔特身子虽小,但比狮子头灵活,它不顾脊梁骨上的皮肉被撕裂的疼痛,猛地一打转身,一口咬住了狮子头的卵子。我听见狮子头“吱呜”叫了一声,松开了口。正在它松口的当儿,大腿下的卵子,已被瓦尔特一嘴叼了下来。

妈呀!围观的人发出了惊叹声。

只见狮子头干嚎了一声,丢下瓦尔特转身就向家里跑去,一路上留下点点血迹。再看瓦尔特,只见它的后腰上也流着血,被撕裂的皮毛下,能隐约看到白的骨头。

围观的人被吓呆了!嘴里一连串地发出感叹声!但没有人愿意说话。大伙儿都散了,但是我看见有人偷偷地给我竖大拇指呢。

我和姬家老三也各回各的家,但我看见他瞪了我一眼。我从他的眼睛看出了仇恨,我知道他不会罢休的。

狗毕竟是狗,第二年春天,又到了发情期。大概是一天黄昏,我因为干别的事,不知啥时候,瓦尔特偷偷溜了出去。我知道,它可能是跟白家的小珍子亲热呢。前几天,我就看见它与小珍子在大门口咬脖子呢。

那天,我听牛娃在我家大门口喊我,他说,虎元哎,虎元,赶快去看你家的狗,它在河边的树林里被老姬家的狗往死里咬呢。

我提了一根木棒,急忙跑出家门,向庄子下面的河边跑去。远远地就看见那里围着一群人,只听见而只相互撕咬的狗发出的可怕的低吼声。

到了跟前一看才知道,瓦尔特和珍子什么时候已连在了一起,而狮子头也正是找准这个机会扑了上去。它这是报仇呢。我看见姬家老三一边拿着一根扁担,不停地戳捣着瓦尔特的身子,一边嘴里连声喊叫着,唆使他家的狮子头往死里咬瓦尔特。

因为两只狗连在了一起,瓦尔特一时难以脱身,所以它只有招架之功却没有还手之力。

只见狮子头咬住了瓦尔特的肩部,嘴里发出了一连串呜呜呜的叫声。

我对准姬家老三扑了上去。我说,哎哎哎,你这是干啥呢?有你这么做人的么?狗是狗的事,人是人的事,你咋能拿着扁担帮你家狗呢?

你妈的个伊!他骂我。你家先人把我家的狗的卵子都叼走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他一边骂着脏话,一边用扁担挑衅地继续戳捣着瓦尔特的身子,全没把我放在眼里。

打狗还看主人呢!我的眼睛都红了,热血直往头上涌,脑子一昏,我就向他扑了上去。

毕竟我不是他的对手,三锤两棒子,我就被姬家老三压在了身下,我能感觉到他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我的头上脸上,可是感觉不到疼,你说怪么,就是感觉不到疼。我一扭身对准他的大腿就是一口。能感觉到牙齿接触到皮肉的快感,牙缝里渗出的血是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这时候树林边的河岸上已跑来了一大群人,在乡亲们的拉劝下,狗与狗以及人与人的大战,才算平息下来。

晚上,我看见二哥回了家,眼泪就流了下来。不争气的眼泪,只对亲人流淌。

那时候,二哥已复员回家,正给大队训练民兵呢。因为几次招工没招成,他心里头正憋着气呢。我们都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每次招工都是身为支书的姬家老二在卡他呢。那么二哥和姬家老二又是如何不对卯了,说来话又长了,但绝不是两家的狗惹下的祸。关于这一切,在这儿就不说了。总之,我们家觉得他们家的人太霸道了,而他们家又觉得我们家的人穷还不尿人。

接着说那天晚上。当二哥回到家时,肯定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对头,他一看我鼻青脸肿的,嘴角上还挂着血丝,眼睛就瞪圆了。等母亲告诉他原因后。他“啪”一声拿起半自动步枪,“咔嚓”一声就把子弹压进枪膛。只见他铁青着脸,提起手里的枪就往外冲。母亲一着急,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二哥的双腿。

母亲带着哭声说,我的儿呀,你这是去闯祸呢。有多大的亏我们都能咽下。我们家人老几辈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母亲哭着说,我们不图啥,就图个家庭全乎。我们不惹事好么?

二哥哭了,他像一只受伤的狼一样哭了。

那天晚上,我好像一下子成熟了。我懂得了,人要活下去,并非一件轻松的事。

那天晚上,瓦尔特一声不吭,它静静地卧在窝棚里,当我走到它身边时,它也不理我。我摸了摸它的头,它倔强地扭过脖颈去。我知道它心里头想的是啥呢。

黑暗中,它用舌头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积攒着身上的力气。它能听见它血管里的热血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在汩汩地流动。

那天晚上,它第一次梦见了祖先的影子,在朦朦胧胧的山梁上跑动,偶然停下来,对着天空发出凄凉的吼叫……

叫魂

在我们老家,有一种迷信的说法,以为人的肩膀上是挑着灯盏的。男人的左肩上有七盏灯,女人的右肩上有七盏灯。因此有“人死如灯灭”的说法。假若一个人有很旺盛的精气神儿,那么别人就会看见他肩膀上燃烧的灯火。

大家还认为人是有灵魂的,这灵魂是一种无影无形的东西,常与人体合二为一。我们倾向于这样的认识:人的灵魂类似于一种光,可以照亮人的肉体,使人更具智慧更具灵性;他也是一种影子,有时可以脱离人体,独自漂浮在另一个时空。总之,人的灵魂是一种十分脆弱十分缥缈的东西,倘若人猛然间受到一次惊吓,那么人的灵魂就可以被吓飞,于是这个人就显得萎靡不振、乏疲遢遢。

失魂的事大多发生在小孩子的身上,我小时候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四五岁时,每当黄昏,村子里的一大群小孩子都乐于聚在一起玩一种“藏猫猫猴”(捉迷藏)的游戏。一般是一部分小孩先散开来把自己隐藏起来,然后另一部分小孩便分头去寻找,一直到把那些藏起来的小孩找到为止。隐藏者和寻找者总是轮流进行。这样的游戏可一直玩到夜深,直到大人们出来寻找、干涉才算完事。

一般情况下,我们都在村庄内部玩。比如藏在墙根下面、草垛里面、大树背后、碾窑里、饲养院里甚至地洞里。谁藏得越隐蔽、越巧妙,那么找起来就越困难。

当一些能藏身的去处逐渐被大家熟悉之后。我们便在村庄外寻找藏处了。

有一次我随牛娃藏在村后的桥洞下面。记得那是一个温暖的夏夜,蚊蝇四处飞舞,月亮不是太亮,沟涧两面的山坡隐隐约约。湍急的葫芦河水流过桥洞时响声被放大了。我紧紧地挤着牛娃的身子,后背紧贴在桥壁上。我始终盯着脚下流动的河水……河面上月光的碎影不停地闪烁跳动。

感觉已经藏了很久了,我渴望被发现,但还是没人找过来。我们大约是被遗忘了。我逐渐地失去了耐心,想跑回去。可是牛娃拉住了我。他比我更有耐心也更胆大。

能感觉到夜晚变得更深奥,葫芦沟脑里传出大鸟的叫声,透过幽深的桥洞看见不远处的果园黑糊糊一片。

有一刻我看见,河面上跳动的光斑被反射在桥洞的拱顶处,那光影在拱顶上被放大了,并且变化不止,既真实又虚幻。我痴痴地盯着那光影——它在变化中总是显出不同的物象。一瞬间我忽然看见一张被放大了的老人的脸,这张脸正在向我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我被吓了一大跳,我肯定是叫了一声,然后拼命地跑出桥洞。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老是迷迷瞪瞪的,不是坐在门台子上丢盹(打盹),就是盯着院子里的某一个东西发呆。母亲注意到了我的变化,认定我的魂丢了。于是在一个晚上,母亲背着我随父亲走出村子来到那个桥洞下面,我们沿桥洞里外绕了三圈。父亲一边走一边喊:回来了吗?母亲随声答道:回来了。回来了吗?回来了!……

我紧紧地趴在母亲的背上,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那一刻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人的生命是多么神秘。

我们停下来,在河边烧了一大堆纸钱。我随父母亲面对火堆跪着,一直等到火焰燃烧完毕,然后祭酒,起身往回返。

晚上临睡时,母亲还用点燃的香裱给我“擦”,把可能附身的鬼魂送出去。我迷迷糊糊的,感觉母亲用中指蘸上香灰在我的前额上轻轻画了一个十字。那晚上我睡得非常踏实。亲人的爱像坚实的墙壁护着我,我之所以活了下来,正是基于这样的爱。并且通过这样的爱,我感到我是重要的、值得珍惜的。第二天起来,我就下地跑开了。

我还记得上小学的那些时候,每天上学几乎都能在公路边的树干上见到贴着的纸条,上面写着: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的君子念一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知道这又是一种招魂的方式。我似乎听到了某个小儿的啼哭声。这样的啼哭声,在深夜听起来尤其让人揪心。

不过我长大了。

两小无猜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对象”了,我是定过娃娃亲的,尽管那是双方大人开玩笑的话,可是我俩却一直没能忘记这件事。

我的对象叫凡凡,一个圆脸盘的小姑娘,有一双大眼睛。她看你的时候是“死看”,可以一直把你看得勾下头来。她是一个大胆的女孩,知道的事情多,起码比我懂事要早。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俩是“对象”关系,因此常拿我俩开玩笑。小时候觉得这件事挺好玩,直到长大了几岁,开始懂事了,看见凡凡就脸红,有意无意间躲着她。

大约在四五岁那会儿,我俩经常在一起玩。凡凡也是知道我们的关系的,但她不避讳。也许她觉得我们俩存在这样一个关系也是一件挺好玩的事。毕竟我们还小,许多事情都想不到深处去。

她经常往我家跑。

我们俩在炕上抓石子儿,蒙上眼睛玩猫抓小鸡。有时候还玩结婚,她自作主张找来一条红纱巾蒙上头,让我牵着进洞房……母亲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有时,玩着玩着凡凡会停下来,死死地盯着我看。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过了一会儿,凡凡说,虎元,你长大了要我吗?怎么不要你,我说。凡凡笑了。她说,虎元,长大了我要给你生小孩,给你做香饭饭。我又笑了。我说,什么生小孩,小孩能生吗,凭你?凡凡不理我了。

有一次,我和凡凡打闹起来。冷不防,我把她按倒了,然后骑在她的身上……母亲看见了,便马上拉下脸对我说,下来!不要胡闹!我吓得赶紧翻下身来。我搞不懂,母亲为什么要发火。然而凭着本能,我意识到我是一个男性,而凡凡是一个女性,男女之间是不能这样玩的。正是母亲的这一声断喝唤醒了我作为男性的意识。

长大以后,我四处求学,回村见凡凡的机会就少了。十九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临走那一晚,凡凡来到了我家。一进家门就进了火窑帮母亲做饭。我没好意思过去打招呼。事实上我们都没忘记我们是定过娃娃亲的,不过我已经不把这件事当回事了。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在村后的公路上等班车,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凡凡走出村子向我这里走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凡凡走到我身边,也没说话,从身上掏出一双刺绣的鞋垫递给我。我赶忙接过来装进口袋。我本想对她说一些话的,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凡凡见我有些发窘,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那一刻,我发现凡凡其实长得很美,我只是为她没能读书而感到遗憾。

待我参加工作以后,凡凡还没结婚。有几次母亲对我说,到凡凡家提亲的人很多,可是凡凡老是不同意,她大概是心里有人了。我能听懂母亲的话,然而对凡凡我还是不怎么上心,这是没办法的事。那时,我总想找一个同样有工作的人,对凡凡这样一个农村姑娘还是不怎么看重。

有一次,凡凡的哥哥找到了我工作的单位,他对我讲了妹妹的心思。他说,我是妹妹让来的,她让我来问你,你还有没有那个意思。尽管你们是娃娃亲,但我知道那是双方老人说着玩的,不应当真。我今天见你的意思,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很惭愧,不知道该怎么说,然而最终我还是让凡凡失望了。不多久,凡凡就结婚了。后来我想,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地方,一个姑娘家,直接托人来对钟情的男友表明心思,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凡凡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过得比我好,她的丈夫是一位很能干的人。我们两家时有走动。

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凡凡专门前来吊孝。她跪在母亲的脚前哭得十分伤心,这让我十分感动。她像母亲的女儿或者说更像一个孝顺的儿媳。我这样猜想:她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另一种方式的表达呢?

面临死亡

我有过一次死亡的经历,那大约是十岁多一点的时候。一天黄昏,我到村后的葫芦沟里去挑水。我挑着两只空桶走下山坡,从高高的荨麻地边穿过去,不远处,有几个老乡蹲在白菜地里铲菜。拐过一个山角,我来到那个圆圆的蓄水池边,我站了一会儿,看见水池底部的几个泉眼在咕嘟咕嘟地往出喷水,强劲的水流在水池的表面冲起许多的花骨朵。

我站在水池边上,用扁担的铁钩钩住桶环,把铁桶甩在水面上,进水的铁桶斜着身子沉下去,待水一满,便赶忙挑起来。当第二只水桶被甩在水面上时,因没掌握好角度,桶环脱钩了。我赶忙在扁担的一头使劲,想把它钩起来,却没钩住。眼看着铁桶在晃荡的一刻进水了,它向池底沉下去,我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仅仅是一瞬间,我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池去捞那铁桶,并没顾忌水池的深浅以及暗藏的危险。我扑进水池,弯下身接近水桶的速度要比水桶沉下去的速度快多了。当我在水中抓住水桶时,想站起来,却觉得脚底打滑,怎么也站不牢。更可怕的是,我竟然在向水池的底部沉下去。那一瞬间,我才预感到了危险。慌急中,我向周围看了一眼,却没有一个人出现。我想大声喊叫,但过分的恐惧使我发不出声来。我意识到我就要死了。我熟悉的世界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有一团浓重的雾结结实实地罩住了我。在无助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亲人,我是那么强烈地想起他们。我觉得我是那么孤单、可怜,而死亡又是那么庄严、宏大。我太脆弱了,实在是无力迎接死亡。

那一刻,我肯定想得非常非常多,我的思维已完全脱离了肉体,在一瞬间把能想到的全想到了。

然而我并没有停下来,求生的本能使我没忘记搏斗。终于,有人喊了一声,我被惊醒了。我突然发觉自己的一只手里还拿着扁担,于是我把扁担的一头往水底一撑,身子便被撑了起来,我爬上岸来,浑身水淋淋的,手里还提着那只空桶。

那天,当我挑着水回到家时,我的样子把母亲吓了一大跳。看见母亲,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保管院里的恐惧

过去,我们生产队的保管院是本村李姓地主家的一个大宅院。院子很大,四面盖着十几间房子,椽子和檩条都已乌黑,铺在房顶的草笆子也变得灰暗,上面有雨水洇渍过的痕迹。每间房子的门扇都是很古老的那种,笨重、老朽、油漆斑驳。院子很大就显很深。紧挨着院门的是一个用黄土筑起的坚实的土堡,本地人叫墩。那是过去防土匪用的,厚厚的墙壁上有凿开的枪眼。顶上还堆着可以抛掷的卵石。不过我记事的那会儿,这墩已废弃不用了,上面长着很高的杂草。

这个宅院做了生产队的保管院以后,有几间房子就当做了仓库,一间大上房用做了会议室。

我很早就知道这院子里很古(阴森恐怖),即使在大白天走进去也瘆得慌。听大人说,这院子里曾吊死过一个国民党的连长。二哥说,那吊死鬼的舌头吊在胸部上有一尺多长。他常拿这一点来吓唬我。

有一次正晌午,全生产队的人在这里开会,散会时,有一个叫保六的人在门台子上睡着了,人们走光了他也没醒来。

到了将晚时家里人还不见他回来,于是到处去找。当找到宅院的大门洞时,发现他还睡在那儿。他们走过去围在他四周,发现他的鼻息已变得微弱,于是几个人蹲下来使劲地推他。接着人们发现保六的鼻孔和耳朵孔里全被湿泥块塞住了。当他被喊醒时,脸色蜡黄,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

人们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却都以为这是鬼魂所为,于是越发地害怕。但是这个老宅院既然做了生产队的仓库,里面装着家具和粮食,就不能不派人看守。每天晚上,队长都要轮流派社员去看守。这是一件苦差事,既然队长派了就不能不去。

有一天晚上,轮到我三哥和另一位老人去看守。大概考虑到三哥还是一个孩子,队长派给他的搭档便是一个胆大的老汉。

吃过晚饭,三哥一个人不敢去,便让我去做伴,于是我便很不情愿地跟上他走出家门。

走进黑糊糊的老宅院,听见几只受惊的老鼠在地面上窜动,屋檐上被惊飞的鸟扑棱棱飞向黑暗的夜空。推开一间厢房的门走进去,三哥摸黑擦亮了火柴,点燃了放在一张老木桌上的煤油灯。我看见一块土炕占据了大半个地面,炕上只铺着一张草席。炕沿边有一个用土坯砌成的泥炉。我们把自带的铺盖卷扔在炕上。三哥说,让我们先把炉子生(生火)起来,把炕烧得热热的再说。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来?三哥嘴里嘀咕着,走出门从院子里抱来一大捆麻秆,扔在地上。我们便动手生起炉子来。干透的麻秆一见火就着,火焰在炉膛里呼噜呼噜地吼叫着……我站在火炉边盯着火焰,有一刻,我抬起头来,发现对面的墙壁上贴着许多用红纸剪成的鸽子,不过红纸鸽的颜色已经褪去了,这都是一些特别肥胖的鸽子,一个个展开翅膀飘飘欲飞。

可是不知怎么的,这些飞翔的鸽子并未引起我关于美的联想,相反却给了我某种异样的感觉。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当时那种特殊的氛围分散了我对美的体验。

正在我盯着那群鸽子出神时,却听见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我们回过头以为是那个老汉走了进来,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走进来。我们有些怕了。三哥走过去,又把门重新关上,可是待他走回来时,门又被推开了。我们又走过去用一根木棒将门顶住了。事实上我俩都在发抖。可是事情并没有过去,接着,院子里响起土块落地的劈啪声。有几块都扔进了我们所在的这间厢房,是从窗孔里扔进来的。一定是个有手劲的人在院子外面的某个地方往房子里扔。土块落地的声音很响,砸在门扇上的声音更响。甚至我能听到土块划过夜空的啸叫声。

过了一会儿,扔土块的声音停止了。院子里响起那个老汉的脚步声以及他使劲干咳的声音。听起来那干咳的声音有些夸张,不过那毕竟是人的声音。我们略微平静了些。

他走进来时看见我们兄弟俩站在泥炉边,露出一脸的惶恐,便明白了几分。他宽慰道:不要怕,不要怕,没什么事的。我就不相信一个大活人还怕鬼呢。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入睡的。总之我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我走出门去想寻找那些遗落的土块,却发现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哪有什么土块?回到房子里再寻,发现昨夜扔在地面上的那些土块也不见了。

咦——真是见鬼了!

弃婴

二十多年前,有一次妻子住院,我在病房里陪着她。出去打开水时,碰见几个病人家属往住院部相毗邻的一处小后院里跑,拦住一打问才知道,原来那里有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出于好奇我也随着他们走进了那个小院。小院里长满杂草和野花,看样子这里是很久没人收拾了。小院子靠近东面的墙壁那儿有几眼箍窑,后来才知道这里是早先停放死人用的,那是医院刚建成不久,还没有太平间。

我看见有几个人站在一眼箍窑的门口,探着头向里面张望。我走过去,一看,箍窑的地面上,有一个孩子坐在一堆干草上,手里拿着一牙西瓜在啃。看样子,他是一个男孩,一岁多一点的样子。尽管脸上有自个儿的手指抓挠上去的污垢,但模样并不丑。要是有一个好妈妈耐心地收拾一番,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再瞧,发现这男孩,下嘴唇上有一个豁豁,就是医学上说的兔唇。看来正是因为这一缺陷父母亲抛弃了他。

站在窑门口的人纷纷慨叹了一番之后,都走开了。没人愿意接近这个男孩。剩下我一个人时,我也没做什么,我一直静静地注视着这个男孩。他没瞧我,事实上我也不愿接触他的目光。确实有那么一刻,我想接近他,抱抱他或做些别的什么,但是我没有动。那一时刻的感觉很别扭,觉得一个被抛弃的男孩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甚至某种程度上还不如一只小狗。一只小狗被抛弃并没有什么,人们已经习惯了,也能接受。尤其是当我看见他脏兮兮地啃着那牙粘上尘土的西瓜时,他的样子真没有一只小狗高贵。一个人沦落到某种落魄的境地时,真不如一只狗。我有些厌恶,但不完全是厌恶,这是混杂了怜悯和同情之中的那种厌恶。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我想,假若这个男孩没有被抛弃,而是干干净净地被放在床上,我会毫不犹豫地抱走他。正是因为他被抛弃过了,又被置入某种低贱的境地,就失去了被人看重的理由。

可是无论如何他是一个人,我们毕竟不能像对待一只小狗那样对待他。然而心里却有一种怪怪的东西阻止我去接近他。这是两个人之间产生的那种很微妙的东西。不过,对方身上有一种东西已经改变了,那是属于人性的东西,它被践踏了。

回去后,我把这事告诉了妻子。我征求妻子的意见,我们是否收留他?妻子摇了摇头。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一直没能忘记那个小男孩。我想要是不出意外,他该有十几岁了,他的兔唇是完全可以修补的。他会成为一个漂亮的少年。

秀花大嫂

我想坦诚地披露我的秘密。那是关于性爱怎样在我身上发生作用,使我想入非非、焦躁不安以至痴迷癫狂的。

有了性意识大约是在十三岁那一年。有一次,我吃惊地发现我光光的大腿根部长毛了,并且那小家伙长大了。它似乎睡醒了,频频勃起,一根血管在那儿一跳一跳的。那时,感觉在我整个稚嫩的身体中,那地方是最活跃最敏感的部位。有一次,我完全是下意识地抓住那不安分的小家伙,动了动,结果体验到了一种钻心的快感。我着迷了,想不通在人的身上居然能产生如此大的快感。锥心、刺激、迷醉……这快感几乎能超过任何一种能给人带来的幸福,比如对食欲的满足、对虚荣和豪华以及名利心的满足。

我开始偷偷地留意女人。每看见一对年轻人结婚,晚上就睡不着觉,想象他们是怎么接触到一块儿的,男的会对女的做些什么?一想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有趣的事,我便想入非非。

有一次去饲养院拾粪,正好遇见一群人忙乎着在给一头年轻的母驴配种,正在发情的是一匹儿马(小公马)。我看见两三个男人牵着这匹暴躁不安的家伙向那头母驴靠近。母驴的头被人抱着乖乖地站在槽边,当儿马接近它时,大约也感觉到了什么,母驴不停地扭动身子,后腰不由自主地塌下来。儿马闻见了年轻的母驴身上的气味,急速地蹿向它的后边,然后两只前蹄猛地扬起来,挥动着落下来搭在母驴的后背上,热烘烘的臀部贴向母驴的后臀。

……我看呆了。这种在动物身上发生的粗暴的性行为是那么强烈,以致使我麻醉。

十五岁过去之后,我平静了几年,到了十八九岁时,我的身体又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但是我已感到羞涩,知道怎么掩饰自己的欲望。可是冲动总是有的,假若有机会,我会不顾一切的。

时间大约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那年暑假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每天早上,我们三四个小青年跟着董秀花大嫂到山野里去犁地。秀花大嫂可以说是我们村子里最漂亮最性感的女人,大脸盘,粗腰身,肥臀。那一年她男人因偷盗正在服刑,所以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比较困难。因此这倒给村子里的一些人提供了机会。私下里,我也听到过关于她的一些闲言碎语。

她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也有些风骚。

犁地时,我有意跟在她后面。我一直偷偷地看着她走动的姿势。她像男人那样向前迈步。由于步子跨得幅度大,所以臀部的摆动就特别显眼。她大概意识到了我的目光,有一回,她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嗔怪道,不好好犁地,看啥呢。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犁过几个来回之后,我突然发现,秀花大嫂的裤缝裂开了,她迈步的时候,我都能看见她闪现的一部分臀部。很白的一块。我没想到她居然没穿内裤。

我的心抽紧了。我想告诉她又不想告诉她。休息时,我终于小声说,大嫂,你的裤缝裂开了。她一听,脸红了,不由自主地用手摸了一下,便赶忙起身跳下一个土坎。她大约发现了自己的尴尬,又苦于没带针线无法缝补。于是喊我道,虎元,我犁把上缠着一点细铁丝,你给我好吗?我取下细铁丝送过去。看见她站在土坎下面,正弯过身,捏着臀部的裤缝。我把一截铁丝递给她。我不想离开。她感觉到我心里有事,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我说,大嫂,让我给你缝上吧,你怎么够得着呢?这话说得多蠢。她没吭声,向坎外看了一眼。我也回过头,发现那几个小家伙,都吃惊地瞧着我们,不知道我俩在搞什么名堂,有的都露出一脸的傻笑。我转身走了回去。我变得坐卧不安,我想秀花大嫂一定脱下裤子,在那儿忙乎。我想走过去瞧瞧,又怕身边的人耻笑,便低下头来。

过了一会儿,秀花大嫂跳上土坎,笑吟吟地走过来。我不敢看她。

接着犁地时,我还是跟在她后面,留意着她的臀部。我看见缝在上面的细铁丝在太阳光里一闪一闪的。

中午回家时,我和秀花大嫂有意落在后面说话。我想说出一些挑逗的话来,却总是词不达意。后来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学问可多了。我还太嫩,秀花大嫂一直微笑着,她不愿伤我。快进村口时,我想:完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于是我鼓起勇气对她说,大嫂,我晚上到你那儿去行吗?一说出去,我反而大胆起来。我盯着她看。

秀花大嫂早想到了。她开玩笑说,你敢?你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小娃娃不好好念书,胡想些什么。

我终于没敢到她家去。不过,即使我真的去了,她也不会打断我的腿。

秀花大嫂对我不错,我考上大学那一年,临走时,她还请我到她家吃饭。我结婚时,她还帮我母亲给我缝制被褥。工作在外,我每一次回老家,她都要过来看我。不过才过去几年,她一下子老了。有时,她会瞥我一眼,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来。看来,她一直没忘记我说过的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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