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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愤怒的乡村(18)

“天下反了。所以闹出这种笑话,”阿品哥说。

“你说这是笑话吗,阿品哥?”黑麻子说,“这是丑事,怎么是笑话!你们傅家桥的人尽倒了霉了!”

“谁也想不到的……”阿品哥回答说,“都是傅家人呀……”

“那天我放过了他们,口口声声说不干了,不到几天又忘记了。”

“这时正弄得如火如荼,难舍难分,怎样能忘记!”

“我说,阿品哥,还是让我发作了吧,”黑麻子愤怒地说。

“你这人真是太好了,可是也大没用,全不想给傅家桥人争点面子……”

“不,不,事务员,我请求,放过他们吧,”阿品哥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在这里也够久了,不也等于傅家桥人吗?……”

“我?我是柴岙人!这名字是叮叮当当会响的,你们一千一万,我也不要做傅家桥人!……唉,唉,好羞呵……”

“算了吧,黑麻子,你们柴岙人也不见得干净得和天堂一样的!”

“嘘!柴岙地方就连一根草一块砖也干净的,比不得你们傅家桥!……我这事务员实在不想做了,我来发作,和你们傅家桥人拚一拚吧!……”

“你放过他们吧。”

“不是已经放过一次了吗?我以为他们会改过,哪晓得仍然这样!……”

“有一天总会改的……”

“有一天?哪一天呢?等他们生下私生子来吗?”

“你做好人做到底吧……”

“嘘!你不羞吗?怪不得傅家桥出阿波狗养的,给人家拉皮条!……我不答应!

我把他们双双绑了来给你们看!……我是乡公所的事务员,我有公事的责任!我把他们绑到桥上,赤裸裸的,给你们傅家桥人看……我不要这饭碗了,你们不答应,我同你们拚一拚!”

“你不要逞强吧,我们这里单是华生一个人就够把你按在地上了。”

“哈,哈,哈……”黑麻子笑着,“等他醒来,我早已把他和秋琴绑在一条绳子上了,赤裸裸的。随他有多大的气力菊香觉得屋子旋转了起来,柜台升得很高,又立刻翻了转来落到了地上。她再也支持不下去,附着桌椅,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失了知觉,倒在床上。

许久许久,她才清醒了过来,看见她的父亲用冷水抹着她的额角。

“你怎么呀,菊香?你清醒,你清醒!……”他哭丧着声音说。

“我?……我……”她咽哽地回答不出话来。

“你喝一点水吧,唉唉,真想不到……”他递给她一杯开水。“你得保重自己身体呵,菊香,为了我,为了我这个可怜的父亲……”

“是吗?……”她喃喃地说,“我……我……”

随后她紧紧地牵着父亲的手,伤心地哭了。

“是的,我……我还有一个父亲……一个可怜的父亲,一个最疼我的父亲……”

“可不是?我最疼你……”

“我受了骗了……我……”

“我可没有骗过你呀……”

“是的。华生可骗了我……”

“那是外人,你伤心做什么呀……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个好东西……但我可没想到他会坏到这步田地……”

“谁能想到呵……”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菊香,尤其是年轻的男子……”

“看我对他报复!”菊香突然坐起身,忿怒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看我对他报复……”

“放过他吧,以后再不要理他就是了。他是他,你是你……”

“不,决不,……”

“我去把华生叫来,当面骂他一场,从此分手也好……”

“我不再见他的面了!”

“我来骂!”

“不!”她站起来,走到桌子边,拿了纸笔。她的手气得发抖了。

“你做什么呀,菊香?好好休息一会吧。”

菊香仿佛没有听见她父亲的话,立刻颤栗地写了一张条子:

华生,你干的好勾当!我把你当做人看待,哪晓得的你狠心狗肺!你以为我会想你吗?我其实恨你已极。我和你从此绝交,且看我对你报复!

“呵呵,这些话不必说的,”她父亲笑着说,“你孩子气,太孩子气了。”

“你不必管我,叫人把它送去!”

“好,好,你去休息吧,我叫人给你送去。”

他叫人把这信送到华生家里。但是华生天黑才回家,他一见信,立刻疯狂地把它撕成粉碎了。

“你才是干的好勾当呀!……”他叫着说。“一次两次去看你,不见我,叫人挡住了门。等我走了,你出来了,等我来了,你进去了。阿珊来了,你陪他,有说有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人家都是这样说的,谁不知道你们的事!……现在你收了人家的戒指,收了人家的聘礼,怕我来责问你,却来一封这样的信,其实我早已不把你放在眼内了……”

他提起笔,写了一封回信,第二天一早走到阿英聋子那里去。

“给我送给那丫头!”他冷然的说。

“什么?”阿英聋子惊讶地问。“那丫头?”

“是的,那丫头,豆腐店的!”

“你自己不去,倒叫我送去?我不去!”

“你不去就丢在你这里,”华生说着走了。

阿英聋子呆了半天,望见他走远了,才把那信揣在自己的怀里,叹息着说:

“唉,年轻人真没办法,不晓得又闹什么了……没结婚也是这样,结了婚也是这样……只有两个人抱在一起就什么都忘了……”

她一路向街上走,一路喃喃地自言自语的说:

“这一对年轻人,也真的大叫人喜欢呀,都是那样的聪明,那样的好看,那样的能干,并且都是好人……唉,好人呀好人……现在好人可做不得,不晓得他们得罪了什么人,两边都起了谣言了,就是一个和阿珊要好,一个和秋琴要好……天呀,他自己还睡在鼓里哪!……”

她没有理睬坐在店堂内的朱金章,一直走进菊香的卧室。

菊香躺在床上,醒着,眼睛非常红肿。

“天呀!”阿英聋子叫着说,“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怎么,又哭过了,唉,年轻人真没办法……”随后她抽出信来,低低的说:“现在该笑了,该欢喜了,毛丫头!……真把我烦死了,忸忸怩怩的……”

菊香突然坐起身,开开了信:

豆腐店丫头,你才是干的好勾当!你才是粮心狗肺!我其实恨你已久已极,从此绝交,欢迎之至!且看你报复!

菊香气得变了脸色,半晌说不出话来,随后用力把那条子撕成了粉碎。

“这……这……”阿英聋子惊骇得发着抖,“你们玩什么把戏呀?”

菊香没回答。过了一会,她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叫着说,“爸!……你来!”

她父亲立刻进来了。

“我听你主意了,无论和谁订婚……”

“真的吗?……好孩子,……”她父亲满脸笑容的说。“那末,就是……阿珊怎么样呢?”

菊香低下了头。

“你终于自己清醒了,好孩子……这原是你一生的福啊……不瞒你说,人家的……订婚戒指早就送来了:……单等你答应一个‘是’字呢,……”

他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一枚金戒指,交给了菊香。

菊香没仔细看,便把它套在自己的手指上,举起来给阿英聋子看。

随后她倒在床上,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这……”阿英聋子目瞪口呆了半晌,接着伸伸舌头,做着哭脸,两腿发着抖,缓慢地退出了菊香的房子。

走出店门口,她叫着说;“完了,完了!……天呀!……”

一五

傅家桥又忙碌起来。一则是阿如老板和朱金章正式给他们的儿女订婚了,村里的人有不少知道其中曲折的,纷纷议论不休,一传十,十传百,立刻成为闲谈的好资料;二则是这时已到十月初旬,霜降早过,正是立冬节边,格外地迟熟的晚稻终于到了收割的时候。

每天天才发亮,农人们已经吃过早饭,赶到田头去,随后便陆续地把潮谷一担一担的挑到自己屋前的晒场上,草坪上,空地上。女人们预备好了茶饭,便去筛簸那夹杂在潮谷中间的稻草和秕谷,接着又忙碌地把谷子摊开在蔑簟上晒着。孩子们送茶送饭,赶鸡犬管谷子,也都没有一些闲空。

这在穷苦农人们是一个极其辛苦的时期,那一粒粒金色的成熟的谷粒,是他们将近半年来的心血的结晶,收获之后,把大部分当田租送交给东家,自己也留下一些吃的,度过半饥半饱的日子。

今年虽然一样忙碌,却是更可怕的沉郁。田野上只听见一片低低的绝望的叹息声,只看见农人们忧愁的摇着头。以前是,谷粒已经成熟了,又肥又嫩的稻茎还在暗地里长着,镰刀割下去,发出清脆的嗖嗖的响声;现在却是干瘪瘪的,又韧又老,但听见诉苦似的啼咕啼咕叫着。以前是,一把把的满结着谷粒的稻秆击着连枷,发出嘭嘭的结实的响声,被击落的谷粒像雨点似的沙沙地洒下了稻桶里;现在却只听见嘶哑的喃喃地响着,而且三次四次重复地敲击着,很少谷粒到稻桶里。

“都是秕子……都是秕子……”农人们皱着眉头,望着那满结着秕谷的稻秆,不息地叹息着。

但在许多农人中,却有三个人没发出叹息声。那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亲——葛生哥和华生。

阿曼叔近来愈加瘦了,面上没有一点血色,灰白的头发已经秃了顶。不知怎的,他那长着稀疏的黄胡须的下巴,这几天里常常自己抖颤了起来。每天当这毛病发作时,他总是用力咬着那脱完了牙齿的下唇,咽着气,于是那抖颤才渐渐地停止了。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过了不久,它又会发作,仿佛那下巴已经脱离他的身躯,独立起来似的。

“日子不久了,”阿曼叔想,全身起着冷战。

他已经活上六十几岁,可以说也够长寿了。倘若阿方活着,他是决不会留恋,决不会这样怕死的。他以前也曾生过几次病,心里都很和平,觉得虽然穷,有着阿方那样的儿子,又谨慎又勤苦,万事都可放心了,况且底下有两个孙子,两个孙女,福气也不坏。

“死了也好,”他说,“迟早要死的。”

但现在,自从阿方死后,阿曼叔一想到“死”,就恐怖得发起抖来。媳妇是个女人家,孙子还小,倘若他再死了,以后怎样过日子呢?……他要活下去,工作下去,一直到孙子大起来。

“返老还童……”他常常祈求似的说,不息地工作着。

但是他精力究竟越来越差了:重工做不得,轻工也继续得不久就疲乏了下来,一身筋骨好像并不是他的,怎样也不能听从他的意思,尤其是背脊骨,不但弯不下去,而且重得像负着几百斤东西。每次当他向田里捡取他所雇的短工割下的稻秆,他总是楞着腿子,慢慢像孩子似的蹲下去,然后慢慢挺起身子,靠着稻桶休息了一刻,才用力举起稻秆,向连枷上击着。

“哼!……哼!……哼!……”他不息地低声叫着。

他倒不叹息今年年成坏,收获少;相反的,他觉得这一粒粒的无论是谷粒或批于,都像珍珠的宝贵,甚至那些干瘪的枯萎了的稻秆,在他也像稀世的宝物一般,只是用手轻轻捻着,抚摸着。

这并不像是田野上的谷粒和稻秆,这像是他的儿子阿方。他在这里看到了他的微笑,听见了他的亲切的语声,摸到了他瘦削的四肢,闻到了他的落在泥土上的滴汗的气息……“他在这里……在这里……”阿曼叔暗暗地自言自语着,心中像是得到了无限的安慰,忘记了工作。但过了一会,他便像失了知觉似的,连眼前的田野也看不见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摇晃着身子,机械地举着一把稻秆在连枷上打了又打。

阿曼叔的这种神情和感觉,只有隔着一条田膛工作的葛生哥注意到,也只有他最能了解。葛生哥自从大病后,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康健,也正是勉强挣扎着在那里打稻。而他的第二个儿子的影子也不时在他的眼前忽隐忽现着。

但葛生哥向来不肯长嘘短叹的,他总是有苦往肚里吞。而同时,他又常常这样想着,来安慰自己:

“注定了的……命运注定了的……”

于是他便像什么都忘记了一般,一面咳喘着,一面举起稻秆向连枷上敲了下去。

华生很少注意他,也不和他说闲话,只是弯着腰,迅速地一把把的割下稻秆,整齐地摆在田上,有时觉察出阿哥离开那一排排的躺着的稻秆太远了,便走过去帮他把稻桶推了近去。

“你也该歇歇了,”他说着没注意葛生哥的回答,已经走到原处割稻去,因为他知道,无论怎么说,阿哥是劝不转来的。

此外,他的全部的思想正被憎恨、愤怒和痛苦占据着,没有一刻安静。

菊香那丫头,他知道,已和阿珊那厮正式订婚了,而且是自愿的,大家传说,所以叫做文明订婚。乡长傅青山是煤人,这又是体面极了——哼!……华生简直不愿意想到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太卑鄙可耻了。但是不知怎的,他的脑子总是被这些事情紧缠着:一会儿菊香,一会儿阿珊,一会儿阿如老板,一会儿乡长傅青山,接着便是黑麻子温觉元,阿品哥……“有一天……”华生紧咬着牙齿说,把一切愤怒全迸发在镰刀上,一气就割倒了长长的一排稻秆。

随后他看看割下的稻秆积得多了,便走过去帮着葛生哥打了一会稻;待稻桶里满了谷子,他又把它装在箩里,挑到屋前去,交给了葛生嫂。

“全是秕子!三成还不到!”葛生嫂不息地叫苦说。“你们辛辛苦苦割下来做什么呀!让它烂在田里还好些!这种秕子,连鸡也不要吃的!”

华生没回答,挑着空箩走了。他不注意这些。他做工是为的要度过苦恼的时光。

但时光是绵延不尽的,而他的苦恼也像永不会完结的模样。不但他一个人,他觉得几乎所有的穷人都一样。眼前的例子太多了:他的阿哥,阿波哥,阿曼叔……他们的一生都清楚地横在他眼前了,全是透不过气来似的过着日子……“这样活着,不如早点了结!……”他绝望地想,“要不然,就去背枪杆,痛快地杀人放火,跟敌人排个你死我活……种田不是人干的!……永生永世出不得头,受辱受耻出不得气……”

他这样想着,挑着空箩往田头走去,忽然望见田野上起了纷乱……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似的,附近的农人们都纷纷背着扁担、镰刀和一些零碎的农具向家里跑了。没有一声叫喊,也没有言语,只是互相用手摇着打招呼,轻手轻脚的四面溜着。

有好几个人一脸苍白,慌慌张张的从华生身边擦了过去,华生才站住脚想问他们,他们只挥一挥手,表示叫他回家,便已跑远了。

“奇怪!奇怪!……”他喃喃地自语着,往四处望去。

四处并没有什么不同,只见农人们四散跑着。他看见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远远地背着一些农具向这边跑来了。

“天崩了吗?”他忽然看见永福和长福两兄弟迎面跑来,他便用空担子挡住了路,这样问着。

但是他们没有回答,对他噘一噘嘴,哭丧地皱了一皱细小的眼睛,就想从扁担下窜了过去。

华生立刻把永福的手臂捉住了,用后面的一只空箩挡住了长福。

“什么事情呀,这样大惊小怪?快说!”

“暧!走吧……”永福低声地回答说,竭力挣扎着想溜了走。

华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松。

“说吧!说了放你!”

永福慌了,发着抖,东西望了一望,贴着华生的耳朵。

“共。……”

“什么?……”

“共!……来了呀!”

“来了?”华生重复着说,不觉笑了起来,“我们有什么好共吗?真见鬼呀!……回去,回去,跟我到田头去!”

“天呀!……”永福叫了起来,“别开玩笑了!……”

“来了,我给你们担保!……哈,哈,哈!……”华生愈加大声地笑了起来,故意不肯放手。

长福急得发气了,握紧了拳头。但永福一面对他兄弟摇着手,一面哭泣似的说:

“饶命吧,华生,我求你……”他屈下膝,想跪了下去。

华生松手了,露着可怜的神情,说:

“想不到这样胆小……”

随后他看见他们没命似的跑去,又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喃喃地说:

“我道什么大祸来了,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他挑着空箩,重又向前面走去。他看见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慌慌张张地来了。

他们老远的就对他挥着手,要他回家,华生嘻嘻地摇着头迎了上去。

“走吧,华生,”葛生哥终于惊骇地把他挡住了。“消息不好,避过风头再来收稻吧……”

“你怎么知道?”

“不看见大家都散了吗?……东洋人打来了……”

华生不觉诧异起来:

“一个说是共,一个说是东,到底是什么呀?……”

“我们也不清楚,”阿曼叔插入说,“人家只做着手势。不管怎样,风声紧得厉害了,华生,我们走吧,避过再说……”

“你们回去吧,”华生回答说,“让我去打听个清楚。”

“你疯了吗,华生?”葛生哥惊骇地握住他的手臂。“人家都回家了,你要出去!……”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脚生在我的腿上,自然也晓得跑的!……”

他用力挣脱手,一直向街的那边跑了去,头也不回,他一点不觉得恐慌,他不怕死。因为他根本就不爱活下去了。

一路上,他看见人家全把门窗关起来了,轻手轻脚的像怕谁听见了声音,屋外零乱地丢弃着农具、稻谷和衣物。接着就到处沉寂得死一般。

走近桥边,他首先注意到阿如老板的丰泰米店早已关了门,门口贴着红纸条,写着四大字:“关店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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