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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银杏之果(1)

冷清清的街角,西接田舍;秦舟的家人,有的在街后乘凉。月色入户,尤其显出惨淡的寂寞的景象。这是一九一三年夏天的一夜。

他们都平心静气地听上海制造局的炮声,街上稀少的足声。他们暗地思想:邻人们避难去的,已是十室九空了:风声何等的紧急,可想而知。只因秦舟的父亲呻吟病床间,没法可想。

好譬诸天命罢!他们依旧没有声息。

这时秦舟从街上回来,力竭气短地告诉家人说:“我们快些儿进去罢,南兵从官路上渐渐的赶下了。”他们听得这个消息,连忙走进一处高大的旧式的房屋;把后门关住了静听着。果然杂沓的足声,一忽儿在街道上连一连二地来了。

秦舟父亲的病室,靠着街道的一面,他们都团聚在这里;灯光半明半暗的替他们耽忧,替病人危险。病人还在说些死生由命的话,告诉他们镇静,别心烦意乱。他们一面虽是安慰病人,一面都在啜泣。只有秦舟漠不关心,呆呆地坐在他父亲的床前,他并不想起父亲的病很利害,要来日大难了。他只想到久久不得H小姐教他算学,暑假开学,又要被先生责备了。他不由得也滴下几点眼泪。

这一年秦舟长到十三岁了,什么世道,什么人情,一点都不知道。而且他很欢喜父亲有病,那末天天不会逼着他做《通鉴》札记,他可以自由了。他平常很牵记H小姐,她是他的姑母家的亲戚。他前年在初小读书的时候,寄膳在他的姑母家里,又是和H小姐同学。他因为从私塾转到学校,不曾习过算学,所以H小姐常常教他的,因此非常亲昵。

去年他考进高小之后,寄宿到学校里,便不能与H小姐常在一块儿习算学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记起H小姐,便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悲哀。

过了一天,太阳从东方射出一道红光;路边的一带豆菽,都横倒了,显然经过了兵灾似的。

露水还疑在豆叶上,发出珍珠的光。秦舟一个人在路边,手里拿着许多逃兵遗失的枪弹,肩上背了一把热水壶,还在田间寻觅。此时他显出一副欢喜的傲慢的脸儿,弯着腰儿只向前进。他好像一位考古学家,发掘古墓似的。

“喂,舟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些什么?”

他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他的表兄涟秋。

“涟哥哥,昨夜过兵,我们真是吓得魂儿出窍!你们怎样?好个运气,我今天拾得许多枪弹和一个热水壶呢!”

“这有何用呢?我要问你,舅舅的病怎样了?”

“还是不见起色呢!”

“我是来问舅舅的病,你同我一块到你那边去罢!”

他们说了便牵着手,回到秦舟的家里去。

病床对面的庭柱上,半明半暗的灯依然装置着。秦舟的父亲,没精打采地斜靠在高枕上,涟秋坐在床前,秦舟站在涟秋的旁边。几个女的看护者都避到别处。秦舟见了他的父亲,很忌惮地一声不发。

“舅舅!今天我见你的气色,比较前几天好得多呢!”

“咳!那未必,我二十多年没尝药的滋味了,此次算是拼凑二十多年的债务,我要一齐还清呀!还有什么二次革命初次革命,总是我们近上海的人们的不幸,听说昨夜此地经过兵士不少。”

“正是,我的妈妈为了这事情替舅舅耽忧呢!她劝你迁到别处去休养,舅舅的意思怎样?”

“我以为不必,死生由命,是逃不掉的;况且他们革命是有他们的仇敌,与我们毫无关系。

要知道此回革命,不是洪杨之乱的那年,决不致杀人虏货的,你放心罢!”

“是的,我的意思也以为不必搬动;倘是中道遇了风寒,反而没有好处。不过妈妈胆细年老,她很想迁避,所以今天下午打发到K县的亲戚家,暂时躲避一下;平定后就归家的。”

“你们一家都去么?还有别家同去吗?”

“我送妈妈和几个孩子去后,便回来的;其他不过H小姐的母女俩;我以为舟弟可以同去。”

“他在家里一天玩到晚,一点不懂规矩,怎能上场面,到客气的地方呢?”

“他年纪还小,当然这样的;聪明的孩子都不肯用功的,舟弟比较算用功的了。”

“哼!我病了后,他的《通鉴》札记就此也病了,还说他用功吗?”向秦舟“你要去,跟涟哥哥去也好;省得在家里闹个不清;出外去看看,人家的孩子都是端静有礼有仪的。……”

“我跟涟哥哥一同去。”秦舟低倒了头对他的父亲说后,心里感到非常地愉快;因为H小姐也去的,他趁此机会可以在H小姐前习些算学了。他想到这里更愉快了。

他父亲续续讲的话,一点没有听得,只管自己胡乱地想去。

“喂!你耳朵在什么地方?教你到客气人家要处处留心。”他父亲声浪提高的对他说。

“噢!我留心的。”他听得父亲的话中有带一点怒了,便低低地答。

涟秋又到秦舟的母亲和嫡母前讲了些话。他的母亲和嫡母也都叮咛秦舟出门的种种规矩。最后涟秋便告别秦舟的父亲说:“舅舅,那未我领舟弟去了;送他们到K县后,明天便可回来看你,你好好自珍。”

……

K县在清朝的时候,出过多少状元,又是陆清献公做过县官的地方。人杰地灵,这是秦舟从小知道的。涟秋的亲戚家,在城外落乡的了。那边风景又是很好,秦舟来了多天,他到野外散步,每每遇到石人石马的大坟,庄严高大的家祠,尤其感到小时闻名的不虚。

阳光自丛林中透入,地上现出无数的圈纹,一耀一耀地波动着。秦舟在某家的墓囿中拾些银杏果,觉得一个人孤寂而疲惫,便坐到石上歇息。他想到这几天来与H小姐食同桌,寝同室。H小姐因为辈执的缘故,仍旧称秦舟叫做“舟叔叔。”H小姐的年纪比秦舟大二年所以秦舟自小称她“H姊姊”的。他觉得二人的称呼虽没改变,却不像习算学的那年。——还不到两年,H小姐的一举一动,便拘束得像大人那样了。他出门的时候,为了父母叮咛过一番,觉得不好意思就放出平时顽皮的手段,也不愿意和不相知的亲戚们谈话,所以他时时走到古祠古墓的丛林间闲散。

“舟叔叔,你原来在这里,好教我寻的要命呢!”

他听得这些低声,抬起头来,见H小姐离开他坐的地位约莫十多步;他不知道用什么话回答是好,便一声不发,落下几滴眼泪。

“舟叔叔,你为什么哭?”她柔顺地问他。

“我想着我的爹爹妈妈。”

他说了这一句话,自以为能够随机应变,不由得又发笑了。

“舟叔叔回去罢!你又笑又哭的孩子气,还没有改去呢!”

“H姊姊,我实在不瞒你说,我走到这里都是坟墓,很是害怕。”

“谁教你一个人走到这里呢?”

“没有人伴我。”

“伴你到此地也没意思的,回去罢!太太教我来候你的;她在望着,恐怕你失了路。”

“你等一忽儿罢!太阳还没下山,让我多拾些银杏果。”

“那么我帮助你拾罢!我们快一点儿拾呢!”

他们俩回去后,进一间旧式的会客室中;壁间陈列些古书古画。秦舟的姑母和她亲戚的家人,H小姐的母女俩,都在这里,几乎充满一室了。秦舟靠在他姑母的旁边,姑母伸出一双慈爱的手,抚摩他的头颅。众人都注目到秦舟面上;一个老年人问了。

“舟舍儿在什么地方读书?他面清目秀,必是很聪明的。”

“他在本县高小里读书,去年才去的;他虽是聪明,但不很用功;他的爹爹至今逼他限几天内读完一部书,并要做札记。”他的姑母回答了后,依旧抚他的头颅,表示她对于秦舟将来,有无限希望似的。

“近来你的爹爹教你读那种书吗?”老年人问着秦舟说。

“爹爹教我读《资治通鉴》。”秦舟说了,低倒头有点羞涩。

“何以年纪轻轻,他的爹爹便教他读冗长的书籍?”老年人又问他的姑母说。

“他自小在家塾里读书,被他的爹爹逼着,读过许多书了。”他的姑母才说完,忽而有一个中年的妇人冲出来,问他的姑母说:“他是不是秦先生的庶出子。”

……

秦舟觉得和不相知的亲戚们住在一块儿,非常不快;他从人丛中,逃到几天来住的一间寝室里去睡了。

夕阳映的寝室的窗上,无力的红光渐渐淡褪了。H小姐开窗一望,附近的田野丛林,远处的高楼杰阁,不由得生出故乡无此好湖山的感想。她在望得出神,忽而听得一缕的鼻鼾声;她走到自己床前,揭开帐子一看,没有人在,便转身到对面的一座床前,缓缓的搴开帐子,见秦舟横卧其间,忙的下了帐子,轻轻地靠到窗前。

晚风由窗棂间吹入,床的帐子,一呼一吸地作有规则的动作。H小姐忽有所思。便到自己床上,取出一幅绒毡,想去盖到秦舟的身上;帐子一揭,秦舟醒了。

“H姊姊!快来帮助我呀!”他迷迷糊糊地说。

“我以为你睡得正浓,恐怕你受风寒;你说些什么?”

“我正在做一个梦呢!”

“怎样的梦?”

“小时候听得人家说:银杏树的开花,不使人间眼见的;常常在黎明时开的。开的时候也不见花,只见一闪银光,刹那间就灭了。如果人们偶然看见一闪银光,手里拿的东西都会变成金子的。我记得坐在墓石上,忽然看见一闪银光,手里的银杏果,都成金子的了。可不是一个好梦吗?”

“你的金的银杏果在那里?”

“我紧紧握地在手里。有人来夺我,我喊你来帮我。

怎知道就觉醒了呀!”

秦舟从怀中取出手帕,揩了眼儿,把衣服整了一回,斜倚在被褥上,显出很疲倦的无精彩的容颜,他又想睡了。

H小姐便将绒毡,安放到自己的床上。夜色逼到有窗子的一方,几乎要暗了。她依旧靠窗,恋着远近的暮色;她是一个深于思虑的女子。玻璃窗的透明力消歇了,变成反射力;她照见自己的脸儿,他默默地想:“父亲早死,兄弟没有,形影相依,只有母亲……你我!”

她的玻璃上的影子,像对他这样说。风儿吹着蓬松的发髻,也在玻璃上摇动,没有什么声息,只有她的心房里一跳一跳的微音。她为了什么深思远虑,自己不解得。

轻轻的足声自远而至,她的母亲来了,对她说:“H儿!你还不下楼吗!快要到晚饭的时间了。”

她的母亲是一个中年的妇人,面上现出慈爱而憔悴的皱纹,好像她面上刻出了早年孤寡的记号。她听了母亲的话,便转身回答母亲说:“妈妈,我觉得住在别人家不惯。”

“你别愁,今天涟叔差人来教我们回去。听说乱事已平了。”

“那时候回去?”

“打算明天走,舟弟呢?”

“他睡觉了!”

“你去喊他起身,我们要吃晚饭了。”

她便喊了秦舟和她母亲一同下楼去。

练川的水,清可鉴人,雨峰芦荻,犹等待着秋来开花。秦舟的姑母们的归舟,趁练川入海的急流,次第拜别那岸柳长桥而去了。舟中秦舟的姑母,和H小姐的母亲,并肩而坐,谈些琐屑的事情,都不能入秦舟与H小姐的耳。他们在船的后方,望望野外的景物,天空的飞鸟,流水声,与矣乃声,和他们低细的谈话声,一唱一和,也不辨是天籁,是人籁了。

“H姊姊,我们行得多少路了?”

“今天晚上可到家,一共七十里路,你去用数学来算罢!”

“可是我的数学忘掉了。”

“别谈说,高小的二年级,命分比例都教过了。”

“说到命分比例,我只懂他的名词:虽是一位东洋留学生教我们的,我一点都不记得;因为再没有那时候你教我的有趣味了。”

“舟叔叔,你休笑我!我那里比得上东洋留学生的好呢!”

“我不是笑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东洋留学生教我的算学,我不愿意去学习呢!”

“你真谎说,我决意不信实这些话。”

“谁来诳你!你不信也罢!况且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只在石板上画人画马,有时空想。若是你做了我们校里的数学先生,我无论如何细心去学习它。”

“舟叔叔,你还说不笑我吗?你的嘴巴,想不到有这样利害呢!”

“这是真话,说我笑你,你冤枉我了,虽然白白地辩论也无用,你要知道我的心儿,是出于真的。”

“别多说罢!算了!算了!再道下去,我知道你又要赌神罚咒了!”

H小姐靠在船舱的一边,向下一看,碧绿的清水中,映着自己的脸儿;她一笑,影子也一笑;她一怒,影子也一怒。

“看啊!舟叔叔,我在水里呢!”

秦舟并上H小姐的右方,他注视水中H小姐的脸儿,她低倒了头,两边的刘海掩到她的眼儿,他说:“呀!H姊姊!我也在水里,我们俩多在水里!”

他们俩的脸儿,被波纹的涌动,两相交颈,忽分忽合地摇曳着。于是H小姐起身,背窗而坐,又触动了她多情善感的生性,低倒头,看见木板上的条纹;抬起头,望那行云的来去,好像都有很深奥的哲理存在其间;她也像未来的哲学者,一双深碧的瞳子,仰观俯察,贯串到她的真挚的深远的心情;天地万物供给她去思索。秦舟望在水里,不见了H小姐影子,也罢兴而起。

“H姊姊,你在想些什么?”

“我没想什么,你想吗?”

“我也不想什么。”

“天快要晚了,我们快到家了;舟叔叔,你有闲暇到我家里来玩。”

“我希望天光永远不要晚,船也永远不要到家。”

“为什么?”

“学校开学期近了,我到家后,不久就要上学去呢!”

“你学校里有许多同学,不是很热闹的吗?”

“我不欢喜那样的热闹,我情愿天天在船上和你一起。”

“你要知道:我们在船上来去是避难,不是玩呢!”

“所以我很愿意常常有难,常常避难;可不是最得当吗?”

“啊!你倒愿意常常有难,也不害怕吗?”

“我们会避去,所以不害怕的。”

H小姐还没有回话,听得秦舟的姑母在喊他们了。

“你们不怕夜风吗?快到家了,进来罢!”

他们俩便走进舱中,H小姐靠他的母亲一方坐下,秦舟坐在他的姑母旁边。二个三四岁孩子躺在褥子上,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中讨趣。秦舟的姑母和H小姐的母亲,仍旧谈些世故人情的话。只有秦舟的两眼与H小姐的两眼,对视成双直线。秦舟一闭目间,H小姐的影子仍在他的前面。

“舟弟,你不要睡,快要到家了。”

H小姐的母亲见秦舟闭目,她向他这样说。

“不是睡,不是睡。”

秦舟虽是这样说,但很不愿意听这“快要到家了”的话。他想:“H小姐的母亲真不是知己,她婉顺地告诉我快到了,那知道我的心里说不出悲哀。”他看看H小姐一言不发,尤其显出此别意何如的疑问;忽而H小姐转身一望,说道:“唉!香火桥到了。”

秦舟听得到香火桥便已是离家百步,急得一身冷汗。

这最后五分钟,他味她的语气,似乎也很可惜。到了香火桥彼此显然抱着失望的心情,他恨不得他的家远隔几十里呢?越是想远,越是近岸了。有呼喊的声音,他辨出是表兄涟秋喊道:“你们回来了,你们回来了。”

乱事既平,秦舟父亲的病也起床了,于是秦舟照例住到学校里去,他自己想:“我不知道犯了怎样的罪恶,坐这长期的监禁,使我不能和心中人常在一块儿呢?”每星期总有七八小时数学的功课;他临到数学课,尤其一心致念H小姐。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笔算》教科书教到几章几节,他也记不得了;先生在教台上指手划脚,几乎喊哑喉咙,他也一点都不听得。他只想:“倘使那位东洋留学生换了H小姐,我何等的高兴,何等的热烈的习那命分比例呢!”他又想:“她果然做数学教习,又不是单教我一人,她对我的一团真挚,平分到大众,那也太不值得。”他虽是这样想,也不管事实上有所不可能的呢!

他逢到放假回家,很想去望望H小姐,但她是姑母的亲戚,照例是很疏远的,并且很客气的;无事无端怎样闯进。两家虽是相去不远,但咫尺天涯之感,也不能免了。有时在姑母家中一见,只觉得分别一次,加上了一层疏远;于是他像得了忧郁而不可命名的异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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