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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百足虫(1)

纪恺在淞沪站下了车,混在人众里溜出来;他站住了,无意识地将他的手表向着壁钟对照了一下——时间还早——他这样想。第一去拜望新交的女朋友迈贞,第二去访问多年阔别的老同学谈甘;这二件使命同时涌上他的心头,于是他转身走了。

他怀着幸运似的心里装满了稀有的欢喜;沿着铁栏栅朝东,盛夏的太阳一步一步的逼着他,他一点不挂在心头。

——但是不好意思罢!对于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妹妹们当怎样应接,使得他们欢迎我常去,倒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他想到这里心中未免蒙了一层稀薄的不安。但他仍然前进,宝山路过了,靶子路来了。他抛去了刚才的念头,沿街张望过去,□□里三个字突然止住了他的足步,他从这条里弄进去,又暗地里念着:“五十八号,”念了又念终于他找到了。

他站在黑漆的大门前,举起右手把他的胸坎抚了一抚;然后笃笃笃地敲了铜环,里面就有人来开门,他便脱了草帽。

“迈贞在家吗?”他问了一声,站在天井里。开门的女孩子一声不答,忙的逃了进去;接着一个中年妇人出来招呼他到客厅里坐。他把草帽放在茶几上,又复问一声:

“迈贞在家吗?”

“她便会来了。”中年妇人说了,吩咐女仆倒茶进纸烟。

他坐下一望,室中的陈设虽是不十分雅致,却都是红木的东西,其他的装饰也很值价的;隐隐约约旧家的一种表示充满在室中。中年妇人将桌上的信件红帖子一类的东西,收拾一下拿了进去,对纪恺说:“请坐。她便会来的。”

纪恺想要回答的时候,迈贞出来了,与纪恺行了一个礼。

“弟弟在哭,他又要和我缠扰了。”迈贞退下几步,向着已进内室的中年妇人说了,又回出来向纪恺说:“我想教我的弟弟一同出来见你,他害羞起来了,并且和我缠扰,脾气真坏。”

“孩子总是这样的,他几岁了?”纪恺心里觉得非常满足,因为得到了这些意外的谈话资料。

“他是六岁。”

“上学了吗?”

“还没上学。”

“刚才一位是你的母亲吗?”

“是的。”

“那我没有招呼她,真是失礼!”

“不必客气的。你从吴淞来吗?”

“自吴淞来的。”

这时迈贞的母亲领了她的弟弟靠在屏门柱边,她的两个妹妹牵住母亲的衣角,在偷看纪恺;女仆端了二杯苏打水分给纪恺与迈贞。

“弟弟来喝柠檬水。”纪恺拿了杯子向她的弟弟说,又做了个手势给他,她的母亲在怂恿他。

“是吗,这位先生多么亲切,快来给他接一个吻!”迈贞便走近她的弟弟,弯转腰来教他出来,他低倒头藏在屏门后不使纪恺看见;二个妹妹在笑他,他更是咕喽地拒绝她,她于是愤愤地说:“好了,不来请教你了,以后你也不要到我跟前讨东西吃罢。”

纪恺默默地看迈贞对她的弟弟,忽而殷勤,忽而愤恨,那种活泼的精神,好像樊笼里的飞鸟,令人摹拟不来的。他又想到她的轻盈的体格何等动人!宛如依人的小鸟,在落漠的生涯中少不掉这样的伴侣。她的母亲领了弟妹们进去,于是他清醒了些,迈贞靠近他坐下。

“你的两个妹妹在那个学校里念书?”

“她们在附近的C女学校里,上学了半年便停止的。”

“为什么?”

“我们的父母不很欢喜进学校的,像我起初,中文先生英文先生都请到家里来教的。”

随后他们俩谈了些平凡的闲话,纪恺便辞别她,她送到他门口说:“我四时后在静安寺路的号里,有便请过来玩。”

纪恺在街道上踱过来,又想到这次第一回到迈贞的家里,一种周围的气氛很不坏;没有上过学校的女子,有这样的倜傥,真是出人意料的。前几次到静安寺路她的父亲开办的一处棉纱庄里,她帮助她的父亲应接客人,也井井有条;实在她有干济之才。这时他对于这位前途大有希望的迈贞,又是羡慕又是祷祝;若有人做了她的丈夫何等美满。这些零星的空想,把他一刹那间的内面生活充实了。

N旅馆里的一室,桌上满抛着水果苏打水;电风扇迅速地在旋转着。纪恺坐在桌前,翻看绘画的书籍,他多年阔别的朋友谈甘躺在床上,看新闻纸。只有电风扇的机声破这岑寂的下午。谈甘本是纪恺小时的同学,在上海时他们俩有种习惯,白天里一同玩,晚上二个人到旅馆里对床闲谈,一连四五天,等到钱没有了才分途回家。有时候纪恺对谈甘说:你何不变了一个女子,有时谈甘对纪恺也是这样说。五年前谈甘到日本去读书,纪恺在交涉使署当书记,五年中从来没有通过一次信,二人的消息大家不知道。这回纪恺接到谈甘回国的信,突然想道:我以为他死了。他怀着一鼓热忱去访问谈甘,谈甘也握着他的手说道:我以为你死了!然而二人的欢喜就在这里跳跃不住的了。

纪恺对着电灯一望,又看了看手表,懒懒地把书籍掩拢,向谈甘说:“我们到外边去吃晚饭罢,今天看来免不掉做个东道主咧!”

“那何必呢,就在这里吃一点罢。”谈甘在床上翻了身说:“不,还有一位女朋友,乘此机会教她来谈谈。”

“是谁?”

“你不认识的。”

“你的朋友屈指可数的,那有不认识的道理。”谈甘说了从床上坐起把两掌压在太阳里想下。

“你不要去想,想也不来的,等她来了自会看见的。

那么吃京菜吗?”

“不,我欢喜吃闽菜。”

“那么到消闲别墅去。”

“好的。”

“快走罢,晚了没有好房间的。”

“慢一点,有女客我要换衣服的。”

“算了罢,她未必就欢喜你。”

“那里的话。”谈甘感到些说不出的兴奋,就把香港布的下装换了白毕几的。结了领带,套上了法兰绒的上装;戴了草帽;对着衣镜相了一歇,便跟着纪恺动身下楼去。

请客票发到静安寺路去了,他们俩在消闲别墅的一间幽静的室内,吸着纸烟,走来走去只望迈贞快来。

仆人来回报后,迈贞领了她的弟弟便进到这间室里。

纪恺替迈贞与谈甘介绍了一下,她的弟弟只是羞涩地藏在迈贞的身后;纪恺便请迈贞和她的弟弟谈甘坐席,然后自己坐下。上了菜,大家一头吃一头谈些闲话;纪恺迈贞都在殷勤她的弟弟,谈甘但望着迈贞出神;他看她素朴的装束,伶俐的体态,在她的言语举动之间,流露出久年相违的一种——祖国情调——华夏美人的优点。他箸头上的菜物也忘记尝口了。

纪恺指着谈甘对迈贞说:“这位谈君向来在日本留学的,差不多去了五六年,这回第一次回国。”

迈贞点了点头问谈甘说:“谈先生在日本什么学校读书?”

“在东京的A大学里读书。”

“学什么科?”

“学的文科。”

“日本人对留学生感情什么样?”

“普通交际不算什么坏。”谈甘嚅嗫地回答她的时候,担心夹进日本话;因此他想祖国交际场上,失了他的雄辩的地位,不由得生出了些小小的悲哀。

这时迈贞的弟弟指着谈甘,低低地问她说:“大姊,他是日本人吗?”

“是的,他是日本人,前年到我们厂里来过的,你忘记了吗?”她这样答了,她的弟弟只望着谈甘,把他的指头咬在嘴里现出惊异的微笑。

“前几年我们的纱厂里,和日本人交易为数很大;差不多每天有几个日本人到我们厂里来。那时他还小。——从抵制日本货之后,交易就此继绝;但是有几位交情厚一点的日本人,依旧亲戚一般的来来往往;并且他们每次来带一点日本的糕饼送给他;所以他听得了日本人非常欢喜。近二年他们回国了,他仍是念念不忘的。”迈贞这样申明了后,她的弟弟低着头在打她。

“你的弟弟可算小卖国贼。”纪恺说了,谈甘迈贞都笑起来。

“说起来有件笑话,今天可好请教谈先生了。”

“新年的元旦,有个日本人到我们厂里,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对我说:Omedeto Gozai ma su!弄得我莫名其妙,没有法了,只好也还敬他说Omedeto Gozai ma su——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那就是恭贺新喜的意思,”

“那么我的答词应该怎样说?”

“就是还敬他这句话。”

“幸而我还不差,其实当时不过一种无意识的效尤罢了。”迈贞得到谈甘的解释,心里充满骄傲的气焰,只是没有放到外面。谈甘在惊奇她的聪明,纪恺与迈贞的弟弟同样觉得这是没意味的话柄。

晚饭过后,他们同到永安公司的屋顶花园天韵楼去散步;在凉亭里坐了一歇,谈甘和纪恺送她姊弟俩回到静安寺路的号里后,就此慢慢地踱回到N旅馆。

晚上十点过了,街上尽量的喧声不绝;他们俩熄了灯,各自躺在相距咫尺的床上。月光从玻璃窗外照人,像是庆祝他们恢复旧有的奇特的友谊,——二人在谈话。

“老谈,我第一次碰见她时,她就晓得我有妻的了。

啊啊!没有希望了。”

“你第一次碰见,何须说出这种话。”

“那时她的弟弟也在,我说我的儿子也这样大;在这里说起的。”

“你怎会认识她的?”

“我的表弟介绍的,他也做棉纱庄生意的,和她们同行,往来很亲密。”

“她的学问怎样?”

“她没有进过学校,中文英文是从前专请先生教的;虽是没有大不了的学问,而见识很高,非常聪明的人。”

“没有进过学校,倒有这样的倜傥灵活!”

“她的家庭与环境和平常女子不同,她的父亲是个富商;盛时有几处很大的纱厂,在商界上名望很大的。听说从前她的父亲当她做男儿的,从小穿男装,十五岁时就帮助她的父亲应酬客人,又随着她父亲到过北京长春长沙广东等处;前年她的父亲亏了本,就一蹶不振:她面子上虽是很快活,心里也非常懊丧。”

“现在她几岁了?”

“二十岁。”

“没有未婚夫吗?”

“没有——我也认识了一个月还不到,我到她的号里有二三次了,今天又到过她的家里,她的父母非常的和蔼可亲。奇怪!她明晓得我有妻儿的,对我还是很好,在她的父母前对我也是一点没拘束的。”

“那是友谊的。”

“老谈,我是没希望了,你还有这个资格去做他的丈夫。”

“不要打趣罢,我是飘流了多年,青春的时期快错过了。”

“她在商界上本来交际很广的,所以男朋友很多;假使别人得了她,我就要变为陌路人了。如果属于你了,她与我仍然是一个朋友,还是你去进行!”

“哦,刚才在天韵楼她招呼的男子有五六人,我正在奇异。”

“那就是……不过她是看不起这般人的,她近年来很爱好文学,所以教我的表弟介绍相识。”

“那么她没有情人吗?”

“怕没有,我前几次试验过了,不过底细我也不大明白。”

“纪恺,像我们这类人不适宜了;商界的青年何等漂亮!恐怕她的眼里未必有书生罢。”

“你还够得上他们,你年纪还轻,有家产,又是留学生,丰采也好,正是翩翩公子!……”

“莫再打趣了!”

“真的,我望你成功,不但望你,并且扶助你成功;我若在你的地位,早已进行了,实在我很欢喜她。”

“那我何必鹊巢鸠占呢?”

“不,我和你一体的,我的生命可以说寄在你的身上;你的得失就是我的得失。”

“这种话你去对她说罢。”

他们谈得倦了,便各自建造甜蜜的梦境,在这里成就了他们日有所思的一切!街上的声音没有了,只有二人枕边的手表声咄咄咄咄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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