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叶子》，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留下很深的烙印。那时候，每天晚上我都急切地洗漱完毕，迫不及待地躲进被窝儿，跟父亲抢那只仅供一人收听的矿石收音机的耳机—这是哥哥物理课实践的成果。
戴上耳机，满怀欢悦静静地倾听白云播诵的广播小说《项链》《守望》《最后一片叶子》，随着她凄婉低沉或轻快明亮的声音，我的心绪时而压抑缩紧，时而欢欣奔放，沉浸在某种意境中如醉如痴，泪水潸潸，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窗外风雨中，象征生命的那片叶子，寄寓着一位充满爱心的先生对一个垂危生命舍生忘死的拯救。那浸入骨髓的赤诚之爱，不着一字，甚至没有一点心灵暗示，哪怕一个秋波、一声问候。一颗狂跳的心脏，于默默无言中，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老画家用心血铸就了长春藤绿色的叶片，踩着颤巍巍的扶梯，爬上湿滑的墙顶，挂上枝头。那最后的一片叶子带着心灵的震颤，生机盎然地飘扬在窗前，捻亮了女画家的生命之灯，使她在气息微微、渐行渐远、病弱无助中重新燃起了生的渴望……
从此，长春藤那可以留住生命的神奇叶片，永远嵌进记忆深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局大院生活区的长春藤，蓬蓬勃勃地疯长起来，染绿了一面面墙、一座座楼。她绵长的枝蔓攀着国槐的老干，或腾空爬上电缆，在空中架起一座彩桥。彩桥上，紫红色嫩芽和卷曲的触须垂挂下来，在风中悠荡，抓挠着支撑它延伸生命的载体。
这藤子几岁了？是谁栽的？没有人答得出。可她好厉害哟！勿须培土、浇水、施肥、整枝，完全是一种自然状态，与万物一样汲取阳光雨露，呼吸夜雾晨岚。最初的那丛根须，已完成了传递基因的重任，只在旁边含饴弄孙般娇纵着藤子藤孙们肆无忌惮地攀附、撒欢儿，疯狂地网盖了溜滑坚硬的楼厦表面，爬过花岗岩的转角，蜿蜒蛇行，向新目标挺进。
她给楼群穿上绿色的衣裙，伪装网似的。又像碧绿的织锦，不露声色，悄悄地延展生命的张力。每一朵六角枫叶般漂亮的叶片上，滚动着晶莹露珠，闪烁着晨曦的光芒，张扬着个性的魅力。
莫说她攀附凌霄，她确实没有威胁到她的绿色同类，不似热带雨林中的绞杀榕，或者欧洲植物帝国的豚草，一旦成了阵势，便将寄主无情地绞杀，甚至毒杀。
她织就了网，密密实实的，攫不透理不清，没有经纬，不用穿梭引线。无数娇柔的嫩芽像过河卒子，齐刷刷勇往向前，或九曲回旋，触须攀缠衔交。叶片交颈厮磨，浑然一体，占领了一块高地，又虎视眈眈冲向新的山头。那钢索似的密网罗帷，繁复交错，躲在叶片浓荫里较着劲儿，无一刻消闲，含而不露，隐而不发，像不像人群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啊？任谁有多大能耐，也绝难理清一根细须的主干通向哪棵根系。你要抽出某一根来也很困难，它们结成强大阵营，铺天盖地撕扯不断，一齐向你抗争，显示生命的不可抗拒。
什么东西一旦成了阵势，都非常可怕。莫说是凶猛的狼虫虎豹，即便小小的苍蝇、蚊子、蝗虫、老鼠、兔子，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那是怎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素食的小动物如老鼠、兔子们，一旦无节制地繁衍起来，也会成为人类的大灾难。在南美的热带岛屿上，曾经发生过老鼠和寄居蟹疯狂繁衍成灾，吃光了岛上的植物，威胁到其他动物及居民的生命安全，迫使人们逃离家园、弃岛求生的可怕事件。
“过街桥”更是一道美丽风景，在行人头顶上随风飘扬。不经意间，垂挂些嫩枝新芽，拉花儿似的婆娑妩媚，为整个大院平添了几分姿色。
她那互生的花叶如小小的红枫，一朵朵五瓣的小花儿蓓蕾绽放。随着紫红色新芽的蜿蜒，每个叶柄间生出蜷曲的触须。小叶儿渐渐长大，每一瓣的中部都向上鼓起，从尖梢儿到叶蕊，逐次地变绿，但那叶柄和藤杆却总是深深的紫红。浅绿色的小花开过，结出豌豆般的小浆果镶嵌在叶隙，把这幅画装扮得更加生动。
黄昏时节，微风轻拂，长春藤的近邻国槐、梧桐们举起满枝花串，摇曳生姿，撒落一地碎金，仿佛天使的眼睛。垂杨柳、龙爪槐、紫藤与法国梧桐热烈地拥抱着，窃窃地互诉衷肠。太阳公公不好意思，躲到燕山背后，倒把月季和金达莱晒在一旁，羞红了粉嫩的小脸儿。
到了深秋，她们又火红了一面面墙、一座座楼。热烈的秋景中，换上新装的红房子，给大院儿涂抹出几笔欧陆风情。那一片片美艳绝伦、手掌似的藤叶在秋风中抖动，在万木萧瑟中燃烧赤诚，毫不逊色于香山的红枫、黄栌，像举起一面面旗帜庄严宣誓，赞美生命对人间的一腔热血与赤诚。这进入冬眠前的最后燃烧，焚去旧装，涅槃出新的蓓蕾，在更加强大的阵列里，嘹亮起又一曲春天的交响。
她也是随季节更替而变换着容颜，怎么又得了“长春”的虚名？有人叫她爬山虎、山轿，倒也贴切。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长春藤最后那一片不落的叶子，暗喻着永生。她是画家用心血和生命绘成，于风雨如盘的子夜猫着腰，蹑手蹑脚，生怕惊扰了窗里那盏暗淡烛光，气息细微，踌躇于死神唇边游丝般的生命……
画家发烧了，头痛欲裂，浑身痉挛着，火烫火烫的，昏昏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暴风雨后的阳光，探进窗帷，向她问候致意。她轻轻睁开沉沉睡眼，本能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藤萝架上碧玉般的叶片，一股胜利者的豪情升上鼻尖。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那是一片真正的长春藤的叶子，向她喻示着不朽与永恒，那一面爱的旗帜在枝头高扬。爱的热浪在胸襟鼓荡，伴着她，一天天地，脸色红润，生机复苏。
长春藤最后的一片叶子，是人类爱的奇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