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151500000004

第4章 读《农政全书》

《农政全书》,古人传下的一部科学著作。书中的知识,早已普及,早已老化,失去了实际价值。今天,除了史学家,怕没几个人再去读。我倒是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虽然这不是文学作品,语言也缺少文采,我却读出了滋味。品咂这种滋味,有甜美,有辛酸,有历史感,有现实感,有一种复杂的不好言说的亲切和凄怆。

这书,为明代上海人徐光启所编纂。徐原是儒生,一步步考中进士,一步步升为宰相,却始终心系农桑。这就比儒家的鼻祖孔夫子强多了。孔子只关心礼乐,只注意当朝执政的君王,不关心稼穑,农业生产知识几近于无。他做梦,只能梦见周公,决乎梦不见匍匐垄亩的农夫。“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看来,他老人家还有自知之明。然而,樊迟一离开,却骂道:“小人哉,樊须也!”就露出了本来面目。在乡间的土路上,背着除草工具的老农曾对孔子的弟子子路斥责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这话,并不冤枉圣人师徒。书的前几卷,辑录诸子百家有关“农本”的论述,惟独没有儒家的。国人的吃饭穿衣问题,并不在孔子的思考范围之内,虽然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缁衣,羔裘;素衣,麑裘”,十分讲究吃穿。儒家不管农业。千百年来以儒术治国,千百年来以农业立国,岂不别扭?并不别扭,礼乐并不关乎庶民,仁政并不惠及苍生。“农本”并不是以农民为本,而是让农民提供赋税徭役,支撑封建王朝的大厦。徐光启关注农业,也并不只为百姓,主要是为了朝廷。无农不稳,主要是万岁爷的江山不稳啊。

先秦诸子百家中,曾有农家。农家的著作已经失传。西汉以后,儒家定于一尊,儒学成为显学,成为做官仕进的敲门砖。沉溺于孔孟之道的知识分子多如牛毛,留意于农业科技的知识分子寥若晨星,真正的农学家几近于无。农民一直沿用祖传古法种庄稼,养牛驴。因此,农业生产就一直停滞不前,收获多寡,只听凭老天爷安排。其实,徐光启从事的工作,算不上科学研究。《农政全书》只是一部资料汇编,只是一部粗浅的科普读物而已。

读《农政全书》,我常常想起我百里外的老家,祖宗的埋骨地。那里仍然贫穷。我时时觉得,我的父老乡亲如今似乎仍生活在《农政全书》的时代。

先论农本,言其农业重要。继论田制,言其土地重要,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尤其重要。书中特别推崇往古的井田制,考证甚详,图文并茂。读书看画,启人遐想,仿佛一步步走进了历史深处。

西周以前,实行井田制。一大片土地,中间以二纵二横路径相隔,路径如井字,土地就被分成九块,每块百亩。中间为公田,属国家,其余为私田,属农户。公田大家种,私田各自种。《诗经·小雅·大田》中有“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之句,可见是先公后私,公私兼顾。公田收获,归周天子;私田收获,自己享用。也就是说,农民可得到土地的九分之八出产。那时,地多人少,广种薄收,光景还是不错的。所以,十五国风中就有了那么多谈情说爱唱歌跳舞的诗篇。井是田亩制度,也是社会组织。导师卡尔·马克思毕竟实事求是,并没有把这种生产关系归入现成的奴隶制或封建制,而称之为亚细亚生产方式。古老的东方毕竟有自己的独特处。春秋以后,井田制式微,农夫不再种公田,而以自己的出产交皇粮,为国家作贡献。自耕农一直是农民的主体。一家家农户在一块块土地上朝耕暮耘,春种秋收,自给自足,自甘自苦,实在是乡野间千古不变的风景画和风俗画,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流风余韵久久绵延不绝。只把农村人分为剥削者和被剥削者,而且二者势同水火,显然并不精确。我的父亲以及众多乡邻,就从未剥削过他人,也从未被他人剥削过,世代和睦相处,一块儿打发年复一年平淡如水的日子。

几千年小农经济,造就了中国农民。在小块土地上讨生活,胼手胝足,栉风沐雨,只注意脚下,不关心外界,一年年,一代代,造就了中国农民的勤劳坚强和保守狭隘。他们的性格特征在井田制时代就已形成,他们的悲剧命运在井田制时代就已开始。历史进步很慢,农民进步更慢。

到底是哪位老前辈最先意识到,播种前应当翻地,使其松软,才宜于禾苗生长,史籍无载。但翻土工具的发明者却有说法,《易·系辞》说:“神农氏作,断木为耜,揉木为耒。”耜就是掘土的木橛子,耒是上端手握的横木。王祯说:“佃作之具虽多,皆以耒耜为祖。”耒耜是中国农耕史上的第一件工具,虽简陋,也是一大进步。据说,炎帝神农氏生活在公元前二十六世纪初叶。先民用耒耜翻土,翻了两千年,才有了犁。犁是牛拉的。先民养牛甚早,只是用于运输,服务战争。所以,武王伐纣成功以后,天下太平,偃武修文,就“放牛于桃林之野”,并不是把牛送回乡村,服务农事。用牛拉犁耕地,又是一大进步。这个伟大变革,发生在春秋时。《论语》中第一次出现“犁牛”一词,杨伯峻先生注释犁牛为耕牛。孔子的学生冉耕字伯牛,司马耕字子牛,可见当时已经实行牛耕,可能当时尚属新生事物,为赶时髦,才做名字,如后世人叫“抗美”、“文革”一样。

老牛拉动木犁,喘着粗气,迈着沉重的步子,在华夏的原野上迟迟行进,拉着中国的农耕史缓缓向前,一路风尘,一路艰辛,从公元前五六世纪,一直拉到公元二十世纪,把岁月拉得苍老,岁月塑造了赶牛扶犁的农民,使他们固定了牛的性格,犁的精神。《农政全书》中附有犁图,并一一介绍组成犁的十一个部件。我细审视,发现这犁和我父亲用过的犁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写到这里,想起两幅《牛耕图》,就找出来看,一幅是陕西绥德出土的西汉墓画像石拓本,一幅是河南南阳出土的东汉墓画像石拓本,画中的犁也都如我父亲用过的犁。那两位耕地的农夫,虽面目模糊,却神情生动,前汉那位显得急迫,正挥鞭打牛,后汉那位显得沉稳,正躬身狠压犁把;从两人身上都依稀可以看出积蓄已久的悲苦艰辛。再看,隐隐觉得两位都像我的土里刨食的家乡父老。

牛作动力,犁作工具,一次次翻土成垡,翻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一仍其旧,毫无变化。

早已经有了拖拉机。大马力的拖拉机带动成排钢铁的犁铧,犁得又深又快,确能把古老的土地犁出新生。但在我的故乡,只有少数人家有手扶拖拉机。用它耕地,拉的仍是前朝古代的犁;那情景,看似滑稽,也是进步。没人用大拖拉机。一家家侍弄一片片小块土地,用不上大物件。多数人家仍是牛耕,一个好把式,一犋壮牛,从五更,到黄昏,可犁地一亩半。看来,老祖宗驯化的牛,拉着老祖宗发明的犁,还要在二十一世纪再拉若干年。

书中以四卷篇幅,记载农器百余种,除了喂牛用的拌草棍,縻驴用的枣木橛,凡农家必备之物,无一遗漏。每件器具的构成、用法,都一一详尽说明。内容早已陈旧,文字却堪玩味,读起来颇似质朴的咏物诗,古拙的小品文。如关于锄的一节:

《释名》:“锄,助也,去秽助苗也。”锄法有四:一次曰镞,二次曰布,三次曰拥,四次曰复。锄则苗随兹茂。其刃如半月,比禾垄稍狭,上有短銎(銎即铁器中的孔——引者注),以受锄钩。钩如鹅项,下带深裤,以受木柄……

锄这种农具,大概自铁器时代开始,就出现在田间(我查阅几种青铜器图录,皆不见铜锄),除草松土,功莫大焉。我记起,在楚辞《卜居》一文中,屈大夫曾想到,既不见容于朝廷,就锄草茅以力耕。诗人陶潜归园田居后,曾晨起赶往南山下,收拾豆田的荒草,直到日落,才带月荷锄回村。在唐诗宋词里,也一再写到锄;得意或失意的文人,看见一把锄头,一再勾起对农民之苦的同情,对田园之乐的向往。但庄稼汉握锄锄地,却是毫无诗意的,有的只是疲累、闷热、顺头下滴的点点汗水。我父亲是锄地的好手,不惜力气,肯下工夫。他说,旱天锄地,锄头有水,涝后锄地,锄头有火。无论小麦或高粱,他总要锄四遍。他不知古书上说的镞、布、拥、复,但他的锄法绝对符合古制。锄地必须低头俯身,若直腰挺胸,锄决不能插进土里。所以,父亲早早地驼了背。驼了背的父亲,背负着沉重的生活,沉重的命运,终生没得轻松,终生都在沉重的压力下默默劳作……

书中附有农器图谱,般般件件,琳琅满目。细端详,像观赏画自吾乡的静物写生。那些物件,我都熟悉,用过,摸过,见过,几乎每一件都联系着远方的故土,远去的童年,每一件都引我回想,般般往事次第浮上心头。比如那把镰刀,弯弯的,好似初二三的月儿。我曾用它割草,喂那头养了十年的老驴。那天午后,村里唱戏,戏里那个小丑忒逗人,为了早早回去看戏,割得急,不小心,镰刀下一个圆圆的礓石一滚,刀刃割了手指,鲜血把勾勾秧扇形的叶片染红。疼得想哭,却没哭。那刀痕,留在左手食指上,长了五十年,至今仍清晰可见。比如那把竹筢,我曾用它搂树叶,搂成堆,弄回家当柴烧。筢齿断了三根,搂得太慢。西邻二蛋,刚买把新筢,几下子就把那么多树叶搂光了。我气得在心里骂,真想把他的筢子踹个稀巴烂。那二蛋,长我三岁。我升入初中那年,他就娶了媳妇。我的儿子没出世时,他就当了爷爷,发白齿落,满脸皱纹似桃核,确像一位爷爷。四十六岁,他就死了,死在村南古路沟里,死时铁筢还在身边,他在那儿刨茅根,为了当柴烧。村人说,他是累死的。他一辈子没坐过汽车。

农器中,有一件叫镵,古色古香的名字。《说文》中就有它。杜甫逃难到同谷,饥寒交迫中,曾用它挖黄独(一种根茎可食的野草)充饥,把命托给了它,同时如泣如诉地把它写进诗里。再看图,似曾相识,猛想起,我儿时的朋友柱儿家就有一把,土名叫挖镢。谁家挖树根,挖粪池,挖红薯窖,甚至挖墓坑,都去借。柱儿曾约我,去东坡挖田鼠洞,不是要捉田鼠,而是想把洞里藏的黄豆挖出来炒吃。洞又深又长,还没挖到黄豆,就把余老五家的祖坟挖了个豁子。余老五正好去犁豆地,一看,气极,扇柱儿一耳光,在我屁股上拍下五条鲜红的指头印儿。他那把镵,祖上传下的,背面镌有“罗记”二字,乃铁匠罗麻子的作品。罗家世代打铁,锻造的一直是名牌货。我小时候的罗铁匠,据说是罗麻子的六世传人。如今,那件可算文物的工具还在,可能已经磨损了许多。柱儿的儿子就用它翻土种庄稼。他家没牛,雇人犁,没钱。他有四个儿女,都傻……

农业,农民,农具,仿佛互有关联。

不只讲述生产工具,还要论说生活用具。凡庄户人家过日子离不了的物件儿,书中都一一介绍,不厌其周到,不嫌其琐碎,而且引经据典,表明古已有之。筐、篮、篓、箩、畚、囤、箪、瓮、盆、罐、碓、臼、笸箩、簸箕、扫帚、筛子、蓑衣、斗笠、水桶、扁担、石磨、石碾……一一读来,像参观一座民俗博物馆,像又回到养育我长大成人的荒村,种种都在眼前,不禁乡思绵绵,几多温馨,几多辛酸。那些器物,竹制的,木制的,草制的,石制的,陶制的,泥制的,都来于自然,常常是就地取材制成,和农村的自然经济,农民的自给自足,十分合榫;使用了千百年,千百年模样未变,用途未变,农家生活延续着悠远的平常与平淡。我故乡有一首童谣说道:

瓦盆瓦罐,

盛米盛面。

爹担水,

妈做饭。

小孩没事干,

搬来石臼捣蒜。

质朴的农民,用质朴的器皿,过质朴的日子。质朴的米面做出了质朴的农家饭,农家饭一直散发着古典的味道,既醇厚,又清苦,吃了千百年,千百年滋味依旧。我故乡还有一首民歌唱道:

高粱一升谷一合(读ɡē,量器,十合为一升),再兑半筐荞麦壳。

爷推磨,奶筛罗,

筛了面,熬汤喝,

剩下麸皮烙饼馍,

——孙娃饿得没法活。

这是令人心酸的一幕。我似乎听到了沉沉的石磨声,缓缓的筛面声,老人的叹息,孩子的哭闹。就这么一点点可吃的东西,能熬几次汤?能烙几次饼?简陋的器具,总经久耐用,粗糙的饭食,常难以为继,知足的庄稼人老是得不到起码的满足。

簸箕,原本寻常之物,想不到那么古老,内中还有那么多学问。书上说:

《说文》云:簸,扬米去糠也。《庄子》云:“箕之为物,去粗留精。”然北人用柳,南人用竹,制虽不同,用则一也。《诗》云:“哆兮侈兮,成是南箕。”箕四星:二星为踵,二星为舌。哆侈,谓踵已大而舌又广也。又“维南有箕,载翕其舌。”故箕皆有舌,易簸物也。谚云:“箕星好风”,谓主簸扬。农家所以资其用也。

应当是先有簸箕,而后才为那四颗星命名。箕星属苍龙座,为二十八宿之一,好高贵的,却有一个土里巴唧的名字,可见古人对这件普通农器的重视。在我故乡,管簸箕两边被手握的部分仍叫踵儿,前边镶的宽短的薄板仍叫舌头,几千年后,古意犹在。并不是家家都有簸箕,买个簸箕得卖几升粮食呢。村头狗剩家,有一个簸箕,是他爹妈的几乎惟一的遗产,用了多年,原来洁白的柳条已成灰褐色,舌头也磨薄了。村人磨面前簸粮食,碾了米簸谷糠,都去借;鸡蹬破了盛盐的瓦罐,盐撒一地,猪拱翻了盛豆的笸箩,豆沾了土,需要簸,也去借。狗剩一家在村里的地位就高了许多,邻里见了狗剩或他媳妇,都主动笑着打招呼。狗剩会劁猪,常去外村串,挣钱不少,可娶亲八年,女人仍空怀。村人就说,劁猪伤害生灵,该绝后。一日,从外村来了魏家哥儿俩,给财主做佃户。哥儿俩都是光棍儿,住场房里,老二下地,老大做饭。老大常去狗剩家借簸箕,场房和狗剩家,只隔一条长满苦苦菜的泥沟。不多久,就和那女人混上了,没事也去借簸箕。终于,那女人生了。狗剩看儿子,越看越像魏老大,那眉眼,特别那塌塌的鼻子,简直是活脱壳。他并不声张,半晌里突然从外村折回家,进屋见魏老大正躺在床上,蹿上去硬用劁猪刀割掉了他的鸡巴。魏老大一直疼死。魏老二越想越气,半夜溜进狗剩家,用切菜刀宰了狗剩。魏老二也去借簸箕,头一次去,就上了床。后来,干脆和那女人合户了。自那以后,再没人去借簸箕,怕借出麻烦。如今,魏老大留下的塌鼻儿子仍然健在。他或许不知道当初一切。村人一直传说,成了民间故事。据说,那簸箕还在,早破朽,却没扔。一个寒碜的簸箕,竟牵扯出那么多恩怨情仇。每件普通的器物,都参与生活,也参与历史。

在时下的城市家庭,那些古老的器物几乎都已绝迹,偶有一只筐或篮,也做成了工艺品。在我的故乡,那些祖传的东西仍是生活必需品,少了一件,都不方便。东邻大贵二贵弟兄俩,请来老舅分家,就把那些盆罐锅碗、草编的篓、竹编的筐、荆条编的篮、高粱莛编的笸箩、紫穗槐条编的撮箕,分别掂成大体相等两份;只一个麦秸和泥糊成的盛粮食的缸没法分,给了二贵,大贵就说老舅偏心。三年前,我去伏牛山采访,暮投三家村。见三家共用一个石碓,一盘石磨,共有一座石板搭成的山神庙。在三家各吃一顿饭,待我都热情,都是栗木火熬的山玉米糊汤,粗瓷大碗盛了,喝得身心俱受用。三家用的器具,除了一只竹壳热水瓶,竟都能在《农政全书》中找到。只有一件,书中未载,就是挎在背后背柴的柴架。用这东西一次能背一百斤柴,翻四道岭,过三条河,走五十里路,背到街上卖,能卖五元钱。

只要过苦日子,就离不了那么多古老的器具。

书中以好大篇幅介绍农作物栽培方法。原以为,应当首先说到小麦,却不料,把黍、稷、稻、粱、秫、稗及豆类一一介绍后,才轮到麦,说罢大麦,才说小麦。《周礼》中列九谷,小麦居其末。如今,小麦是北方大部分地区的主粮,白面是北方大部分农民的主食。在古代,却不是。“苏颂曰:小麦,秋种,冬长,春秀,夏熟,具四时之气,为五谷之贵。”既然贵,就不是普通草民所能享受了的。所以,卫八处士款待久别的朋友杜甫,饭食只是黄粱,韩愈造访寺庙,和尚供奉给他的只是疏粝,都不能以白面馍飨客。《晋书》记载,当时的富豪何曾,吃的正是白面馒头,而且蒸出的馒头上“不坼作十字不食”,只吃发酵得很暄,暄得开裂成了十字的。在很长历史时期里,小麦因为产量低,价值昂,白面就一直是奢侈品,在卑贱者的生活中不占位置。所以,庄稼里不能让它领头。

我父亲年年种小麦,上粪多,活儿做得周详,每亩只收一百多斤。只在麦收后,高粱登场前那一段时间,蒸白馍吃,白面里往往掺了麸皮。平时,只吃高粱面窝头。高粱面粗,涩,拉嗓子,不是很饿,很难下咽。我家是中农,贫农们连窝头也不能经常吃。不多的小麦,一部分交皇粮,一部分卖钱,剩下的贮藏瓦缸里,为防老鼠偷吃,盖得十分严实。磨二升三升白面,只为了待客,为了病人,年节时,为了敬神。那时候,谁家老爷子每天早晨能喝一碗白面汤,别人都羡慕呢。白面是稀罕物儿,走亲戚吃了一次白面烙的饼馍卷小葱,老是久久回味不尽。长坑岸住的八奶奶一病不起,到奄奄一息时,儿子问她想吃啥,她说,想喝白面条儿。儿子跑半个村子,才借来半瓢白面,面条儿还没擀好,老人就死了,死时大张着嘴。我奶奶在世时常说,穷人本来就是吃黑窝头的命;想吃白馍,你托生到财主家,当老太爷去。我们村那财主,两顷地,收小麦一定不少,可只有老太爷一人吃白馍,教家馆的先生吃黑白相间的花卷,其他人都吃高粱面窝头,黑面中仅有一成白面。

合作化后,每人每年只分七十斤小麦,白面就更稀罕了,连敬神、祭祖的馍里,也兑了玉米面。高粱也越来越少,高粱面窝头也难吃上。那年月,主要指望红薯充饥。徐光启编书时,红薯刚刚传入中国,仅在闽、粤一带种植,还没传到中原。编书人绝对不会想到,三百多年后,老祖宗从未种过的一种作物竟成了中原农民的主食。红薯、红薯干、红薯面,是三顿饭的永恒内容。当时曾有民谣道:“红薯饭,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顿顿红薯,天天红薯,人人吐酸水,个个肚里胀。红薯救了农民的命,也坏了农民的身体。我正是吃那种饭食长大的,当时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新。上中学时,吃大食堂。食堂的红薯面汤常有苦味霉味,红薯面窝头倒十分周正,比墨水瓶稍大,一个个溜儿圆,黑光瓷亮,同学们呼为“黑桃A”,且坚硬似铁,又名“砸死狗”。有一阵儿,时兴“吃饭不要钱”,有同学能吃十个……如今,红薯面倒成了稀罕物儿,价格贵于白面;偶尔买来蒸馍,儿女都说好吃。我只能感慨,抚今追昔,恍若隔世。

书中说到胡麻。胡麻即芝麻,因是张骞自西域带回,故名胡麻。“榨之得油,可燃点,可煎烹。”可见,自古以来,农民种芝麻首先为了点灯,其次才是食用。在我故乡,家家都种芝麻,却不多种,够点灯就行。只财主家种十多亩,为了每天中午给老太爷和教书先生炒菜。我家芝麻换了油,主要为点灯,再是为了给牛车车轴膏油,给奶奶纺线的铁锭子膏油。我记得最清的是,奶奶夜里纺线,油灯里只点一根灯草,灯焰没苍蝇翅膀大,只铁锭子上的线穗儿罩在昏黄的光晕里。我总在纺车缓缓的嗡嗡声中入睡。夜半醒来,纺车声仍如一阕绵绵的单调的歌,无休无歇。一灯油能点两夜,两夜里奶奶纺四两棉线。人很少吃油。做面条儿,只把筷子插油罐蘸一蘸,再插锅里搅一搅,算放了油。炒南瓜,调萝卜丝,只要不来客,几乎不放油。

庄稼人吃饭,只为楦饱肚子,营养如何,味道如何,从来不讲究。真正吃饱饭,是近二十年的事。这,应当归功于分田单干,还应当归功于良种、化肥,如今,小麦每亩地收五六百斤是很容易的。

《农政全书》三厚册,竟有一册专说“荒政”。所谓荒政,就是如何度过灾荒。度荒竟有这么重的分量。一部农业史,也是一部灾荒史。或者说,一部中国通史,就是一部灾荒史。古籍中说到的最早的灾荒,是“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后世的灾荒更普遍,简直是无年不灾,无处不荒。邓拓先生在所著《中国救荒史》中统计出,自商汤十八年至民国二十六年,3703年间,共发生水、旱、蝗、雹等灾害5258次,平均六个多月就有一次。汉代以前的记载,可靠性不够,他又统计出,自汉立国,到1936年,其间2142年,灾害总计5150次,平均四个多月就有一次。灾害造成的饥荒连年不断,翻开二十四史,几乎每一页都有“大饥”、“人相食”、“饿殍载道”的记述。饥荒时,皇帝和各级官员当然不会挨饿,挨饿的是民。士、农、工、商“四民”中,惟有种粮食的农民常常挨饿,不得不饿死。农民养活了国人,却不能养活自己。这是几千年的现实,也是亘古以来的不公。

历来的史家,总把灾害的责任归于天,岂不知人为的灾害也厉害,有时更甚于天灾。统治者的横征暴敛,同样导致生灵涂炭。“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唐诗中早就透漏了个中信息。

怎样救荒,别无良策,只能让老百姓吃野生植物而已。这册书中差不多以全部篇幅编入《救荒本草》,并有不少补充。《救荒本草》是一部特殊的书,著作者是朱元璋的第五个儿子朱肃。这个皇子,颇有古仁人之心,自己衣食无忧,却不忘百姓死活。“因念林林总总之民,不幸罹于旱涝,五谷不熟,则可以疗饥者,恐不止荑稗而已也。”他从田夫野老那里,买来可食的野菜种苗,“植于一圃,躬自阅视。俟其滋长成熟,乃召画工绘之为图,疏其花、实、根、干、皮、叶可食者,汇次为书一帙”,让人按图寻觅,聊以果腹。这是一本救命的书。但我想,这厚厚的书,当时能否在闾里村巷流传?能否每家都有一部?饿到头晕眼黑时候,再拿着书去野外,对照着采挖,还能来得及?其实,哪些野菜可以下肚,先辈早已告知后人,不必等到这位皇子教导。农民的命,原本就是吃糠咽菜的命;吃糠咽菜的菜,原本就是野菜,面有菜色,原本就是只吃野菜造成的面黄肌瘦。如今,农民不再靠野菜充饥,野菜倒上了高档筵席的菜单,食客们饫甘餍肥之后,夹一箸马齿菜、扫帚苗、野茼蒿尝尝,便作滋味无穷之态,返璞归真之状。这情景,若被农民看到,不知会有啥话。

《救荒本草》收野生植物凡414种,有文有图。文虽简约,却很精到,图用线描,形象逼真。我读文看图,发现大部分我都见过,一部分我曾吃过。一时间,像又回到我的故乡,像又走在故乡的黑土地上,走在沟岸,坟场,荒滩,庄稼的垄苗间。一棵棵野菜野草,争相唤起我儿时的记忆,勾起我不绝如缕的思绪,依稀又尝到了岁月深处的苦味涩味。其实,我吃野菜并不多,我童年没有碰上大饥荒,只是在春天缺粮时,才剜来毛妮菜、面条菜、荠荠菜下锅。

四百余种野菜,最先介绍的是刺蓟菜:“出冀州,生平泽中,今处处有之。苗高尺余。茎叶俱有刺。性凉。无毒。”在我故乡,管刺蓟菜叫刺角芽,民谚说:“刺角芽的根,八尺深,犁地使死牛,锄地使死人。”野地里随处疯长,是很难根除的。我割草时候,从不割刺角芽,一来太扎手,二来牛驴不爱吃。我奶奶说,民国十八年大旱,庄稼旱死,野菜也都干枯。只有刺角芽,因为根深,还有绿色。只能吃刺角芽。每天都剜两大筐,煮熟当饭。她夜里纺线,把煮熟的刺角芽搦一疙瘩,揣在怀里,到半夜,饿了,也暖热了,就吃下,继续纺。那尖刺,煮熟后,仍很利,吃时扎嘴,咽下扎嗓子,进肚里,像吞了一个刺猬。正是靠刺角芽,奶奶维持着顽强的生命。那时奶奶年轻,一切苦难都能忍受。奶奶苦了一辈子,想不到晚年又遭逢一场饥荒,终于在饥荒中去世。去世前,连煮熟的刺角芽也吃不到,因为“人民公社”不许社员家里有锅。

又看见了车轮菜,图画得十分传神,好一似正在生长。它又叫车前子,我故乡的牛车路上最多。人踩车轧,牲畜践踏,它仍然活得茂盛。偎依大地,装点春色,是它生命的全部意义。它生来,不是让人当饭吃的。在《诗经》里,它的名字叫芣苢,一群妇人边采撷,边歌唱,采了满怀满抱,唱出了一首明快优美的诗篇。显然,她们采来并非为了救饥,而是相信能够多生娃娃。齐白石画过车前子,写意的笔墨,画出了剪不断的悠悠乡情。活在诗里画里的车前子,真不该在毫无诗情画意的饥馑中被吃掉。然而,书中明明写道:“采嫩苗叶焯熟,水浸去涎沫,可救饥。”灾荒时,确有大量车轮菜被吃掉。我奶奶说,民国三十一年蝗灾,庄稼绝收,野草也被蝗虫咬光。人人饿得要死。烂眼二爷在坟场的一堆干草下,找到一片车轮菜,连忙剜回煮吃,不仅救了饥,还医好了眼疾。我查阅李时珍《本草纲目》,发现车前子确能治疗“毒风冲眼,赤痛障翳”。

《救荒本草》后面,编入《野菜谱》一卷。作者王磐因鉴于野菜繁多,形类相似,美恶不同,如果吃错,难免中毒,感于误注本草之害,甚于误注《周易》,于是,“田居朝夕,历览详询,得六十余种,取其象而图之,俾人人能识,不致误食而伤生。且因其名而为咏,庶几因是以流传。”用心可谓良苦。图像可赏,题咏更可赏。比如地踏菜:

地踏菜,生雨中,

晴日一照郊原空。

庄前阿婆呼阿翁,

相携儿女去匆匆,

须臾采得青满笼,

还家饱食忘岁凶。

这诗,清新自然,有土滋味,泥气息,有画面感,动态感,寥寥几笔,画出了老两口带着儿女,踏着雨后的泥泞,迎者扑面的水汽,急急去野地捡拾踏地菜,而后回家饱餐的全过程,为凄惨的凶年添几许亮色。我不禁为这家庆幸,今天总算没有挨饿。又不禁为他们担忧,明天、后天怎办?太阳一晒,地踏菜就没了,吃什么?地踏菜,我故乡叫地曲连儿,一种低等孢子植物。下雨三五日,村里村外地上,就长出黛青色的一片又一片。那东西,像木耳,很好吃,算得上味道最美的野菜。但是不能多吃,特别是久饿之后。母亲曾告诉我,三十年前那场饥荒中,村人饿死近半,就在上级将要调来粮食的前三天,下了雨。三天细雨,淋出了满地地曲连儿。白胡子老三爷饿得慌,忙捡拾了两碗,清水一淘,狼吞虎咽,边吃,边感激老天爷不让他饿死。谁知,吃下就泻肚,半天就死了。死时,停伙多日的食堂又有了烟火。

《农政全书》以论述农本始,以介绍野菜终。这样编排,很有意思。农本是说给皇帝和官府听的,让他们重视农业;野菜是要老百姓吃的,使他们不致饿死。农本思想落实到农民头上,就是吃糠咽菜。历史正是这样安排的。受苦最大,吃食最差,是农民的宿命。几千年里,传统的农民总在演出传统的悲剧,他们自己倒并不知道。

2000年4月23日于南阳

同类推荐
  • 情感密码:情似菩提爱如佛

    情感密码:情似菩提爱如佛

    爱是永远的话题,说不清,诉不尽。结婚前,爱是吸引,是卿卿我我,如胶似膝。结婚后,爱情更象用旧了的抹布,渐渐沧桑成令人失望的样子。于是,离婚、再婚、复婚……过尽千帆皆不是,红尘中那么多男女,一颗心依旧如同秋天的雨,清清冷冷,飘落无依。人生要拨开多少迷雾,才能抵达自己的幸福?本书作者用干净细腻的笔触,为读者献上一个又一个温暖感人的婚姻爱情故事。这是本对爱充满信念的书。它告诉我们,离婚绝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婚姻如同一棵树,只要根在,叶子掉了也会长出来。书中每一篇都是充满智慧的爱情宝典,令人感动,给人启迪。
  • 当年的体温

    当年的体温

    本书系王开岭文集之散文随笔卷,包括“散文辑”和“诗档案”两部分,文字承袭作者一贯的温润的金属感的风格,表达对现实世界中灵魂温度的怀念与渴望,希望能将历年写就的抒写灵魂的文字结集,以献给自己逝去的父亲。作者王开岭1969年生,祖籍山东滕州。著有:《激动的舌头》《黑暗中的锐角》《跟随勇敢的心》《精神自治》等散文和思想随笔集。
  • 野猪场

    野猪场

    《中篇小说集2010年卷:野猪场》主要收录了陈集益的八部中篇小说,包括《城门洞开》、《阿巴东的葬礼》、《瘫痪》、《告别演出》、《恐怖症男人》等。这些作品内容丰富,构思精巧,文笔精妙,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充分显示了深厚的文字功底及其独到的写作风格,具有较高的艺术性及可读性,非常值得欣赏。
  • 故乡是一段岁月

    故乡是一段岁月

    本书是一部有关童年、儿童、儿童文学的论文集,分为四辑:写给春天的文学、天籁之音、他山之石、文学与家园。
  • 西征中的红军女战士

    西征中的红军女战士

    妇女抗日先锋团是西路军中的一支正规化妇女武装。1933年3月在四川通江县成立的妇女独立营是她的前身,后扩编为妇女独立团,在川陕苏区严酷的反“围剿”斗争中逐步发展壮大。1935年撤离川陕苏区,在南下长征的转战中,分散到个别部队。 妇女抗日先锋团是西路军中的一支正规化妇女武装。1933年3月在四川通江县成立的妇女独立营是她的前身,后扩编为妇女独立团,在川陕苏区严酷的反“围剿”斗争中逐步发展壮大。1935年撤离川陕苏区,在南下长征的转战中,分散到个别部队。
热门推荐
  • 西游歪脖传

    西游歪脖传

    内容纯属恶搞,认真实属无聊。空闲打开看看,放松心情笑笑。
  • 仙曜帝君

    仙曜帝君

    旷世奇才为何沦落街头?新婚燕尔为何成为生死宿敌?幽冥之下为何有仙人飞升?周天之内为何劫数频频?连环修仙者遇袭案,究竟是何人所为?九天伏魔大阵每晚鬼哭神嚎,究竟是福是祸?数百世的轮回,一代代文明的陨落,背后又隐藏着什么?这一切的背后,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义的沦丧?是魔的执念还是神的贪婪?敬请关注宗烨新书《仙曜帝君》。(求点击,求推荐,求收藏,求打赏,谢谢各位书友。)
  • 逆天记

    逆天记

    一个人人皆修真的异世大陆,一个天生残缺一魂一魄的少年,一头含有上古神兽血脉的黑麒麟,五把蕴含异类神兽绝技的绝世仙器,几段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爱情故事。且看少年如何称霸人界、仙界,如何成为真正的天,如何将生界与死界掌握在自己手中。
  • 龙王录

    龙王录

    这个世界分为四大区域,龙族占北域,魔族占西域,鬼族占南域,人族占中原。修道士是中原最崇高的职业,令所有人趋之若骛,顶礼膜拜.而九门三宫一团则是这世上最大的几个势力.龙王天龙,魔龙青龙,魔神蚩尤,战神刑天,天皇凌云,青云师祖,暗影逍遥,是这世界上仅存的七位神级高手.龙宫,魔宫,皇宫独占其五,势力之庞大,可想而知.这是一个修道的世界.这是一个魔道纷乱的时代,期待各位的加入.
  • 新闻发言人与媒体:沟通策略与技巧

    新闻发言人与媒体:沟通策略与技巧

    本书在广泛搜集资料、注重实用性和应用性的基础上,作者做了以下尝试:第一,研究定位上的突破。根据所能搜集到的资料,本书是目前为止第一本专门针对高等院校特别是新闻院校学生的教材,而其他学者所著多为培训教材。第二,研究视角和体系上的创新。本书以媒体与新闻发言人的互动为基本立足点,为此确立自己的研究视角和教材体系。第三,教材形式上的突破。本书充分考虑了现代大学生的知识结构和阅读特点,注重文字流畅、形式新颖、图文并茂、体例生动,尽量引用最新的资料。本书设置了“知识导航”小板块,使读者对内容预先有一个初步的了解。
  • 重生之弄潮儿

    重生之弄潮儿

    有一天,王建突然发现自己带着前世的记忆穿越了。来到了一个军事力量格外强大,但经济、文学相对落后的平时面位。写小说,钱太少了吧。拍电影,感觉不够高大上啊。诗词歌赋?总是被人叫老师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那还是开公司吧,让别人给自己赚钱多好,没事的时候打打高尔夫,听听最流行的音乐。咦?这歌好熟悉啊,是前天那个一身红的女人吗?是什么时候给他的呢?......
  • 诡影盗墓

    诡影盗墓

    盗墓,是渊源古远的社会文化现象。人点烛,鬼吹灯,勘舆倒斗觅星峰;我书写的不是冷锋炎的个人记,而是处在一个时代,以及处身于这个时代之中,那一代摸金校尉的故事。
  • 娘子很笨很爱财:钱多多

    娘子很笨很爱财:钱多多

    穿成不受宠的傻小姐也就算了,竟还被受宠的妹妹抢了夫君陷害嫁给另一个傻子。就连赌场也打开赌局赌她这个傻子小姐的婚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在自己身上狠心下了十三万赌注后,她发誓要把这十三万赢回来!总之,先找个有钱又多金的男人嫁了再说!(内容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愿不为梦:霸道王爷绝世妃

    愿不为梦:霸道王爷绝世妃

    “不就一穿越么?姐姐我自称一世英名,却不想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咋就遇上这非人哉的妖孽了呢?真是上辈子孽造多了啊!”某女扶额高呼。“话不能这莫讲,咋们这叫缘分天注定,天命不可违,必尊!”某男一本正经的瞎掰道。某女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拂袖离去。某男见美人儿怒去,这还了得,竟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屁颠屁颠追了上去……
  • 搁浅的晨光

    搁浅的晨光

    凡世的喧嚣和明亮,世俗的快乐和幸福。如同清亮的溪涧,在风里。在我眼前汨汨流过,温暖如同泉水一样涌出来。我没有奢望,我只要你快乐,不要悲伤……她,一名新转来的插班生。却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众星捧月;在一次偶遇中和少年相识,成为了死对头。剪不断,理还乱。这对欢喜冤家会发生哪些令人啼笑皆非感动场面?“愿你穷极一生只做一场梦;梦醒而终,葬于北海之畔,有人为你唱一曲南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