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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家庭的黑暗

尧棠母亲的去世,在李公馆算不了什么大事,它的影响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对尧棠他们兄妹们来说,影响却是永久的。

母亲房里的一切陈设都没有变,每次走进去,尧棠仍能感觉到母亲的气息,仿佛母亲就坐在窗前的阳光里,手里做着针线,慈祥地看着他,温和地说:“原来是这样一个淘气娃娃。”他撒娇地喊着“妈”,就要扑过去,母亲却没有了,只有一张放大了的母亲的半身像。物是人非的感觉,一次次潮湿了他的眼睛,让他接受一个铁定的事实:我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了。看到堂兄弟们扑进母亲的怀里,听着堂兄弟们一声声亲切地喊着“妈”,他的悲哀是无法形容的。但他知道姐姐们,特别二姐因母亲的死受到的打击更大。

大姐4岁就死了,二姐实际上是母亲的长女。她的生活时时和母亲联系在一起,跟母亲读诗背词,跟母亲学做针线,像母亲那样去爱弟妹,照顾弟妹,12岁便代替杨嫂照顾尧林、尧棠。母亲是她生活的支柱,也是她自觉不自觉的偶像,她希望自己像母亲一样既懂诗书又精家务,需要时还能牺牲自己。她也最能体贴母亲作为长房媳妇生活在李公馆大家庭中的苦处。《烈女传》的故事,使她心里的压力格外大,整日沉默寡言,性情忧郁。她身体还一直不好,从广元回到成都后,每到秋凉季节,就不停地咳嗽,人逐渐消瘦,脸还出现潮红。据说是患了女儿痨(即现在的肺结核),当时的中医是治不了这病的。有一次病重,高烧昏迷,中医已经没有办法了,母亲去请了四圣祠医院的英国医生才抢救过来。但那时西医也不能根治,母亲按医嘱,精心地照料着,二姐才逐渐好起来。

为了感谢他们治好了二姐的病,尧棠的母亲开始和英国女教士来往。她特意买了刀叉做西餐请她们来吃饭,还领尧棠去她们那儿玩儿或看病。尧棠觉得她们很和气,她们也喜欢尧棠,送过他点心和几本书,其中有一本皮面精装的《新旧约全书》,尧棠很是喜欢。

母亲死了,过分悲痛的二姐因此病又重了起来,没有了母亲的安慰,没有了母亲的精心照料,更没有人像母亲那样为她请来能治好肺结核的西医。父亲也很爱他的孩子们,但他不相信西医,他怕洋鬼子,又瞧不起洋鬼子。二姐的病于是一天重似一天,父亲为她请了许多名中医,但都没有办法。尧棠暗暗向母亲祈求:“妈,你看二姐多可怜,你可要好好保佑她呀!”二姐却一天天瘦下去,衰弱下去,到了冬天,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李公馆的日子,仍按照旧规矩、旧礼制一天天过着。11月28日是爷爷的生日,一家之主的生日,全家上上下下忙碌起来。礼物潮水似地接连涌来,李家组织了办事处接收贺礼,散发请帖。公馆里张灯结彩,装饰得富丽堂皇,布置了一个精致的戏台,把本城的各班名角请来唱了三天戏。

这三天,让尧林、尧棠看到了许多从前不曾看到的公馆的丑态。公馆变成了戏院,变成了市场。到处都是人,都是吵闹的声音,都是不自然的笑脸。戏在第一天下午开唱,除了几出应景的戏外,大部分是戏单上没有的,都是些被尊敬的客人认为“更动人、更有趣”的戏,而且表演得更细致。到了那些黄色低级的地方,便会响起听差的声音:“某某大人或某某老爷赏某某人(旦角)若干元。”得到赏钱的旦角便向施赏的人飞来媚眼,或者在演完后,穿着戏装来陪那施赏的大人或老爷喝酒。

人们都在热闹,二姐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阵阵叫人肉麻的喊声、笑声不断传进来,令二姐更加痛苦。尧棠悄悄跑进去,看到二姐不停地咳嗽,似乎连气都喘不匀了。晚上客人散去了大半,安静些了。父亲叫人扶了二姐出来远远地坐在一把藤椅上看戏。二姐软软地靠在椅子上,似乎一动也动不了。脸颊凹进去,嘴唇似乎都枯了,眼睛茫然地望着戏台。尧棠伴在姐姐身边,关切、怜悯得心痛,但他不知怎样才能帮助这病弱的姐姐。一会儿,二姐头略略偏了偏,费力地吐出“我要进去”几个字,脸上显出不能忍耐的表情。女佣扶她进去了,她再也没能走出那间房子。三天后,16岁的二姐就静悄悄地离去了。

那也是黎明前那最寒冷的时候,尧棠还在他奇怪的梦里:他到了一个坟场,一个很宽敞长满了草的地方,中间是一座陌生人的坟,坟后有几棵参天的柏树。应该是春天,阳光明亮而温暖地照在树梢,坟前开满了野花,红的、黄的、蓝的、白的。蝴蝶在花间飞舞,小鸟在树枝上鸣唱。坟前墓碑上的字已经模糊了,他正在辨认,微风送来了花香,也送来了哭声。

哭声惊醒了尧棠,他躺在床上静听,那哭声仍响在耳边,是三姐的哭声。母亲死去不到4个月,他们又失去了亲爱的二姐。

母亲和二姐的相继去世,使李公馆的长房,空荡了许多,寂寞了许多,也混乱了许多。父亲忙着掌管李公馆,长子尧枚忙着中学毕业考试,梦想着毕业后去考大学读化学系。丫头、老妈子里外忙着,但群龙无首。于是,很快尧棠他们有了继母,一位年轻的江西籍姑娘邓景蘧。继母也善良能干,对尧棠他们很好,家里的一切恢复了旧秩序。但母亲是不能替代的,继母再好,也医治不了尧棠幼年丧母的创痛。

不过,他还有父亲。李道河是个和蔼的人,对孩子们很关心。时常带着尧林、尧棠去戏院看川戏和京戏,有时也让仆人姜福陪着他们去。他们家是那家戏院的股东,有许多免费的戏票,座位在固定的包厢里,很方便。尧棠喜欢看武戏,学着戏里人物翻筋斗、翻杠杆。

那时候,唱戏是很让人看不起的职业,唱戏的被称为戏子,没有女的,剧中的女角(称旦角)也由男人扮演。演旦角的戏子,便常常成为人们玩弄的对象。尧棠的三叔、五叔都玩过戏子,甚至他道貌岸然的爷爷也喜欢过戏子。

尧棠的父亲却把戏子当朋友,他喜欢京戏,常常把京班名角请到家里吃饭,然后在客厅里清唱。由于他对戏子很客气,得到他们信任,尧棠了解到许多戏子的悲惨身世。三叔和爷爷喜欢的小旦李凤卿,原本是小康人家的子弟,十三四岁时被仇人抢去,家里不肯出钱赎回,就被卖到戏班演旦角。不演戏时,他穿男人的衣服,但言行举止都像女人,人很和气,写一手娟秀的小字。他不久就病死了,留下一个妻子,却连葬埋的费用都没有。

尧棠还认识一对唱青衣(女角)的小哥俩,哥哥唱坏了嗓子,便照顾弟弟,靠弟弟生活。弟弟只有十四五岁,还完全是个孩子,但在台上却扮演种种薄命的女人。有一次,尧棠跟着父亲去他们住的地方,看见他穿着一身短打服,拿着把木头的关刀寂寞地舞着,于是很同情他,跟他玩了一会儿。

由于对戏子的同情,尧棠很讨厌那些玩戏子的人。但他喜欢看戏,也喜欢演戏。他们曾经组织了一个剧团,自己编剧本,排演之后,便在桂堂后面的竹林里演出。用复写纸印了戏票,哄骗姐姐、堂姐、表姐们来看,不看完不许走,当然他们演的是新剧。尧棠的父亲也被拉来看戏,坐在那里饶有兴趣地看完他们表演,还给他们编了一个剧本——《知事现形记》,由二哥和三哥扮演戏里的两个主角,演得有声有色,父亲看得哈哈大笑。

虽然有父亲,有许多小伙伴,但母亲和二姐死后,尧棠对环境逐渐产生了一种孤独感。他从小就讨厌繁琐的礼节,在广元的时候,爷爷过生日,他父亲在广元敬神,大家轮流对着爷爷的座位磕头,尧棠却怎么也不肯磕,他的母亲用鞭子威胁他,没有用,只好用鞭子抽了他一顿,母子大哭了一场,但尧棠到底没有磕一个头。现在尧棠对礼节的讨厌更厉害了。

李公馆里有许多繁文缛节的日子,以除夕最甚。全家聚集在堂屋里,男的在左边,女的在右边,各站一大排,神龛下放着长方形大供桌,供桌上放着一对大烛台和一个大香炉,一家之主的爷爷最后出现,他一出来就放鞭炮。然后女人们出去,男人则从爷爷开始背对供桌向外叩头,敬天地,然后是李道河兄弟,再后是尧枚兄弟。敬完天地,女人们进来,再由爷爷开始给祖宗叩头,这次女人也按长幼排进去。完了,大家再按次序给爷爷叩头,小辈们再分别给自己的父母叩头,仆人们还要向主子拜贺……

有个除夕,敬天祭祖的时候,大人们怎么也找不到四少爷尧棠,角角落落去喊。尧棠却躲在阴暗潮湿的马房里,静静地听老周讲外面社会的各种新闻和旧事。老周是李公馆里的轿夫,被巴金称为“第二个先生”。

从八九岁开始,尧棠为自己找到了另一个世界——“下人”的世界。他经常去门房、马房、厨房,和仆人、轿夫们玩,问他们各种各样的事,也帮助他们做一些小事,往柴灶里添点柴禾,递递东西,有时候他们赌博,尧棠便帮那个每赌必输的老唐。时间长了,他成了下人们信任的小朋友,他们会把自己的痛苦倾诉给他,也会坦白地在他面前品评主人们的好坏。当然尧棠有什么要他们帮忙的,他们必然尽力而为。

生活在富裕环境中的尧棠,了解到仆人、轿夫们的悲惨境遇,他们的正义和信仰,他们的欢乐和痛苦。60岁的老书童赵升病死在门房里;抽大烟的仆人周贵偷了爷爷的字画被赶出去,做了乞丐,在街头因冻饿而死;一个离开李家的轿夫,在附近公馆当看门人,被诬偷东西,含恨吊死在大门上……这一个个悲惨的故事,一声声绝望的叹息,还有那些被生活沉重负担压得直不起腰的背影,让尧棠一次次流泪,一次次愤怒,他发誓要做一个站在他们一边、帮助他们的人。

轿夫在李公馆里,属于生活在最底层的下人。他们有的原来是马夫,现在主人不骑马了,他们就成了轿夫。原来的马房就成了他们的卧室,这些马房坐落在公馆前面最西边的角落,是几间用篱笆隔成的小屋,没有窗子,狭窄阴暗。每间房只能放一张床,篱笆上有一段缝隙,可以透进一点阳光。奔波了一天的轿夫,晚上回来常常在破席上摆起烟盘,把身子缩成一堆,挨着鬼火似的灯光慢慢烧烟泡。

老周就是这些轿夫里的一个,他,黑瘦的脸,陷落的眼睛,瘦得见骨的身体,总是一身破烂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他有着一段极悲痛的经历,老婆跟一个朋友跑了,儿子当兵死在战场上,如今他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做着最下等的轿夫,痛苦地捱日子。惟一的享受就是躺在床上吸一口烟,吸烟对他来说是奢侈的,他常常把已烧过两次的烟灰用力掏出来去拌新的烟膏。尧棠常常到马房里,躺在他的烟灯旁,听他讲种种故事,讲社会的黑暗面,讲穷人的种种不幸,讲自己的悲惨境遇。他虽然受到社会不公平的待遇,但他却坚持着自己正义的信仰,他这样告诉尧棠:“要好好地做人,对人要真实,不管别人待你怎样,自己总不要走错脚步。自己不要骗人,不要亏待人,不要占别人的便宜……”轿夫的厨房在马房对面,跨过天井便是,也是一间又暗又湿的小房。轿夫们做饭的时候,尧棠常常跑去烧火,开始不会烧,老周便来教他,用火钳在灶孔里拨弄几下,火就旺了起来,然后老周说:“记住,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他所说的忠心意思是忠实地依照自己的信仰活下去。

这“第二个先生”,让尧棠略略地了解了李公馆以外的社会,更重要的是教会他一个正确的生活态度——忠实地生活。

时间又流过一年,尧棠的大哥尧枚中学毕业了,他中学四年课程修满毕业时名列第一。他对化学很感兴趣,打算以后去上海或北京有名的大学继续学习,他听说德国的科学和工业在全世界最发达,就想着以后还要到德国去留学。带着毕业文凭,也带着满脑子美丽的幻想,尧枚回到了李公馆。姐姐们聚在大哥的房里,为他光辉的前程庆祝。然而他们欢乐的聚会刚结束,尧枚的幻想就被打破了。

被叫到父亲房里的尧枚,听着父亲对他的安排:“你中学毕业了,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你爷爷希望四世同堂,我也希望早抱孙子。我身体不大好,家里也需要你照料,你也少不了个内助。我已经给你看了门亲事,下个月就定,今年年内结婚。”

这一切太突然了,尧枚每句话都懂了,他又好像什么都不懂,默默地点着头,他的理想破灭了,然而他一句反抗的话也没有,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间用被子蒙着头大哭了一场。

尧棠知道大哥的哭还包含有另外的痛苦,在和大哥一起玩的姐姐们中,有一个漂亮的表姐,从小就和大哥很亲近,他们互相了解,也能互相安慰,大哥肯定做过娶这位表姐的梦。他们的母亲在世时,曾向这位表姐的母亲提过亲,但表姐的母亲却说:“自己已经受够了亲上加亲的苦,不愿女儿再来一次。”

现在母亲死了,父亲不了解尧枚的心,继母更不了解。父亲为大哥选择妻子的情形,是尧棠亲眼看见的。当时给大哥做媒的有好几个,父亲认为可以考虑的有两家,他无法决定要哪一个,就把两家的姓写在同样的小红纸片上,揉成纸团捏在手里,到祖宗的神位前诚心地祷告了一番,然后随意拈起一个。就这样大哥中意的姑娘被淘汰了,选定的是一个张姓姑娘,出身云南名门,官宦家的后代。

关在房里,蒙着被子痛哭了一场的大哥,像个傀儡似的,订了婚。从此把自己喜欢的化学连同那些书籍一起锁进了书橱。开始在公馆里无目的地游玩、打牌、看戏、喝酒,他也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一些结婚的准备,但他的思想麻木着。不到半年,李家的长房长孙娶媳妇了。这是个隆重热闹的婚礼,李家搭了戏台,唱了三天戏,大哥仍旧像个傀儡似的,做着各种事。

然后,爷爷有了孙媳,父亲有了儿媳。大哥也在父亲为他改装的左厢房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新婚的妻子温柔漂亮,读过书,会作诗,会画画,虽然从前是陌生人,但对他那么依恋,那么体贴。住在大哥隔壁的尧棠,天天看到大哥与新嫂嫂读书绘画,也总是看见大哥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意。确实,尧枚满意自己的新婚妻子,一时间把过去的美妙幻梦忘却了,陶醉在新婚的快乐中。

这样快乐的日子,他过了两三个月,新的打击又来了。又是在父亲的房里,尧枚听着父亲的安排:“你现在结了亲,房里增出许多用钱的地方,可是我这两年入不敷出,没有多余的钱给你们。李家虽然有钱,我自己管账不能送你去读书,况且你爷爷也一定不同意。在商业场股份有限公司我给你找了个职位,你自己去挣点零花钱吧。”父亲了解大哥读书的愿望,但他是李家的长子,大哥则是长房长孙,他没有办法,对大哥的这番话,他是含着泪说的。

从来不知道反抗的大哥,又一次唯唯诺诺地服从了,照样回到自己的房间大哭一场后,按照父亲的安排去上班了。为了李公馆并不缺的24块银元的薪水,大哥的理想彻底破灭了。第一天去上班他感到被抛在了一个陌生的荒岛上,惶恐而孤独。第一次领薪水,他欢喜而悲哀,这24块银元是自己挣来的,另一方面也是他卖掉前程的代价。但以后他就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了。但有父亲在,他的生活还是平静而安稳的。

三哥尧林后来也进了中学,但尧棠还留在家塾里,老师上课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让学生多读书,多背书。尧棠印象最深的是一本散文选集《古文观止》,里面有的篇章如《桃花源记》、《赤壁赋》、《报刘一丈书》等,他很喜欢。有些并不明白,但是也照样背,读多了,读熟了,常常可以顺口背出来,于是慢慢领会了这些文章的动人之处,也就是所谓的“书读百遍,其意自见”吧。有时候,老师也出题目,让大家写作文,这样的时候,尧棠感到很为难,老师就来讲,文章应当怎样写,第一段写什么,第二段写什么……最后怎样结束。一次老师出了个作文题《读书乐》,那时的尧棠对很多古文都读不懂,根本体会不到“读书的乐趣”,可是不写说不定要挨打。于是他便按老师的意思写,先写人需要读书,再写读书的乐趣,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不同的乐趣,最后简单作结。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围炉可以御寒,《汉书》可以下酒。”老师的评语是“水静沙明,一清到底”。其实十多岁的尧棠根本不会喝酒,整篇文章不过是典故的大拼凑罢了。

但不久,尧棠就真正体会到了读书的乐趣。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了一卷《说岳全传》,不过残缺不全,他一看就被吸引住了。然后想方设法借来了《说岳全传》全本,看得废寝忘食,岳母、岳飞、牛皋等有性格的人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尧棠有了新的消遣——读小说,《水浒传》、《施公案》、《彭公案》等都强烈地吸引过他。

在李公馆,六叔、二哥、香表哥三人曾合作办了一种小说杂志《十日》,十天出一本,他们用复写纸抄五六份发行。大哥是李家第一个写小说的人,《十日》第一期就发表了大哥的最得意的一篇哀情小说。《十日》发表的小说都是这一类才子佳人的哀情小说。创作的人都是摊开好几本书在抄袭,所以景物都是四六旬,结局都是情死,还有一封情人的绝命书。尧棠是这份杂志的第一个订户,但他对那些公式似的文章并不感兴趣,却佩服办杂志人抄录、装订、绘图的种种苦心。

1917年4月,成都发生了川军与滇军、黔军的巷战。成都街头到处是战壕,枪声日夜不断,子弹不断从李公馆墙头穿过。老百姓生活在一片混乱中,而且疫病流行。李公馆二叔家的两个儿子,经常和尧棠一起玩的二哥、五弟突然得了白喉病。这是一种可怕的病,开始剧烈的喉痛,最后便出现昏迷现象。战乱断绝交通,他们请不到医生,眼看着二哥、五弟病情一天天加重。最后,实在无奈,二叔叫上两个轿夫,各背一个孩子,冒着生命危险跨过战壕,进了医院,但是太晚了,二哥和五弟都死在了医院。

巷战刚刚停止,尧棠和三哥也得了白喉病,请了医生来诊治,尧棠、尧林有所好转。但是父亲和小妹又得上了,小妹年小体弱,很快就死掉了。父亲的病也一天天加重,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尧棠是他最喜欢的小儿子,听说尧棠的病好多了,很欣慰,便叫人陪着尧棠到他的房间。经历了母亲的死,尧棠敏感多了,来到父亲床前,跪在踏脚凳上,望着憔悴衰弱的父亲,只叫了一声“爹”,就被泪水哽住了。母亲、二姐、二哥、五弟、小妹,他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小小的心灵承受不了这许多的悲痛。失去了母爱的他,父亲是他的依赖,是他感情的依托,他不能再失去父亲。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泪水朦胧地看着病弱的父亲。

“你好了?”父亲伸出已经无力的手,抚摸着爱子的头。也许是看到心爱的小儿子真好了吧,他脸上有了笑意,可是眼睛马上又潮湿了:“以后自己要多当心。”半晌又说,“你要乖乖的,不要老是拼命叫‘罗嫂,罗嫂!’你要常来看我啊!”然后嘱咐尧棠回去好好休息。

大哥尧枚又被父亲叫去,对长子父亲是寄予了厚望的,他说:“你妈临终,把你们交给了我,现在小妹却死了,我怎么见你母亲啊。”叹了口气又说:“现在我把你继母和弟妹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他们啊。”尧枚哭着接受了父亲的嘱托。

又过了三天,父亲的病更重了,大哥、三姐、三哥、尧棠,还有继母、嫂嫂都围在他的身边。当他第一次昏过去的时候,“爹!”“爹!”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又唤回了他。父亲真的醒过来了,他们只庆幸了一刻钟,就看见父亲更痛苦地一下一下喘着气,渐喘渐弱,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秒钟一秒钟地死过去。接着是满屋子的痛哭。

晚上,尧棠和三哥坐在房间里,对着黯淡的清油灯落泪,大哥忽然走进来,搂着他们俩抽泣着说:“三弟,四弟,我们……如今……没有……父亲了……”说着三兄弟抱头痛哭。

父亲被埋在他自己挖好的母亲墓旁的空穴里。尧棠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在母亲死后,父亲常带着孤独的尧棠出去玩,或者去街上散步。父亲死后,尧棠常常不由自主地去走父亲和他常走的路,仿佛仍是依依地跟着父亲的脚步走,直到被拥挤的行人撞醒,才发现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孤独、空虚的感觉顿时让眼泪淌了满脸。

然而,父亲的死承受打击最大的是大哥,李家长房的一切都要他来处理了。还只有20岁的大哥,勉强学着上了年纪的人那样来处理一切。开始还比较容易,过了一段时间,许多有形的或无形的箭开始射向他。他看见了这个绅士家庭的另一面目——在和平、友爱表面下的仇恨和斗争,他也成了人们攻击的对象。他心里燃烧着的青春的火,让他愤怒,让他奋斗,但奋斗的结果只是招来更多的攻击。于是他疲倦了,开始尽力避免冲突,尽力讨好他们。

从大哥身上,尧棠也看清了这个富裕大家庭的真面目,这是一个专制的大王国。尧棠那颗年轻的渴望自由的心,被沉重地压迫着,结实地捆绑着。父亲死后,爷爷对尧棠关心起来。尧棠身体不好,特别是父亲去世后,他十几天就要病倒一次,一天天瘦下去,整个冬天一直在吃药。爷爷听说牛奶很养人,就给尧棠订了一份。有时还把尧棠叫到他的房里,亲切地对他谈一些做人处世的道理。但他却不同意尧棠进中学,父亲死了,没有人替尧棠说话了,尧棠就始终没能进中学读书。他开始在家里跟一个在外专学习的香表哥学习英语。

后来,爷爷听说学好英文,可以进邮局工作,而邮局的工作薪水高,还会逐年增加,并且不会因政变或其他人事变动而失业,便允许尧棠进了青年会的英文补习学校。但由于生病只上了一个月,又不得不在家养病了。爷爷吩咐正式请香表哥为尧棠补习英文,每月付薪水给香表哥。

香表哥是尧棠姑母的儿子,叫濮季云,家境不好,从小死了父亲,但为人真挚,勤奋好学,也乐于助人。尧棠始终很尊敬香表哥,跟香表哥不但学习了英文,还学到了其他一些知识。并且通过香表哥第一次接触到外国文学,他们一起读英文本的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史蒂文森的《金银岛》。

从小一直害怕爷爷,甚至憎恨爷爷的尧棠,在父亲死后,和爷爷渐渐有了感情,但爷爷的身体也马上垮下去了。父亲的死,对他就是个很大的打击。接着他又发现了他的五儿子的不可告人的秘密。爷爷与第二个夫人濮氏只留下五儿子一个独生子,五儿子又长得漂亮,头脑聪明,很得他的宠爱。但这个五儿子却偷偷在外面建立了个小公馆,娶了个暗娼,先是骗自己老婆的私房钱,然后便以爷爷的名义借了大量的私债。这一切暴露后,爷爷受到的打击是致命的。

爷爷本希望这个备受宠爱的儿子“光宗耀祖”,却不料成了这么一个败坏家风的浪荡子。他大发雷霆,骂了一通,又打了一顿,他感觉希望破灭了,由愤怒转为悲哀,又由悲哀变为消沉。

尧棠感觉爷爷一下子老了,往日的精神一下子没了。然而尧棠的叔叔婶婶们并没有一个来真心照顾他。在最后的半年,尧棠开始慢慢了解、同情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爷爷很能干,创造了一个大的家庭和一份大的家业,用独断的手腕来处置和指挥一切,满心指望这个家一天天兴盛发达下去。可是他不知道财富并不能“长宜子孙”,相反会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爷爷的儿子们便是因爷爷的财富而变得好吃懒做,明争暗斗。

爷爷的精神彻底垮了,他日夜追求的“五世同堂”、“长宜子孙”的幻梦破灭了,开始变得精神恍惚。尧棠亲眼看见爷爷精神病发作,让人用轿子抬着在天井里转圈儿。爷爷临死前一天,尧棠去看望他,发现爷爷不再威严可怕,而是衰弱可怜。他头枕在高高的枕头上,原本瘦削的脸更瘦削了,高高的颧骨上嵌着一双时开时闭的凹陷的大眼睛,嘴微微张开。发觉尧棠进来微微笑了,然而眼里却满是泪水。

1920年的除夕,爷爷在孤独寂寞中死去了。在人们欢欢喜喜过新年的时候,李公馆却传出一阵阵悲哀的哭声。爷爷的葬礼很隆重,但真正悲哀的并没有几个。爷爷死后不到十天,叔叔们便开会处置了他的家产,并且不时传出“不公平!”“什么遗命,假的!”等等的争吵声。听着这些争吵,尧棠心里一阵阵悲凉,也暗自庆幸,爷爷听不到了,要不那自以为高明的老人会作何感想呢。

爷爷死后,由二叔来主持家政,但他根本无能力统治这个家。李公馆更混乱了,大哥尧枚处于长孙地位受到了更多的攻击,他到处打躬作揖,叩头求拜,然而并没取得叔叔婶婶们的谅解。尧林、尧棠却不像哥哥,他们只要碰到不合理的便反抗,不想做的便躲出去,这当然得罪了叔叔婶婶们。但他们对这两个不承认权威的侄儿没有办法,便去欺侮软弱的大哥。一次,尧棠得罪了一个婶婶,她自己盛怒之下打肿了自己儿子的脸,却诬是尧棠打的,到继母这儿来讲理。大哥要求尧棠去道歉,可是尧棠不肯,因为那不是他做的,大哥只好代他去道歉。这样的事儿很多,尧棠对大哥又爱又恨,但他不肯屈服。

更大的麻烦来了,爷爷的灵柩要在家里停一段时间,而嫂嫂即将生下第二个孩子。爷爷的姨太首先发难,提出“血光之灾”来。这是当时的一种迷信说法,认为长辈的灵柩停在家里,如果有人生产,那么产妇的血光就会冲犯到死者身上,死者身上会冒出许多血来。惟一的办法是将产妇送出城门外,还要过一座桥。黄姨太提出要将嫂嫂送出城外去生产,留过学的二叔竟然同意这个毫无道理的说法。大哥当然不信,但他不敢得罪那些以爷爷来压人的长辈,尧林、尧棠劝大哥反抗,大哥心里也想反抗,但却默默地同意了。

善良的大嫂却体谅大哥的难处,听了这个消息,流着眼泪答应了。大哥马上去城外乡下租了一间房子,把自己临产的妻子安顿在那里,幸好母子平安。

爷爷死后,李公馆更黑暗了,更多的争斗和倾轧造成了更多的悲剧。但尧棠却感觉到了自由,家里再没有人能够支配他的行动。五四运动的浪潮也冲击到了李公馆,已经读了很多新书的尧棠勇敢地向大哥发出了宣言:让他们也来做一次牺牲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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