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210300000003

第3章 爱在山野

黑麂告状

下班刚进家门,李老师迎头就说:

“一只黑麂跑到副县长家去了!”

她肯定是看到我那愣怔、茫然的神态,随即加重了语气:

“一只黑麂,闯到黄山S县副县长家去了!黑麂!”

黑麂是生活在安徽黄山和浙西一带的我国特产动物,珍贵稀有,属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去告状?跑到副县长家?”

带有调侃的诘问,得到的是确凿的回答:

“还真让你说对了!报纸在桌子上。”

我连忙拿起报纸,头版上果然有条大标题:《黑麂告状》。报道了前天傍晚,突然有只黑麂一头闯进了某副县长家中。家人的惊叫,引得下班在家的某副县长连忙出来察看。

原来是一只浑身带血的黑麂正在客厅里气喘吁吁、东躲西藏。副县长一边叫家人赶快关门,不要再惊动它,一边打电话给野生动物保护站。

不久,保护站的人到了。这时,黑麂已摇摇晃晃靠在沙发边上,呼吸急促。保护站的王工程师小心翼翼地靠近,轻轻地抱住黑麂,黑麂也乖巧地躺到了他的怀里。

据王工程师初步检查:黑麂后腿、臀部有三处伤口,以臀部一处伤口最大、最深。从伤口的状况看,这只黑麂是在遭到豺狗的袭击后,无奈中采取了最本能的办法,冲向居民区,以求得人类的保护。动物学家说,动物原本和人类就是朋友,弱小动物在危急中,这种记忆在遗传密码中常被激活,投向人类寻求友谊的庇护。

黑麂是珍贵的一级保护动物,生活在海拔600 ̄1200米的常绿阔叶林带和落叶常绿阔叶林带,喜爱那里郁闭良好、地面潮湿、耐阴植物较多的环境以及丰富的食物资源。这只黑麂为何在这个季节突然到了低山区,又遭到豺狗的围攻呢?据王工程师说,原因可能是原栖息地的森林遭到破坏,迫使黑麂向低海拔地区觅食;再就是加强野生动物保护、禁猎后,食草动物的种群逐渐得到恢复;对食肉动物来说,食物丰富了,这几年豺狗的数量一直呈增长的趋势,使黑麂、梅花鹿等食草动物的天敌增加,生态环境失去了平衡。

意味深长的是,这位副县长正好是分管林业和野生动物保护的。群众在评论这件事情时,有的说是“黑麂上访”,有的说是“黑麂状告生态失去平衡给它带来的灾难”。

据悉,这位副县长已指示保护站尽快调查有关生态情况,将于近期召开会议,研究对策。

受伤的黑麂经过治疗后,已于昨晚送到野生动物救护中心,享受特护。王工程师说,黑麂只是皮肉之伤,目前尚无生命之忧,估计一两个星期就可康复。

李老师知道我曾参加过对黑麂的考察,有着一段特殊的感情。去年5月,我们还一道去过S县,准备去与江西交界的南山探访古杉木群落和黑麂。县保护站说那边封山后,这两年五步龙、金环蛇、眼镜蛇又多了起来,你的《蛇趣》写的就是那边,还不知道那些家伙的凶险?这个草木葱茏的季节,路都没有,谁敢进去?

我还不死心,准备和李老师单独去。李老师虽然有时胆小,但这么多年随我在山野中跋涉,只要是我定下的事,到最后总是说“嫁鸡随鸡嘛”,绝对与我同行。但最后他们还是想尽了办法没有让我们去成。

这只勇敢、机智的黑麂以及那位记者的文思,成了我俩一晚的话题,我们同时决定,尽快赶到S县去参加考察,这主要是因为它勾起了20多年前我和黑麂的一段缘分。

发现长脚的蛇

那年秋天,考察队进入黄山西侧,想揭开山民们传说的“天马”之谜,同时想了解梅花鹿、相思鸟等的秋季生态。我只是名编外队员,受职业编辑工作的制约,经常不能和他们一道出发。

这次也是两天后才乘长途汽车,又走了几十里山路,在夜幕垂临时,赶到了考察队的营地,谁知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营地里空空如也。那时条件差,所谓营地也就是借用山村群众家的两间闲房。房东提着灯领我进去,说是桌子上有队长留给我的信。

信很简短,说是来后情况有了变化,时间又紧,无法等我。他们已分头去进行各自的考察任务了,约定7天后来这里汇合。因为人手太少,队长希望我去重阳岭找猎人小张,了解黑麂在这一带的分布、生态,如能捕到一只活的,那就立了一大功;如果因为困难太多,则可以选择一个组,去追上他们。信上还详细地开列了相思鸟、鬣羚、梅花鹿等各组的路线、日程。

在野外进行动物考察,是有季节性的,野生动物的生活节律也是严格按照大自然的轨迹运行的。

虽然我也常在山野中独往独来,但失却了考察队营地的熙熙攘攘的气氛、朋友们的欢声笑语,心里还是翻涌着失落感的酸味。

我的决定是迅速的,看信时已做出了去考察黑麂的决定。其实,队长也知道我肯定会去重阳岭。几年来的相处,他们对我的脾性摸得很准,又还略施了激将法的小技。考察队出发时,一般只带一两支猎枪,这次却特意给我留了1支,还有10颗霰弹,就是最好的证据。

房东告诉我,重阳岭离吊桥庵不远,从这里走有40多里的山路。他问我去过没有,我摇了摇头。他对我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说这一带是深山,沿途没有村寨,路很难认,还要翻3个山头;虽说多年没看到老虎,但豹子、红狼、野猪、毒蛇还是不太少的。意思很明白,我不能只身去。

其实,他所说的种种困难和危险,无疑是给我作了最好的动员。我酷爱冒险、喜欢难题目。试想,如果不是情况有了变化,我想只身去重阳岭,队长也不会同意。我决定不和房东争论,只是非常详细地询问了去重阳岭的路,画了一张草图,然后多给了一斤粮票,请他明早为我准备一点干粮。

上个世纪的70年代,我国自然保护事业尚属起步阶段,对野生生物资源、生存状态、濒危情况的考察也才展开,更谈不上给黑麂确定保护级别。但黑麂的珍贵、稀有,考察队的每个人都是很清楚的。

黑麂又名乌金麂。它属鹿科动物,是麂类中体形较大的,全身毛色近于黑色,闪着乌金般的光亮;臂高大于肩高,体形非常漂亮,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全世界只有中国才有,而它们又只生活在安徽的黄山和浙江的西部地区。

关于黑麂种属的定名,还是外国人于1885年在中国采到标本后做出的。别说我国动物园从来没展出过它的活体,就是中国的动物学家,也尚无一人采到标本。队长王教授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认为这是奇耻大辱。上次,小邢他们曾发现过疑似黑麂的动物,可惜因为林子太密,草太深,没能看清,更没采到标本,闹得小邢懊恼不迭,考察队的队员们更是扼腕叹息。

天刚亮,我就出发了。四五户的小山村,静悄悄地藏在树林中。这个季节,山民们总是天不亮就上山讨生活了。淡淡的晨雾中鸟鸣声也显得飘逸。

出了村子,就开始爬山,山很陡,比昨天的来路要险得多;又还背了支猎枪,虽然挺神气的,但它老是跟窄路旁的石崖磕磕碰碰的。山民们说的路程,往往比实际距离要短。我估计今天最少要走60里的山路,再加上要寻路,如能在傍晚到达重阳岭就算幸事了。可我还是一再告诫自己放慢脚步,若是走垮,可找不到人来帮助。

直到两腿走热了,我才放开大步。

到达山顶,一轮红日正从东天山峦中升起。深秋的黄山,犹如盛夏的彩霞,红叶、金树、碧水、黄花,在旭日中格外妖艳。对此美景,我也不敢流连,只得匆匆下山。

前面已没有路了,只有靠着印在脑子里的那张草图和凭着感觉走。山外人怕走山路,路是因为人走多了才踩成的。山区大,多险阻,人又少,当然路也就稀少。

他们说的路,往往是个大方向,真正走起来,是要凭着经验和勇气去开拓的。其实在山里寻路,也还是有规律可循的,你得记住标志物,如是沿溪走,或沿山谷、山脊走,拐弯岔路的标志物千万得记清楚,走错了一个岔口,那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是的,现在我就到了岔路口,往左是去重阳岭的,往右是去石门岙的,但两处却一在东、一在西。我只得细心地寻找、观察。终于在左侧的山崖上,找到一个形似猪头的突出的大崖,这是房东说过的。尽管那边枯黄的草很深,一丝路影也看不到,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进入草丛才走几步路,蚱蜢、红的绿的灰的小虫全都惊乍乍地飞起,成熟的草种也“砰”地炸开,向四处溅落。有窸窣声响起,在前方七八米处,掀起了草波。

是只小兽?不,草波在游动,是条蛇?是可怕的五步龙、金环蛇、眼镜蛇?五步龙的一克蛇毒干粉,可致上万只鸽子丧命,从草向两边披斜的幅度来判断,这条蛇可不小啊。

我停步,再次审视周围:草坡在山坡的一块稍凹处,四周全是乱石、稀疏的小灌木丛,没有大的林子,也没看出有水溪从这里流过。

脑子里有团火花一闪,提脚就去追,虽然看不见那蛇,可是草波却明确指示了方向。

我没有取下猎枪装填子弹,只是一边顺手从包里抽出了自制的猎刀,一面察看了地形。没跑一小段路,我已抄到下方,将它往草丛外赶。这片深草大约有两亩多大,确是山坡上的一块凹地。

几个回合拦截围堵,终于将它撵出了隐身的草丛。看清了,我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大约有四五十厘米长的淡黄汪蓝的腹部下,果然有着急速迈动的四条短腿:是条长腿的蛇!

我像山民一样大声吆喝着、跳着、蹦着追了过去。

终于迎头将它拦住,它几次突围都未成功。我也手足无措,背在肩上的枪特别碍事,只是用猎刀威胁它,不准它逃出我控制的范围;因为我要抓活的,这是珍贵的标本,打死了太可惜。

它时时张开大嘴向我袭来,我却专门去抓它的尾巴。不知是因为激动,或是本能地躲闪它的攻击,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抓住它的尾巴,提了起来。

这时它还收紧肌肉,将头强扭上来寻找仇敌,我也只好用顽童捉蛇的办法,提着尾巴抖动。只抖了四五下,它就非常老实、异常丧气地垂挂了下来。

宝贝是抓到了,可我总不能就这样提着赶路呀?谁知前面还会不会遇到黑熊、豹子、红狼?

想起儿时的顽皮,我抽出一只手从包里取出一条长裤,先将它装进去裹好,再设法将裤脚两头扎起,然后放在包的上层。既不使它闷死,又不至于让它逃掉。它在里面非常气愤地扭转着身子,用脚抓扯着。我很担心它把那条裤子抓破。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我坐下美美地抽起了烟,心里泛起一阵阵喜悦。当然,这不是一条长腿的蛇,而是一条罕见的大草蜥!

考察队的程教授是研究两栖爬虫的,他曾对我说过,黄山一带很可能有草蜥的分布。山民们也说曾见过长腿的蛇,吓得见到的人不敢动。

他们将长腿的蛇奉为神明,因为只有龙才长腿,它是龙的子孙。他们并不知道,远古时作为图腾的龙,并不一定长了腿,那长长的尾巴也是到了汉代才逐渐长长的。

程教授说他多年来一直注意此物,可从来没有发现,没想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而且是让我这个编外考察队员碰上了。

后来,程教授得到这条草蜥时,对我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感激的话直说得我面红耳赤。他想想又问,你不怕剧毒五步龙、金环蛇,就往那里闯?

我笑了:“这得感谢你的教导有方,那样的生境怎么可能有五步龙、眼镜蛇呢?”

又问:“你怎么想到那可能是草蜥?”

我笑得更欢了:“瞎蒙的。还是你教的呀!既叫草蜥,总是在有草的地方吧,常见的石龙子这些蜥蜴,不都是在草丛中吗?既然不可能是五步龙那些毒蛇,追追又何妨?”

伙伴们都打趣:“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是女王领导相思鸟迁徙?

一支烟刚抽完,就赶快上路。在这样的深山里,我可不愿意走黑路去寻找陌生的村寨;同时也决定,不再为不值得的猎物浪费时间。

一路还算顺当,只是到了老龙潭时,却找不到房东说的可以踩着过河的石墩,对面标志物———形如凤凰展翅的黄山松,倒是非常优美地在山崖上展翅。没法子,只好脱鞋涉水了。

水碧清的,溪底的石头都看得清清楚楚,水流也不急,但我还是将猎枪和背包都放下,以免出意外。

前几脚还没事。正在庆幸时,似是一脚踏空,水一下淹到胸口。潭里的水在盛夏也是凛冽的,更何况是深秋,像是一下掉到冰窖里,冷得气都透不过来。这里的水光也具欺骗性,看似不深,却是因为水很清澈,透视性好。中间更深,只好游水。来回两趟,终于找到稍浅的地方,才将猎枪、背包顶到头上,分两次渡了过去。

上岸后已冻得上牙敲下牙了,赶快换下湿透的衣服。突然,听到几声非常熟悉的三声一度的“笛———笛———笛”声———这是红嘴相思鸟雌鸟的典型叫声。立即精神一振,全身燥热起来。

正在张望之间,只听“呼呼”声骤起,一群闪着彩霞光芒的小鸟从山谷溪流的上方飞来了,总有二三十只,全都落到水溪的下方。刚刚雌鸟发出鸣叫的地方,距我大约有20来米。

红嘴相思鸟嘴如红豆,胸红、翅橙,背上呈橄榄绿,娇小玲珑,在天空飞就如缤纷的花,站在枝头,犹如一颗秀美的果。但它是迁徙鸟,春天从南方来黄山,秋天再结群回去。

我知道这个季节要在这丛莽中找到它们太难了,但它也是我们这次的考察项目,这样的机会还能放过?

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一点多了,干脆坐下,就着潭水,吃起干粮,同时观察起红嘴相思鸟来。

它们春天集群来黄山后,就各奔东西,择偶,忙于爱情生活。这时雄鸟的叫声特别婉转嘹亮,雌鸟不时响以三声一度的和声。

现在又结群,但群体又不太大,说明它们开始了迁徙前的准备工作———漂泊,不断壮大群体。这个群体和春天来时的结构有何变化?除了今年新生的,是在召回旧部,还是重新组合?它们沿着什么路线集结队伍?这些问题都困扰着考察队的鸟类学家。

迁徙鸟在长途跋涉中大多沿着海岸线、江河入海口转向内陆,难道集群时也是沿着沟溪进行的?就像我们在高山找不到下山的路,也总是寻找溪流往山下走?这倒挺有意思的。

从灌木丛中传出的声音,说明它们忙于寻找食物,边前进边觅食,既不飞起,也不大声嚷嚷,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三声一度的“笛———笛———笛”声响起。是相互联络吗?体形小的鸟,尤其是在迁徙中,消耗的能量多,因而需要及时补充能量,觅食的次数显然增加。

在我所观察的近20分钟内,根本没有听到雄鸟的叫声,难道是经验丰富的成年雌鸟———女王在领导迁徙?

所谓干粮,就是玉米饼,现在是营养食品,但那时属粗粮,3天吃下来,满嘴都是火泡。我还未吃完一块,只听“呼呼”声又起,它们向溪流下方飞走了,留下一连串的问号在这山谷中。冲动使我提脚就想追踪,但我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捕捉黑麂,只好恋恋不舍地又开始爬山。

后来的路程中,最少还观察到四群红嘴相思鸟的活动,这些观察资料在考察队会合时都交给了鸟类学家李教授,印证了他们的观察。尤其是女王领导迁徙,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并被以后的考察所证实。

从老龙潭到山顶的这条路,大约已有两年没人走了,挤满了拔葜、金刚刺、杜鹃等小灌木和藤蔓,行走得艰难,时时得用猎刀开路。

还未爬到一半,已热汗涔涔,但又不敢脱衣服,茅草叶子像刀片一样锋利,手背上已被割了几个口子。最讨厌的是金刚刺,藤藤条条,扯胳膊绊腿的。这样的生境,是毒蛇和野猪出没的地方,我警惕的弦也绷得紧紧的。

浩浩荡荡的野猪群

说出鬼,鬼就来了,只听右前方一阵响动,就见那边一大片的杂草树丛乱动,忽隐忽现中,野兽的黑褐色的脊背上刚鬣的毛逐渐显露出来。原来是一野猪群,浩浩荡荡,总共有七八只,显然是一只老母猪率领着的家庭,但它的子女们都已长大了,有的已长出了獠牙,那是小公猪。

幸而没有发现成年的极具攻击性的公猪。但谁知道有没有呢?我本能地已将猎枪顺到手。

迅速地试了一下风向,还好,它们在上风,还未嗅到我的气息。再察看一下地形,这个山坡上没有大岩。只好往下风处稍作转移,然后猫下身子,装填好子弹,就严密地监视着它们的活动。

当然,对这样的野猪群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开枪的,别说只有10颗型号不同的霰弹,即使是三四个猎手,没有组织好也不敢贸然向它们发起攻击。

奇怪,野猪一般是夜行动物,为什么大白天竟如此张狂地结群出现?

再仔细观察,发现母猪的肚子很大,很可能是又怀上了,是因为需要大量的营养供给腹中的胎儿,迫使它大白天也出来觅食,还是另有原因呢?我反复告诫自己要特别谨慎。

野猪突然改变路线,向我这边来了。

正是它们的举动,使我注意起身边,天哪,灌木丛里长满了野果,正是它们喜爱的食物。

我愣子都没打,又像猫一样往左上方转移,没走多远,那群野猪却已走到我刚才隐蔽的地方。

我以为它们要去大食一顿野果,谁知猪群骤然骚乱。我从隐蔽地努力探头张望,正要看清楚时,只见小猪们发疯般地直往山谷乱窜。

猛然,一声猪嚎犹如晴空霹雷般炸响,惊得我如触电一样爬起。

哪里又冒出了一只野猪?它没有獠牙,是只母猪。

不对呀,怎么是这样一头病歪歪、懒洋洋、浑身无力的家伙?

你看,它瘦骨伶仃的样子,刚才的那一声是它叫出的?

它现在站在那里,低着头,伸着长嘴,却目光射定地面。

奇怪,它发现了什么?难道刚才是它把那群猪赶走的?它为什么要赶走它们?它凭什么能赶走它们?那副得了猪瘟的样子。这一连串的问号搅得我既紧张,又在心底隐隐地泛起喜悦。愈多的疑问后面,往往隐藏着巨大的惊奇,真是难得的机缘。

山野常常是个魔术箱,它能演出无穷的惊心动魄的戏剧!

我很兴奋,生命的活力都被激发起来了,但仍然告诫自己要百倍警惕。

我不顾一切地匍匐向前,移动到我选择好的更接近野猪的隐蔽地。

地上潮湿的腐叶发出刺鼻的霉味,肘部翻开的泥土中,不时有多脚虫、黑甲壳虫惊慌失措地爬动。

它提醒我这样的生境是五步龙出没的地方,但那头野猪的神态所散发的诱惑力,已使我顾不得这些,只是更加小心。

最讨厌的还是稠密的灌木丛,带刺的藤蔓,不时扯住你的头发,挡在前面,让你寸步难行。

按理,我现在可以直起身子,不怕野猪发现,对付这样一头瘟猪,我相信还是可以的,但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我的恐惧换位了,现在是生怕我的出现会吓跑了它,失去了看好戏的机会。

突然,有股莫名的臭腥味刺得我全身一震,我连忙停下,迅速地运用起了一切嗅气味的技巧。

一点不错,是五步龙特有的那种难以言明的臭味,我熟悉这种气味,表明它就潜伏在附近。

搜寻一周后,终于发现一丛威灵仙花的根旁有情况,是的,确实是它,那身灰不溜秋的保护色,使它与一堆腐土混淆。

它并不大,只比拇指要稍粗一些,然而它若发起攻击,第一口的排毒量仍足以使我即使不丢命,就是救护得及时也得脱一层皮。

它的名字的由来,传说是人被咬后,五步之内必倒。山民们提到它,犹如谈虎变色。他们曾告诉我,在山野被它咬后,如没有急救药,最简单的办法,是咬到了脚,或是咬到了手,即抽出柴刀将脚或手剁掉,即所谓丢脚丢手保命。令人毛骨悚然!

还传说此蛇有吐丝拦路的习性,那丝如蜘蛛吐出,拦在路上,谁碰上了,潜伏在一旁的它立即出击。

我问过研究两栖爬虫的程教授,他说没见到过它吐的丝,但它确实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只要不误惹了它,它不会主动攻击。

现在,别无选择,只有相信程教授的话了,虽然一枪绝对可以将它打烂,但肯定要吓走野猪,这是我最不愿发生的事。更何况是我侵犯了它的领地,看样子,它自恃有保护色,尚没做出反应。

我换了颗小号铁砂的霰弹,密切地注视着它,一边悄悄地移动,一边用眼角扫描一下野猪。

终于离开了它的领地,我神情一松,才感到眼睛被汗水腌得刺痛,内衣也已湿透。

又一声野猪的哼叫,让我顾不得去擦满脸的汗水,猫起腰来,往前跑去。

这边的灌木丛较高,有很好的隐蔽性。

猪蛇大战

不能再靠近了,虽然还不能看清野猪为何那样盯视着地面,但我离它也只不过10多步。潜伏下来后,迅速换上大号铁砂霰弹,就努力去察看那里的情景。

依然只看到野猪那全神贯注的样子,顺着它的眼神,有着可恶的树丛遮住,什么也看不到。

野猪又一声哼叫,还响起了一记跺蹄子的声音,那地面有什么迅速动了一下,一点不错,确是有东西作出了反应。

是什么呢?小兽?还没听说野猪抓兔子或是竹鼠。

是碰到仇敌斑狗?不可能,斑狗是营群性的,一来最少有三四只,更何况它的个体大,应该能看到;再说,应是斑狗发起攻击,而不是野猪发现猎物穷追不舍。

再悄悄转移一下,视野好多了。

野猪又哼叫一声,别看它病态十足,这时背上鬣毛齐刷刷如针竖起,同时提起右腿往下一跺,“咚”的一声。

只见地面忽地挺出一剑,又闪电般地收回,但却弥漫着一些雾状物……

天哪,是条五步龙!

尽管只有一瞬,但我已从它的保护色、鳞片上菱形的图案,准确无误地认出了那确实是五步龙!

这是怎么一回事?野猪是偶蹄类的哺乳动物,五步龙是爬行类的,这两种差异如此之大的家伙,为何成了这种局面?

我自信在山野的时间不短,却从来没听说过猪和蛇是仇敌,程教授也从来未说过这样的事。

那么,究竟谁是猎物?

蛇猎野猪?岂不是有“人心不足蛇吞象”之说!

能与蛇作战的,在生物界,擅长于此道的是獴。

獴,它不仅利用灵巧的动作,在与蛇的周旋中一口咬住蛇头,百战百胜,而且能猎取牛蜂。牛蜂的毒刺杀伤力强大,山民们常说,九只牛蜂能叮死一条大牯牛!

纵使是猛禽、鹰隼之类,它们发动空对地攻击时,勇猛无比,都常有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悲壮场面。

我曾亲眼见过一群红嘴蓝鹊与一条大蛇作战的情景。山民们还说过,有种蚂蚁,在冬季食物匮乏时,就专寻找在洞中冬眠的蛇,倾巢而至,以蛇窟作为过冬的安乐窝。它们钻入鳞甲,能将一条大蛇吃得只剩一副白骨,它们却用高蛋白的蛇肉壮大了群体。

生物界就是这样残酷的争斗,才维持了多样性和繁荣!

还是等待大自然的演出吧!剧情的起伏跌宕,是最伟大的戏剧家也匪夷所思的!

野猪紧紧地盯着五步龙,但却保持着有安全系数的距离。五步龙盘成一坨,勇猛地伸直上身,高昂起头,保持随时出击的姿势。现在看清了,这是少见的一条又粗又大的五步龙,总有三四斤重。当然,这种僵持的局面是短暂的。

野猪将头往前稍伸,又是凶猛地吼了一声。我们平时常说的“猪哼”,带有很不恭敬的含义,但就是这样一只骨瘦如柴的病猪的哼叫也爆发出震慑力。

确实,在作战时的哼叫无疑是战斗的号角,再配合用蹄一跺,更显出威力。

在五步龙疾如电火骤然一击时,野猪像位善于躲闪的拳击手,只将头一偏,五步龙进攻落空。

是的,一点不错,有雾状物出现,这大约就是山民们说的它喷出的毒液。

蛇牙是空心的,如注射器一般,它在利用这武器时,瞬间完成收缩肌肉、将毒液射出的一连串动作。

既然吼叫,何必跺蹄?我想起了,程教授似乎说过五步龙的视觉差,是近视眼,那么,对声音该是特别敏感了,谁说它是笨猪?

这个情节刚演出完,野猪发疯般地一声接一声吼起,一蹄一蹄连续不断地跺敲地面,犹如旌旗鼓角齐鸣。在这紧锣密鼓、声势浩大的攻击中,五步龙忙于应付,东一口,西一口,穷于应付。

怪事,野猪就是不前不后这样虚张声势,根本没有一口吞下它的意思。

这玩的是哪出把戏?用的是什么战略战术?

不多一会,也就是那么几分钟吧,突然有个火星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我想,五步龙要逃了。

果然,它开始松动蛇盘,说时迟、那时快,一低头,扭颈,如箭一般地侧向射出。

野猪等到这时还能放过?提蹄就追。

在速度上,无足的蛇绝不是长了四条腿的野猪的对手,再说野猪体大力不亏,只那么四五步,就已被一改病态、精神焕发的野猪追上。

野猪毫不犹豫,异常熟练与准确,伸出右蹄,一下就踩住了五步龙的颈部。不知是被踩的还是由于本能,五步龙张大嘴,露出两颗可怕的毒牙,但已扭不过头来咬了;然而却一甩后身,就来缠绕野猪的腿。

可是,为时已晚,就在它身子还在空中时,野猪已张开血盆大口,只听脆脆的一声,蛇身已断。

野猪就那样肆无忌惮、穷凶极恶地大口嚼起,嚼得地动山摇,津津有味,脸上洋溢着享受美味的欢愉。

野猪等到把嘴里的吃完,再咬下一段,直到最后,才松开蹄子,将五步龙的头和颈子又一口嚼起,末了,还将地上的蛇血舐得干干净净。

等山野重归寂静,野猪才一步三回头、慢吞吞地离去,是留恋这顿美味,还是地陶醉于胜利?从那步态看,与刚见到时它的神情,已截然不同,难道它那副病歪歪的样子,是为了迷惑敌人?

尽管还有着众多之谜,但我几乎已明白了野猪的战略战术。

它先是逗引五步龙,使它疲惫,激得它一次次喷出毒液。因为蛇的毒液储存是有限的,它的毒液的制造也是需要时间的。

一点儿不错,我就是在看到射出的毒液形成的雾愈来愈小、愈来愈少,直至几乎看不见时,才判定它要逃之夭夭的。

这等于野猪是首先解除了它致命的武装之后,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了稳操胜券的攻击!否则,素以暴烈著称的野猪,哪有那样的耐心?

每一个生物在生存竞争中,都是高明的战略家!

不要忘了,蛇在捕猎时也是一位高明的战略家!

野猪在灌木丛中消失了,但它却留下了一团迷雾。

我瘫倒在地,放下枪,擦着头上的汗水,真悬!

重阳岭上人家

山谷里的傍晚来得早,山头上的傍晚来得迟,前面岭子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小村寨。

红的、金色的树叶一片灿烂,树上的小果密如繁星,袅袅的炊烟在晚霞中浮动,好一片乌桕树林!

植物也有感知,山下的乌桕才刚刚变色,可山上的对大自然的变化,已做出敏感的回应,它们就是这样融洽和谐地相处。

进了寨子,很快就找到了猎人小张的家。迎接我的是他父亲,一位中等身材、满面红光、憨憨厚厚的长者。他说小张被后山人请去杀猪了,要到夜里才能回来。这次真不顺,到哪里都扑空。黑麂啊,你千万别让我扑空!

我问张大伯“重阳岭”这个地名的来由,他手向门外一指:“被这些树围着呀!”

“不都是乌桕树吗?”

“我们这里就把它叫重阳木呀!别看树长得歪歪扭扭,它自有一份沧桑劲,春天刚出的叶子,带着嫩黄,后才碧绿;秋风一起,它先应着金黄,变红,红得像烧火。重阳又为重九,九月初九是节令,日月异应。重阳为九霄,应着山高,九为阳数,神圣、吉祥。这些果子能榨油,过去还用钎子串起点灯照明。”

张大伯的话让我思绪翻涌,大自然、山民总是给我以特殊的教诲。

说了一段话儿,又喝了两杯浓茶,浑身的疲乏已被驱散。

张大伯坐到小小的木制车床前开始劳作,两脚慢快有致地踏着,那轴就有节奏地转动起来。他一手拿刀,一手抚着车件,只一小会儿,一根筷子就车好了,然后再接着制下一根。看似不紧不慢,速度却很快。一问才知,这就是闻名遐迩的楠木筷。

楠木筷有黑色和绛红两种。楠木,即此地出产的石楠木。唐代大诗人李白在这一带漫游时,流下的几十首诗中,曾有“千千石楠木,万万女贞林”的诗句。当年这里的生态比现在要优美得多。石楠木质细腻,但其色却只是淡淡的绯红。

张大伯说,黑的是用乌饭树染的,红的也是用一种树叶的汁液染的。他每年要出去两趟卖筷子,上半年去南方,下半年去北方。见我很有兴趣,他放下手中活计,领我到厢房看。

张大妈正在将制作好的筷子,每十双一扎,包好。那包装上印着在当时说来应算是精美的商标“重阳牌楠木筷”,成品已堆满了半间屋。

我突然想起,这里是徽商的发源地。早年的徽商大多凭借着很少的山货、花、香菇或一门手艺,然后就下扬州、杭州、苏州去讨生活,直到挣起一份大的家业,才回来置田、盖房、办教育,自己却永久留在他乡作客。可以说,徽商是经济基础,造就了辉煌的徽文化,而徽文化又滋养了徽商。

张大伯的经营显然是继承了徽商的传统,只不过他仍然像候鸟一样,南来北往地讨生活,难怪他刚才对重阳寨的由来,谈吐中显出文化的根底。

谈话中,我知道他还有一个小儿子在南京读书。一家人的生活衣着,供应孩子上学,靠的就是这筷子。正说得高兴时,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营生恐怕做不长了,重阳牌楠木筷要绝了。”

我很不解。

“这些年,山都砍光了,往年石楠木用不完,当柴烧。别看筷子是小料,真正的楠木筷用一生都不变形,选料很有讲究。现在要找一棵像样的好料,时常得爬几座山。林子砍完了,野物也少了。过去靠打猎还能谋生,现在大儿子也得学着杀猪、种地才能糊住他一家三口,还得抽一点供他小弟上学。”

屋子里顿时陷入无边的沉默。

老人思虑着生活,想着山野资源的破坏、枯竭。

我想着被大自然养育的人类,岂能向她无情地攫取?母亲不能永葆青春,乳汁总有干枯的一天。危机已经出现,谁来警醒人类?

沉默了很长时间,我才说到考察队的任务,科学家们正在为保护大自然进行着艰苦的研究,有识之士正为保护生态平衡大声疾呼。我尽量说得浅显,可张大伯却问了很多较专业的问题。显然,他非常明白我在说什么。

“已经迟了,但还不晚。天、地、日、月、山川、河流都有性情,人要摸准它们的脾性,才能相处得好。就像我们,俗话‘靠山吃山’,不把山保护好了,山穷了,水恶了,吃什么、喝什么?”

已到夜里10点了,小张还没回来,我很为他担心。张大伯说,这点夜路不算什么,他眼力好。十几岁时跟着师傅打猎,师傅就叫他吃野物的眼珠,不知吃了多少。不说在黑夜能找到一根针,一个小虫子是打不了他马虎眼的。这次你俩一道出去,可考考他。

小张不像猎人

关于猎人小张,考察队的老队员有很多传说,张大伯说的眼力是一则,“动物园的老虎、狮子都是牲口”的名言,也是他说的,除此还有其他种种神奇本领。我觉得还是和他一起生活,才能真正了解,这也是我决心来找他的原因之一。

早晨被一阵鸟鸣声唤醒,窗外映着淡淡的霞光。我刚出房门,一位憨厚、圆脸、敦实的青年已迎面走来:

“对不起,不知道你要来,回来晚了。”

虽然同住在一个大门里,我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说实话,他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是个朴实的山民,不像猎人。

我说明了来意,他一声没吭,只是问了问他熟悉的程教授、李教授的情况,然后就说吃了早饭就上山。随着他的眼神,看到张大妈正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桌上。

小张却没有吃早饭,说是给猪剖膛时,吃了一大块热乎乎的猪油,后来又吃了两大碗猪杂,现在一点不饿。

看我满脸的惊愕,张大伯说,他的师傅行猎时,不管在山野要待多少天,从来不带干粮。打着野物,先削一块活肉烤一烤,就是一顿美餐,耐饥、壮体。我只有更为惊奇的份了。

说到猎人,我也认识几位,但这位小张,显然是我尚没接触过的。

我们出门,太阳才刚刚升起,无垠的山峦在初阳和晨雾中,如大海中群岛罗列,重阳寨笼罩在彩霞迷离中。

看他背了支土铳子,腰上别了把柴刀,这是山民们上山必带的装备。

我说:“要活的麂子。”

他说:“不像前几年,现在要吊只麂子,又是乌金麂,哪有那样容易的事?今天只是去踩山。”

这又是当头一盆冷水。起这么大早,还不知要走多长的路,却只是去摸摸情况。

走了一段路,小张的步伐轻捷得令我吃惊,变得就连我这个一米八一的大汉,都得时时紧撵几步,才能跟上。真没想到这样一位壮实的汉子,能如此轻盈地迈步。

翻过两座小岭,小张才向山坡上林子边走去。

这是一片常绿阔叶林,多是青

栎、檫树和壳斗科的乔木,间夹着一些松树、亮叶桦。树叶已经变色,漆树的叶子已红得如火。到了林子,小张只是看了几眼,就沿着林子的边缘走,我试探性地轻声问了一句:“不进林子?”

“太费事了,也没那么多的工夫。算你来的是时候,这季节乌金麂子开始有路了,但又不是吊麂的季节。冬天,特别是第一场雪后,才是最好的时光。”

他看我那云里雾里状,浅浅地笑了一下:“这是行话。用你们的话说,是活动有规律了。它在林子里讨生活,就得走动,走动就要留下痕迹。动物也是以食为天,它吃树叶、草、野果,树呀、草呀也就留下它的踪迹。要不到哪去找野物?几年前,麂子多,一个冬季要吊三四十只。”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漫不经心地走走看看。

考察队有条纪律,在野外进入目的地时,不允许大声说话,以免惊动野兽。其实这是从猎人那里学来的,他们行猎时,有句行话:“哑巴是个宝。”刚才已说得够多的了,现在只好抱个闷葫芦跟着他跑。

这片林子一直延伸到山顶。到了以针叶为主的地段,小张说:“它不喜欢松树林,看来这里货不多,这些年麂子的日子也很难过。大家都在砍树卖钱。就像人没有了家,没有了地,怎么生活?正是这样,我也愿意跟你们跑。”

看来,他是从林缘地带麂子采食的情况得出了判断。食草动物每天要采食大量的树叶、各种草本植物、树果。

我们又转了两片山岭,虽然看到了野猪、獾子、豪猪的足迹,但依然没有发现麂子的踪影,时间已是下午3点多了。

小张说,回吧。乌金麂喜欢在早晨和黄昏活动。起早才能看到它们留下的新鲜足迹。

一连3天,几乎把这周围的山岭全跑完了,仍然没有黑麂的踪影。我甚至起了疑心,要么是他吹牛,要么是在骗补助费。那时我们请猎人,每天付8角钱的误工补贴。这样有名的猎人,在黑麂产地,怎么可能一连3天连根毛也未见到?

女贼很漂亮

吃晚饭时,张大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那块山芋再不收,野猪不吃完,下起连阴雨,也全都烂在地里了。”

张大伯和小张毫无反应。山区口粮很紧,误了一季庄稼就得忍饥挨饿。

我赶紧说:“明天我帮你们去收。”

晚饭后,听院子里有响动,连忙过去,见小张正挑起一担箩筐,我也随即拿起一把锄。他说,这几天爬山挺累的,你歇着吧。我当然不肯。他说那就把枪带上。

山里人种庄稼太艰难了,翻了个岭,才见到山芋地躺在小山谷的坡地上。

还距五六十步,小张向我一摆手,赶忙停住脚步;可眼都瞅疼了,仍是依稀的山芋藤叶。

小张的手指向靠灌木丛那边,我还是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似乎有些声。

只眨眼工夫,小张已将箩筐放下,毫无声息地蹿出,一阵风似的直扑那边,真像武侠小说中施展轻功的大侠。

我已被他的举动惊愕得呆立。

幸好,他在距山芋地只20来米的一块岩石后趴下了。

等到我也赶到,他再次用手示意,这次看到了:

那是一头小兽,正在地里山芋藤叶中掏土,脸上的白色条纹在月光下特别显眼。

“猪獾。”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它,听说它有股怪味,但那脸是如此的漂亮。看我已将猎枪掂到手上,他说:

“轰走吧!是只母的。”

我知道猎人不轻易打母兽,但这样远的距离,又还是在月色下,能分得清是公是母?他大概已看出了我的满腹狐疑:“轰起来就晓得了。”

我陡然立起身子,猛跑了几步,那白脸纹的精灵,顿时一扭脖子,快速地跑起,鼓起的腹部悠悠晃晃。是的,的确是一只快做妈妈的猪獾。

“其实,看多了,不一定要看是不是带肚子的,公兽母兽一眼就能分得清。它们体形、走路、举止都不一样。公豹子身子长,公猴子脸不红。都说兔子难认,有句成语‘扑朔迷离’与它有关。看多了,就知道常常掀起它的短尾巴的是母的。”

说着话,我们已走到山芋地。靠灌木丛的这边,已有两三垄山芋遭了殃。在一片藤叶、山芋狼藉的垄边,小张捡起了没吃完的山芋碎块瞅了瞅,眼睛一亮。发现情况。

“野猪干的,是只公猪!你看,它用獠牙又掘又拱。这家伙糟蹋起庄稼,特别邪火,糟蹋的比吃的多。”

从露出的山芋看,个大,匀称,看了让人心疼。

“要是再带上妻儿老小,你这块地禁不住它们两晚上的折腾。”

“你想凑热闹?”他看穿了我的心思,顿了顿,又说:“这是只独来独往的老公猪。起山芋要紧。”说着就走向另一边,拿起我带的锄头就挖垄子。

说实话,这几天为黑麂的事,心里堵得慌,我总共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还得赶回去发稿,那是我的饭碗,更何况当时还是在提心吊胆过日子的“文化大革命”中。刚才的经历,已从心里开始承认他是猎人,这样的好戏还能放过?

“你真想放过那头野猪?”

“单身老公猪,狡猾、蛮横、凶狠。一枪放不倒它,它会循着枪道,找你拼命,能一下撞倒碗口粗的树。就是桶口粗的树,又啃,又戳,也能搞断。”

“连你这样有名的猎人也怕它?”

尽管只在月光下,我也明显地看到他狡黠的面容,随后他又宽容地说:

“你用激将法也没用。要打,也是下半夜的事。它昨晚胀得饱。”

他挖,我捡。不一会,山芋就成堆了。但我的脑子没闲着,总在想着有关野猪的种种,特别是路上那段猪蛇大战的情景,以及它留下的谜团。直到他说装箩吧,我才直起腰,发现他并不是一垄挖到头,而是只挖了一小片。

刚好装满两箩。这家伙做农活也这样精。他却从箩里捡了几个山芋,掰断,随手丢在刚挖过的地里,又将山芋藤顺顺。我只是看着他,一脸迷惑。他笑着说:

“那家伙就是跑到这边,也让它少疑心。”

这是在和野猪打心理战了。看样子他已决心要对付野猪啦,我心里一阵喜悦:有好戏看了。

他挑起箩,说:“回吧!”

我却待在原地:“放过那家伙?”

“先把山芋和你送回去。”

“你想甩掉我?没门!我根本就没想分猪肉,你怎么小气到这样?”

猎人的行规,是狩猎时见到的就有一份。那时的肉食是凭票的,每人每月只有两斤。

轮到他笑了:“你在这地方,容易出危险。”说着,挑起山芋就走。

走了一段路,看我还没挪窝,他回过头说:“你还愣着干啥?这山里夜头不好玩,豹子、老熊、豺狼都有。”但脚步却没停。

我真气坏了。好,你走吧,我就不信对付不了那头野猪。没一会,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溶溶的月色中,只是隐约还能听到扁担的“吱吱”声。

狼嚎惊心

牛脾气一上来,我就专心做着准备工作。

首先是选择隐藏地。

山芋地左旁是个小山谷,有条小溪清亮“丁冬”地流着,过了小溪是灌木丛。杂食性的野猪喜欢灌木丛,不仅能较好地隐蔽,且能得到较多的食物。

找来找去,还是小张不久前潜伏的那块大岩最好。我藏到那里后,挑出了两颗仅有的装有大号铁砂的霰弹。

考察队的猎枪主要用来采集标本,而不是狩猎。那时用的双筒猎枪的霰弹是考察队自己装填的。根据考察任务,装填不同型号的铁砂和药量,若是采集鸟类和小兽的,装小号的。这次配了两颗采集大型野兽霰弹,算是对我单身行动防身的照顾。

将子弹装好后,我就伏在岩石后面,紧紧盯着昨晚野猪来吃过的山芋地,估计着野猪可能出现的方向。

狩猎,首先是守。事情做完后,耐心守候时,秋天山野的一切都展现在眼前,蒙蒙月色中,秋虫的争鸣、水的潺潺、草的拂动,充满诗情画意的夜晚让我无比愉悦。我还特意看了会远方夜空中矗立的天都峰、莲花峰,它们是那样巍峨,繁星如桂冠般悬挂在它们的上空。灌木丛中,不时有兽类的走动声,小鸟睡梦中的啁啾,这真是难得的享受。

猛然,一声狼嚎,陡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悠长回音在山谷里盘绕,吓得我全身汗毛一紧。接着又是两声狼嚎。

开始的狼嚎,是从左侧响起的,这两声却是从正前方传来的。不知是狼群的应答,还是在继续召唤?狼嚎是狼群互相之间的召唤。

满腹的诗情画意一扫而光,随之涌来的是心的忐忑不安。

尽管这两年野外考察的生活,已使我知道黄山地区没有了成群的狼,但零散的个体肯定有的。再说豺也称为红狼,虽然猎人说它从不主动攻击人,但它是营群性动物,一来就是七八只。

突然,就在身旁不远处,有了草的瑟瑟声,似是一个小动物在那里活动,是蛇?好像是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这里也盛产剧毒蛇五步龙、眼镜蛇、金环蛇。

其实在山野,我最怕的是毒蛇、蚂蟥、野蜂。这些小家伙让你防不胜防,且常常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你的身边。你还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它,它就会给你来一口,够你受的。

无法去查清究竟是不是蛇?只是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心想别没打到野猪,倒先挨了毒蛇一口。

这时,灌木丛中也有了响动,是野猪来了?若是一枪放不倒它,它冲上来了我该怎么办?

又是一声惊心动魄的狼嚎,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心旌神摇,恐怖在漫延,无边地笼罩了心野。那些平时听来的山野中种种可怕的故事,也都在脑子里翻涌,心里发虚,对附近的一点动静都特别敏感。

回去吧!何必做这样无谓的冒险,这是打野猪,不是采黑麂标本!它与我这次的任务无关。

你胆怯、害怕了?胆小鬼!另一种声音又在身边响起,是小张那狡黠的笑?

心在震颤,头上冒虚汗,腿发抖……当我意识到这是恐惧时,立即告诉自己要冷静。

在危险时刻,冷静是救命的法宝,它最少救过我四条命。

我掏出了香烟,可几次都擦不着火柴,手抖得太厉害了。

我猛地在头上击了一掌,疼痛是副良药。

点着了烟,猛吸了两口。脑子渐渐清醒,心态渐渐平静了下来。

有什么可怕的?一米八一的大汉还能对付不了蛇,对付不了一头野猪?我和狼打过交道,相信徒手一对一它不一定能赢。

没有惊险,哪来欢乐、哪来发现?我既然选择了探险的道路,无险,我哪会来?哪会去追求平庸与平凡。

豪情顿时洋溢,我为自己刚才的胆怯而羞愧,在心里说了句自嘲的话:“探险家怕险!”

其实,恐怖是自己制造的,走夜路或危险来临时,最可怕的是自己吓唬自己!

但对付毒蛇,却是要采取措施的。我将小型铁砂的子弹换上了一颗,以备不测。这种子弹的弹着面有筛子大,待野猪出现时,再换下来。

试了试风向,我还是处在野猪可能出现的下方,也明白了小张刚才为什么只挖那几垄山芋。

经历了刚才的惊恐,我现在特别轻松和清醒,悠闲地欣赏着月夜中生物世界的喧闹。你看,那两只小地鼠在地里忙得不亦乐乎,一个劲地扒土掏山芋。几只纺织娘,可能是正在作今年的最后演唱,那样投入,那样尽兴。

都说秋虫最毒,现在,我可领教够了,它们从四面八方向你攻击,只要靠近,总是狠狠地咬上一口。疼还事小,只是痒得难耐。

也难怪,它们的一个生命周期即将结束,不在此时大量吸取营养,如何能挨过冰天雪地的漫长冬季!

我用手帕扎起脖子,想尽办法采取各种保护措施,可还是被叮起大包小包。

月夜狩猎

有脚步声。

是的,确实有脚步声。

谁在深夜到这地方来?

月光中来人的身影已显出,让我真是又惊又喜啊!

来的是小张!

“够格!有胆量!”

“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也没说不再来呀!跟有胆量的人在一起打野猪,总让人放心一些吧!”“你这个鬼家伙!是有意考验我?”我在他身上狠狠地擂了一拳。他憨憨地笑着。

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以后的几天,他的话也多了,还常常像个孩子似的搞些小的恶作剧,让我吃点小苦头。

月亮已过中天了,长时间的潜伏,你才能体会到狩猎中“狩”字的含义。

正当我焦躁得不是甩甩胳膊就是踢踢腿时,小张碰了碰我的胳膊,轻声地说:“来了!”

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在灌木丛中什么也没看到。

小张说:“我有夜视眼,那么多动物的眼珠子是白吃的?”

我只有无奈地耸肩的份。

直到小溪边猛然出现野猪时,我才精神一振,准确地说,是它那两根如短剑的獠牙在月光下闪了闪,才使我发现了它。

没想到这个庞然大物在丛林中却是如此悄无声息地行动,根本不像我不久前白天碰到时那样张狂。

小张再次叮嘱,要我千万别开枪。他刚才来时,已和我约法三章,说是我那双筒猎枪根本打不了野猪,只有他的土铳子才行。

填火药和装子弹时,他特意将那仅有的一颗弹头给我看了,那是一截有食指那般粗的钢筋,比霰弹最大的铁砂至少要大一倍,因而他绝不准我放枪。

我们争论了半天,他作了妥协,说是万一他一枪没放倒它,我才可以射击,以赢得时间,他好装第二枪。

土枪又叫“独铳”,射击时,每次都要重新填火药、装铁砂。

再是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准我离开这块可以隐藏的大岩石。

最后一条,是得一切听他的,不准我乱说乱动。

那头野猪真大,背上的鬣毛在月色下直直地戳着,丑陋的嘴脸上武装了獠牙,尤显得穷凶极恶,和我在路上见到的那头野猪根本不一样。我想那些画魔鬼图像的人,肯定是受到过野猪形象的启发。

它似乎并不急于用餐,在小溪边喝了两口水,左右环顾一下,才大步涉水。上到这边岸上,又磨磨蹭蹭,才到了山芋地边。

它又停下了,像是做了两次深呼吸,又慢慢地四处张望。

小张还不放枪。我急了,用肘拐碰了碰他,可他像是睡着似的,根本不理睬。

这家伙真刁,它不去昨晚吃过的那边,却转到了另一边去了。它坐了下来,眼却扫着身后、左右,似是对面前丰盛的大餐毫无兴趣。

幸好,我们选择的潜伏地视野开阔,只是那边距原来设想地远了10多米,在这样的夜晚,确是给瞄准它的要害部位带来了困难。

我看了看小张,他明白我的心事,脸往这边一偏,说药量装得足。这时,我才发现他额上闪着晶亮的汗珠,原来他也紧张啊!

似是过了漫长的时间,野猪突然站起,直扑山芋垄,先是用獠牙掘开泥土,接着就听到它大咬大嚼的声音。嘴的“吧嗒”声,就像打快板,这家伙,吃相太难看!看它狼吞虎咽吃山芋的样子,连我都揪心,可是小张仍是纹丝不动。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擦了擦手心沁出的汗水。

野猪开始加快又掘又拱的速度,贪婪地寻找着山芋。

凭我有限的经验,知道这时无法射击,因为它只顾摇头摆尾大吃。打野猪,一枪击中它的脑壳才是最好的办法。我心里直埋怨小张在野猪坐在那里时,为何不开枪,相对稳定的目标,总比不断活动的目标要容易打得多。

正在野猪吃性大发、不时从喉管里发出愉悦的哼唧时,小张用石块敲了一下岩石,那声音在夜里特别响。埋头大吃的野猪闪电般地抬起了头,凝神盯着我们潜伏的大岩石,眼中的红光闪着凶险。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小虫钻进我的鼻孔,我怎么也控制不住打喷嚏的冲动,几乎就在这同时,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了。

那响声震得我往下一缩。

硝烟像云样,遮去了眼前的一切,但还是看到野猪应声歪倒了。

我大喝一声,从岩石后蹿出,感到小张伸手来拉,可我却像兔子那样一蹦三尺高,急得他在身后大喊:

“别过去!”

积蓄了半夜的那股冲劲,就是我想刹车也刹不住。

刚到野猪跟前,却见野猪跃然而起,挺着两把短剑向我冲来。

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我连忙举枪就射,可是,枪却没响,只感到一股大力,从侧面将我拉起,立足不稳,“吧嗒”一声摔在了地下,直跌得我两眼冒火星。接着又是一记沉重的摔倒声。

浓重的血腥味,激得我一骨碌爬起,才看到野猪那两把短剑离我也只相距毫厘,吓得我大张着嘴呆立。小张长吁一声,瘫倒在地:

“你嫌我活得太自在,想吓死我?你什么时候不能打喷嚏?偏偏要挑那个时候?你这个大知识分子、臭老九!你不知道野猪临死还要‘挣命拼’?”

野兽找药

我只能让他尽情地发泄。他救了我一命。

等到缓过劲来,查看枪眼时,发觉那子弹确实不在脑门正中。

他说那是我打喷嚏造成的,我说他的枪法还不精熟。

自打那以后,却落下了病根子,一到紧张、危险时刻,我就提醒自己别打喷嚏,可是越提醒就越遏制不住打喷嚏的欲望。

我奇怪枪为什么没响,连忙偷偷地检查。嗨,真是羞得满面涨红。保险没打开!

说心里话,这时我已明白小张的“伎俩”了。

先头野猪坐在那里时,是紧张地侦察情况,那时的警觉性特别高,些微的响动,它都会作出反应。足智多谋的野兽,在猎人开枪的瞬间,也能躲过劫难。

他是一直等到野猪十分投入吃食,在吃得无比兴奋、得意忘形中才制造机会射击。想想看吧,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它没有特殊的聪明、机智,满腹的山林世故,能活到现在的份上?

小张用石块敲击石岩、弄出声响,正是出于对它性格脾气的了解,等它将最要害的头部抬起,在凝神察看周围敌情的时候,它也无疑成了固定的目标!

我从心里开始敬佩猎人小张了!

我夸了他两句。

他却说打野猪不算什么,吊麂子才是最拿手的,也是他最喜爱的活儿。

我说:“你别吹了,跑了3天,连根麂毛都没看到。”

他说:“只是你没看到。”

我说:“在什么地方?”

他说:“那天在大脚岭,我站在一堆黑的稀粪边一会,又向前走了一段路,见到有几棵女贞树叶子被吃得快完了,是吧?”

“不错,你喜欢看野兽拉屎嘛!”

他嘿嘿地笑了:“那是黑麂留下的。”

“那你为啥不下吊?”

“它找冬青树叶吃,说明它肚子闹得不轻,正在找药治病。它这拉稀不是痢疾,是脾虚肾亏。冬青树叶、种子正是补气、益肾的。”

“野物懂医,可它们没医院,要不早就死绝了。你不信?明年梅花鹿产仔时,我领你去看,那附近的益母草一定被吃得光光的。人是向动物学医的。动物有时比人灵得多。你们不是也说人是猴子变来的吗?可你不想要一只成天拉稀的黑麂吧?考察队不臭你,我老爸也要笑得喷出饭!”

说到麂子拉肚,让我想起了路上看到那只病恹恹的野猪猎食五步龙的事,于是就一枝一节说了起来。

他大为兴奋,说:“这样千载难逢的奇事,居然让你碰上了,有福气!当然,没尿裤子算你胆大,有正气胆才大。我打猎多少年,也才碰到过一次,它正在吃蛇时让我碰上了,没你看得全。”

他问:“那是一只公的还是母的?”

“看不出年纪。”

“嗨!那一定是只病猪!”

“你凭什么说它有病?”(我在说的过程中有意省略了那只猪的瘦骨伶仃)

“我的师傅说,别看野物野性,其实也是一物降一物。山里有句话‘蜈蚣见不得鸡’,鸡看到蜈蚣,非啄不可。蜈蚣虽然斗不过鸡,但只要家里有剩下的鸡肉、鸡油,蜈蚣是非来偷吃不可的。我们过去捉蜈蚣卖给药店,就是用鸡肉鸡油来引,一晚能抓十几只。

“野猪吃毒蛇,因为蛇肉大滋大补,公猪要吃它,怀孕的母猪要吃它。它既不是凶狠的公猪,又不是年轻力壮的母猪,那肯定是只病猪,瘟猪。得了猪瘟,谁不怕被传染上?动物也像人一样。是只瘟猪吓跑了猪群。

“它来干什么?找药!野猪得瘟病,专找毒蛇吃!只有毒蛇才能治好它的病!”

“程教授跟我说过,蛇毒要进入血液才起作用,吃到肚子里没事,胃里有种东西就把它化解了,所以人才敢用嘴去吮吸被蛇咬的伤口。”

“我师傅不是这样说的,他说野猪不怕蛇毒,不在乎被咬着。你亲眼看到是它逗得五步龙把毒液用完了才下手,这就有道理了,但我还疑心,等会再说。

“我要跟你说件更稀罕的事,蛇类相互间也是打架的、残杀的。你说是有毒蛇狠呢,还是无毒蛇狠?”

从他的设问看,很显然是无毒蛇凶狠,但感情上说不过,因此,我还是说有毒蛇狠,因为它有致命的武器。

他说:“我亲眼见过它们干仗,但是我不告诉你谁吃了谁。等你撞大运,有幸亲眼看到了再讲。”

他留给我一团谜,想要我求他,可我就是不求他,更何况这一番山野经,已听得我目瞪口呆。

他见我那副模样,接着又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奇事。那头吃了毒蛇的病猪的肚子就值钱了!”

“怎么?它的胃?”

“那是一帖治胃病的特效药!很多人都向我订过货,每个开价千儿八百都有人要。”

“有根据?”

“确实有人吃好了。”

“那你,怎么知道它吃过毒蛇没有?”

“山民们都知道,翻开野猪肚子就清楚了:那上面有疤。吃一条蛇,留下一个疤;疤越多,越值钱!”

“所以我疑心程教授的话,师傅说的话似乎也有道理。”

“你打野猪主要是为了这?”

“哪有那样的好事?少说,我也打过十几只野猪,只碰到过一次,猪肚子里有两个疤。”

“明天赶快看这头大公猪的肚子吧!你要发了!”

他说:“看运气吧!”

粪粒中的情报

说话间他已将野猪四蹄捆住,可掂了两次,都没能扛到肩上,这家伙总有两百多斤重。他只好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扁担。

我说你还要回家?前面林子里砍一棵树,我俩抬吧。

他说,没事,你可看好了,野猪活过来,成了僵尸跑了,或是被豹子跑来抢了,我要找你赔的。

他的话,变得风趣、有味了。

他留下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紧握着枪,紧张地注视着四周。野猪当然不会成为僵尸鬼,但豹二爷、狼三爷来捡便宜是极可能的。

然而,没过一小会,小张又出现了,变戏法地拿了根扁担在手里。

我对他看了几眼却没吭声,心想不管你耍什么把戏、障眼法,总要露馅的。他让我在前,但抬起来还是挺沉的。

没走里把路,他叫停下。他放下了野猪,抽出了扁担,走向旁边的灌木丛。

再现身时,挑起的竟是两箩山芋,气得我撵了上去,一下抓住扁担,大叫:

“你这家伙,搞什么鬼?你一直在监视我?”

他憨厚而又充满狡黠地嘿嘿笑了两声:

“我能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在山里?大知识分子出了事,谁负得起责任?别拉拉扯扯了,赶快把山芋藏起来。再一会,天就亮了。你还想不想黑麂?”

“那你?”真给气昏了。

手一松,他大步如飞,挑起山芋往右侧乱石中走去。

猛然,一声惊心动魄的狼嚎声骤起。

愤怒使我跳起来追了上去,他挑着重担只顾左躲右闪。

我却毫不手软,猛一使劲,抓住了箩绳,一下扯得他踉踉跄跄,终于箩筐倒地,他也“叭”的一声跌倒。

这时,我才放开喉咙哈哈大笑,笑得泪水都溢出了:

“没想到着了你的道儿!不过,你学狼叫,还叫得真像哩,尤其是后两声!”

“不敢当,不敢当。那后两声不是我学的。”

又轮到我傻眼了,他居然有这样的本领?

“你不怕牛皮吹炸了?”

“脚力再好,也不能一盏茶的功夫,跑到七八里外的北高岭去吧?后两声狼叫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的惟妙惟肖的学鸟兽叫的本领,经常给我们带来欢乐,帮他立了大功。后来,在考察黄山短尾猴时,就是他学的猴叫,让我们在长时间的困惑中终于找到了猴群。这些都是后话。

我们把山芋藏到一个岩洞中,又将洞口堵死。

正要往回走时,他却上到乱石中东瞅西望。

我张口要发问,只见他在向我招手:

“快来!”

我上去了。石上有粪粒,黑乎乎的,像羊粪。

“黑麂留下的。”

“真的?”

“假不了。”

这一夜,真够得上天方夜谭了。我说去追吧!他说心急吃不得热汤圆,明早再来吧。说着,捡起了几粒粪粒,用纸包好,揣到了怀里。

跟踪的学问

似乎只打了个盹,就听到后院有了动静。昨夜太劳累,真想再躺一会,但一想到和小张刚建立的友谊、诱人的黑麂,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

出了寨子,应该向北,他却一拐脚,往东边走去。

我问是不是去追昨晚发现的黑麂。他说麂子活动范围大,还要再去找麂屎,今天去找它走的路。

尽管我已承认他是个很不错的猎人,但对他如此自信,仍是有些狐疑。

只顾赶路,翻了两座小岭后,他才开始放慢脚步,观察起周围来。

深秋的高山,已有了一层白霜。万木都在开始变色,小树、小草,为保存越冬的营养已开始落叶、枯黄。应时的野菊却开得无比灿烂,金黄的、淡紫的、纯白的,在秋叶凋零的野坡上,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大自然的万物,总是各领春夏秋冬四季的风骚,有生有息。即使是四季常青的阔叶林,在春末夏初也要变色。

终于发现了黑褐色的粪粒。

我连忙捡了起来。小张说:

“你别费心了,那是毛冠鹿的。”

我很不服气,反驳他。

他说:“毛冠鹿个子小,没黑麂大,粪粒也小。”

我说:“比昨晚的不小,你又没拿尺量过。”

他从怀里掏出昨晚捡到的粪粒,往我手里一塞。用不着放一块比,它确实大。可我还是不服气:

“不能是黄麂、梅花鹿的?”

“论个头,黄麂比毛冠鹿大,但还是没黑麂大。梅花鹿的粪更好认,雄鹿的像瓜子瓣,母鹿的像枣核。三个都是鹿科动物,可个头、秉性都不一样。常说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嘛!”

我虽无话可说,但他那充满自信、还有点洋洋得意的神态,使我决定刺他一句:

“没想到你还是野兽大粪专家!”

他更是一本正经地说:

“你以为猎人是随随便便当的?我师傅教我,先从懂鸟言兽语开始,认足迹、认粪可是大学快毕业的课程。要不,猎人到哪找到野兽?漫山跑,见到兔子打兔子,见到老鸹就放枪,那是不入流的瞎耍!真正的猎人规矩多着哩,能写一大本书!我师傅就能根据客人点的货打,要虎不打豹子,要三叉茸,不打二角的鹿,要活的,牵来抬来的是活蹦乱跳的。”

小张的话,让我想起王教授曾对我说过的,一个优秀的猎人,就是一名猎获对象的生态专家。考察队要依靠他们的帮助,才能搞清所考察动物的生态。但越是优秀的猎人,又越是自然保护的最可怕敌人。再珍贵、再狡猾的动物,再强大的动物,大象、狮子也不是他们对手。我们搞自然保护,既要依靠他们,又要向他们宣传对野生珍贵动物的保护,对自然的保护。想到这些,我心间涌出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滋味。

小张在林子边停下了,正察看着草丛。那里满生着白芨、葛藤、悬钩子,叶子上的白霜的残迹,表明了有动物在清晨从此经过,扯吃了不少葛藤。

他说,黑麂留下路影子了,跟着往前找吧。这季节,它特别喜欢吃葛藤,含淀粉多。这片林子中栗树、橡树又多,你们叫壳斗科的树,这时种子落地了,是它的主粮。它喜爱食物丰富、隐蔽地又好的地方。

看来,他已多方接受了考察队的影响。

我们循着黑麂的路影子跟踪,不多的路,就发现一棵栎树树干下有异样:距根部约40多厘米的位置,树干上的苔藓、寄生的小叶藤被来回擦去了一大块。两三步的地方,有些土被趵起了,小张用手一扒,露出几团黑褐色的粪粒。

“这才是黑麂的!”

其实,他不说,我已在心里认账了。

他又从怀里掏出昨晚捡的,反反复复地比较,我也看出,是同一只麂子拉的。小张说:

“你到树干上看看,有没有潮湿的痕迹或黏黏糊糊的东西?”

这不难,很快就找到,苔藓被擦去,树干上留下的树皮像是一张纸。

“你凑上去闻闻?”

这家伙又在装神弄鬼的,我可不上当。中学做化学实验时,老师教的嗅闻气味的办法用上了。可闻了两次,都是树干上的一股青气;无奈,用手在那上面蘸了蘸,再闻,嗨,一股说不出的尿臊气。

他乐得像个孩子似的,拉起我就走:“找麂路去!”

出了林子,不往对面的那片林子去,他却领着我径直向左侧陡峭的山上爬去。那神气,就像是往他家后园去取一件东西。心里纳闷,但看他那兴冲冲、乐滋滋的劲头,也只好紧紧跟随。

山坡虽不太陡,但没有路,全是草丛和灌木,乱石中踢踢打打,每一步路,都惊起成群的小虫,蚂蚱。

有只野雉,就从我的脚边拍着大翅膀飞起,惊得我往后一仰,差点摔倒。小张只是向我眨眨眼,又向在低空炫耀着绚丽羽毛的野雉眨眨眼,好像是说,今天没心思跟你计较。

走了约两里路的光景,在一陡坡处,他放慢了脚步。

这个陡坡上全是嶙峋的乱石,只有稀疏的小灌木丛、杂草。他像位将军似的巡视一番,就向上方走去。

不久,他停下了,示意我向他靠拢。

“看出名堂没有?”

在乱石和灌木丛中,依稀有着被动物踩踏过的路影。这条路影从陡坡横向穿过,像是两片林子之间的小小通道。

我正要循着小道走,他却一把将我拉到边上,示意别踩到小径上。

走了几步,是的,有蹄印,是鹿科动物的蹄印。再走,还看到草被踩过的痕迹,有一块折断了的草叶,断面汁液新鲜。

我站在那里思索着这条兽径所包含的意思,心里豁然开朗:

是的,看来这是黑麂常走的一条小路,它只有窄窄的半尺多宽,两边不是石岩,就是密密的小树。小张说的“麂路”,大约就是这种路。它在这条路上来去有了规律,有了规律才有办法,否则,在这无垠的大山中,猎人凭什么找到黑麂、而又能让它自然上吊呢?

多年行猎的经验与智慧使他们寻找到这条小路!

如果我理解得不错,小张在那里瞅来瞅去,是在选择下吊的位置了。

等我走到他那边,一切都证明了我的领悟是正确的,他已从背篓里取出了吊弓。

他今天第一次带了吊弓,说明他从昨夜看到黑麂时就有了决定。好厉害的角色!

吊弓,其实只是一条棕绳,并不粗,但做工精细。我正在端详这神秘的武器时,眼角余光却发现他停下了,捡了几粒粪粒出神。

我连忙走了过去。

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正冒油哩!”

这云里雾里的一句话,让我摸不着头脑。

“你看,这粪粒上汪了一层油!昨夜捡的,我以为是纸洇的湿气。林子里昏暗,这下才看清了。”

说完,他立即站了起来。

“走,再回去看看!”

我问他,这“冒油”是什么意思?

他说:“麂子平时的粪没光彩。身强力壮的人,大便正常。麂粪冒油说明它的健康状况处于最佳时期,雄性高扬,是发情期,要找媳妇啦!”

逐鹿的猎人,就是根据雄鹿粪粒中冒油的程度,判定茸长到了哪个等级、该不该放铳了。听说间谍就是从粪便中了解大人物的健康状况的。

我有些明白了,是的,他完全有理由再去察看。

回程的路上,我一溜小跑还跟不上他。他已在我们发现有黑麂擦痕的栎树边等着。

好半天他才似憨厚又似狡黠地笑着。我分不清那笑的真实内涵,总感到他那看似憨厚的笑容中,包含了怎么也掩盖不住的狡黠;可在他狡黠的笑容中,又总让人感到一种山民的憨厚。他的笑容经常是这种混合体,常常搞得我判断不了他的真实意图。

“今天你要大开眼界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想还是沉默为好。

刻在树干上的宣言

我喜欢看到他带有失望的眼神。他在林子里七弯八拐地走着,没多远,又见到一棵米槠的树干下部,也有着明显的擦痕,蹄印也像前面看到的,很清楚地留在林下的地面上,在左侧也有黑麂的粪粒和趵起的土。

他拣了两粒,把它们与从怀里掏出的黑麂粪放在一起。

是的,也汪了油,但有差异,我兴奋得脱口而出:

“有两只?”

他却绷着脸,不说不笑,似乎是报复我不久前的沉默。

不用他发指示,我用手蘸了蘸树干上的湿渍闻了闻,嗨,尿臊气更浓!

看我嗅闻后的怪相,他才开口:

“你知道它们为啥都这样?”

我想了想,不明就里,只好摇摇头:

“是在互相比试谁强大!留下尿臊,让对方知道自己是什么角色。”

“要比武?”

“你也撒泡尿吧!”

“你又捣什么鬼?”

他却一本正经地说:

“你撒不撒?还想不想吊到黑麂?”

猎人总有些怪癖和绝招,管他呢,正好我的小腹也有些难受。广阔天地,撒就撒吧!

等我正在轻松时,他却念念有词:

“嘿,又来了一只,你们三个去争吧!”

我方知上当,但也是覆水难收了。

我突然醒悟:这一定是黑麂发情时争偶的一种行为。在树干上擦下痕迹、尿渍、趵土、拉屎,都是宣告自己的存在,是划定势力范围、吸引异性、警告同性离远点。

一想到他要我去闻那尿臊,又要我撒尿,这个促狭鬼!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个大男人像孩子一样闹起来了。在大自然中,人是最容易回到孩提时代,童心大发,在宽阔无际的大自然怀抱中,你会纯真得像是吃奶的孩子。

等到闹够了,他才说:“你想不想看黑麂争媳妇?想看,就还得巴结我,要不,别说看不到那样的好戏,明儿我肯定还给你吊个丑八怪。”

我也反唇相讥:“你还想不想要误工补贴?”

他说:

“我才不稀罕那一天几角钱呢?一只麂子多少钱?你会算账吧?这几天,少说误了我吊一只麂子吧?一头野猪多少钱?

“为钱,我不会去打野猪?跟你说吧,只要我下了吊弓,这只麂子不出两天就是我的。

“今天不下吊,一是看它强壮,马上就要配窝,让它留下血脉。

“还有嘛,你是考察队的,不是来打猎的,这两年跟着跑,我知道你们最想研究的是什么。陪着你在山上转,是因为王教授、程教授他们那样愿意吃苦、搞研究保护!

“我是个打猎的,最容易明白为啥要保护老虎、豹子。这山林也和人一样,要休养生息。没有砍不尽的林子,更没有打不完的野兽。林子没了,就没有了飞禽走兽,山要崩塌,水要断源。人还有的吃,还有的喝。”

这一席话,说得我思绪翻涌。

考察队交给我的任务只是捕捉一头黑麂,但我知道黑麂是考察的重点项目,因为它是我国的特有的珍稀动物。在数年后国家把它定为一级保护动物,已充分证明了它的价值。

但现在,他们腾不出人手,对我这个编外人员也不苛求,然而了解黑麂的生态确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也是这次特殊的机遇,使我了解了这么多的黑麂生态情况。在生态中,繁殖行为是重要的部分。

黑麂的繁殖没有固定的周期。现在碰到这样的机会,还能放过?

可是,我这次只有几天的时间可以参加考察,连今天已用了四天,而且他家的山芋还在地里。

小张见我沉默不语,准是看出了我的忧虑,忙问:

“你有心事?”

我说没什么,反问了一句:

“你估计还要多长时间才能看到它们争偶?”

“这是它们的事,我管不着,你管得着?再跟一段路吧,兴许能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其实,我已下决心跟着看“热闹”,管它哩!大不了挨顿批评,最多也不过就是处分吧!

小张说:“听到你肚子咕咕叫了,我请客。”说着就吩咐我去捡些枯枝。

等我回来,他已挖好了地灶坑,排烟孔。因为这是森林防火季节,山民们都很自觉不烧明篝火。

火烧起来了,小张从背篓里变戏法地拿出一块肉来,得意地说:“烤块你从未吃过的野猪肉。”

昨夜的野猪还完整地躺在院子里呀。我突然想起,猎人有本事在尚没剥皮剖膛时,能巧妙地取下猎物身上最好的一块肉,供自己行猎中充饥。这当然是源于对解剖学的深刻了解。说实话,那烤肉的香味,诱得我直咽口水。

那天准是个好日子。午后的林子里,微微拂起暖暖的风,流动着枫树、松脂、各色野花的香味;野蜂的嘤嘤声,总是像美妙温馨的音乐,诱得你想躺在落叶上美美地睡去。

树干上黑麂留下的擦痕,也愈来愈频繁地出现,两个家伙的距离也愈来愈近。令人高兴的是,小张宣布已看到了雌黑麂的足印。

从树冠上射进林子的阳光,已大大偏斜。森林中已弥漫起橙黄的色彩。

小张行走的路线,开始迂回曲折。不一会,他说,我们就在这等吧。

此处靠近林缘,有条小溪从高山上流下来,到这里漫开了,形成了一个不算大的水泊,再向森林深处流去。两岸水草丰茂,构筑了一片宁静、优雅的小环境。

决斗

小张和我潜伏在一棵大树边。对面,严格地说是水泊的那边,刚好有片七八平方米的空地,像是特意搭起的舞台。

现在,和昨夜狩野猪的心情迥然不同,十分悠闲,当然也带着渴望。我已看出小张选择这里的奥妙,基本上明白了他的心思。

黄昏时,鸟有次活动的高潮,山雀叫的声音响遍了森林,林即鸟的嗓音尖细,噪鹛的歌喉嘹亮婉转……这是它们今天最后一场音乐会。

不久,对岸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头顶上空却突然传来“吱吱”声。

抬头一看,是两只松鼠在打闹,从黑褐的毛色、花肚皮看是长吻松鼠。这小家伙也来凑热闹,真不是时候,但那蓬松的尾巴,在树枝中灵巧、敏捷地上蹿下跳,还是很吸引人的。

小张碰了碰我,我立即收回了视线。

对面的鸟鸣声突然停止了,几只鸟从演奏的舞台匆忙地飞起。灌木丛的树枝在晃动,一点儿不错,有位朋友在走动。

屏声息气都憋得难受了,它却还没露相。

小张示意我再耐心一些。

它终于从苔草中露出了头,一双有神有灵的大眼慢慢地转悠着,太漂亮了!它迎着光,那额上鲜棕色的长毛在黑褐的基色上格外鲜艳,如乡间幼孩留的桃形发,只是它是向上的,如一丛冠毛,隐隐看出似有两个额楞。

“留意,它眼下眶有条月牙形的白色斑纹,是只母的,公的没有白斑。等会你还能看到。公的没它毛黑,但母的不长短角,也不长獠牙。”

话音刚落,又一只麂子却大摇大摆地走来了。

幸亏小张刚才的说明,这只的体毛就带有黄色,后臀肥硕,高高地耸起,那前身成了它漫下去的嵴。鲜棕色的额毛边,挺出两支短短的角,不粗,如一节比拇指粗的树枝。它一舐唇时,两只獠牙也明显地露了出来;要不,真还会以为它嘴里含着没吃完的食物。那片额毛浓密,闪着金属般的光泽,透出无限的生机。是一个漂亮英俊的小伙子!它瞅着先到的黑麂。

可“月牙儿”不理不睬,只是站在那里。它到这里来,是来喝水的。食草动物胃火大,每天要饮大量的水。可不知为什么,它既不和来客打招呼,也不急于去喝水。

那位不速之客当然主要是为它而来,可一副绅士模样,只是用火辣辣的眼神瞅着它,却并不急于行动。

正当我们感到莫名所以时,只见有着浓密额毛的雄麂,突然头一低,撩起后蹄,狠命地趵起土来。霎时,一阵泥雨“稀里哗啦”地扬起,响起一片枝叶的击打声。

奇了!它在耍哪样的把戏?

“好戏开演了。”小张悄声地兴奋说着,那双大眼也变小了。

果然,这泥雨余声未止,就在它旁边,扬起更为壮观的泥雨,在灌木丛的上空密密麻麻疾驰,再“噼里啪啦”地落下。

就在这“噼里啪啦”声中,另一只黑麂蹿出来了,高昂着头上的短角,龇嘴露出锋利的獠牙凶神恶煞般地怒视着“金毛”。它的左颊上有一块长条伤疤,从那伤疤看,它是一位久经情场的老将。

那奶油小生不甘示弱,再一次用后蹄趵起持续近一分钟的泥雨。

“长条疤”立即回应,趵起了更为热烈的泥雨,有块在空中飞行的石头,总有鸡蛋那么大。好家伙,平时异常温顺、胆怯的黑麂,这时却表现得如此之勇武。

“月牙儿”蛮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一切。

有趣的是那两只雄麂,谁都没将泥雨往“月牙儿”身上撒去。

“长条疤”根本没把这位乳臭未干的“金毛”放在眼里,见它毫无退意,立即跃起向它冲去。

“金毛”只是稍稍向左侧一闪,“长条疤”扑了个空,就在差点要以头顶地时,却收紧颈部肌肉,一摆头,一摇尾,在低空做了个转向动作,化险为夷。在它扬起尾时,我惊奇地看到,尾背的毛却是白色的,白得耀眼。

这却使它更为恼火,调转头来,又向对手冲去。

这时,“金毛”一缩肩,做了个跃起迎战的假动作之后,却又闪到一边。

两次扑空后,“长条疤”不让对手有丝毫的喘息,回头再攻;“金毛”仍然缩肩,作跃起状。

“长条疤”见它又要故伎重演,立即改变了方向。

谁知就在这时,“金毛”闪电般跃起,直冲对手的下巴,猛然抬头,用角狠狠地顶了一下。

“长条疤”几乎被顶得翻倒,但还是强扭着身躯,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但为时已晚,“金毛”比它快了半拍,低头用力向它头部侧面撞去,只听“嘭”的一声,“长条疤”应声倒地。

它们腾空跃起,在空中的形体线条,洋溢着刚、积蓄着柔,迸发出了灿烂的光彩,那是生命的颂歌!

“一、二、三……”小张顽皮地笑着轻声数数。

“长条疤”没能站起。

“金毛”雄赳赳、气昂昂地立在那里,警惕地注视着躺在地下的对手,好像有些惊愕,还是惊愕自己的力量。

突然,响起了两声低低的鸣声,似是小夜曲响起。

是最先到达的雌麂“月牙儿”发出的。“金毛”偏过头来,看到了对方含情脉脉的眼神,刚要转身向它走去,地上的“长条疤”蹬了两下腿,挣扎着用后腿坐起。

“金毛”不敢大意,正要再给它一击时,谁知“长条疤”已一蹿站起,快步从原路跑走,消失在暮色中。

是的,我感觉到了,小张几次做了提枪的动作。作为一个猎人,目睹如此丰盛的猎物,如果没有猎取的欲望,那才是怪事呢!

人类是靠着狩猎和采集成长起来的,这种记忆在人类的脑海中难以磨灭。据说,现代的射箭、射击比赛,是文明的发展,以另一种方式来满足人类的这种本能的冲动。

用不着任何的怀疑,如果没有另一种理念的约束,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这三只美丽的黑麂,全部装到背篓中。

再说,如果我们只是采集标本,刚才也是唾手可得,也用不着以后那样烦神。

太阳已经落下一半,森林中溢满红霓,地气袅袅,光彩互映。

正当“金毛”转过头来,“月牙儿”已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出隐藏的丛林,低吟着向它靠拢,亲切地用嘴触了触它的头。

刚烈、英武的“金毛”被柔化了,随即给予热烈的回报,乌黑、湿润的长嘴在“月牙儿”身上抚摸着,嗅着。

“金毛”拱了一下“月牙儿”,往前挪步;“月牙儿”高扬起蓬茸的长尾,展开,如孔雀开屏般炫耀着自己纯洁如雪的美丽,追随着“金毛”向彩霞浓烈处走去。

小张也立起身子。原以为他要继续追踪这两只黑麂,谁知他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天色说:“你想看也看不到那一出了;也根本用不着操心,那是天下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这个家伙!

下吊弓

我们又来到了那条“麂路”,月亮已上东山。

小张说,事不宜迟,以他的估计,在近两天,“金毛”肯定要领着“月牙儿”从这里经过。

其实他已决定为考察队捕捉一只优秀的黑麂,因为这只黑麂还要送到动物园。他并没用原来选好下吊的地方,而是重新挑选。我知道他实地观察了“金毛”,对“金毛”有了感性的了解。

小张问我:“看过下吊弓吗?”

“当然没有。”

他选的地点,让我感到怪怪的,不是在“麂路”上,而是距路边有几十步路。借着月光,他熟练地在地上挖了个小坑。在坑边放了两小片木板,这叫活挡。然后在活挡的边上,钉了两根小木桩,活挡就卡在木桩上。

这时,他取出了吊绳。这根吊绳是当地所产的棕绳,并不长,只不过两尺左右,奇在有一头较细,尾梢又做有小圈。将绳的另一头穿过小圈,就形成了一个活套。

小张将绳的另一头拴到旁边的小树丫上,然后要我将树压弯,形成弓。他先将一个比拳头大的绳活扣摆在活挡上,然后要我松开树,试试它的弹力。比试了几次,才将活套绳头的一根更细的绳子,固定在一个插入土中的小竹竿上。

等到做完这些,他又取出一根绳子,再拴到树丫拴绳处。这根绳子比较短,绳端拴了一段小竹枝,叫竹销。他小心翼翼地将竹销卡到活挡上。

他要我松手。

我当然是非常小心、轻轻地进行。

他直说,没事,没事。

等我完全松手,那树竟然弯成弓一样,我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小张又用浮土、草、树叶盖到活套上面,进行了一番伪装,然后才拍了拍沾在手上的泥土,站了起来。

看明白了,这完全用的是力学原理。别看那个竹竿细细的,可卡在那里,一两拨千斤,竟能承担几十斤的弹力!一点儿不错,只要黑麂的前蹄踩进了活套,触发了机关,小树一弹,就能将它的前脚吊起一只。黑麂有再大的力气,也难以使出了。

这种吊弓能捕到活的野兽,下完吊弓后,猎人可以在温暖的炉火边或是照样干别的事,到时候来收获就行了。

真是一个简单而又富有智慧的办法!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一切,怎么想象也难以想出这样精巧和奇妙,却又是如此简单!

猎人的高超本领,表现在对猎物性格的了解。

“看清楚了吧?要是不信,可以自己用手试试。”他又眨起了眼,浮起一层笑意在嘴角。

我当然不会上当。

“那你就待在这里,我去下吊弓了。”

“这吊弓不是下好了吗?”

“这是摆弄给你看的。人多了留下的气味重,踩坏了草、挪了树,都会改了原样。黑麂精明着哩,疑心又重,哪会轻易上吊弓?我要是不先下个吊弓给你看清了,你的考察报告不好写,你的好奇心也不会让我去安安静静下吊弓。”

看我不明不白的,他又说:

“这当中的窍门,等吊上了麂子,我再一枝一节说详细,对你绝不保密。当年我跟师傅吊麂子,同在一处下,他下的吊弓发了,我下的吊弓就是不发。跟了三年,才摸到一点皮毛影子。满意了吧?”

这像在哄人,但又句句在理,我无法再胡搅蛮缠。

我只看到一个影子在前忙活,那影子不时融入乱石中。瞅得眼都疼了,索性收回视线,看看近处的景色,这时那吊脚弓的影子却很碍眼。我孩子气上来了,捡来一根树棍,做起实验。

天黑,又有伪装物,几次都未能戳中活套,正当我失去兴致时,只感到树棍头一空,“呼”的一声,枝叶在脸上一扫,棍子脱手而去,闹得我一个大趔趄,待到站稳,那棍子已吊在绳索上。

心中一个念头油然而生———要让黑麂的前足正中活套,踩动机关,岂不是太难?

猎人用什么本事,使它能踩中活套?或是算计好了,它肯定要踩中活套?吊弓的成功率

有多少?按此推算,要争取较大的成功率,猎人必须多设吊弓。

小张回来了。我惊讶他这样快,问下了几张弓,他说就一张。见我非常奇怪,他挺得意地说:

“平时,对一只黑麂,我也要下四五张吊弓。今天,谁让它跟我见了面呢?再多下一张吊弓,还能看出我的本事?不是跟你说过,我最喜欢吊麂子吗?这得猜心思。”

虽然心里在说,这牛吹得早了,但这两天的种种经历,又让我不能不佩服他对野兽的了解。

回程的路上,他说,吊麂子不算啥,吊人的弓才最难设。

怎么?还用吊弓吊人?你在说故事吧?

“人也是动物。动物中狐狸是有名的贼。我下的弓吊上的麂子,就给狐狸、豹子偷过,让我帮它们辛苦。

“最可气的,是有人专干这事,他也不用费心思、费力气去下吊,只是瞄好了猎人下的,过两天去收就行了。

“还有香菇客,头年就在山上放树养菇,跟野人一样住棚子。两年的辛苦,守候着一家老小的温饱。可等到出菇子了,野兽来抢,人也来偷。

“逼得香菇客下吊弓,用毛竹做弓,能一下把人吊到半空中,倒挂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心善的,会让偷贼吃些苦头就出来将人放下;心狠的,偷贼就得在半空中受两天罪。气急了,心狠的,下锁脚弓,不管是人,是野猪、豹子,一下就能锁断腿骨。

“弓是人做的,人下的,不管是吊弓、地弓、锁脚弓,总是有限的,人的心思你算不出来,要躲他的弓,要破他的弓,也不是件易事。”

他的这席话,不仅使我多了一层对山野的知识,也更激起了对猎人下弓的兴趣。

后来我才悟出,他的这段话,就像是做小说的铺垫。几年后,我就非常感谢他的这些狩猎的秘密。他救了我的一条腿,要不然,在那次雨中探索蘑菇世界踩中了锁脚弓时,绝不会想到是中了机关,也无法破了那弓。

第二天一早,我就催着小张去看吊弓。

小张说,帮我去收山芋吧,没这样快。我算了一下,最快也要到今晚或明早,它才会往那条路上走。尽管我死磨软缠,他就是不去,说,多一次,多留一些气味,麂子更惊。这才说服了我。

我又催他处理野猪,他没拂我的面子。然而,太令人失望了,这只野猪的胃中根本没有疤痕,我们翻过来倒过去检查,也没发现像是疤痕的地方。这只在山野混迹这么多年的野猪,居然没有吃过毒蛇?令人失望的后面,更证实了我那天亲眼见闻的幸运。

第三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张大妈已在灶前灶后忙,她每天都起得很早,忙完了家务,就帮张大伯染筷子、包装,十分勤劳。

双重间谍

太阳有一竿高时,我们到了“麂路”那边。小张不让我跟他去,理由仍然一样。

他选择的路线离“麂路”有三四十步,即使这样,还是上蹿下跳,尽量找着石头踩,有时简直像个偷儿,东瞅西瞧,猫着腰。

我呢,就像被关在一场精彩的足球赛门外,又还没有现场解说员,那种干着急又无奈,折磨得我烦躁地走来走去。

一只老鸦突然叫了起来,拍着乌黑的翅膀从小张那边飞起。这一声不打紧,不知从什么地方,顷刻飞起四五只乌鸦,它们急急地拍翅,全都赶到这边,又斜膀子作起了盘旋。

猎人最忌讳这些多嘴多舌、疑神疑鬼的家伙,可有时候又离不了它。它们常常为野兽们通风报信,当然,猎人也利用它得到需要的情报。

这可不是好兆头。果然,没多长时间,就见小张两手空空往回走,还没等我提问,他就笑眯眯地说:

“任你刁似鬼,也要喝我的洗脚水!”

我一惊:“上吊弓了?”

“它来过,是昨天傍晚从那里过的。精哩!绕过了圈套,还带着婆娘。”

“唉!你真会吹,我还以为你已经把它拴到裤腰带上了,还带着婆娘哩!”

他的笑容里,藏满了得意、狡黠、神秘,一副大人不与小人争的架势,恼得我真想和他打一架。

走了一段路,肚子里那股气还在翻腾,还在鼓包,嘴里也就叽叽咕咕:“只下一张弓,还想吊两只,真有你的。你是黑麂王还是他爸、他爷?你想要什么它就来什么?吹牛不犯法。”

他猛一回头,在我肩上拍了响亮的一掌:

“打个赌好吧?”

“随你打什么赌。”

“明天傍晚来,要是你说的“金毛”不在吊弓上,我在3天之内一定给你一头活蹦乱跳的乌金麂,还头朝下走3圈。要是都像我掐的、算的呢?”

“头朝上走3圈,喊你一声‘师傅’!”

“不行!爬3圈!”

“3圈就3圈!”

他却装模作样,捻起下巴才冒出的胡须:

“唔!收个大知识分子做徒弟,也不枉这几天花费的心思!”

我顺手推了他一掌,差点让他来了个狗啃屎。在山野中,我们都忘记了年龄,像是两个顽童在斗嘴、打闹。

几经霜染,重阳木金碧辉煌,红叶如火,金叶灿烂,云霄中的小山寨映在诗画中。我已爱上了重阳岭,这两天,已将编辑的职责忘得一干二净,沉浸在享受孩子般的无边快乐中。

终于将小张拉上了路,他今天一反常态,磨磨蹭蹭,说是在做一点特殊的准备。

离“麂路”还有里把路的光景。小张不让再走了,指指西去的太阳,说还嫌早了一点,它还没上吊弓呢?

我说要是已经上了呢?

他说绝不会,当然,我们不能去晚了,上吊后它要挣,容易受伤,总不能让你牵个瘸腿黑麂吧?

我说那怎么办?他说,我们在这里看风景,有人会报信。

在隐蔽地等待很急人,小张去采了些野栗子,很小,但吃起来却香极了。

我吃栗子,他已躲到远处,又不知去忙活什么了。

我一再追问,他就是不说。问急了,他才说,今天要请吃一顿让我一生都忘不了的野餐。一提美味,我更是迫不及待。我好吃,用现在文雅的话说,叫美食家。死乞白赖,他才说是竹筒饭。

这算什么稀罕?

他笑得眼都眯成缝说,饭里还有香菇、腊肉干。

这也不算什么。

他又说,那不是猪肉,是山鼠肉、狸子肉,还有他才知道的几种香料。

我一听就乐得差点在地下打滚。那山鼠,学名叫白腹巨鼠,一只有一两斤重,只听说肉味香嫩极了,可从来没有口福。至于狸肉,更有“天上龙肉,地上狸肉”之说。光是听听,就馋得我口水往下淌。

这家伙,有这样大的把握,开这样隆重的庆祝会?

关于猎取野味,在那时,连我们的认识,也还只在初级阶段。千万别忘了,那时正是我国自然保护起步阶段。野生动物保护法是在十来年后才颁布的。

不久,传来一声乌鸦的叫声,心想,真晦气,它来瞎掺和什么?

小张却急急忙忙走了回来。

只那么一两分钟,四五只乌鸦在远方天空叫着、盘旋。

我急得连连跺脚,它们正在麂路的上空,真是晦气!

突然,小张回过头来:

“你准备爬吧!”

我最喜欢猜心思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像惊鹿一般箭出,虽然还在懵懂之中,我也起步飞跑起来。

难道是乌鸦报告了什么消息。

等到气喘吁吁地赶到,我乐得不知所措,哈哈,是黑麂!一点儿不错,是“金毛”!

你看那额头上的冠毛,金光灿烂;它的左前足被吊在空中;后两只脚踮着,蹄尖落地,像芭蕾脚。

这个鬼小张,眼里真出货!他把吊弓绳算得那样准确。“金毛”在和“长条疤”作战时,表现出的英勇、机智哪里去了?它现在瞪着两只惊恐的大眼,佩刀般的獠牙也失去了光泽,只能不断活动两只后蹄调整位置,保持平衡。

“哇!”

黑麂在勇猛的叫声中挣扎着。

小张要我赶快脱下上衣,盖到它的头上。

我真傻,怎么没想到这样会挣扎断腿,也会引起应急反应带给它的伤害呢?动物在危急时刻,常有应急反应,我理解那是一种心理反应,会使它休克或猝死。可我刚把衣服蒙到它头上,它一甩,衣服就掉下了,等到我去捡时,它的右后蹄毫不客气地向我踢来。我见过它趵起泥雨的那份蛮劲,虽然不会像泥飞起,但是也绝不愿当做泥石给趵一下。又要盖,又要时时躲避前右蹄的敲打,我狼狈不堪地在地上爬着,和它推磨、兜圈。

鬼小张只顾忙着什么,根本不来帮忙,还不时用眼角瞟着这边,正在心里骂他隔岸观火时,他却一把抓过我手中的衣服,伸出右手挽住“金毛”的脖子,往胸前一拢,左手就将衣服裹到它的头上:

“行了,行了,已经爬了五圈了!”

我跳起来就给了他一拳,如此促狭的家伙真该打!他笑着说:

“别闹,别闹!你还不赶快把它牵走!”

我这才手忙脚乱地去小树边解吊绳。

嘿,这绳结很特殊,经黑麂长时间挣扎,更紧,急得我用牙咬也毫不松动。

这使我冷静下来,仔细研究这绳结。儿时,也和小伙伴玩过各种绳结的游戏,少说也有七八种吧,可从没见过这种结。

“你打算怎样牵?”

是呀,怎样才能把它牵回去?小时候我在乡下放过牛,可它不是一头牛,一头羊。就这样拉着它去?那可是活套,一松就开,它还不撒蹄子跑了。拴到脖子上?它不走,还不勒死。

小张是在给我出题目!他知道我解不开他打的结。

看我站在那边苦思冥想的姿态,他说:

“还不赶快还愿?”

“不就要我喊你一声师傅吗?行,就是没打那个赌,我也愿认你做师傅。”我拍了拍满身的尘土,垂手低眉、心悦诚服地叫道:“师傅,请你教教徒弟。”

他很庄重地说:

“你去我背篓中,将一个小瓶子拿来。”

真的,背篓里有个酒瓶。我揭开一闻,不是酒味,有股药味。

小张左手撩开了裹住黑麂头的衣服,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的嘴腮,黑麂将嘴张开时,那两颗獠牙触目惊心。

“倒,快把瓶子里的往它嘴里倒,倒完,倒完。”

没一会儿,“金毛”安静下来了,小张示意我去抱住它。

他麻利地松开了黑麂左前腿上的活套,像位魔术大师一般,只用手一拍,那死结就开了———原来如此!

这下我可紧张了,生怕“金毛”一挣,从我怀中跑去。

小张说:

“放下,放下,跑了我负责。”

终于可以松口气坐下来歇息一会。“金毛”像个醉汉沉睡在山坡上。

我想,他一定是用自制的麻醉药,让它安静地任我们摆弄。猎人多有奇特的本事,他们长年亲近山野,山野对他们也特别慷慨大方。

晚霞将西天烧得浓墨重彩,黄山如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凝重、成熟,洋溢着热烈的芳香。

乘着今天尚存的余晖,我研究起小张的作为。奇怪,就在吊弓的对面,还下着一张吊弓:

“喂!这是什么?当面吹牛皮,背后做手脚!”

他说过只下一张吊弓。

他却神情自若:

“你用手去试试!”

又想让我上当吃亏?哪有那样的好事!

再一看,我也傻了。那只是一根拴在树上的绳,树却没吊弓起,轻轻一提,那绳头就出来了。

“你细瞅瞅地上的蹄印。”

虽然印迹已经有些乱,有些模糊,但凭着他教给我的知识,还是能分辨出一些情况:

“你是设了个虚的,故意让“金毛”看到,躲开,却一下踩中了你设的真套!”

“悟性不低!谁叫它头次那样精?也怪我疏忽,你看,就是这根踩弯的小映山红没扶起,引起它的疑心。它硬是绕了过去。

“我是将计就计。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下是精明上套!

“要不我怎特爱吊麂子哩!它让你费心思;费心思的事就有味了,这像下棋,那也是用谋略。不过,有一点你还没看出来。”

他看着我,我又低头细细瞅,不错,有两种蹄印。若不是有了这几天的经验,我绝对分辨不出来。

“那你怎么能指挥“金毛”上套?”

爱的呼唤

他弯下腰,指了指那踏板:

“母麂轻,公麂重,我在踏板上做了手脚。只有公麂踩上才发!再者就是,这对新郎、新娘在蜜月时,会形影不离。

“麂科动物有个特点,母的总是护着公的,在危险时,母的会出来用命保护公的,让公的逃跑。梅花鹿就是这样,当猎人追紧了,追急了,常有母鹿出来和长茸的公鹿一同走,一同玩,将足迹混淆,掩护公鹿逃跑。危急时,母鹿能毫不犹豫地冒出来,为公鹿挡枪子。

“这对麂子也是这样。你看清没有,母麂在前领路?看,这个蹄印就是母的,公的跟在它后面。我的套就是为它设计的,母的即使踩到活套,机关也不发。公的套着它脚印走,一踩就发。你不信?”

他向远处巡视一番,然后一把拉过我,指着远处。我不知所以,也没看到什么,只不过是一片灌木丛嘛。

“在那黄菊右边,对,是有棵茶花,看到了吧?”

我还是什么也没看到,急得抓耳挠腮。

“耶……”

突然,一声细细的叫声骤起,那声音并不响亮,却有满腹的悲伤、无边的哀怨,盘旋、回荡在山野,犹如惊雷追魂慑魄。

我的手正抚在“金毛”的身上,千真万确,感到它像被电击似的猛然颤动了一下。

一只尖尖的耳朵从黄菊的花丛中显现出来了,头部的轮廓也朦朦胧胧了,我终于发现了那如月牙闪亮的白纹。

天哪!是“月牙儿”!

“它一直守在这边,我跑来时它才走的。它走得很不情愿,三步一回头,伤心地叫着,叫得人心颤。”

“耶……耶……”

思绪翻涌,分不清其中的滋味,放掉“金毛”的冲动,搅得我不安。然而,考察队的任务,科学的神圣,研究它,不正是为了保护它吗?世界上有很多事是让你难以说清道明的。

“金毛”,你就为科学,为你的种群做一点贡献吧!我保证将你放回,让你回到山野,回到你的家园!

“耶……耶……”

天宇中回荡着爱的呼唤。

后记:爱在山野。情为何物,竟以生命相许?

爱是生命本质的需求、表现,更是创造。没有爱,就没有了太阳和月亮,也就没有了世界。

正是山野生命的光华拂去了视野的盲区,使我看到野性情爱的纷繁、热烈、无私、崇高,思绪也就徘徊于人与自然的爱的拷问中。

偶然的火花,激发了我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考察队的生活积淀,突然明白正是爱在山野,使我在以后的岁月中常常去那片山野寻访黑麂。那片山野的森林少了,河流浅了、窄了,多了开垦的田地;云豹、毛冠鹿、黑熊、鬣羚都已隐匿到更为荒僻的深山;华南虎与梅花鹿已多年不见踪影。经过种种的失望与沮丧之后,2002年,我们终于在丛林中见到了这位朋友,那乌金般的毛衣、雪白的尾花、腾越时的矫健……那份欣喜与慰藉,是没有亲身经历者难以体会的。它还活着,它的种群还和我们一样生活在天地之间。

多年前,那里已建立了自然保护区。自然保护区是人类的忏悔、是生态道德的警世,以保护我们的家园。

2008年3月3日

同类推荐
  • 不可不读的最励志的成才故事

    不可不读的最励志的成才故事

    在成长的道路上,最快乐的体验是求知;在探索的过程中,最需要的帮助是引导。希望《悦读成长系列:不可不读的最励志的成才故事》能带领小朋友们在知识的海洋里快乐遨游,让它成为你的良师益友!
  • 青少年应该知道的动物

    青少年应该知道的动物

    本书全面介绍了我们人类的动物伙伴,旨在帮助青少年了解到更多的动物科学知识。
  • 与科学家相约(科学知识大课堂)

    与科学家相约(科学知识大课堂)

    作为一套普及科学知识的通俗读物,本书有别于专业的学术论著,侧重于知识性、趣味性、实用性,注重对青少年科技素质的培育、科学兴趣的培养、科学精神的塑造与科学方法的启迪,不求面面俱到,但求言之有物,物有所指,指有所发。
  • 动物百科(中国儿童课外必读)

    动物百科(中国儿童课外必读)

    本书按照动物界由低等到高道的排列顺序,详尽、生动地介绍了一千余种动物。动物学家对科学知识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讲解引人入胜。本书将会带你快捷地进入动物的世界、与鹰翱翔于天空,与鱼嬉戏于大海,与豹驰聘于草原,感受它们的神奇与美丽,展现出一个蔚为大观的动物世界。
  • 一千零一夜

    一千零一夜

    《一千零一夜》又名《天方夜谭》,是古代阿拉伯文化盛开的一朵文学奇葩,它汇集了古代中东、中亚和其他地区多个民族的神话传说、寓言故事,在世界各国的神话故事中,散发着自己独特的艺术魅力,深深地吸引着世界各国读者……《一千零一夜》以自己那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和痛快淋漓的文学语言以及优美、动人、独特的阿拉伯和伊斯兰色彩,保持着自己持久的艺术生命力,它的成书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写成的,而是历代阿拉伯民间说书艺人以及广大人民群众反复加工、转达、创作的结果。故事最早起源于一部波斯故事集
热门推荐
  • 别在转身之后说爱我

    别在转身之后说爱我

    三个生活在都市中不同行业不同背景的大龄剩女,一个偶然的机会住在了同一所房子里,于共同生活的彼此取暖中渐渐产生了真情。她们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爱情模式,有时也会为了应付家里而去相亲。她们身上有着相似的足以让她们惺惺相惜的东西,除了让她们感到恐惧的年龄之外,还有于欲望都市中对真情的渴求和不肯放弃。于是,在这追求真爱的过程中故事丛生,跌宕起伏的剩女命运让人感叹。每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都会在这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 重山烟雨诺

    重山烟雨诺

    苏伊诺一个什么都懂的逗B女,季曜沂一个一根筋的大好青年。携手经历了一些不敢想象的人生,出现了各种不忍直视的狗血桥段。从一个武功高强的高手,变成一个打架除了看就只能跑的逗B女,从一个天赋异禀的大好青年,变成快当配角的小男子。请看小女子和大,大,大豆腐的爱情和不同常人的人生。
  • 补诗品

    补诗品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在下田某某

    在下田某某

    小翠和我分手包子要去当兵天啊活着有什么意思哪里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屌丝也有春天我要去当老司机,并且还是老酒鬼的老司机新书群:567207665欢迎广大老司机的开车之旅!
  • 九极天下

    九极天下

    修炼一途,多造化,盗阴阳,强者之路,荆棘丛生,少年自莽莽黄沙中走出……
  • 中国作家人生档案

    中国作家人生档案

    本套丛书名为“人生”档案,意思就是强调它的真实性。有的人喜欢或习惯读小说,觉得小说故事性强好看,其实真实的生活更精采,只要认真地甭理和总对,几乎每个人的独特经历,都是一本好读有益的大书。
  • 梦境世界的守护者

    梦境世界的守护者

    有这么一群人,他们,被世界所遗忘。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奋战在每个夜晚。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战斗。然而,他们却依然在战斗。就算是被遗忘,就算,所有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他们也依然在战斗。他们,是一群被残酷的现实所遗忘,所不需要的人。他们,是人类最后的伊甸园的守护者。他们被称为:梦境守护者
  • 究极武魂系统

    究极武魂系统

    一名从地球穿越时空到九洲大陆。在这个大陆上每个人都有武魂。难道他是废物?不他拥有独一无二的升级系统!一路斩天骄强势崛起!(这是我写的第一部小说可能有一些不好的地方请提出来)
  • 重生之歌神系统

    重生之歌神系统

    提前告知:本世界为地球的平行世界,与地球有所不同。带着歌神系统,纳兰长生回到了六年前的2008年。从参加全国新歌手选拔大赛,他开始崭露头角,逐渐站到了娱乐界的最高峰。他阻击了日韩脑残粉的风气,把华国文化精髓推向了世界,站在了格莱美的领奖台上。他的歌喉被誉为21世纪上帝赐给人类最好的礼物,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千万人追捧。这是属于他的时代,也是属于每个热爱音乐者心中的梦想。“能透露一下歌神的缺点吗?”——世界上最大的报刊《时代环球》记者询问他的几位红颜知己。“歌神有缺点吗?容我想想。太多情,算不算?”——注:已经A签,每天保底两更,并且在作品相关中有相对应的加更政策。新书需要人气,需要各位读者大大们的添砖加瓦,希望鼎力支持!收藏票票什么都来者不拒。
  • 天命九霄

    天命九霄

    天空陡降琉璃色的圣焰,幽蓝冰封人间。大地忽响渺茫茫的颂歌,以神之名降临。空气仿佛已碎裂的冰晶,悲伤呼啸而过。时间却似浓稠黏的糖浆,走向凝固尽头。时间,空间,万物,一切。以胜利者的姿态掌控,安享生灵供奉。用侩子手的法则统治,笑屠红尘烟云。烟消,云散,沧海,桑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全知全能,这便是神。神御人间,人逆苍天,诸天万界,胜者为尊。天命大陆,纵横浮沉,浩瀚史诗,尽在《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