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猫一挥手，所有人便都围了上来。辉挡在我的前面，我在他的身后惊得不敢言语。我看着山猫瞄准辉跳起来就踢，不想却被辉让过，辉扯住他的小腿一抡就把山猫摔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我想起不久前站在教室外的走道上的我亦是亲眼目睹着同学湘洋在我的眼前遭人群殴，我看着梁雨萧在一群人的围攻下依旧顽抗，我想起湘洋来找我告别时的每一秒画面……心率在瞬间急剧升高起来。我浑身颤抖，却又不知所措。
辉已连遭痛击，见我仍然蜷在一角，他大声地叫出来，湘熙，还手啊！还手……辉又被打中脸部，我已被吓得一动不动。辉又叫，跑啊！你他妈快跑啊！
跌在一旁的山猫听此叫唤，起身便朝我扑来。彼时我脑中一片混乱，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想不通世间为何都是这般迷局，一再的回避为何仍不能换来全身而退……我心中倍感无措，大概又是酒精发挥效用，感觉头痛欲裂，抱着头竟就蹲了下去。山猫都走到面前。我却未发现他手中握着的匕首冷冷泛着寒光。眼见山猫的拿着匕首的那只手都扬了起来，我知道我已无路可逃……
我亲眼看着山猫手中的刀插进胳膊，鲜血汨汨流出来，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辉痛得咬牙，虚汗如泉涌一般渗出来。山猫放纵的声音响彻死一般寂静的深夜，他说，一个是白痴，一个是呆子，辉，我看你他妈还能嚣张多久……我一声不吭，竟是辉帮我挡了那一刀！
山猫还想打辉，辉一脚踢开，山猫再次跌倒在地。匕首赫然就在辉的胳膊上插着，血不断渗出来，染红他大半个臂膀，触目惊心。我蜷在辉的身后瑟瑟发抖，清晰感受到辉隐忍的痛楚，忽然感觉一切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其实，我不是怕。我想。
刚才那女生见山猫跌倒，忙过去扶。转身见我们完全处于下风，顺手操起地上的一块木板就率先走过来。一帮人已经打红了眼，早无理智可言，跟在女生后面一并靠过来。我感受得到辉后退的趋势，但仍死死将我护住。女生见我们狼狈的模样亦鄙夷而又得意的微笑开来，走到我们面前就将木板高高举起……
女生挥下木板的瞬间，辉也准备好抬起另一只手硬接。我亦没有想到我会在那一刻推开辉接住那一木板。木板朽烂，这一击木屑四溅，我隐隐感到手臂一阵麻木，趁那女生诧异瞬间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拉到我身边来挟持住。
山猫始料未及，还想冲山前来夺人。我瞥见身后的辉还未从惊异中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眼神让我倍感羞愧。我一下子拔出插在辉胳膊上的匕首，血喷涌而出，辉一声惨叫颓然坐在地上。刀刃已经抵达女生的喉咙。我说，你们再敢动我就杀了她！
山猫等人都被吓到，立在原地怒目而视，彼此心怀戒备和揣测。
你敢！
说话的竟是背我挟持住的女生。听闻此言，我心中某个脆弱的神经忽被触动，某种情感轰然决堤。我呼吸复又急促起来，山猫又上前一步，血液沸腾，我稍一用力，女生脖子上面便划出一道痕来。同样触目惊心的红流淌而出，山猫又停住，惊怯和恐惧全写在脸上。女生早被吓软，竟要坐下去，但又被我死死持住。我说，让开！
辉走到我的前面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捂住伤口，踉踉跄跄向巷口跑去。我亦挟着女生慢慢后退，山猫的人都不敢近前，及至辉截住一辆出租车，我靠过去钻进车里，女生被我搡出好远。
那夜，我们用外衣紧紧裹住辉的伤口鲜血仍是不住的流出来，出租车司机不住地往后看，生怕辉的血污染了他的车厢。我忍不住催司机快点，司机没有说话亦没有加速，叹了口气，露出鄙夷而又同情的神色来。
在一条偏僻的街上停下，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私人诊所扶辉去缝针，医生看了伤口先还不接受，后来我苦苦哀求终于同意，可又没有麻醉。辉就脱光衣服让医生直接缝。刀插得太深，伤口就像一道张开的巨大的唇，露出森森白骨。医生手抖，每逢一针，豆大的汗珠就从辉的头上滴下一回。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不久便就头晕，可医生又要我帮忙按住辉，我把头别向一边，感觉时间就像凝固了一般，迟迟不能缝好。缝完最后一针的时候辉的脸色煞白，浑身是汗，衣服都被湿透了，如同刚从浴池里出来一般。
这是一个刚毅的少年，犹记得年幼的时候我们曾一同爬上很高的树，站在树梢，整个小山村立刻变得渺小难言，远眺群山，隐隐有君临城下的自负之感，一群小孩折下枝条在树上就拼将起来。辉站在最高处，没人是他的对手。不想他踩着的枝干会突然折断，立刻从十几米高的高处坠下，左腿被摔断，身上也被刮开好几个口子，辉却一声不吭。一群孩子全都慌了神，有人抱紧树干就不敢下来。最后直到我把辉的父亲叫来，辉都还是按着摔断的腿一句呻吟都没有哼出来，紧紧咬着牙，汗水早就渗透了衣衫。
扶辉躺在床上已是凌晨，医生好心，也就允许我在辉旁边的空床上睡下。彼此沉默，想及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仍心有余悸。辉却问我，湘熙，累么？
我摇摇头。
辉又问，刚才……你怕么？
我又摇头，顿了顿，又点头。
辉笑了，缓缓和我讲起榕城的诸多情况。辉说其实榕城也并非全都像这块地方一样乱的，亦有治安平定生活平静的地方。只是也不乏因着利益的驱使而又想通过捷径而获得的人存在，又有大把的年青人生无所依，却又急于想得到别人的认可，于是很多人一拍即和，合伙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那些古惑仔有名气了就会被许多人奉为老大，失败了各逃一方，产生矛盾的还会互相追杀，更有人急于出名，一出道就和有势力的大佬对着干，甚至直接去追杀。人死如山倒，有些人今夜还在笙歌萧醉众人追捧，有可能明早起来的时候已经被弃尸荒野。世间冷暖无人知晓，真正的江湖远比电影里还要现实还要残酷，但总不绝人参加，一拨又一拨，很多人还只是中学生但早已卷入这场游戏里不可自拔。今夜遇到的山猫从前只是辉的小弟，后来单独和别人干了一票，帮某个大老板拔掉眼中钉，腰板硬起来立即就和辉分了家，不久前辉的人和山猫的小弟发生矛盾，被辉的人捅中四刀，前几天才出院……山猫只道是辉在报复他，故而时常刁难。今夜之事不过是最寻常的小把戏而已。
辉轻描淡写，言语中还有隐藏。我心里明白，辉还以为我一如从前单纯，殊不知如今的我和他亦已没多大差异了，打架小架业已经历多次，虽不似他那般血腥现实，但世间苍凉变故岂会猜不到。真正意义上，社会本就如此，早晚你都会看到它不光明的那面，何须在乎是今是后。我躺在白色床单上，听着辉的缓缓絮语，那轻微的语调好似倾诉又如涅槃一般。夜间阒静至极，竟还有月亮挂在天上，惨白的光线普照大地，辉的话渐渐断续，终于沉沉睡去。
辉，其实我们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而我们又是极其相似的人。
现实催生希望，希望让人活下去，它带来慰藉也带来痛苦。而一旦你发现你所谓的希望远不是你想的那般的时候，站在十字路口的你，又该怎样活下去？
然而。辉，我们都是心怀希望的人，纵使历经无数次希望和幻灭，永坠黑暗和浴火重生。我们犹是心怀希望的人。
辉，你亦是我的劫难。
天才微亮，辉却把我推醒。他已经穿好衣服下了床，破晓的光明笼罩一身，辉背对着窗口一脸倦容。他说，我们走吧，待会如果被我社会上的朋友知道了不好应酬。
辉的语调轻微，他用手捂着受伤的胳膊，昨晚渗出的血当时未清理干净，风干成乌黑恐怖的血迹弥漫在伤口周围。辉的形容憔悴，还有隐忍的样子。我随他出了小诊所，大街上车水马龙，昨夜的黑暗和苦痛早已消失在喧嚣的城市气息中，一切平静无澜，白天终是白天的样子，夜晚是夜晚的模样。辉说，你赶紧回学校去吧，迟到是肯定的了，你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和老师好好说说。
我看着辉转身离去，人声鼎沸的早晨，他行走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初冬强劲的风吹掉披在他身上的外衣他都毫无察觉，这个一向刚烈的少年此刻竟显得那么渺小无依。我心生不忍，叫住他说道，辉，去我家吧。
辉的嘴角动了一下，接着却又笑出声来，别傻了，你还要去上早课呢。
我说，今天是周六，只是早上有课，我不去梁雨萧会帮我请假的。
辉立在原地，沉默中若有所思，最终还是说，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