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死于明火，故有奇智者，必有奇殃；游鱼死于芳纶①，故有善嗜者，必有美毒。
【原注】非分之福，无故获之，非造物钓饵，即人世机阱；切须当下猛省，斩灭痴肠。
【注释】①纶：钓鱼用的丝线。
【译文】飞蛾的死是受明亮火光的吸引，因此特别聪明的人，必定有特别的灾殃。游鱼的死是受芳香鱼线的引诱，因此有特别嗜好的人，必定有特别的毒害。
慨夏畦之劳劳，秋毫无补；笑冬烘之贸贸，春梦方回。
【译文】感慨夏日种田的劳苦，像秋天的毫芒般没有益处。取笑迂腐之人眼光短浅，如春梦般醒后才能回到现实。
吉人无论处世平和，即梦寐神魂，无非生意；凶人不但作事乖戾，即声音笑貌，浑是杀机。
【译文】吉祥的人不但处世平和，即使睡梦中的灵魂，也充满着生机；凶恶的人不但做事荒谬，即使音容笑貌，也都是杀机。
仁人心地宽舒，事事有宽舒气象，故福集而庆①长；鄙夫胸怀苛刻，事事以苛刻为能，故禄薄而泽②短。
【注释】①庆：福。《易·履》：“大有庆也。”②泽：恩泽。
【译文】有仁心的人心胸宽广平和，事事都有宽广平和的气象，所以福泽聚集而且长久。鄙俗的人心胸狭窄苛刻，凡事用苛刻来表现能干，所以福泽浅薄而且短暂。
充一个公己公人心，便是吴越一家；任一个自私自利心，便是父子仇雠。
【原注】程子云：人能将一个身子，公共放在天地万物中一般看，则有甚妨碍？天下兴亡，国家治乱，万姓死生，只争这个些子。
【译文】对人对己都出以公心，即便是吴越两国也亲如一家；凡事自私自利，即便是父子关系也会成为仇敌。
理以心为用，心死手欲则理灭，如根株斩而本亦坏也；心以理为本，理被欲害则心亡，如水泉竭而河亦干也。
【译文】天理为人心所用，如果人心死于欲望，那么天理也就被毁灭了，就像树根被斩断了那么树干也会坏死的；人心以天理为根本，如果天理被欲望所害，那么人心也就死亡了，就像水源枯竭了那么河流也会干涸的。
鱼与水相合，不可离也，离水则鱼槁矣。形与气相合，不可离也，离气则形坏矣。心与理相合，不可离也，离理则心死矣。
【原注】先哲云：哀莫哀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学者须时时唤令此心不死也。昧理者心先死，唤醒则心生。陈白沙《禽兽理》云：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裹一大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著衣服，能行淫欲，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则滥，乐则淫，凡有所为，一任气血，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禽兽可也。
【译文】鱼和水相结合，是不能分离的，离开了水那么鱼就干死了。形体和气息相结合，是不能分离的，离开了气息那么形体就坏死了。人心和天理相结合，是不能分离的，离开了天理那么人心就死亡了。
天理是清虚之物，清虚则灵，灵则活；人欲是渣滓之物，渣滓则蠢，蠢则死。
【原注】天地常活，无欲故也。人物常死，有欲故也。天理是本心固有之至善，生之道也，而人弃之。人欲是形气所生之邪秽，死之途也，而人贪之，是惑也。
【译文】天理是清虚的东西，清虚的天理就神灵，神灵的天理就能长存；人欲是渣滓的东西，渣滓的人欲就使人愚蠢，愚蠢就会使人死亡。
毋以嗜欲杀身，毋以货财杀子孙，毋以政事杀百姓，毋以学术杀天下后世。
【译文】不要因嗜欲而伤害身体，不要因钱财而伤害子孙，不要因政事而伤害百姓，不要用学术伤害天下的后代。
毋执去来之势而救权，毋固得丧之位而为宠，毋恃聚散之财而为利，毋认离合之形而为我。
【原注】《谈古录》云：离娄不见舆薪，师旷不闻霹雳，仪、秦不能吐一词，贲、育不能举一羽，人谓必无是事，岂知终有是时！到此时候，何智何愚？何勇何怯？惟留贤奸邪正之名，以挂人齿颊而已，人能抬头将命字一想，兜底将死字一算，放眼将人世穷通得丧一看，吁！亦可掉下机心，撇开妄念矣。昔史弥远死而复苏，作诗引咎云：“早知泡影须臾事，悔把恩仇抵死分。”殊堪猛省。古人称不朽者三，曰立德、立功、立言。自此之外，皆如浮云幻影，瞬息眼前，鲜有能长存者。周之九鼎，秦之传国玺，以王家之重器，犹不能历久以递传，又何论篱落间之琐琐者耶？
噫！世之为千载之图，身后之计者，当知所尚矣。
【译文】不要执迷于存亡不定的形势而救助权力，不要固守得失不定的官位而争夺恩宠，不要依靠聚散不定的财货而图谋私利，不要认定离合无时的形体而为自我。
贪了世味①的滋益，必招性分的损；讨了人事的便宜，必吃天道的亏。
【原注】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
【注释】①世味：人在世上所感受的种种欲乐之况味。
【译文】贪图世间的好处，必定招致人心的损伤；占了人家的便宜，必定吃了天理的亏。
精工言语，于行事毫不相干；照管皮毛，与性灵有何关涉！
【译文】光会说漂亮话，和成就大事毫不相干；只管表面工夫，和陶冶性情有什么关系？
荆棘满野，而望收嘉禾者愚；私念满胸，而欲求福应者悖。
【译文】满野都是荆刺，却盼望收获稻谷的人是愚蠢的；满胸都是私欲，却打算求取福运的人是荒谬的。
庄敬非但日强也，疑心静气，觉分阴寸晷①，倍自舒长；安肆②非但日偷也，意纵神驰，虽累月经年，亦形迅驶。
【注释】①分阴寸晷（guǐ）：一分光阴一寸日影。指时间短暂。晷，日影。引申为时光，②安肆：安逸放肆。
【译文】端庄恭敬的人不但每天自强不息，聚精会神，而且觉得片刻时间，也倍加舒缓漫长（值得珍惜），安逸放肆的人不但每天得过且过，胡思乱想，即使经年累月，也形同迅疾度过（不足为贵）。
自家过恶自家省，待祸败时，省已迟矣；自家病痛自家医，待死亡时，医已晚矣。
【译文】自己的过失错误，自己应及时反省，等到酿成大祸败局已定时，再省悟已经太迟了；自己的疾病伤痛，自己应及时医治，等待死亡来临的时候，再医治已经来不及了。
多事为读书第一病。
多欲为养生第一病。
多言为涉世第一病。
多智为立心第一病。
多费为作家第一病。
【译文】杂事多是读书的第一毛病。欲望多是养身的第一毛病。言语多是处世的第一毛病。智谋多是立德的第一毛病。费用多是持家的第一毛病。今之用人，只怕无去处，不知其病根在来处；今之理财，只怕无来处，不知其病根在去处。
【原注】陈榕门云：人之来处有二，所以教之，所以取之是也。财之去处惟一，所以用之是也。
【译文】现在用人，只怕没有合适的位置，其实毛病在于当初是怎样选人的；现在理财，只怕没有财源，其实关键在于开支是否合理。
贫不足羞，可羞是贫而无志。
贱不足恶，可恶是贱而无能。
老不足叹，可叹是老而无成。
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无补。
【原注】陈榕门云：人生在世，无时无地，不有当尽之道。
【译文】贫穷并不值得羞愧，可羞的是贫穷却胸无大志。卑贱并不值得憎恶，可恶的是卑贱却无能为力。年老并不值得嗟叹，可叹的是年老却一事无成。死亡并不值得悲伤，可悲的是死得毫无价值。
事到全美处，怨我者难开指摘之端；行到至污处，爱我者莫施掩护之法。
【译文】事情做到完美的境界，即使恨我的人也难以打开指责我的缺口；行为到了污秽不堪的地步，即使爱我的人也没有人能施展掩护我的办法。衣垢不湔①，器缺不补，对人犹有惭色；行垢不湔，德缺不补，对天岂无愧心。
【注释】①湔（奸）：洗。
【译文】衣服脏了不洗，器具破了不补，面对别人尚且有羞愧的脸色。行为污秽不加洗刷，道德败坏不加挽救，面对苍天难道没有惭愧的心绪？
供人欣赏，侪①风月于烟花②，是曰亵天；逞我机锋③，借诗书以戏谑④，是名侮圣。
【原注】风流罪过，贤者不免，吾辈所宜深戒。
【注释】①侪（chái）：同类的人；同辈。②烟花：指娼妓。③机锋：释氏谈禅，其言辞不落迹象，而锋芒锐利谓之机锋语。④戏谑（xuè）：开玩笑。
【译文】借风花雪月吟咏风流韵事来供人欣赏，这叫亵渎上天；利用诗词书文开玩笑来显露自己的口才，这叫侮辱圣贤。
罪莫大于亵天，恶莫大于无耻，过莫大于多言。
【译文】罪过没有什么比亵渎上天更大的，丑恶没有什么比无廉耻更大的，过错没有什么比多嘴多舌更大的。
言语之恶，莫大于造诬。
行事之恶，莫大于苛刻。
心术之恶，莫大于深险。
【译文】言语的大害，没有什么比造谣更大的。处事的大害，没有什么比苛刻更大的。心术的大害，没有什么比阴险叵测更大的。
谈人之善，泽①于膏沐②；暴人之恶，痛于戈矛。
【原注】吕新吾云：闻人之善而掩覆之，或文致以诬其心；闻人之恶而播扬之，或枝叶以多其罪。此皆得罪于鬼神者也。吾党戒之。闻善则疑，闻恶则信，其人生平，必有恶而无善。
【注释】①泽：膏泽，光泽。②膏沐：妇女用来润发的东西。《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译文】称赞别人的善行，对方所受的光泽比膏沐还要光采。暴露他人的罪恶，对方所受的痛苦甚于干戈长矛。
当厄之施，甘为时雨；伤心之语，毒①于阴②冰。
【注释】①毒：阴毒，指让人心寒。②阴：通窨，凌窖，即冰窖。
【译文】当别人有急难时而得到帮助，有如干旱时的及时雨一样甘甜。伤害别人心灵的言语，却比冰窖里的冰还要令人心寒。
阴恶积雨之险奇，可以想为文境，不可设为心境；华林映日之绮丽，可以假为文情，不可依为世情。
【译文】险奇的阴雨连绵气象，可以想象为文章的意境，但不能设想为心境；绮丽的山林映日景致，可以借作文章的情感，但不能作为世故人情。巢父洗耳①以鸣高，予以为耳其窦也，其言已入于心矣，当剖心而浣②之；陈仲出哇③以示洁，予以为哇其滓也，其味已入于肠矣，当剀④肠而涤之。
【注释】①巢父洗耳：巢父，陶唐时高士，隐居于山上，以树为巢，而寝其上，故号巢父。尧以天下让之，不受；尧又让许由，亦不受，遁耕中岳颖水之阳，箕山之下；尧又欲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洗耳干颖水之滨。洗耳事关许由，非巢父。②浣：洗。③：陈仲出哇：陈仲，即陈仲子，是齐国之廉士，不食兄之禄。不居兄之室。有馈其兄生鹅者，其母杀是鹅与之食，仲子知是鹅肉，出而哇之。详《孟子·滕文公下》。④剀（kuī）：割
【译文】巢父洗耳朵以示清高，但我认为耳朵只是一个洞，听到的话已经进入心中了，应当剖心才能洗净；陈仲子吐出鹅肉以示廉洁，但我认为吐出的只是渣滓，那味道已经进入肠子里了，应当割肠才能洗净。
诋①缁黄之背本宗，或衿②带坏圣贤名教；詈③青紫之忘故友，乃衡茅④伤骨肉天伦。
【原注】发人深省。
【注释】①诋（dǐ）：诋毁。缁（zī）黄：指称僧人道士。僧人穿缁黑色衣服，道士戴黄色帽子。②衿（激n）：衣裳的带子。③詈（lì）：骂。
青紫：古代官员的代称。《汉书·夏侯胜传》：“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王先谦补注：“叶梦得云：‘汉丞相太尉皆金印紫绶，御史大夫银印青绶，此三府官之极崇者，胜云青紫，谓此。”④衡茅：盖横茅为屋之意，义同“衡门”，形容所居房屋的简陋，引申为隐者的住所。
【译文】诋毁僧人道士背叛自己的宗族，就像文人败坏圣贤的教化一样；辱骂当官的人忘记了亲友，就像隐居的人伤害了骨肉亲情一样。
炎凉之态，富贵甚于贫贱；嫉妒之心，骨肉甚于外人。
【译文】世态的炎凉，富贵人家比贫贱人家更加厉害；人心的嫉妒，骨肉之亲比外人还严重。
兄弟争财，父遗不尽不止；妻妾争宠，夫命不死不休。
受连城而代死，贪者不为，然死利者何须连城①？
携倾国②以告殂③，淫者不敢，然死色者何须倾国。
【注释】①连城：“连城之璧”或“连城璧”之省称，形容价值极高的宝物也叫“价重连城”或“价值连城”。②倾国：或曰“倾城倾国”，《汉书·外戚传》：“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言女色之害足以倾覆邦家也。此指美人。③殂（cú）：赴死。
【译文】兄弟争夺财产，不到父亲的遗产竭尽的时候不会停止；妻妾争夺恩宠，不到丈夫死亡的时候不会罢休。接受价值连城的宝物而替人受死，即使贪财的人也不干，然而为利而死的人又何必要连城之宝？携带美人一同赴死，即使好色的人也不敢，然而为美色而死的人又何必要倾国之色？乌获①病危，虽童子制梃可挞；王嫱②臭腐，惟狐狸钻穴相窥。
【原注】静念及此，味如雪淡，兴若冰消。
【注释】①乌获：人名，古代的大力士。《孟子·告子》：“今日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梃（挺）：棍棒。②王嫱（qiáng）：汉元帝宫女，秭归人，字昭君。《汉书·匈奴传》作“王墙，字昭君”。
【译文】大力士乌获病危的时候，连小孩子也能用棍棒打他；美女王昭君死后尸体腐烂发臭的时候，只有狐狸会钻进墓穴中窥视她。
圣人悲时悯俗，贤人痛世疾俗，众人混世逐俗，小人败常乱俗。
【原注】呜呼！小人坏之，众人从之。虽悯虽疾，竟无益矣。故圣贤在位，则移风易俗。陈榕门云：先有一段悲悯痛疾之心胸，而后有一番移风易俗之事业。
徒然愤世疾俗以为高，与世诚无益也。
【译文】圣人悲怜世俗，贤人痛心疾首世俗，众人追逐世俗，小人败坏扰乱世俗。
读书为身上之用，而人以为纸上之用；做官乃造福之地，而人以为享福之地。壮年正勤学之日，而人以为养安之日；科第本消退之根，而人以为长进之根。
【原注】高忠宪公云：圣贤之书，不是教人专学作文字，求取富贵，乃是教天下万世做人的方法。今人都不曾依那书做得一句，所以读底是古人书，做底是俗人事，诚所谓书自书，我自我，与不学者何以异。今之居官者，不但为自己享福计，且为子孙享福计；百计搜索横财，以供享福之用。
噫！误矣。上天生尔，为造福之人，今反为造殃之人，清夜自思，上天其肯宽宥乎？造福享福二念，居官者人鬼关头。杨道渊云：而今学者通病，当失意时，便奋发曰：到家却要如何，及奋发数日渐倦息，或应酬别事，则曰：且歇下一时，明日再做。且歇二字，遂循环过了一生；士君子进德修业，皆为且歇二字所牵缚，白首竟成浩叹。果能一旦奋发有为，鼓舞不倦，除却进德，是毙而后已。若论其余事业，不过五年七年，无不成就之理。莲之始开也，至暮则复合，至不能合则落矣。人家富贵，须如莲之始开，使常有收敛意，自可耐久。若一开不可复合，吾惧其落之不远也。邵康节云：牡丹含蕊为盛，烂漫为衰。盖日午则昃，月盈则亏，月盈日午，有道之士所不处焉。杨石斋廷和当国时，弟为卿者一，任方面者二，诸子侄又数人，皆通显，子慎，复成进士第一，贺者填委，公独频蹙不欢。或问故，公曰：君知傀儡场乎？方奏技时，次第陈举，曲终而傀儡尽出，人家气数有限，尽泄不宜，吾恐今是曲终时也。未几，以议大礼不合，公罢相归，慎戍滇佥事，恂以杀人抵大辟，人始服公之先见。
【译文】读书当为身体力行，而人们以为只是纸上的文字功夫。做官本来是为百姓造福的时机，而人们却以为是享福的时机，壮年时期正是勤奋学习的好岁月，而人们却以为是养生安逸的时候。科举中第本是谦让的时机，而人们却以为是进取的时机。
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
福莫大于无祸，祸莫大于邀福。
【译文】兴盛是衰败的开始，幸福是灾祸的根源。幸福没有什么比没有灾祸更大的，灾祸没有什么比求福更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