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晓璐接过勤工助学中心发给她的表格，微微抿一抿唇，便低下头去填写了。
尚杰静静地看着她。
这个女孩子穿着式样简单的黑衣，更衬出她瘦削而优美的轮廓，眼睛很大，嘴唇紧抿着，却显出一种清新的倔强。
她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子。自然，他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那不同寻常的气质，是因为她的家庭造成的。
父母离异后纷纷离开，只剩她和外婆相依为命，而此时，外婆却已年老体弱，逼得她不得不以这柔弱之肩，一力承担起这生活之重担。
怜悯地看着她，他开口说：“我这里还有个家教，你有时间做吗？”
那女孩猛然一抬头，大眼睛灿若明星，亮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来。“谢谢你，学长。”她低声说，声音细微而清脆。
她看见面前高大的男孩，眉目清秀而英俊，有一种温和的、令人心安的气质。
他轻轻颔首，一旁的助理蓝翔赶紧带她出去，办理一些手续。
他静望着她的背影，是那样娇柔瘦弱，不盈一握，仿佛风轻轻一吹便能吹走似的。
不由得心疼。他呆呆地想，还有什么能帮到她的。
二
晓璐是异常努力的女孩子，所有痛苦艰难都只藏于心中，外人只看得到她脸上淡淡流转的微笑。她拼了命地学习，拼了命地做家教，脸上越发的瘦，眼睛越发大而深黑。
她从不说，直到蓝翔惊讶地指着她颊上铜钱大的一块瘀伤问时，她这才微微垂头，双肩轻轻抖动，显出一丝柔弱来。
外婆渐老，行动不便。她每晚都要扶老人家上厕所。前一晚，因温书太久，困顿不已，手上无力，两人一齐摔倒。她一心护着外婆，自己却磕在门槛上。
他忍不住叹息，手指轻轻拂过她发梢，仔细地察看那块瘀伤。她却小鹿受惊般躲开，睫毛长长的，蝶翼一般闪动着。
他这才察觉自己的忘情，禁不住尴尬一笑。
她也释怀地点头，抿唇微笑。
而她却不知道，当她第一次走进勤助办时，小鹿般伶俐深黑的大眼睛，散发清冷的气质，目光转处，却忽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
蓝翔便忽然怔住。她身上有种清新透明的气质，是青春的忧伤，青春的叹息的感觉。就像岩井俊二电影给人的感受。
有些事就是这样发生，无法阻挡。
三
次日，尚杰便也看到她脸上的淤青，吃惊之下，问明情况，不由得皱眉。阳光下，女孩的肌肤雪白，如同浸在水里的茉莉花，清灵娇嫩，这让那一块乌青的瘀痕更加触目惊心。
她抿着嘴唇看他，唇角依然是那丝倔强的微笑，如同沐浴着星光的山菊花，孤独却美丽。
他轻轻叹气，便带上门出去。不多时回来，手上多了支药膏。他递给她，温和地说：“涂上这个吧，你会感觉好些。”
她怔忡着接过，说了声谢谢。下意识地，转目便去找镜子，办公室却没有镜子。他见她目光流转，便已知其意。略一思索，又再拿过她手里的药膏：“我来吧。”他说。
他的手指轻轻拨开她柔丝般的乌发，将淡绿色的药膏均匀地涂在她的伤处。她闭上眼睛，闻着药膏的中草药气息，有一种亲切的包容。灼热的伤处感到丝丝的清凉，可是……脸上，却很烫……
他专心地给她涂好药，然后把药膏放到她手里，说：“好的，可以开始工作了。”
整个上午，她都处于梦游状态，脑海里都是他给她涂药的那个片段，他专注的眼睛，他挺直的鼻子，他英俊而温和，如同王子一般的脸。
她觉得心慌意乱。十七岁的人生里，头一次感到了某种异样的情绪，如此微妙，如夏日绿叶间的簌语，仿佛有丝丝的甜蜜在空气里绽放开来。
四
即使有伤，仍然坚持做着兼职。一日，尚杰从实验室出来，在夜晚沉淀着草木清新之气的林荫道上，正碰见裹着一声凉气的她，夜色中瑟缩着，眼睛却极是明亮，如寒夜之星。
她也看到了他，微微笑了。“学长你好。”她的声音清冷却悦耳，如同风铃叮当。
“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
“哦……我刚做完家教回来，回实验室拿点东西。”
路灯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更衬托得她脸色苍白，清丽而遥远。他忽然心疼。
于是，他带她去学校附近的小吃一条街喝粥。那里，有着种类繁多的小吃店，老板娘殷勤地招呼着，色泽诱人的各色美食氤氲着人间烟火的奢侈。
他把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在她面前：“晚上，喝点清淡的东西。你看起来很累，晓璐。”
她脸上一红，低头专心地喝粥。在这样寒冷的夜里，闻到那热气腾腾的米粥的香味，早就把心情搞得绵绵软软。喝到嘴里，她才诧异，没想到是那样好喝的粥，鲜香可口，味美难言，是那样给人以柔软的慰藉和踏实的亲切。她只觉得浑身暖和起来。
他在一旁也静静地喝粥，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健康的红晕，觉得安慰许多。他其实不饿，但为了她喝粥不那么拘谨，他便也陪了一碗。
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好像太阳照在身上一样，重新又充满了力量。她抬起头，微笑：“学长，谢谢你。”是真心实意的感谢。
他却蓦然一惊，清冷倔强的女孩，仿佛卸下她防护的所有武器，眼波流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笑起来纯净得像个孩子，一边有一个小酒窝，天真的模样。眼前的女孩，焕发着活泼泼的生命力与青春气息。
也许她是太缺乏爱了，他想，一碗皮蛋瘦肉粥就能这样地温暖她。
他微笑着说：“多吃点好吃的，你知道吗，有一句话说的是，胃骄傲了，心才能骄傲。”千万要对自己好一点，晓璐，别那么累。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她点点头，又是微微一笑。
他忽然希望多看到她的笑容，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好看，宛若宝石一般璀璨生光。
他送她回家，她没有住校，因为要照顾外婆。年迈的外婆看到家里来了客人很是高兴，颤巍巍地起身，她赶紧扶住外婆，然后娴熟地泡茶，拿水果。
她低着头削着一个苹果，侧面优美。
路灯下，他对她说：“晓璐，你一定要幸福。”
这样倔强的女孩子，实在令人心疼。
而她的心却怦然而动，为他郑重而又温柔的语气。
五
日子不久，她脸上的瘀伤已经渐渐好转，终于消失了痕迹。而她心里的清凉芬芳却愈来愈浓郁了起来。
那药膏剩下不少，她舍不得扔掉，宝贝般地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时常能闻到浮出来的淡淡清凉的气息。她便心旌摇荡。
每日学习之余，偶有闲暇，心里便都会浮现一个影子，而这时她却总是脸红，快快跳开，不敢多想。
她一天比一天更爱他，仿佛沉浸入一个漩涡，欲罢不能。尚杰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个举动，都能在她心里宛转许久。只是，她从来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尚杰，因为他，早已有女友。
她见过那女孩，喜欢穿一身红衣，双眸明澈似水，满身皆是青春活泼的气息，开朗热情，叫人看了就开心。
就是这一天里，她看见了那个女孩。彼时，她正在勤工助学办公室整理文件，忽然一个红衣的女孩子进来，欢呼一声，搂住了尚杰的颈项。
是那样甜蜜而又张扬。尚杰亦宠溺地拍拍她的头。
晓璐怔住，忽然反应过来，脸上微微一红，看见他们相拥在办公室，金童玉女，宛若一幅极好的油画，心里忽然一酸，赶紧带上门出去。
草地上，柳枝儿在头上轻轻飘啊飘，少女的长发一样。她惘然地想，那女孩真是美如玫瑰。而她，不过是生在山地上的一朵小野花罢了。
敏感，还有点隐隐的自卑。可是，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她把QQ签名满怀惆怅地改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次日，便收到他的QQ短信：“小丫头，最近在看古典文学吗？”
她暗暗叹了口气，传说，楚国王子鄂君子晰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是这一首美丽的情诗。鄂君子晰终被歌声打动，微笑着与越女一同泛舟远行。
是个浪漫而荡气回肠的故事。
可是，生物系的他并不懂这些。她也不敢让他知道这些。
他已经有了女友，何必去打搅他的幸福与宁静呢？
这样也好。
正茫然若失，忽然蓝翔的头像跳动，她随手点开，对话框跳了出来：“晓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好吗？”
没有任何预兆的，她的泪，忽然滑下。
山上，晚霞笼罩，四望青青。
她呆呆地抱膝坐在石上，眼神纯净有若孩童，就这么沉默着，遥遥望着落日。
女孩忧伤的脸在那一片辉煌中显得玲珑剔透。
蓝翔坐在她身边，他很少看见她脸上这种空灵的落寞。忍不住轻叹一声，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点。
她始终倔强而独立，拒绝任何人的帮助，拿一等奖学金，做很多兼职……她没有太亲密的朋友，尽管不少人心疼这个孤独的女孩，可是她几乎拒绝来自任何人的关怀。
这样的女孩子，因其神秘且美丽，因而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
可是她的目光始终没有在谁的身上停留过……除了尚杰。
蓝翔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他又是那样关注晓璐，自然能读懂最近她脸上的微红，眼中的笑意，以及酒窝里的阳光。
这些，他都知道，因此不敢多想，能默默地守候一个人，已经很好，他想。
可是，现在，是一向坚强的她最为脆弱的时候。
两人都不说话，身畔浮着草木的清香。
暮色渐渐潮水般涌来，黑而且凉。晓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来，却碰上蓝翔清亮的眸子。
他静静地看着她，向她伸出手来，缓缓开口：“今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好吗？”是低沉，而又悦耳的声音。
回来时，她的小手已经放在他温暖的掌中。
他们恋爱了。
六
第二天，晓璐和蓝翔一起来到办公室。尚杰见两个人一起进来，有些诧异，起身，看到他们紧握的双手，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便平静如常了。他微笑着说：“蓝翔，要照顾好晓璐。”
晓璐忽然觉得眼眶发烫，紧紧咬着嘴唇。
她已经吃过很多苦，这点苦，她可以忍住。
即使如何痛彻心肺。
两人也一起下班。尚杰走到窗前，透过窗帘，他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香樟树下，阳光明明灭灭地泼溅到他们身上，是很美好的图画。
不知为何，他就轻轻叹了口气。
明知道是无望，可是在心里仍有默默的思念，尤其是……每天都能见到他的时候，她的心里，便逸出淡淡的清凉的香味，熟悉而亲切。
蓝翔知道，可是他相信，总有一天，晓璐的笑容会为了他而绽放，她明亮的眸子里，也会有他的影子。她不会再忧伤，再难过，因为有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晓璐已经带蓝翔见过外婆。外婆很喜欢这个俊朗活泼的男孩，可是，蓝翔走了以后，外婆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囡囡，上次你带回来的那个男生呢？很不错的男孩啊，外婆开始以为啊，他才是你男朋友。不过……这个男孩子看上去也是个好男孩啊。囡囡，你自己要把握啊。”
她正收拾碗筷的手微微一顿，心里一疼，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话音里仍是萦绕愉快轻松的气息：“外婆，我喜欢他，你放心好了。”
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不能让外婆操心。
忽然接到文件。原来系里推荐出国交流，本来老师指定了尚杰，但是尚杰婉言谢绝，反而大力推荐了她。她的成绩和能力也已经通过考评。
她找到他，他正在办公室打着文件。见她进来，眼前一亮，站了起来。
她脸色有些苍白：“学长，是你推荐我出国交流的吗？”她一直叫他学长，尽管他多次微笑着说叫名字便好了。可是，她一直这么坚持着，因为，这样，可以让她想起初次见他的时光。人生若只如初见。她可以骗骗自己，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她是刚进校门的小丫头，而他，是宽厚温和的英俊学长。
他期待地看着她：“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晓璐，你很优秀，也很努力，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这个机会，你一定可以的……”
而她仿佛站在了无人的旷野，全身一点点发凉，直至寒彻心底。
难道你不知道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每天都能看见你吗？现在，你连这点幸福都不给我吗？
他还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她却冷冷地转过头：“不去！”
他一下怔住了：“晓璐，这关系到你的前途……”
“不去就是不去。”她倔强地说，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而她终将离开。
外婆知道了之后，很是欢喜，催促她去。她从来没有不听外婆的话过，这一次，也是如此。
蓝翔送她，见她一脸忧伤的表情，笑着握了握她冰冷的手：“只有一年，晓璐，你马上就可以回国。不要想外婆，我会照顾她的。”
他轻吻了一下她的额：“晓璐，我等你回来。”
一直到起飞前，她仍在期盼着什么。直到快上飞机了，蓝翔使劲地向她挥手，她向他微笑，眼里的泪珠滚来滚去，始终倔强地不落下来。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身影一闪，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那个人。
九万英尺高的天空上，她闭上眼睛，泪，终于流了下来。
尚杰看着她的银色飞机飞向那浩瀚的蓝天，终于消失不见，轻轻又叹了口气。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管药膏来。那是上次，她的脸上受伤，他担心一管药力不够，就多买了一支，放在自己这里。可是却再也没有机会给她。
上次，在军校读书的妹妹，放假来看他。好久没见的兄妹俩有些忘形。一瞥处，却看见她失神的目光，还有黯淡的表情。忽然间明了了她的心事。
再倔强也是平凡的女孩，也会有憧憬的爱情。而他是一直那么心疼她，却不知道，她钟情的，居然是自己。
看到她QQ签名的那句话，他心里微微一动，她真的误会了。也许，是要马上告诉她事实，消除这个误会。可是，正陪着妹妹逛街。军校生活是那样呆板，而妹妹是那样活泼的一个女孩。他不忍拒绝，只来得及用手机给她发个QQ短信，想说什么，还是没说，这种事情，信息里说不清楚，还是第二天亲自跟她说吧。
而第二天，他看见她和蓝翔紧握的双手，明白，一切，都已来不及。
谁又知道当中这些曲曲折折的故事？也许，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的事情。他和晓璐，终究是少了缘分而已。
他手指摩挲过药膏的外壳，轻轻拧了开来。
一缕清凉微苦的芬芳缓缓蔓蔓地溢了出来，浮在他身畔，半天不散。
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