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杭州老乡会上,他和室友赵欣扬同时见到了一个穿着淡绿裙子的女孩儿,娇娇怯怯的样子,乌发垂肩,抿着嘴唇,颊上漩起两个小小的梨涡。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眉眼清纯得好似春天里一处寂静的风景。
无端地,他听见自己怦然心跳的声音。
师姐过来介绍:“这是管理系的任小乔,这是土木系的安云逸,赵欣扬。你们都是大一,来,相互认识一下。”
她略略一点头,垂下目光,轻声说:“你们好。”
他呆了一呆,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好听,仿佛是山泉水里的碎冰相互碰撞,叮叮咚咚的,绕着心房打转,清脆入谷的声音。
她等了一会,没有听到回应,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来,正碰上他的目光——
她的眼睛竟是那样清澈明亮!仿佛深潭一般,潋滟着盈盈的水波。
一时间,他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沦陷。
不记得谈了些什么,只记得他告诉她,杭州有一处名胜叫做满觉垅,是一座小小的山坞,里面全是桂花,花开时香飘十里,令人心旷神怡。
她新奇地扬着眉,问:“真的有那么美的地方吗?”声音柔细如丝。
那个地方美极,却不是人人都知道,尽管都是杭州人,小乔和欣扬居然没有听过。
他点头:“是的。我就是在那附近长大的。”小乔便微笑了,他却怔住了。
一朵洁白清香的百合缓缓绽开,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回到寝室,他睡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发呆了许久,眼前总是浮现她俏丽的影子,耳畔,全部都是她的声音,轻轻细细的,绕着心房打转,凝神去听,却又没有了。
他想,任小乔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对他有好感吗?
下铺的欣扬踢他的床板:“云逸,陪我说说话。”
他心不在焉答了一声好。
欣扬缓慢地说:“想起一个欧洲的小故事,一个工人看到以美貌著称的女公爵,惊慌之下大声说道:‘您的眼睛可以点亮烟斗!’”他顿了一顿又说:“我以前总觉得夸张,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是有这样明亮的眼睛。”
他心里也浮现出那双美丽的眼睛,唇角,禁不住沁出丝丝微笑。
没等到他笑容消逝,欣扬又说:“云逸,我想我爱上任小乔了。”他的语音忽然凝重:“云逸,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帮我。”
二
众人皆说安云逸最近迷上《三国演义》,作为土木系的男生居然会对古典名著感兴趣,着实难得。却不知,他一遍一遍的,着眼的只是三国里对于小乔的只言片字,宛若惊鸿一瞥。
那个战乱的年代,小乔的美,如同电光,划亮了那方苍凉昏暗的天空。
而这任小乔,她的美,也是这样吗?
他不知道,只是反复地低念着小乔的名字。
小乔,小乔。
爱得如此辛苦,不敢让人知道。
他已经知晓自己的兄弟欣扬对小乔展开的每一步攻势,他到她自习的教室去偷看她了,他在路上故意碰到她了,他讲笑话给她听,逗得她咯咯直笑。他请她去最好的食堂吃饭,他送她回寝室……他打听到她喜欢读古典书籍,于是就跑了很多书店,专门买那种古意盎然的淡黄色纸订本给她,这些书每本都会夹一些小东西。
有时是香樟树的叶子,有时是雏菊花的花瓣,有时是蒲公英的飞絮。每每在打开书页的时候忽然点亮她的目光。
他几乎惊诧于爱情的力量,欣扬是那样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居然也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最后,欣扬在七夕情人节送给小乔一大捧美丽的萱草,衬着新雪般的满天星,如此明艳动人。
萱草是古代的爱情之花,在这个城市,比玫瑰更难寻找。这份古典的礼物,如此独具心意,小乔终于感动。
是的,小乔现在已经是欣扬的女朋友。
常常见面,小乔仍然没有忘记生满桂花的满觉垅,总是微笑说什么时候一起回去看看,双目晶莹纯澈地望着他。
他不敢多看,转过了脸。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与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在一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乔,必然也是喜欢欣扬的。
是啊,欣扬一米八几的个儿,英气逼人。他有着殷实的家底,出手阔绰,每每能让惊喜点亮小乔的笑容,让她更加容光焕发,明艳动人。
而自己呢?能给小乔那样的生活吗?连学费都是打工挣的,现在还时不时地要靠家教来解决生活费,恐怕连陪她的时间都没有,又何谈其他呢?
他只有更拼命地学习,更拼命地赚钱。
三
老乡会组织出去春游,是风景旖旎的山区,当中粼粼的一个水潭。他不能不去。看到小乔在欣扬身边笑靥如花,他心如刀割,慢慢偏转了头,走了开去。
春日的风景是醉人的。可是这样清新如洗的景色,总是让他想起初见小乔时眉眼的清纯,只有更增惆怅。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也?眉眼盈盈处。
他闷闷地独自一人走着,忽然听见人声喧哗,都往一个地方跑去。他有些奇怪,侧耳细听,“有人落水了!”“是个女孩子!”
他脑袋轰的一下,离开前,他看见小乔蹲在湖边撩水玩。
他发力往那儿奔去,只见碧波中一泓淡绿衣裙,长发女孩儿正在水中挣扎着。小乔正是绿衣长发!
再也顾不上其他,料峭春寒,他没用一分钟便脱下自己的衣物,纵身跳入潭中。
潭水冰冷,寒意入骨,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只是奋力划着,划着,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起她!
他不敢想象小乔有任何事,小乔不跟他在一起又如何,只要过得幸福,就已足矣。他此生再也不奢望其他,只要这次,小乔没事……小乔,你一定不能有事!
气喘吁吁地上岸,还没来得及喘气,他急急去探她的气息,还好,还有微弱的气息,正略略放心,忽然目光拂过她的脸,他瞪大眼睛,不是……不是小乔!
“云逸!”熟悉的声音,却是欣扬,带着小乔匆匆拨开人群跑来,“我和小乔去找你,你……这是怎么啦?”
他没有听见云逸的话语,只是看见了小乔的眼睛,潋滟着盈盈水色,美如这一春天的深潭。
他已经无力谈话,瘫倒在地。
刚刚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四
救上来的女孩子后来成为了他的女朋友,宁小湖。女孩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温柔娴静。
他无法拒绝她不设防的笑容。在她来到他身边,含羞看着他时,他只知道自己要对她好。但是,渐渐地,他开始喜欢上,她笑起来露出的雪白的贝齿,唇边漩起的小小梨涡,她灵活的大眼睛,乌亮柔顺的长发。
冬日寒冷的时候,他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她仰头看着他的脸,眸子明亮,微笑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上你吗?”
他微笑着拍她的头。
她看着他的眼睛:“在我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有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我。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了一张脸……像个英雄。”她小声说:“我想我爱上了那个英雄。”说完又脸红,赶紧低下头来,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他微笑着揽她入怀:“傻丫头。”
容易满足的人是幸福的,小湖就是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的人。连他这样什么也没有,各方面也说不上出色的男孩子,她爱得那样专注,那样一心一意。这份爱让他的心变得温柔而又明亮。
小湖对他太好,他知道自己要珍惜。这是上天给他的缘分,把小湖送到他身边。
他带小湖去杭州的家乡,满觉垅,那个生满桂花、香飘十里的小山坞。
小湖惊喜不已,在桂花的盈袖香气中奔跑着,裙裾飘扬,窈窕身影在桂花丛中若隐若现,宛若花间仙子。“太美了,云逸!”她回眸望着他,“简直是天堂!”
他站在不远处,宠溺地看着她。
他们在满觉垅呆了一天,满觉垅从早到晚都是那么香,香透肺腑,令人醺然若醉。
他觉得安心,因为她在这里。
可是,不期然地,他又忽然想起,初见时,小乔流转的明亮的目光,盈盈似潋滟的湖水:“真的有那么美的地方吗?”
已经大四,他找到了房子,搬了出去。
欣扬惋惜地说:“搬出去干吗,快毕业,兄弟们也就只有这么几天好聚了。”他并不知道最好的朋友对于自己女朋友的心情,从小到大,欣扬只不过都只是个粗心却善良的男孩子而已。况且,自恋爱后,他的心思也就只在小乔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笑。
他知道自己仍然忘不了小乔,每当小乔来到宿舍,他心里总是涤荡着春天的风景,小乔的绿裙在他眼前摇曳成一片连天芳草。
可是,他已经有了小湖了,他不能还想着其他的女孩。
于是,离开吧。
日子平稳滑过,波澜不惊。
五
终于到了分离的这一天。
小乔执意北上。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骨子里却极要强。欣扬本已保研,但为了小乔,他立刻放弃了保研,陪小乔去北京闯荡。
而小湖和他,则留在了这个城市。他是知足常乐的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便已很满足。
但是梦中,仍会浮现几点淡绿的影子。
他想,时间久了,会忘记的。没有什么能敌得过时间。而且小乔也幸福,欣扬那么爱她。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已经是完美的幸福。
他和小湖送小乔和欣扬上车。欣扬把东西搬进火车,小湖去买水,只剩他和小乔,相对无言。
他看着小乔娇弱窈窕的身段,恍若又回到最初,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现在的她和那时仿佛没有任何区别,仍是肌肤如雪,双目晶莹。只是,目光里多了一份成熟和干练。
反是小乔先打破了沉默:“云逸,你对我……有过好感吗?”还是那样好听的声音。
他怔了怔。
小乔忽然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我是喜欢你的……可是,你却不喜欢我……”她黯然低头,“后来,我在和欣扬的接触中,发现他真的是个很好的男孩,慢慢地就爱上他了,我们在一起是很幸福……可是,总是想起,要是以前你也喜欢我的话,会是怎样一段故事呢?”话语间有无限的缱绻。
他大大地一惊,原来……小乔最开始竟是喜欢他的!
一时间,宛若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百感交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也是喜欢你的,小乔!”这是在大一时他梦中萦绕过千百遍的场景,亲口对小乔表白。可是现在,已经不是大一。
弹指四年,沧海桑田,很多事,已不再如初。
许久,他温言开口:“小乔,我们现在都很幸福,这就够了。”
小乔静静望着他,寒潭般的眸子渐渐涌起雾气,唇角却展开笑容:“我懂了。”她说,神色间仍有留恋,却多了一丝说不出的轻松。
他心里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仿佛有什么在心中轻轻碎裂开来,音乐般的响。
在向火车招手作别时,他知道自己终于完全放下了。
回家路上,计程车里,小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蜷缩在他的怀抱里。他轻轻唤了一声“小湖”,小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往他怀抱的温暖处又蹭了蹭。
那个黄昏,有着无限温柔的余晖,轻轻罩在小湖身上,调和出一道道温馨的光晕。
他不由得莞尔,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忍不住喃喃说道:“小湖,我爱你。”
计程车里正放着音乐,却是张韶涵的《亲爱的那不是爱情》他微笑着听。“太美的承诺因为太年轻,但亲爱的那并不是爱情。就像是精灵住错了森林,那爱情错的很透明。”很通透的声音,歌词飘渺,婉约如诗。
原来,就算精灵住错了森林,也可以很幸福。
不是每个精灵都能找到最初想要的森林,但只要它喜欢上那个新的森林,一切仍然可以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