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藻是清代著名的才女,她的父亲虽是个富商,却对读书人很敬重,很向往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韵,只是自己忙于赚钱,无暇读书。幸好女儿吴藻自小就聪明过人,于是吴父重金聘请了名师教她琴棋书画。
吴藻果然没让父亲失望,方到及笄之年,读书习字、作诗填词、弹琴谱曲、作画下棋无所不通,尤其是在填词上很有功力。
她少女时期过的旖旎幸福的日子,也许只有李清照可以比拟。从她所作的“如梦令”中便可看出:
燕子未随春去,飞入绣帘深处,软语多时,莫是要和依住?
延停,延停,含笑回他:“不许!”
随着年龄的增长,吴藻果然成为了一名才貌双全的难得少女。这时,她开始对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有点不满足了。她才华出众,渴望有人能和她在诗词上进行交流,但是家庭的亲友只顾做生意,无人能明了她的心思。她不由得觉得孤独寂寞,十分苦闷,茫茫人群中,自己孑然一人,无人能懂,无人能知,只能概然长叹。
她把这份情思写在了一首“苏幕遮”中:
曲栏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
一片残红无著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
柳絮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
小令翻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处。
转眼到了出嫁的年龄,吴藻生得很清丽,令人见之忘俗,才情又出众,家境更是富裕,到吴家来求亲的人踏破了门坎,但吴藻全部将他们拒之门外。这样,吴藻到了二十二岁,父母开始着急了,几番催促,吴藻终于勉强答应了同城丝绸商黄家的求婚。
吴藻出嫁时按当时的习惯已算是晚婚了,娘家和婆家都是一方富商,应该说这段婚姻可谓门当户对。可吴藻并不欣喜,神情疏淡。对这门婚事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对方又是一个富商之子,才情如何可想而知。可是自己已经等待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等到理想中的那个翩翩公子,已经心灰意冷,只得认命罢了。
黄家世代经商,家族富足,但从来没有出过读书人。吴藻的丈夫从少年就开始经商,只会看账本。但幸运的是,这位黄公子对妻子的才情十分钦佩,对她宠爱非凡,百依百顺,还特意为她布置了一个整洁宽敞的书房。
吴藻开始见丈夫这么支持自己,大为惊喜,以为丈夫也是个懂得风雅的人,于是在丈夫忙碌完生意回来之后,她便拿出自己的诗词读给丈夫听,丈夫爱惜妻子的才华,可惜实在是不懂,只能一边叫好,一边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吴藻见丈夫原来完全不懂这些,心一下冰了,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丈夫虽然不懂她的诗词,但是对她却体贴入微,他是真心实意爱着这个心思细腻还带有几分天真的才女妻子。他一力给吴藻她所想要的最好的环境与空间。这样吴藻便天天呆在自己的书房中,全身心地投入到她所钟爱的诗词创作中。
《祝英台近》便可窥见她婚后的心情:
曲栏低,深院锁,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己觉此身堕。
那堪多事青灯,黄昏才到,又添上影儿一个。
丈夫整天忙于生意,常常深夜才回家,累得倒头就睡,没有时间温柔细致地和她探讨那些风花雪月,吴藻十分失落。丈夫实在是爱极了她,但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慰藉她。见妻子日渐憔悴,丈夫心疼不已,自己没有时间陪妻子,便劝她多走出去交些朋友。
吴藻开始走出闺房,慢慢结识了一些诗人才士,她的词作传到他们手中,个个称赞,还邀请她去参加一些诗文酒会,征得丈夫同意后,吴藻欣然前往。
她很快便融入了那个圈子,才华卓绝的她找到了认同和肯定,顿时变得活泼开朗起来。吴藻的诗词在当地文人中间引起极大的轰动,他们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称她是“当朝的柳永”。吴藻与这些书生们一同喝酒游船,踏青赏月,有时深夜才归。慢慢的有人开始说闲话。
流言蜚语很快传到她丈夫耳中,但他并不在意,他只看见妻子一天天地明媚起来,充满了从所未有的灿烂光华,他便满足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夫人家境富裕,才貌双全,这样的妻子,是多少男人修了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是多少才子夜夜思慕的佳偶玉人。他只知道自己要珍惜。
但吴藻的内心深处终究还是寂寞愁怅的,白天在“风月楼”中装情卖痴,漫漫长夜,守着的仍是凄凉,于是有了这样的一阕“行香子”:
长夜迢迢,落叶萧萧,纸窗儿不诅敲。茶温烟冷,炉暗香销,正小庭空,双扉掩,一灯挑。愁也难抛,梦也难招,拥寒食睡也无聊。凄凉境况,齐作今宵,有漏声沉,铃声苦,雁声高。
她的生活实在是无可抱怨,锦衣玉食,自由自在,丈夫又对她百般爱慕,但是她仍然不满足,她内心深处总是觉得缺少了什么,她梦想着有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文人雅士来到他的面前,而命运偏偏给了她一个不懂风雅只知世俗的商人丈夫。
她仍然不爱他,也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爱与包容,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十年过去了,丈夫却因一场病,骤然离开了人世。丈夫死时,她并没有多大的伤痛,只是有一丝难过和不舍。她向来不觉得他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她以为日子会向从前一样过,但渐渐地,发现不可能了。十年的朝夕相处,他的疼爱,点点滴滴,已经浸润到了她的心里,他已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他对她的疼爱,对她的照顾,对她的包容,不时地浮上她的心头,她这才发现痛彻骨髓的难过——她失去了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了!而且这时,她发现,她在不知不觉中,也深爱上他了!
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才发现时那么那么的可贵。
她的词中开始出现了丈夫的身影,比如这阕“南乡子”:
门外水粼粼,春色三分已二分;旧雨不来同听雨,黄昏,剪烛西窗少个人。小病自温存,薄暮飞来一朵云;若问湖山消领未,琴样樽,不上兰舟只待君。
她这时已经三十二岁,这时,她才真正懂得了爱情,也完全理解了丈夫对自己的深爱。
正是因为丈夫的精打细算,奔波劳碌,才有她安心创作、无忧无虑的生活,是他世俗的爱,给她撑起了一片广阔宁静的天空,任她风花雪月,自由驰骋。而她,从来没关心过他的辛劳,他的付出,从来没有对他,真正地敞开心扉,在他离去之时,依然是他不懂得她,她也不想懂得他。
如果,他娶的,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是不是轻松得多呢?
吴藻不知道,但是,她记得丈夫最后的眼神里,只有疼惜,只有满足。他爱了她那么多年,尽管她不爱他,也许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那个最重要的人,已经离她而去,永不回来。
她决心归于平静,归于那种青灯古佛的境界,于是独身移居到人迹稀疏的南湖僻静处,这里开着大片雪白的梅花,她便独自一个人慢慢翻着古书。过着这样的生活: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然无奈学忘情,误人在自说聪明。
这是她在此时写的一阕“浣溪沙”,在宁静空灵的环境中,她的心也越来越平静,就像她屋前的那一树梅花,静开无声,洁白无华,只有一缕清香暗自吐露,无期无盼,无牵无挂。
在南湖幽居中,她将自己的词作一一整理出来,编成了两本集子,一是花帘词,收集的是三十岁以前的词作;一是香南雪北词,在道光二十四年刊成,汇入了她三十岁以后的作品。因了这两本词集的刊行,吴藻的词名远振大江南北,而她自己仍静静地守着南湖,不再让心高飞。
她就这样,青灯古佛,梅林书卷,静静老去。偶尔,会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是那样清晰,嵌在了她的记忆里,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她终于懂得了爱,但等她回头的时候,他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