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回来后，桃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她的男人大楞来到娘的坟前。她点上香、纸，拉着大楞一起跪下，嘴里喃喃着：“娘，我对不起您，您老别生气，小楞总有一天会转过弯来，他一定会来给您上一炷香的……”
坟头的野草在风的吹拂下，不停地摆动着身子，传来啪嚓啪嚓的声音。桃花知道，那是娘在说话，娘一定在说，狗也知道认娘和家人啊，桃花，闺女，你受苦了。
看着跪在一旁傻笑着的大楞，桃花哭了。往日的恩恩怨怨如潮水般向她袭来……
那年，在村里人的撮合下，有些瘸腿的桃花嫁给了林家的老大大楞。大楞是林家拣来的孩子。
林家的小儿子小楞早就独立门户，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桃花和大楞却一直住在娘的屋子里。小楞媳妇逢人便说，娘的胳臂肘子往外拐，不要亲生的儿子。桃花看着多病的娘，看着经常傻笑的丈夫，望着这几间稍微出一把力就要被推倒的破房子，她什么都没有说。她依旧忙里忙外，侍弄着一家人的吃喝。农闲时，会去给别人打打零工，赚一点活钱让娘买买药，让大楞他们吃上一餐肉。
那个冬天，一场暴雪席卷而来，气温骤降。娘彻底病倒了。桃花卖掉了家里还不该出栏的一头猪，带上娘到县医院做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看了看化验单，说，赶紧住院，但是要交5000元的押金，你们带了吗？
娘的脸色立即变了，拉着桃花马上就要回家。
桃花用手掂了掂内衣兜，这里的钱，除去检查费用，已经所剩无几了。她说，娘，你先住着，我回家想想办法，再把牛卖掉凑点。
娘说，万万不能啊，马上开春了，你一个女人家没力气，腿脚还不灵活，田里地里全指望它呀。我们找找小楞去。
回家后，桃花搀着娘，来到了小楞家的院子旁，桃花推开虚掩着的铁门，让娘先进去。
堂屋里，小楞和他媳妇正在火桶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磕着瓜子儿。小楞媳妇耳尖，鞋都来不及穿好，一股气跑到院子里，说，你们来干什么？小楞踩着拖鞋，耷拉着脑袋，也跟着出来了。
娘说，我来找你们要点药钱，人老了，靠药才能活呀。
小楞媳妇马上说，你没病时咋不来我家？你天天护着那傻子，凭什么让我家出钱？
看着呆在一旁沉默着的小楞，娘长叹一声，叫骂道：我一年到头都在吃药，你嫂子要服侍两个废人，你们不知道吗？小楞是生下来就长这么大了吗？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娘说着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小楞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
娘更气了，身体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她哽咽着说，这是什么世道啊，儿子不要娘，你再不说话，今天，我们就算脱离了母子关系……
小楞的嘴张了张，刚想说什么，他媳妇马上跳起来大叫着，这可是你说的，要和你儿子脱离母子关系！我们可没说过这话！
娘再也站不住了，她索性往地上一坐，好像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说，桃花，我丢不起这个脸……我们回去，我就是病死，也不会再来这里讨钱了。
桃花马上进了院子，她走过去默默地扶起了娘，拍干净了娘身上的落雪。然后，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出小楞家的大门。
村里人说，儿子不要娘，天理难容！他们让娘去法院告小楞，娘总是沉默着。桃花懂，哪个孩子不是娘的心头肉啊！桃花说，娘，以前是你给大楞吃的，现在理应我们给你吃的。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为你治病！
桃花求爷爷，告奶奶的到处去借钱，娘却拒绝治疗。那以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一直在床上躺着。
一天，娘的精神突然变得异常地好。她吩咐桃花找来村主任和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当着这些人的面，娘说，一定是自己前生做多了恶，遭报应了，才落到今天的下场，也让桃花跟着受罪了。她请村主任代她写下几句话，说她只有大楞一个儿子，留下的几间破房子都是桃花和大楞的。并在上面按下了自己的手印。看着娘这样，桃花的心里憋得慌，而娘的心里又该有多痛，有多苦！
一直到娘去世，小楞和他媳妇都未曾来看过一眼。
娘走后，桃花和大楞一直住在这几间破房子里。农家的日子只要不停下一双手，吃喝是不成问题的。他们过得倒是很平静。如果不是高速公路打村里经过，要拆掉这几间破房子，可以拿到一笔补偿款，桃花家的日子可能就会这样一直平静地过下去。
那天，村里来了一辆白色的小轿车，从上面下来了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他们一路打听到桃花的家后，就径自向她家的破房子走去。引来了村里无数看热闹的男女老少。
其中一个人说，谁是桃花啊？我们是县法院的，来送传票给你。旁边还有个人在用笔记着什么。
好长时间，桃花才明白，原来是小楞把自己一家告上了法庭。小楞说，他才是娘的亲儿子，他理应继承老太太留下来的那几间房子。
大楞看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严肃的陌生人，一个劲儿地往桃花背后躲，嘴里喊着，开小车的来抓人了，怕……怕……
桃花的心碎了。房子没了，也就拿不到补偿款，用什么盖房子？小楞难道真要逼我们一家上绝路吗？她一边嘀咕着，一边一瘸一瘸地走进了里屋，找出娘临终前让村主任代写的那张纸。
法院里的人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你们别怕，赶紧去找一个律师，法庭上要靠证据说话。
桃花虽然不懂法律，但是她心里亮堂着，小楞遗弃娘，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安慰自己，我没做亏心事，才不怕鬼敲门！一家律师事务所知道桃花家的事后，主动派员上门提供援助，帮助桃花理清了应诉的思路，并承诺将会免费做她的代理人。桃花更不怕了！
村里人知道桃花一家被小楞告上了法庭，异常气愤。开庭那天，很多乡亲都自发来旁听。谁都没想到，平时石滚也压不出一个屁来的桃花，那天表现得异常镇定，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的。只是，小楞这个原告，在法庭上却一直低着头。他的媳妇，那个平时嚣张撒泼惯了的女人，此时正如小偷见了警察一样，吓得瑟瑟发抖，可能真用石滚也压不出一个屁来！
那天是当庭宣判的。法官说，依据《继承法》第七条，继承人有下列行为之一的，丧失继承权……
那些专业用语，桃花记不清，她只知道自己和大楞依旧是那几间破屋的主人。
鬼，有鬼啊，桃花，桃花……大楞忽然嚷嚷着。
桃花擦干眼泪，向着大楞指的方向望去，原来，娘的坟后面还跪着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