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308300000009

第9章 张辛欣(7)

“也成,把你和孩子的户口起出来,拿你自个儿手里,不分你地。当时叫我们两个妇女去做手术,人家那个就没去。”

“就把她跟孩子的户口起了?”

“起了,没地,也不着家了,带着孩子四处走。还是人家好!那还有个生儿子的指望。”簸着粮食,守着房子,竟羡慕那四处走的!

“干脆,我给你偷一个儿子去吧。”

“哪儿去偷?”她吓了一跳。

“大街上,看准了,抱起一个就跑。你敢养吗?”

“敢!你敢偷我就敢养!”

“你敢养我这就敢偷!”

说了,俩人又咯咯笑。

她忙里忙外,我睡我必睡的午觉。一觉醒来,饭菜摆了一桌子,地下、院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吃了饭,抹抹嘴,太阳就偏西了。该走了。在农村,走亲戚就是吃顿饭。凤姐送我,不忘提着去摘棉花的口袋。

她婆婆、她嫂子都从自家的院赶出来送,拉着手,叫一声“妹”,再叫一程“儿”。糊里糊涂,照着凤姐掰着嘴教的,叫她婆婆“姨”。悄悄问,她算我什么姨?

“俺婆婆和你婶子的娘家妈是一个人儿。”

还没绕过来。

“大妹子,再来……”,“儿,慢走……”

在城里也没个亲戚,也没个哥和姐,一个人独来独往;有什么些个没整明白的亲戚,叫着,应着,心里还怪热乎乎的。

走到村口那儿,凤姐叫我看看她那块比谁家都长得好的棉花地。景全骑着车追上来,见了,又非要给我指道,把我送到大路上。

路是小的,弯的,没三个辛庄也够我乱的。

“景全,现在转业回来能混上个果园场长也不易呀。”

“啥!人家工人把树都承包了,咱一个月挣那六七十块钱的国家干部,成了‘贫下中农’啦。”

“咦,你不是坦克兵吗?会开车吧?”

“当然会!”

“那,你还不如也承包个拖拉机,汽车什么的。再不如,也跟咱四妹凤英她丈夫似的,去开人家承包的车,那也来钱着呢……”

“咱可不干那。咱不敢。”

不知怎的,我觉着我叔的姑爷景全,真是我们家的人,跟我有种一致的秉性……

“妹子——”路是弯的,凤姐远在棉花地里招手:“明儿,我回娘家送你。”

“别!”我骑在车上大声喊,“就是知道你忙得四脚朝天才跑来看你呢!”

“忙死,你一辈子来几回呀?”

“那行,穿得漂亮点儿!我要给你们照相呢。”

“哟,咱这么胖,还不照到相外边去啦……”

叔家的人平日里也难得吃上这样的“大锅饭”呢。

分了家的,嫁出去的,能来的全来了。小桌坐不下,小凳也不够使,挤着,蹲着、站着。“哼,都沾我妹的光呢!”凤姐脆声叫。还真的呢,老家还是老例,来客,女的不上桌,这回,叔家的女的,不管婶还是嫂、姐、妹,全都和男的一块儿上桌吃饭,造一回反!会喝不会喝,一人一碗酒,甜的;自然,大人、孩子,一人手里攥一个煎饼。

大嫂的儿子偷偷把鱼丢给桌子底下的狗吃,二弟的儿子大壮呢,把不爱吃的肥肉片举着叫:“燕儿!燕儿!……”

“别惊那燕儿,别惊那燕儿。”婶子一边说积善的人家燕才肯建窝,一边呢,就把鱼呀,鸡呀,往我碗里堆,“唉,明儿早起吃饭,又剩我一个人了……”

“哎呀!”我大叫起来。我突然想起来,要走了,还没喝上那碗酸辣汤呢!竟给忘了!

“今儿有集吗?”

“有,天天有。”

“集上有酸辣汤吗?”

“有,到处有,干啥?”

“想去喝一碗酸辣汤呢。”

“不早说,这都什么时候,走到集上,集都散了。要不给你现做一碗?”

“会做?!”

“会,简单,谁都会。”

“嗯,算了,算了,我瞎说呢,肚子都吃撑了,什么也喝不下了。”

真不好意思再叫家人忙,可又惦着舍不下。

“……嗯,那酸辣汤是什么味呀?”

“酸辣汤味儿呗。”

“你跟俺大爷都挺怪,如今啥好吃的东西没有,要吃那酸辣汤!”

“那东西,还真是好吃呢……”大家纷纷说。

心里又惦着酸辣汤,肚子又确实撑得没地方,于是就想,反正就是酸辣汤味儿,假装已经喝了吧。比方,刚下火车,坐在车站外边的小摊上吃了点啥,抹抹嘴去了,到最后一问,原来那就是酸辣汤呀!编一个喝酸辣汤比喝嘴里不更有想象的乐子吗?可不管怎么说,瞎编一段也好,真喝上一回也好,反正喝不出爸嘴里那味儿……

小伟从厂子里赶回来,站着,吃着煎饼,含含糊糊说谁把村里的电承包了。

“真的吗?!”我问。

“可不是真的咋的!我进村的时候,瞧见人家把那个坏变压器拆了,正往拖拉机上装呢,说是送临城修,修好了就送电。瞧人家这致富路子,想得还挺聪明的。包电!”

“真是,咋又叫他给想着了!”二弟眼巴巴地赞叹。

“嗳,听说,李小文儿前两天回来了。”大嫂突然说。

“是吗?”这么巧!”我等会儿看看他去。”

“你看他做啥?”大家都笑。

“就是想看看嘛。”

真的,我真不知干吗想去看看这个人。

“李小文儿走了。”二弟说,“他从来不在家久呆。那是他女儿的家了。听说人家李小文儿现在在外边混得可好呢。在好几个地方都开了小铺……”二弟又是一副眼巴巴的样儿。

叔不议论,守着他的太师椅喝酒。哪怕够不着地桌上的菜也不离那窝儿。我带来的汾酒,一瓶已经见了底,他又伸手去摸第二瓶,开了盖,倒在从来也不兴洗刷一下的小酒盅里,喝水似地喝。土褐色的脸透出红来,脑门子上有汗。

我叔就是我叔。

一辈子干活,一天不歇,什么活儿都干。不论什么潮流,叫干什么,就能学会干什么,他不偷、不抢,公家便宜不占,他就是本分的农民。连他的女儿也不出他的大批。解放时是个中农,现在呢,是个中溜儿,难道,中农真有个中农的性格?

本分是我叔的美德,也是他今后的难得大发家的障碍吧?我想,可像他这样的农民,要比那赵广玉,李小文多得多……也许,是我这城里人,把致富的事听得太易了……

景全说:“那汾酒是名酒呢”。叔听了,忙把酒瓶盖盖上,用手砸死:“留着,留着,等来了客再喝,就说是我侄女带来的。”

我有点儿心疼,我就愿让我我叔自个儿喝!

……

吃了饭,照相。妇女们都紧忙着换衣服,婶又梳一回她那扁扁的、光溜溜的纂儿。打扮齐了,站出来一看,我连声嚷嚷:“不行!不行!我这是彩色卷儿呢,这样子都浪费啦!”平日里穿得花花绿绿,挺时兴的,到要照相的时候,个个全是蓝制服!

谁也不肯去换衣服,都希望别人穿花的,自己穿得板板正正、严严肃肃。照相,总是个正事。于是,我说:“我这个相机呀,不一般的呢,照完了,立刻就出人,穿得越漂亮,笑得越自然,越好看,不信,你们马上看!”

说着,把小孩子们拉到一堆儿。孩子们穿得花,站一块儿,我手里一按,“哗”,从相机后面出来一张胶片。

“你这是什么行子?”“这上边什么都没有呀?”……

“别急,别急。”一次成像的胶片出相也需要一分钟的时间;不过,我故意把胶片在身上擦了擦,然后,拿出来:“看,注意看,看见一点儿影儿没有,怎么样?怎么样?”……人影儿渐渐清晰起来,五个五彩的小孩儿!

全家人立刻热闹起来,你争我抢地看。

“快换衣服,太阳就要下山啦!”

姐、嫂都跟妹妹借花衣服,婶呢,又换了一件衣服,还是蓝的。小弟穿他染料厂的劳动布工作服,领口是敞着呢,还是扣上,老人和年轻人意见不一致。凤鸾穿得花,还背上个塑料小书包,穿上双高跟鞋,我不敢打击她,不告诉她那鞋后跟照不上。景全死活不肯往一块儿站:“我笑不好,憋了镜头……”“那好,你来按!”“快快,站好,笑!”

有影儿了,出色了,清晰了。

一张全家福。

我坐在小板凳上。有点累。想,要赶夜车呢。可能没有座位,可能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一只白鸡“泼拉拉”飞到枣树上,在房顶那么高的树枝上站着。二弟推出他那辆车,在打量,转身,又进屋,拿出块小孩毯子捆在后架上。

“姐,你咋啦,想家了吧?”小传问。

“没有,歇会儿。”

“就是想吧?”小伟说,“那么好的家咋会不想,像咱这样儿的破家,才不用想呢。”

“小伟,那是谁呀?!凤鸾大叫,“是谁去上海学技术,没去一个月就想娘,想煎饼,想得直哭,直哭。那是谁呀?”

一家人送我出门。

“给你爸捎好儿。”

“儿,再来呀。”

“妹,慢走。”

“姐……”

一些临分手的老话。

我回头应着,看见黄昏中的门口。夕阳从门洞那边透过来,洒亮了半个门洞,抹金了一溜草的檐,点透玲玲珑珑的榆树尖;这半边全在长长的影子里,门板,地面,榆树干和老黄牛……

心突然受不住了,赶紧走到最前头,把所有的话收在耳中,只管脸朝前一个劲儿走,一个劲儿点头。习惯了的,冷静的那半个心问自己:怎么了?究竟为什么?出了什么事?难道,从这里上路,真是去流浪?难道前边那么远,不知有什么在等你?

不知为什么。

只是管不住流泪,哭得好伤心,想站下,把所有的泪都流个干净,真想!还是只管往前走。

走到巷头,擦着眼回下头,一家人默默地跟着我走。拐过弯,走到村口,再回头,全家都站在那儿。天暗了,能从蓝的、白的、花的衣服上辨出人,看不清脸。

走到村外,再回头,看不见脸,看不清人,蓝的、白、花的,隐隐约约,一动不动。

这里不是我的家。

这里在变着,连那个门口,那头老牛,那棵榆树也要消失,终要变成另外的样子,然而,我确确实实地知道,那黄昏时分的老家门口将永远在什么地方牵系着我。

坐在二弟的车后边,抱着东西,颠着,走过初夜的庄稼地、灯光闪烁的工厂和缓缓起伏的山。

孤山孤山三道箍,不出娘娘出都督;

娘娘都督都没出,出了一窝箍漏锅。

同类推荐
  • 抒情时代

    抒情时代

    灯红酒缘、光怪陆离,这个时代是如此陌生,周洁茹将光代的生活刻画得纤毫毕现,将一些现象展现得如些直接,直接到令你吃惊。这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世界吗?当然是!这就是当今的这个抒情时代!
  • 爱,永纯

    爱,永纯

    本书是《新闻联播》主播郎永淳和病中妻子吴萍共著的随笔集。2012年,郎永淳妻子吴萍罹患乳腺癌并出现癌细胞转移,郎永淳和吴萍做了一个决定——吴萍去美国休养,已经考上北京知名中学的儿子留学美国,陪伴妈妈。夫妻双方用各自的视角,分别于中美两地回顾近二十年来关于恋爱、婚姻、家庭、教育的心情感悟,笔触真挚,感人至深。
  • 玄的弦

    玄的弦

    本书收录的诗篇包括:豹、感官、远方、散步、回顾、返途、夜泊成都、不要不安等。
  • 尘世琐语(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尘世琐语(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从喧嚣中缓缓走来,如一位许久不见的好友,收拾了一路趣闻,满载着一眼美景,静静地与你分享。靠近它,你会忘记白日里琐碎的工作,沉溺于片刻的宁谧。靠近它,你也会忘却烦恼,还心灵一片晴朗。一个人在其一生中,阅读一些立意深远、具有丰富哲学思考的散文,不仅可以开阔视野,重新认识历史、社会、人生和自然,获得思想上的盎然新意,而且还可以学习中外散文名家高超而成熟的创作技巧。
  • 君子如玉

    君子如玉

    民国的星空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个年代涌现出一批或迂或痴或狂的“民国先生”,他们以“士”为守,以“雅”为基,他们迥然于当今的风度、胸襟、学识和情趣,穿越历史,透过季羡林先生的文字扑面而来。本书主要收录季羡林先生回忆同时代恩师故交的文章,共分三辑:第一辑,君子隆师而亲友;第二辑,留得枯荷听雨声;第三辑,平生风义兼师友。
热门推荐
  • 盛宠萌妻:宝贝,再来一次

    盛宠萌妻:宝贝,再来一次

    五年前,她离开了他,五年后,她为了救自己的未婚夫,一步步钻入了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从此开启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情保卫战!
  • 安顿此心:红尘深处的清凉禅意

    安顿此心:红尘深处的清凉禅意

    本书为作者静心读史品祥的读书笔记。全书以自己的阅历、读书、悟理等为经,以散文、随笔等方式为纬,串联历史、宗教、哲学知识,用传统的道佛智慧,探讨生命的终极价值和本来面目,以求安顿心灵。
  • 血战九重天

    血战九重天

    一个天才,一次意外,天才变废才,一次奇遇,废才变奇才。
  • 萌宝贝:辣妈的男友是爹地

    萌宝贝:辣妈的男友是爹地

    秦笙笙是逃婚女,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他。本来以为这个看着儒雅谦逊,又与自己爱好相同的家伙能让她安稳余生。没有想到,压根不是这么回事儿,他是养子的身份让他生性多疑,背叛,逃离,怀疑,阴谋,多重误会,最后的结果就是一巴掌直接把她甩出了他的世界。一别六年,她带着带把儿的小娃娃一枚以救世主姿态归来。没有预料的巧遇,这家伙又来这一套!哼!六年前她挺着肚子被他踢走,六年后这家伙要来抢孩子,门儿都没有!时光冲淡了她对爱的向往和渴望,如今她只想拥着老天给她的礼物,儿子,过一辈子,至于孩子爹,她可管不着,也许他们的过往已经掩埋在岁月里!
  • WAVERLEY

    WAVERLEY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多拉龙格

    多拉龙格

    以前一时心血来潮写的渣滓写了几十章就写不下去了发现自己果然不适合写这些东西随便看看娱乐娱乐就好我知道自己写的很渣望勿喷
  • 酷总裁杠上干物女

    酷总裁杠上干物女

    倒霉呀倒霉呀!工作虽然保住了,怎么天天都能遇到倒霉的事情,她小时候是坏了一点,经常欺负同学了一点,老天爷也不要在她这个年纪回来报复吧!而且,更可恶的是,每次倒霉似乎都跟总裁大人有关。她好像……没得罪他吧!
  • 华夏战记

    华夏战记

    上古时期,凭借河洛图开创出河图洛书至强阵法的河洛亚帝窥破未来,留下了一座河洛大阵等待属于它的破阵子来揭开神秘面纱。一个落寞的小叫花子偶然间在番薯地里挖出一个金色的番薯,咬了几口后,他突然发现番薯里面竟有一个蓝色的珠子,没等他细看,珠子化为一道蓝光没入了他的眉心······
  • 奸臣皇后

    奸臣皇后

    现代女富豪穿越到已死举人的小厮身上,于是蛋疼的她便代替他成为了一县的县令,带着村民们发家致富,发明火药,闯江湖,渐渐成为一朝大臣,面对同为穿越过来的伟白莲花和腹黑皇子,她该如何?面对公主和皇子的痴情,她又该如何?某公主梨花带雨:文修,我喜欢你,此生若不能嫁于你,妾身便一头撞死在这里!某皇子:华儿,我对你的心思你不懂吗?为什么不接受我?女主:太难决定了……要不……我来个男女通吃?某公主:没意见!某皇子:……注意:本文是篇诙谐爽文,前面有种田文的节奏,到了后面就会涉及朝堂和武林,有一位女扮男装的白莲花,嘿嘿!不多说,请自己把它看完!
  • 妖孽机器人生

    妖孽机器人生

    机器与灵魂的结合,意识中带着超级运算五百年后的瑰丽文明,再次一跃百万光年这是一个常人穿越到五百年后,变成机器人,但为了追求自己的人生幸福,为娶妻生子而努力奋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