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成站在步行街上，他等待桑瑞。站在步行街上，他能看到晚报社的大门。十几分钟前，他与桑瑞在电话里约好在这里见面。
桑瑞走出了晚报社大门，他看到了站在步行街上的赵子成。十几分钟前，他接到赵子成的电话时，他正在网上看一些图片，其中一张图片是耶稣站在一处高地上，高地之下是翘首望着耶酥的人群。人群无边无际，远处是晦暗不明的天空。这种晦暗不明具有末日将至的意蕴。桑瑞对着这张图片想发笑。正在这个时候赵子成的电话来了。放下电话，桑瑞又看下一张图片。但此刻，他脑子里是赵子成的样子。他不想见赵子成。上一次见过赵子成后他有恶心的感觉，此刻，他仍有这种感觉。
“啥时候到的？”桑瑞走到赵子成面前问。
“上午到的。”赵子成说。
桑瑞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装回手机看着赵子成：“现在去哪里？”
“想见一下陈瑶。”赵子成说，“你给她说我的事了吗？”
“说了。”桑瑞说，“我说你从新疆回来后想见她。”
“她怎么说？”
桑瑞没有回答。他又掏出手机调出陈瑶的电话，“这里有她的电话，你直接跟她说。”
赵子成拿出手机输入陈瑶的手机号。之后，他又看着桑瑞。
“怎么啦？”桑瑞问。
“你能不能陪我直截去见她？”赵子成说。
“可以。”桑瑞说。
他们朝东走去。步行街东面的出口可以打出租车。
步行街上几家商店门口摆着装饰好的圣诞树。此刻，步行街的人多了起来，依旧是匆匆而过。桑瑞和赵子成并排走着。赵子成似乎在酝酿见陈瑶的情绪，他不说什么。桑瑞也沉默着。他注意到身边的赵子成穿着名牌羽绒服，而上一次赵子成是穿着名牌西装，扎着鲜红的领带。
走出步行街，桑瑞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和赵子成坐进去。车开动时，桑瑞想还是给陈瑶通个气。他拿出手机拨通陈瑶的手机，他说，他和赵子成在一起，他们要到她那里去。陈瑶在电话里说，她和刘玲在刘玲的家里。桑瑞迟疑着，他没有想到陈瑶在刘玲的家里。随后，他说，他和赵子成十几分钟后将到那里。
桑瑞让司机改变了行车路线。刘玲的家他知道。在北塔中学时，他帮刘玲往家里搬过一些东西，印象中，那是一个空荡荡的家。
“她怎么说？”坐在后排的赵子成问桑瑞。桑瑞打电话时他听出来桑瑞是给陈瑶打的。
“她没有说不见的话。”桑瑞说。他想接着说刘玲，但他又打消了这念头。
出租车到了刘玲住的小区。桑瑞和赵子成下了车。赵子成跟着桑瑞走在小区时不断地张望，他想问桑瑞什么但又没有问。桑瑞是沉默的样子。他在想接下来的见面会是怎样一种局面。
刘玲的家在四楼。桑瑞按响门铃，开门的是刘玲。桑瑞转过身看赵子成，赵子成一脸愕然神色。接着，他的脸慢慢变白。
“进来吧。”刘玲一副冷冷的样子。在开门的瞬间，她的一双眼睛就像审视陌生人一样对着赵子成。
桑瑞走了进去，他身后的赵子成也走了进去。
客厅依然是空空荡荡的。陈瑶坐在沙发上。沙发面前是一个宽大的茶几。茶几与对面墙壁下的电视机之间是一片大空白。整个客厅里只有沙发、茶几和电视机。坐在沙发上的陈瑶看着走进来的赵子成。赵子成在面对陈瑶时脸色依然发白。他想挤出一丝笑，但脸上的肌肉僵硬着。
“你好。”陈瑶说着站了起来，她向赵子成伸出一只手。
赵子成匆忙伸手与陈瑶的手握了握。他目光又转向刘玲。刘玲僵直着身子从他面前走过，她去另一间屋子搬出一把椅子。
“听桑瑞说你想见我。”陈瑶说。
赵子成坐在单人沙发上，他看着陈瑶，又看着刘玲，然后，他点了点头。
“你没有想到会在里见面？”陈瑶说。
赵子成迟疑着。他似乎感觉到在这里见面有一种阴谋，有一个圈套。他看了桑瑞一眼。桑瑞坐在刘玲搬来的椅子上。“我的确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们。”赵子成说。现在，他在一路上酝酿好的情绪已荡然无存，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种局面。他目光转向坐在对面单人沙发上的刘玲：“你好吗？”
“好。”刘玲说。她手中握着一只茶杯，茶杯在微微抖动，但她的脸上一改前面僵硬的表情，她的脸上呈现给赵子成的是一丝微笑。
“我没有想到你回到兰州了。”赵子成说。
“这已经不关你的事了。”刘玲说。
赵子成闭住嘴。他解开羽绒服的扣子，燥热使他想脱掉羽绒服，但他又觉得不合适。他的手在解开羽绒服的扣子后显得无所适从。犹豫了一阵，他将手伸向茶几上的茶杯。茶水是刘玲倒的。
“桑瑞说你想见我，你是想说些什么还是有啥事？”陈瑶看着赵子成说。
赵子成蠕动了一下嘴唇，他看了一眼桑瑞后喝了口茶。他说：“只是想见见你，还有刘玲。”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刘玲。
刘玲微笑着，是冷冷的笑。她说：“用不着再遮遮掩掩，你只是旧情难忘想对陈瑶说些表白的话，当年我是你和陈瑶之间的第三者，我是罪人，现在，你对陈瑶说些什么倒无妨。”
“我什么都不是。”赵子成说。
“这话没有意义。”刘玲说。
“把你要说的说出来吧。”陈瑶说。
赵子成如坐针毡，他再次喝了口水。
在这种局面中，桑瑞感到为难。出现这种局面他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到了，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他想离开又觉得不妥。在赵子成喝茶之际，他站了起来，他想走动一下。他注意到离门不远的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质圆盘，圆盘呈现的是背面，背面有许多扎穿的小洞，一些飞镖的尖头穿透木盘显露着。桑瑞看出，这是一个掷飞镖的靶盘。他朝这靶盘走去。站在靶盘面前，他端详着。随后，他将靶盘反转过来。反转过来的靶盘是一整幅人头像，人头像已被飞镖扎得面目全非，眼睛，嘴，鼻子都被扎得惨不忍睹。桑瑞皱着眉头，然后，他突然认出这是赵子成的头像，是被放大了的头像。
坐在沙发上的三个人都屏气看着这靶盘。桑瑞懵懂着。他转过身来，他看到赵子成脸色煞白。陈瑶是一副吃惊的样子，她显然不知道这靶盘的正面是什么。只有刘玲微微冷笑。
桑瑞赶忙将靶盘反转过去。他想他干了一件蠢事。现在，他更不能离开了，在这种局面中，他更有共谋的嫌疑了。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他看着赵子成。赵子成脸色依然煞白。
“怎么样？”刘玲目光对着赵子成，“没有想到让你看到了，你可以像我一样做一个我的头像的靶盘。”
“你这是歇斯底里。”赵子成突然说。
刘玲没有说什么，她在冷笑。
赵子成站了起来，他对陈瑶说：“对不起，我先走了。”
赵子成朝门口走去时，桑瑞站起来跟在身后。走出刘玲家，桑瑞说：“我送你回宾馆。”
“不了。”赵子成一边下楼一边说。在他踏下一个台阶时，他打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接着，他离去。
桑瑞返回到刘玲家里，他看到刘玲又将靶盘反转过来。
“恨他其实也是恨我自己，”刘玲说，“我其实也跟他差不多。”
桑瑞有些不安，他看着刘玲，他觉得刘玲的确像赵子成说的有些歇斯底里，她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但这光不是对着桑瑞的，也不是对着陈瑶的。
“让这事过去吧。”陈瑶说。她靠在沙发背上显得柔弱、疲惫。
“的确。”刘玲喃喃说，“该让它过去了，我一直忘不了我被他丢在深圳的情形，那时我想我在遭报应，我还想到死。”
“无所谓报应，”陈瑶说，“这不是报应不报应的事。”
刘玲转向桑瑞：“桑瑞，对不起，让你看到了糟糕的东西。”
“没有啥。”桑瑞说，“也怪我，胡乱动你的东西。”
“待会儿你走的时候帮我把那个靶盘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刘玲说。
桑瑞和陈瑶离开刘玲家。出门时，刘玲将靶盘交给了桑瑞。到了楼下，桑瑞将靶盘上的赵子成的头像撕下来揉成一团连同靶盘丢进垃圾桶里。然后，他和陈瑶走出小区。
“他让人恶心。”陈瑶说。
桑瑞没有说什么，他明白陈瑶说的是赵子成。
“其实一个月前他就给我写过信，”陈瑶说，“在信上说他一直想对我忏悔，他说他一直忘不掉我，今生今世也忘不掉我。”
“他或许说的是真话。”桑瑞说。
“问题是，他只是个跳来跳去的人，他说的所谓的真话也是跳来跳去的话。”陈瑶说。
桑瑞看了陈瑶一眼，陈瑶目光朝着前方，她的脸上有一处凄迷的神色，这种神色让桑瑞想象出这样一种景象：在秋叶飘落的路上，或者在冬雪漫漫的街头，她一个人行走着，周围的一切与她无关。她在这种行走中持守她的孤独，她让孤独深化成幽暗的深渊。想到这里，桑瑞又看了陈瑶一眼，然后，他说：“你的样子……”
“什么？”陈瑶说，她的目光仍朝着前方。
桑瑞再没有说什么，他沉默地走着。
手机响了起来。桑瑞掏出手机看到是赵子成打来的。他按了接听键。赵子成在电话中说，他被车撞了，现在在医院里，他希望桑瑞能到医院里。
“赵子成被车撞了，我得去医院。”桑瑞对陈瑶说。
“严重吗？”
“现在还不清楚。”桑瑞说。
“那么，如果有事给我打电话。”陈瑶说。
桑瑞点点头。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朝医院赶去。
赵子成离开刘玲家后一直在街上走。他想一直走下去。他的脑子里一直是刘玲的神情，还有那个靶盘上自己的头像。那是千疮百孔的头像，那个自己成为仇恨、愤怒的靶子，它不但千疮百孔，而且惨不忍睹。仇恨造成的那种景象他没有想到。赵子成这样想着神思恍惚起来。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他忘了看红绿灯，一辆右拐的车将他撞倒。随后，他被司机呼叫来了急救车拉到了医院里。
赵子成躺在医院脑系科的病房里。桑瑞进来时他紧紧握住桑瑞的手。
“撞得严重吗？”桑瑞问。
“浑身疼，检查的结果还没有出来。已经拍了片子，也在骨科做了检查，骨科说骨头可能没有问题，最后还得看片子的情况。”
桑瑞松了口气。他坐到病床前。他的手仍被赵子成握着。
几个大夫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桑瑞估摸中年男人是司机。一个大夫手里拿着片子，他对赵子成说：“从片子看，脑子没有多大问题，但还得观察几天。”
另一个大夫说：“从片子上看骨头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软组织受了些伤。”
大夫们说完后离去。中年男人留了下来，他看着桑瑞问：“你是赵先生的朋友？”
桑瑞点了点头。然后他问：“你是司机？”
“是，是。”司机忙点头说，并陪着一脸的笑。
“根据大夫刚才说的，估计没有多大问题。”桑瑞说。
“是，是。”司机说。
“大夫说还得观察。”躺在病床上的赵子成说。接着，他呻吟起来。
“疼吗？”桑瑞说。
“疼得厉害。”赵子成一边呻吟一边说。
司机站起来，“我去买些水果。”
“不要急，现在不是买水果的时候。”赵子成看着司机说。
司机又坐下来。司机一脸尴尬之色。
晚上，桑瑞又到赵子成的病房里。在来的路上，他给陈瑶打电话说了赵子成的情况。陈瑶说：“没有大问题就好。”
司机不在病房里。躺在床上的赵子成双眼对着房顶。看见桑瑞进来，他显得轻松起来，他让桑瑞坐在床边。
“我没有想到刘玲那样对我。”赵子成说。躺在病床上，他似乎一直在想在刘玲家中的事。
桑瑞没有说什么。
“我不知道刘玲早就回到兰州了，我更没有想到她能和陈瑶在一起。这次我见陈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对她忏悔。当年我伤害了她，那种伤害是不可饶恕的，但我还是想在她面前忏悔。这事一直压在我心里。”
“你这样做其实对她没有用。”桑瑞说，“你只是想减轻你的负罪感，另外，你其实在心里还放不下她。”
“的确，我在心里一直没有放下她。”赵子成说。
桑瑞看着赵子成，现在，他什么都不想说。他想，面前的赵子成永远都不会明白他只浮在情爱的表面上，他永远无法理解走向深渊的凶险和危难感，要是他明白这些，他就不会来见陈瑶。
半个小时后，司机进来，他提着一包水果。司机对床上的赵子成显出讨好的笑。赵子成是一脸不屑的神情。桑瑞借此机会离开。
几天后，赵子成打来电话，他告诉桑瑞，他已经出院，这会儿在去机场的路上。接着，他又在电话里说，他身体没有什么问题，但他最后还是让司机掏了误工费、营养费等。桑瑞听着，然后，他祝赵子成一路顺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