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富扶住了沙发靠背，慢慢坐下来闭目养神。这是他又一次感到头晕。赵强盛想起爸爸上次头晕的原因，就说人老了，做什么动作幅度都不能太大。赵富仍旧闭着眼，却冲儿子说：“你说啥话，过去在农村，我这年龄还是好劳力呢。”赵强盛朝李晶偷偷一笑说：“爸爸，我没说你老了，我是说爸爸比我年长，凡事……”赵富斥责说：“废话！爸爸当然比儿子年长。”
这对父子就是这样，赵富像农村的那些父亲一样，对儿子说话有时用的不是友好的语气，而是骂骂咧咧的口吻。儿子呢，也总是不在乎的样子，似乎父亲那些骂骂咧咧的话都是在夸奖他，所以他一点也不生气。就在这些看似骂骂咧咧中，体现着父亲对儿子的疼爱和儿子对父亲的尊重。久而久之，李晶对这父子俩的交流方式也习惯了。
两天后赵富终于独自去看医生，医生问他头晕多长时间了，有恶心和头痛吗，赵富一一作了回答。医生吩咐说：“拍个颈椎片子，再做个脑部核磁共振。”赵富一听这类检查就紧张得变了脸色。医生解释让他先别紧张，说这只是为了排除脑部其他病变。
赵富往出走时脚底下摇晃着。医生问他自己能走吗，赵富自嘲地说：“不看病还罢了，一看怎么感觉更重了，怕是心理作用吧。”说着，他笑笑，打起精神向外走去。
颈椎拍片当时就知道了结果，除了上次手术过的那节颈椎之外，还有一节颈椎的骨赘也比较严重。但脑部核磁共振报告单要到第二天才能拿到，所以从医院出来，赵富就到美容店找岳虹来了。店员告诉他，岳总今天搬家，没来上班。
李晶奏请赵富的同意后，把岳虹住的这套房子又借给了春光，所以岳虹和春光一出一进同时搬家。两套房子在同一小区，所以两家都不用雇卡车，把书店的三轮车弄来就行了。周岩又带来了书店的两个男员工帮忙，很快两边就都妥帖了，岳虹让周岩带着所有的人去吃饭，自己则疲惫不堪地坐在沙发上休息。
赵富来找岳虹。岳虹惊讶地问他咋这么快就找到这里了，赵富骄傲地说：“我怎么就不能找到这里？我早知道你买的房子也是这个小区的，上物业处一查问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他请岳虹一起去吃饭。岳虹说累了，不想去。赵富说：“那咋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顿饭是非吃不可的。”岳虹只好答应了。
吃饭时，赵富调侃自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岳虹说他头脑绝不简单，否则怎能挣这么大的家业。赵富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神秘地说：“我这家业中还有你的一份呢。”岳虹很疑惑。赵富一笑说：“你先别猜了，以后我会给你交待的……”说着，他笑眯眯地看着岳虹。
赵富就是这样，只要跟岳虹坐在一起，哪怕岳虹不跟他说话，他也觉得心里是舒坦的，如果岳虹能赏脸跟他交谈几句，他就愉快得心里像吃了蜜一样。今天岳虹不但赏脸跟他交谈了，而且交谈中还肯定了他的聪明，又夸赞他干成了大事业，所以赵富心里的享受就很不一般了。本来想给岳虹通告自己的病状，但为了维护岳虹的好情绪，他又压根儿不提这话了。
周岩担心岳虹饿着，离开餐馆时要了一份菜给岳虹拿过来。她使劲儿摁岳虹家的门铃，没人应答，只好转身出来了。走到大门口却见岳虹正下车，赵富在她身后叮嘱说：“早休息啊，家里明天再收拾。”周岩很惊讶，心想，这两人居然悄悄地来往着。
岳虹看见周岩，就简单说了跟赵富出去吃饭的经过。周岩说：“吃吧，吃吧，他好心请你，你就别拂了他的心意。”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手里的饭盒递给岳虹说，留着你明天吃吧。
赵富第二天去医院取片子，排队的人真不少。这些人不是病人就是病人家属，自然都非常关心诊断结果。所以，从窗口接过自己的片袋后，几乎都迫不及待地看里边的诊断说明。诊断结果不同，取片人表情也就不同。有的轻松地微笑着走了，有的皱着眉头满脸惆怅，也有的两眼失神，面如死灰……
赵富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份大纸袋后，急忙走到旁边的墙角处，先掏出黑黑的片子，举在眼前看了看，没看出名堂，于是又装进去，再从里边掏出一张纸片来。这一看，他马上就两眼发直，两腿发软，两臂发抖……
后来，赵富不知自己是咋回家的，也不知路上都经过了哪些路口，只记得自己机械地转着方向盘。过一个路口时，车上的安全装置通告说：“你闯了红灯……”赵富一路上都在想，自己从一个穷光蛋发展到今天，进入了大企业家的行列，但是，还不到花甲之年，却被告知患了绝症，自己的人生咋有这么大的幸运和这么大的不幸呢？这时，头天晚上跟岳虹一起吃饭谈话所感受到的愉悦也快速地淡化了。
晚饭时，李晶突然感叹地对家人说：“人的生命其实是很脆弱的。我一个员工的父亲，还不到五十岁，三个月前被查出患了肝癌，今天去世了。”赵强盛随口说那是发现太晚了。李晶说：“肝癌是癌中之王，发现早也不行；还有脑瘤，也是恶性程度很高的癌。我初中一个同学得了脑瘤，手术后只活了半年……可怜她才三十一岁，还留下一个孩子。”
赵强盛说防癌要从生活和心情两方面着手。李晶说心理承受能力是最主要的，豁达的人不容易得癌症，得了也发展得慢。
平时总是谈笑风生的赵富，今天却木然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似乎没听到李晶和赵强盛在说什么。赵强盛夫妇都发现他的情绪不对头，问他，他却说没事儿。
小婉的双腿依然只有轻微的感应，平躺在床上时，腿能微微挪动一点，被人扶着站起来，也能靠双拐的支撑，吃力地拖动两条软塌塌的双腿走几步。
她也重新到岳虹的美容院上班了。但厕所的便池太低，她还是无法自己坐下去，即便坐到便池上也无法自己站起来。所以她上班时依然跟以前一样，尽量不喝水，但还是免不了要憋尿，每天都憋到下班回家后。这天她实在憋不住了，就转动轮椅来到前厅里。她看看这个，这个在忙；又看看那个，那个也在忙。她终于不好意思开口求人，只有龇牙咧嘴地忍着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尿急。而几个理发师都忙着干活，谁也没注意她的表情。
岳虹出来发现小婉神色异常，问她怎么了，小婉红着脸低声说要上卫生间，想找个人帮忙……岳虹很自责，怎么从未考虑到小婉还有这种尴尬的困难。她心里一疼，便转身将一个大个儿的姑娘叫过来，小声对她说：“大刘，你帮小婉去一下里边……”
大刘沉着脸不大情愿地将小婉推到里边去了。岳虹看出大刘心里不大情愿，就不放心地跟了过去。卫生间里传出大刘的声音：“真是贵人贵命，你上厕所也要我将你抱到坐便器上，你挣的是高档次的工资，我挣的低档次工资，可我的低档次工资里并不包括伺候你上厕所。”岳虹又听见小婉抱歉地说：“今天要吃药，所以多喝了点水……实在对不起你了。”
岳虹回到前厅时一脸愠怒。大刘推着小婉出来了，小婉两眼含泪，大刘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干自己的活儿。岳虹把大刘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冷着脸问她：“我让你帮小婉上卫生间，你心有不满？”大刘抬头一看，自己的老板凤颜不悦，还真有种不怒而威的架势。于是她胆怯地辩解说自己没有不满情绪……岳虹依旧冷着脸说：“我听见你的牢骚了。她一个残疾人，本身就自卑，你还那样刺激她。”
大刘结结巴巴无法解释。岳虹说：“小婉是咱们店里的骨干，有她在生意就火多了。生意好了，月底她多拿提成，你们也能多拿点奖金。今后你要帮她，你个子大，力气足，做这种事儿应该不太难。这可算作你的工作量。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另外找人做这份儿工作……”
大刘猛然间醒悟到自己刚才所做所为确实有点不合适，这会让老板看不起自己的品德，就赶紧对岳虹说：“岳总，对不起，刚才我太不懂事了，只想着伺候她上卫生间是低贱的服务，没有顾全到店里的大局，也缺少了正常的同情心……以后我会照你说的做的。”
岳虹露出笑颜说：“那么我先替小婉谢谢你。希望你每天主动一点。你知道，她太可怜，怕上厕所，连水都不敢喝……”大刘喃喃地说自己其实也挺同情小婉的……岳虹说：“对别人产生同情心是很容易的，但能把同情心体现在自己的行动上，那就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了，希望你我都努力达到这种境界……”大刘听了再次点头。
正当岳虹与大刘谈话时，春光来接小婉回家。他将小婉推到门外的汽车跟前，打开车门，将小婉抱起来放在车座上，再把轮椅推进店里。等他回到车上时，小婉惊讶地问：“你开谁的车？”春光笑着说：“我偷了一辆车。”说着，春光转动了方向盘。
小婉说：“别胡说，快点告诉我。”春光伸头亲了小婉一下说：“为了方便接送你，我只能大着胆子当一回偷车贼。”接着又说：“放心吧，我哪敢犯罪啊？进了监狱，我能受得了思念你的那份痛苦吗？这是公司给我配的车，以后就不需要冒着严寒酷暑推你的轮椅了。”小婉笑了，但眼里却满是泪水。
回到家，春光放下小婉。刚一离开，小婉又喊：“春光，给我倒杯水，我渴死了。”春光端来了水，小婉又说：“再洗个苹果。”春光又答应着去了。等春光笑盈盈地把苹果递到小婉手里，小婉笑着接过来朝春光抛了一个飞吻。
小婉的活泼多情让春光很幸福。陆医生却责备小婉说：“看你，吆喝着让春光倒水又支使着让他洗水果。”小婉撒娇地说：“妈妈，你懂什么呀，伺候我他感到幸福。”陆医生责备小婉：“说话要有点分寸，说惯了，哪天在你婆婆面前也这么说，会让她不高兴的。”小婉听了妈妈这话，脸色马上黯淡了。
春光说：“我现在才明白，敢情这娘家妈和婆家妈真的不一样啊。看你，在我妈面前小心谨慎的，在你妈面前又开心又撒娇。”小婉歪着头一笑。春光又说：“你这一撒娇，你妈妈很高兴，可是我爸妈那边难得见咱们一次。”
小婉抱歉地说：“我的工作没有节假日，身体又不方便，所以你妈那边你多走动，也替我多说点好话，免得时间长了，她会认为你娶了媳妇忘了娘。”春光说：“遵命，你想得很周到。要不我怎么真的娶了你忘了娘。”
小婉依然凝视着春光的眼睛：“春光，我有时会想，上天对我还是不错的，虽然让我成为残疾，但却赏给我一个这么爱我的丈夫，这大概就是老天在我身上显示的平衡吧。”春光责怪地瞪着眼，却又搂住小婉抚摸着她的头发。陆医生出来看见春光和小婉这样恩爱，心想，这也算是我女儿不幸中的大幸了。
岳虹想到老是让别人帮小婉上厕所，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就上网查了资料，请了工匠给美容店厕所的便池两旁装了合适的扶手。从此，小婉可以架着双拐进厕所，借助便池旁的扶手坐下去，又借助那扶手站起来。也可以将轮椅转到便池跟前，借助扶手从轮椅中下来，完后再借助扶手坐回到轮椅上。
岳虹的这一举措，不光把小婉感动得热泪横流，就是那位大刘也被感动得暗中感叹。
当然，在家里，小婉还是撒娇让春光抱着她上厕所；春光不在时，在妈妈的协助下，也能架着双拐上厕所。陆医生怕小婉长期不活动，更不利于神经的恢复，同时双下肢肌肉还会萎缩，所以不但常给她按摩，还总是监督她多架着双拐在家里走来走去。还让她躺在床上，在她的脚边放一个皮球，逼她用脚尖去接触那个皮球，好增加腿部的活动功能。每有细微的进展，都让陆医生欣喜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