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紧紧地把我搂在怀中，轻声地唤：“牛崽……”我感到了她有一滴温热的泪水滴在我脸上，谁也没再说什么。
天已大亮，这天是1951年元旦。我沿着四天前班长带领我们三人奔赴前线的路向北边后方走去，路上比我们来时更繁忙了，来来往往的人群、汽车、担架队、背着子弹粮食的军工、驮着辎重的骡马和奔向前线的战士拥挤在路上，道路被敌机轰炸的弹坑更多了，几乎一个接一个。
在路边一个崖洞下，有位朝鲜老奶奶和两个小姑娘，在洞边支着一个棉被包着冒着热气的木桶，木桶上放着几个铜碗，旁边立着一块木板，用中文写着“开水”。
老奶奶席地而坐，两个小姑娘依偎在老奶奶身边。后面不远就是战火纷飞的战场，在这繁忙的小后方能看到这种场景，叫人特别感动。
我走过去讨了一碗开水，还是昨天下午突击临津江前喝过一碗汤。老奶奶面无表情地对我说着什么，两个瘦削的小姑娘目光呆滞地望着我，这是从战火夹缝中留下的生命，我内心一阵心酸。
入朝以来我好像变得脆弱了，可能是看到太多的牺牲了。我解开身上还留下的小半袋炒面，倒了些在两个铜碗中，用开水冲了递给两个小妹妹。
小妹妹没伸手接，回头看看老奶奶，老奶奶挥着手说着什么，好像是对小姑娘说“不能要”。在我的坚持下，她们终于接下了，轻声说：“高麻司米达。”
我蹲下来看着她们大口吞着，我实在忍不住泪了，我把剩下的炒面袋硬塞在老奶奶的怀里，向老奶奶敬了个礼，我不想在她们面前流泪，我急着转身上路了。眼泪流出来了，在我眼前清晰地显现出了我的姐姐、弟弟、妹妹还有沈民的阿妹鲜活的身影，他们在祖国，应该是安宁的。
我一路走着，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班长临终时的嘱托：“舍身崖。”啊，我记起来了，她指的舍身崖应该是南岳祝融峰的那个舍身崖，在祝融祠后面，那里是南岳最高峰，有无数的愤世的人们，带着无助与怨恨，舍身在那座崖下。班长，放心吧，只要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会去那里为你上香的，我会向你母亲告慰：她那在世俗摧残、人世欺压下生长的女儿，成长为受人敬重的、顶天立地的战士，牺牲在伟大的保家卫国的战场上，她短暂的一生，没有向人间索取，没有遗恨，只有奉献，她的品德高尚，心灵纯净，她是祖国的伟大战士。
我一路快步向北走去，好像班长在卫生连等着我，我恨不能马上回到卫生连。我不知道饥饿和疲累。
深夜，我回到了卫生连，我走向熟悉的二班，在昏暗的烛光照着的坑道里，同志们在忙着照料伤员。
小任发现了我，她大声喊着：“牛崽回来了！”大家都立即回头望着我，有人胆怯地轻声问：“班长呢？”分明大家都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想听到我的回答，一个个都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我哽咽着小声说：“班长，她牺牲了。”不知谁惊讶地“啊”了一声，有器械掉在地上的声音，一时大家都哽咽起来。还是凌云镇定，她轻轻地说：“同志们，料理伤员，牛崽，去连里汇报。”
我放下身上背的急救箱，带上班长几块炸碎了的急救箱片，这是班长的唯一遗物。我向“手术室”走去，估计连里首长和医生们都在那里。我掀开帘布轻轻地叫了声“连长”，连长和指导员正在手术台边看着医生们手术，他们立即转身向我迎来，他们好像猜到发生了什么。连长从我手中接过了班长的遗物，他和指导员眼中都噙着泪。指导员紧紧地把我搂在怀中，轻声地唤：“牛崽……”我感到了她有一滴温热的泪水滴在我脸上，谁也没再说什么，“手术室”里很静，只有刀剪的碰撞声。
连长指导员和我一起走出“手术室”，我详细地向连长、指导员汇报了班长牺牲和遗体处理的经过，连长转过身去了，他也流泪了。
我回到班里，和同志们一起料理伤员，谁也没有说话，大家都忍着悲痛，直到天亮时，伤员基本料理完毕。副班长凌云把全班同志集合到坑道洞口，由我和小任向大家汇报去前线的情况，大家都强忍着泪水听我述说班长牺牲的经过和遗体处理的情况。小任也汇报了她们的情况，除夕后半夜，敌机疯狂轰炸我军炮阵地时，小吕胸前受了重伤，立即送去了116师上勿闲伤员收容所，可能已转去后方医院了。
第三次战役在突破临津江后，我军一直南下，长驱直入占领了汉城。我们卫生连接待的伤员却越来越少了。一个原因可能是步兵的伤员收容所跟着队伍向前移动了，通过他们料理后的伤员直接运去了后方兵站。另一个原因是第三次战役总共只十来天，占领汉城后剩下的都是些小战斗，伤员也少了。
有天代理班长凌云趁事不多，召开了班会，让大家都说说老班长走后，对她有什么工作上应该改进的建议，因为我们班一直都是连里的先进班集体，是“主力部队”，这面旗帜要保住，老班长培养的战斗作风要保住。
为了不影响伤员休息，我们在洞外围坐在弹药箱上开会，说着说着矛头就指向了我。首先小任发难，小任说：“我对牛崽有意见，到我们班快两个月了，还是上次老班长逼着他换过衣服，你看他衬衣领子黑得像油漆，他那件棉袄太脏了，而且沾满血迹，又腥又臭，说是什么寄托对烈士们的思念，舍不得洗刷，这简直是对烈士的不尊重，要是老班长还在，非克你不可。成天和伤员接触，臭烘烘的，伤员也受不了呀。”
她这一席话说得我满脸通红，太不给我这班里唯一的男子汉一点面子了，我只得强词夺理地嘟噜着：“我没衣服换，这么冷的天怎么换洗呀。”
小任说：“没衣服我捐献一件新衣给你，你身上那件衬衣穿了一个月了，还不知有多少虱子呢，不能要了。”
小丛说：“我捐献一条短裤。”
我急了：“我不要，我怎么能穿女兵的短裤呢，我是男人。”小丛反而有理了：“哟，你还算男人呢，看你那熊样，我们女兵不嫌你就是抬举你了，你还嫌我们了。是新的，没穿过的。”
小任得寸进尺地大声说：“班长，一定要他洗个澡，我负责洗棉衣，拿到炊事班烟道上去烘，半天就能干。”凌班长许诺给我一条单长军裤。
我在她们的压力下，在山洞里就着弹药箱洗了入朝以来第二个澡，热水是班长和小任从炊事班抬来的。洗完澡棉衣棉裤不见了，是小任她们几个拿去沟里捶打去了，让我冻得要命，我穿着她们捐献的单衣裤冒着寒冷，跑向男兵宿舍，路上有人鼓掌，我用被子裹着睡下了，确实感到一身的舒服。
晚上，小任她们把烤干补好的棉衣裤给我送来了，我睡在被子里不敢起来，觉得特不好意思。小任她们说：“还不好意思呢，我们哪个不比你大，哪个不是你姐？”
“起来，起来，把衣服穿上，棉帽子也给你洗了，得理个发才能戴。”凌班长也来了，大家一窝蜂又把我拉到我们班女兵洞里，帮我剪了个头，没有推子，是剪刀剪的，剪得我满头像梯田一样。
小丛进来了，对大家说：“他那臭烘烘的脏衣裤，往炊事班灶里一扔，劈劈啪啪就响起来了。”
我问：“什么东西响？”
小丛说：“虱子呗，一个月不洗不换还不爬满了虱子呀。难怪人家说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就没见牛崽挠过痒。”我真的是颜面扫地了，只好由她们奚落，不吱声。
春节到了，第四次战役已经进行十来天了。前线战士们在汉江南岸浴血奋战，我们连的伤员也渐渐多起来，敌机对我们后方和运输线轰炸得越来越厉害了，物资供应非常缺乏，炊事班给伤员的伙食也越来越稀了，连里号召大家省吃俭用，把不多的物资尽可能用在救助伤员身上。
我们除夕晚上忙完伤员转运和救助之后，已快天亮了，小丛说了一句：“大年初一了，要是在祖国现在可热闹了。”
凌班长说：“多亏你提醒，我都忘了今天真是大年初一。小任，每个洞多点根蜡烛，让咱们这洞里也亮堂点。牛崽，给伤员和我们大家唱支歌热闹热闹。”
我清了清嗓子从这个洞走到那个洞来回地唱着我小学时的歌《金枫子开红花》、《乡里妹子进城来》、《天上太阳红彤彤》、《山那边好地方》和《解放区的天》，每唱一支歌我都说一句“给大伙拜年啦”，一时洞里热闹起来，有的伤员会唱的也跟着我唱。
到2月下旬时，前线战事吃紧，第四次战役打了三十多天了，“联合国军”又将汉城夺回去了，我军基本上又退回到三八线附近。我们卫生连离前线又很近了，因此伤员又日渐增多了。随着战争的推移，伤员运转的流程也逐渐理顺了，伤员的周转加快了，我们的工作也更规范周到和迅速了。
连里根据我这个冒名护士的实际情况，对我的工作进行了新的安排，把我抽出来支援四班的工作，主要就是两件事：消毒和清理。消毒就是将手术用过的刀、剪、镊子和托盘之类工具洗净，然后放在一个叫高压釜的锅里煮，煮到一定的压力，一定的时间再取出来，就算消毒了。还有就是一些用过洗净了的和没使用过的手术纱布要蒸，也是按规定的压力和时间蒸。我在北大荒时天天要升火煮水，烧火是我的拿手，这事不算难，难的是手术后的用具清洗，有血，有脓，山溪冰冻了，要先用刺刀凿开，下面的水冰凉冰凉，手被冻得裂口一道道。
凌云已正式提升班长了，我们二班连我在内只有六个人，我又抽出来了，她们五个人支撑着一个班的工作，确实很难的。她和老班长一样，很关心大家，自己多揽很多事，还常跑到我这来关照我，反复叮嘱我要用镊子洗手术器械，防止感染。
我的另一项工作是清理，主要是将手术室的垃圾和三个护士班换下的废纱布、废绷带集中起来，拖到山上埋掉。尤其手术室截肢下来的炸烂了的、冻黑了的手、脚、腿很重。通讯员小王经常来给我帮忙，我知道他想什么，他常常借我的卡宾枪站岗放哨，一次两次我也就知趣了，我占着个枪干啥，我干脆把这件美制武器给了他，我向连长作了报告，连长说：“咱牛崽不错，知道啥叫一切缴获要归公了，物尽其用嘛。”我仍然留着九连长给我的那把日制武器——三八枪刺刀。说真的，那支卡宾枪太好了，又轻又小，还能连发，真舍不得啊。小王也够朋友，只要有空，他就来给我帮忙。
为了防止烟火暴露目标，我学炊事班的，挖了一个好长的排烟道，烟火进入排烟道，从好远处再排出来，看不出有烟有火。晚上护理和接送伤员时我就给班里的同志帮忙，主要是帮大家照明。我学着116师那位给养员，把一个小弹药箱，用刺刀在顶上和底下各凿了个洞进出气，蜡烛点在里面不熄，她们抬运伤员或打针时我就将旁边的盖打开一条缝，给他们照明，很好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