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的秋天，九月十八日半夜里，霹雳一声，日本兵占据了沈阳。接连着占据吉林、黑龙江。几天之内失地几省。后来又进攻热河，占据冀东南十县。这时候全国人都悲愤万状，痛心疾首。可是我个人的心里并不悲伤。因为这些事日本人是早已昌言不讳的。等到“九一八”方才实行，在他们已经是失之太晚了。况且“多难兴邦”“殷忧启理”，“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都是千古不变的明训。所以，我是既不惊讶，也不悲伤的，我确信只要中国人能因这回的创痛而愤然觉悟，团结一致，御侮救亡，国家必然能振兴。目前虽失去几省封疆，将来必定可以恢复的。
最令我痛心的，是一般国民对于这个紧隔壁的虎狼太不注意，太无认识。尤其可悲可叹的，是号称知识阶级的大学生，以及居于领导地位的人。说到日本侵略中国，他们自然不能不相信了。说到日本人要统一世界，许多博士硕士先生们，有的摇头冷笑，有的说“真有这回事么”，现出将信将疑的神气。一直到去年十二月七日，许多很有地位的大人先生们，都还认为日本人对中国虽然凶暴残忍，对欧美总还是惧怯的。“九一八”后，我说日本这回有对中、俄、英、美四国同时开战的决心和准备，听的人都说是□话，有几位现时还在昆明不知道做何感想，日本袭击珍珠港之后，许多人著书立说，主张美国应该“不顾一切，开动大舰队，直捣东京湾”。又有人主张，新加坡的军港应当拼命死守，等待英国的援军。凡此等等的主张议论，不但反映出他们对于军事上缺乏常识，也可见这班人对于日本还是没有认识，自己也没有觉悟。
他们对于日本认识不清，所以估计也就错误。在日本初对英美宣战的时候，以为区区日本，岂能经得起英美的一击。不久自然就是英美的联合舰队直扑东京湾，继之以占领大阪、神户。指顾之间就是扫平三岛，大唱凯歌，天下从此太平，这种心理是最要不得的。因为这种的幻想，不知不觉地把艰苦奋斗的精神松懈下来。忘记了要想打倒日本，还是全靠我们中国人流血流汗。英美的海空军无论怎样的强大，要应付整个的大西洋，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要左右开弓，撑持太平洋上的战事，维持印度洋上的优势，这岂是一蹴可就的事。海军要维持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就是全地球上的海面，陆军又能开几百万人到我们中国地方来打日本兵，这是一件办不到的事。
据我看来，日本很狡猾，要想把他海军的主力舰队诱到于我们有利的处所，一举击破，这是很难做到的。他既然占着地理上的优势，实力又很雄厚，进攻他们的海面，把他的主力击灭，这更是很困难而且很冒险的事，现在我们盟国方面建造轮船和飞机的能力诚然是日有进步，超过敌人，可是要想靠飞机运输几百万大军，这是不可能的。以现代的军备说，一师陆军连同大炮坦克等等笨重的武器，再加上相当数量的弹药粮食，要多少只大船方才能运输得来，这个我不知道。第一次欧战初起的时候，还无所谓机械化部队，据那时候的专家估计，每一个兵要六吨的船位，才能运输到远洋去作战，就是一千名兵要用一只六千吨的大运输舰。现在姑且以加倍计算，也要一只万吨以上的大船，才能运一千名兵，一师陆军，连同大炮坦克、弹药粮食，恐怕非十几只万吨的大船不可。现代各国陆军作战，每一师兵的大炮、机关枪、步枪发出去的大小子弹，每一分钟大约都有七八百吨之多，试问三五师兵每一点钟要放多少。一师陆军和随身带的武器，有十几二十只万吨的大船虽可以运来，以后作战用的子弹给养，只怕非有几倍于此的大运输舰在后面往来运送不可。纵然敌人的海空军都归消灭，路途上畅行无阻，这也都是很难很难的了，何况天下事哪里有这样的如意算盘可打。要把敌人的海空军完全消灭，谈何容易呢？
日本在中日、日俄两次大战的时期，确乎有过很伟大的政治家和将帅。他们谋国之忠，用心之苦，都很值得后世的钦佩。例如外务大臣陆奥宗光，在甲午战前战后的种种谋略措施，他的遗著《蹇蹇录》，写得历历如绘。日俄之战的总参谋长儿玉源大郎，在辽阳、奉天几次胜利之后，度量当时的国力不能再继续往下打了，生怕再战就要吃亏，不惜以前敌总参谋的身份，屡次催政府赶快议和。海军大臣山本权兵卫，在日本海军全师而胜、功勋显赫的时候，极力地主张从速议和。那一次在美国朴茨茅斯定的和约，日本未得分文赔款，俄国未割一寸土地。库页岛原是日本的，俄国恃强，以千岛换去。这时候也只退还一半。和议成后，国民都愤极了，东京发生大暴动。可是政府当局鉴于国力快要尽了，不惜忍痛迁就，这都是近在□□十年前的事。今天的日本诚然是军阀专权，议会、政党、贤明的政治家都退处于无权，但是要说他的军人全是疯子，重臣全是混虫，毫无把握，把国家轻于一掷，那却也不见得。他在军事上没有五成以上的把握绝不轻于动手。这是看他在中日、日俄两次大战前的准备就可以推想而知的。再看这次日本兵在马来半岛作战，其训练的精熟，行动的巧妙，在缅甸作战，其布置的周密，计划的深远，处处都可以看得出他是早已处心积虑地在那里打算，绝不是现时当国的几个人逞一时的意气，冒冒失失地把国家做孤注。
况且在五六年前出兵侵略中国的时候，还有少数明达之士不赞成这种无名之师，虽不敢公然反对，暗中却很持异见，很不一致。现在是大敌当前，和世界的最大强国作战了，这在他也是国家危急存亡的生死关头了。从前对中国作战，很有些厌战反战的，兵士并不十分奋勇。现在是和第一等的狠手对敌，士气大不相同了。纵有少数不赞成的人，现在也不能不团结一致，共救他们国家的危难了。他的初期胜利，一半固然是由于地理上的优势，一半也是他海陆空军将士的努力挣来。英国首相丘吉尔，美国总统罗斯福，在战端一开的时候，都大声疾呼地教国民切不可把日本估计低了。这真是有真知灼见、贤明的政治家。
我们中国在“七七事变”之后、袭击珍珠港之前，原是独力抵抗大敌，并未预先算到今天会和英美并肩作战的。现在局势演变成这样，当然是于我们有利，我们的胜利是更有把握的。但是我们早应该有一种觉悟，有一种认识。就是日本从前好比一个野兽，现在是一头负痛的野兽，自觉处境很危险的野兽了。打猎者遇见这样的野兽，是要加倍地小心，加倍地努力。古人说得好：“困兽犹斗，而况国乎。”我们一方面得着了强大的盟邦，不再像从前的独力撑持，这当然是大可庆幸的。一方面也要觉悟，今后打倒日本是要我们比从前加倍努力，加倍吃苦的。无论英美的海空军如何大胜，决最后胜负的还是要靠我们的陆军。盟邦的资源无论如何的充实，能接济我们的终有限度。我们虽然有人助力，敌人也比从前更加勇猛。我们不但不能存半点依赖的心，还要比从前更加奋发，才可以得到最后的胜利。我们今后遭遇的困难必然是更大更多的，全国军民都要比前五年更能忍痛，更能吃苦才是。
我看见有一些人们，在日本一对英美开战的时候，就巴不得英美的大舰队立刻开进东京湾，好像自己已经快要不支，急待别人快来援救似的，这已经好笑了。孤悬万里外的一个新加坡，英国军事当局早已决定放弃的，大家却大□死守。还有人说“新加坡关系全局，一旦失守就不堪设想”的。不知道英国现时既未有强大的主力舰队驻守远东——过去、未来也不会有——何必出太大的牺牲去死守，纵然新加坡死守到现在，又有多大益处，英国的参谋部不是□子，岂能用几百只运输舰，几十只大兵舰，悬军万里，蹈帝俄波罗的海舰队的覆辙，来白送在印度洋里。英国放弃新加坡，美国未派海陆军来救菲律宾。尽日本人得初期的胜利，让他的兵力分散，反处于随处要设防的不利情况，这正是两军事当局贤明的举措。不斤斤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不求急功近利，专从日后的远大处着想，这才真是高明的见识，制胜的长策。
有些人对于日本认识太浅，以为他和英美一交手就会大败亏输的，早早地就盼望英美直捣东京。及至看见日本攻取马来，攻取马尼刺（马尼拉），席卷波罗洲，很快地得了缅甸，又认为日本人真是无敌于天下，竟替云南怀杞人之忧。这班人对日本固然是太不认识，对整个世界的局势也是茫然。历史、地理上的常识都未免欠缺，军事上的见识更谈不上了。要知道，日本人早已把全部亚洲都视为自家囊中之物，多年来早有对英美作战的准备。东条纵然持重，别人也是要打的，一个是处心积虑地志在必战，一个是多方迁就，要想避免战争，一个是天然的占地理上的优势，一个是悬军万里，处处侧面受攻击。这样的战争，日本人初期得的暂时的胜利，这本是必然的结果，毫不稀奇，就是英美遭到更大的不利，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现代战争是全部国力的赌赛。运动场上看赛跑，凡是一起首就狂奔猛跳的，不到半途就要落伍。首先达到决胜点，夺得锦标的，总是那起初并不狂奔，到最后几分钟才显身手的人。
我们对于现时的战局，应当把眼光放长放远。一地的得失固然不足计较，一舰的击沉也无关两军的胜负。英美大军在北非洲登陆，也还不能就算第二战场的开辟。就算开辟罢，战事的前途还辽远得很哩。希特勒的政权崩溃了，日本还有些时间挣扎的。我们只当准备尽我们庄严的责任，在这一场全世界长期大战里，尽最大最善的努力。我们先要有长期的努力才能完成反攻的准备。反攻的时候更要有十百倍于从前的牺牲才能战胜这个倭寇。他到那时候是真拼命了。从前和将来是大不相同的了。五六年来所用的战略战术，到那天只怕都不适用了。一旦全面地反守为攻，牺牲之大，消耗之多，都不是现在想象得来的。两边各出几百万大兵，做最后的决战，其猛烈的程度必不在今天苏德大战之下。从前几年的战事，比之将来的，不过是小规模的演习而已。轰炸东京大阪，减少敌人的抵抗力，截断日本和大陆的交通，使他的兵员军火，都难得接济，我们的盟邦海空军都优为之，但是和在中国的这几百万野兽格斗，还是我们的事。那时候这班野兽的兽性恐更要大发，在各处焚掠破坏得必更惨，但看明朝少数倭寇在沿海沿江蹂躏的情况，也就可以推想得到的。百十个亡命的倭寇，可以由浙江上岸，一直焚掠到安徽，江南一带都遭荼毒，这次几百万的剧寇，必不会束手就缚的。我们正待要有几百万人牺牲，几千万万的财富消耗毁坏。今后要忍受的惨痛十百倍于前五六年。我们如果没有苏联那样的准备，那样的艰苦卓绝的奋斗，怎样应付这件大事。所以过于期待英美的，是自己忘记了任务之重大，过于重视日本的初期胜利，也是自堕了信心。唯有埋头苦干，预备接受十百倍的牺牲，忍受十百倍的痛苦，是我们的本分。英军在北非大胜，只能使我们兴奋，并不能减少我们的牺牲。瓜岛南太平洋日本虽败，也只加重我们的责任。从前把日本估计得太低了，日夜盼望英美的大军马到成功，后来又把日本估计得太高，看见他在南洋各处胜利就害怕，还都是卑劣怯懦心理的表现，万万要不得的。我因为十个月来，听过几位所谓知识阶级，身居相当地位的人，笔下口头都不免犯了这样的毛病，才写了这许多的废话，希望从这班人的心里，把这两种心理拔除，免得作祟。我认为这都是很不祥的东西，一日不可容的。阿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