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古老的丝路上，已是蒸汽机牵引的时代。昔日的马帮驼队，已被新修的兰新铁路所取代。至此，工业文明开始走进茫茫的戈壁，它承接起北京，也连接起沿海的新沪线，成为西北与内地紧密联系的重要通道。
昔日的丝路，朝拜与贸易，都为华夏先进的文明与丝绸。所以，驼队成为商路上主要的运载工具。沙尘漫卷，盘结成垣，铺设在无垠的浩海，咀嚼着蜡色黄昏，夸张地考验着人们的行囊，让人去承载；戈壁，凝结成无数的泪珠，丢弃在驿站的征途，成为西风扬不走的色彩，黑褐而又凝重，沉甸甸地让人在风餐露宿中掂量；骸骨斑斑，遗落的鞍马驼铃，不知修饰过多少商人苦涩的脸颊，成为一枚枚沉重的戈壁古币，捆扎在驼峰上，艰难地走向伊斯坦布尔，走向古罗马。自从丝绸风靡欧亚的那一个时刻，就成为高贵奢侈的商品，成为西方皇宫贵族、王侯府第身上艳丽华贵的绫罗绸缎。唯有古道上遗弃的幽暗磷火，点亮风尘，变成梦想中流动的金币，在商家店铺里周转。如果还有别样的色彩，那就是凝固的血色残阳，收敛在晚霞中，让古道西风去诉说。
第一个远行的汉人，该是西汉的使臣张骞了。为了联合大月氏国一起夹击匈奴，汉武帝招募张骞出使西域。探知荒凉遥远的领域，故而有了西行的脚步，那是一个友好的使命，从此，我的眼里西域不再陌生。
更或要追踪，应该是玄奘的那次远足。这是一次意义非凡的跋涉，追求心灵的寄托，西渡天竺国的求法经历，成就了一段彪炳史册的传奇。独自一人接受自然的挑战，如果没有勇气和决心，谁能完成这次孤独的旅行？荒凉阻止不了唐人的智慧远寻，坚韧的步伐丈量了西域的是一个独行客毅力的见证。
探寻西域，零星散落的是早年记载中的西域二十四国。一帮一城，大都偏于一隅，各自独立地散落在绿洲，成为浩瀚戈壁上的人文脉流，荒凉。凝聚大国的目光，该是大唐王朝的北进。成于一统，才有了华夏民族的融合，才有了统一和治理。远播中亚的唐朝行署，让蜿蜒的长城跨过嘉峪关，在遥远的西域伸展。辽阔会有人垂青，土地会有人染指，所以，边关总有不断升起的烽火狼烟。大月氏来过，西突厥染指，但版图始终在中华的疆土。设置边府，告诉人们一个铁定的事实，戈壁抵挡不了铁骑奔驰，起起落落是大唐的治理，是元、清帝国的丰功伟绩。历史的陈迹总被君王重新书写，尘埃落定，才有千百年来华夏边关的定疆扩土。
那年，翩然而至的诗仙，从中亚的碎叶走来，如果骨子里没有辽阔旷野沉积的苍凉豪放，又怎有太白飘逸的诗句。满腹诗学，一定是丝路远疆放荡不羁的经历，才凝结成中原大地的千古绝唱。我更愿确信，这不是他的西域传说，铸就了日后的一腔热血，也造就了大唐诗歌的辉煌。
近代史上，沙俄的垂涎，曾一度让这块边地燃起战火。国土沦陷，危难之中，是左宗棠大义凌然，自告奋勇地挺身而出，在江河日下的清廷手里，捍卫了国土的疆域。壮志赴死的场景仿佛至今仍然历历在目。西出阳关，在出征的队伍中，战士们抬着一口宗棠自备的棺椁决然上路，老骥伏枥，“誓斩楼兰终不回”的决心无言地写在棺椁上，也飘扬在“左”字的帅旗上。总有义士为国赴死，千百年来，华夏的土地演绎了无数可歌可泣的民族英雄赴汤蹈火的绝美佳话。
回溯历史，智慧总是开疆扩土的事业。或是财富，或是精神的探索，那一块东西交汇的不毛之地，总是承载不完梦想和追求。如今，风扬起的黄沙，已经远去了英雄的背影；立马横刀的战阵，已随岁月一起封存在远疆的厚土，成为模糊的金色梦呓，被西域劲风覆盖了旧日的痕迹；迎之而来的是新中国的后人，他们沿着伸展的铁轨，在蒸汽机的牵引下呼啸而至。
历史总有自己的成因，虽然有自然的因素，也有人为的推手。无疑新中国成立后的西北，沧海桑田就是一个伟大的壮举，演绎的舞台是开国之初毛泽东早早圈定，大战略谋划了西北历史上最大的汉民族的人口迁移。“屯垦戍边”这一决策，比起当年“闯关东”、“走西口”的无序游民，更具有了前瞻性和组织的性质，具有史诗般的感召力量。如果一部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诉说了一个当地民族英雄的传奇，那么，无数响应祖国号召的有志青年建设大西北，更是一部值得大书特书的辉煌壮举。
当年，先行入疆，和平解放，是王震拉开了就地安营扎寨的史诗剧幕。至此，南泥湾精神牢牢地植根在这片白色的土地。随之，蒸汽牵引的机车源源不断地运来了内地的支边青年，八千湘女上天山，山东妹子进西北，这都是屯垦版本上小小的花絮。来自五湖四海的内地青年告别家乡父老，登上西去的列车，一批批落户在天山南北，成为一支强大的有生力量。
垦荒造田，引水灌溉，经过四十多年的有序开发，西北已经沧桑巨变，旧貌换新颜，成为全国举足轻重的重要粮食、能源基地。等呼啸的列车再回返内地，已是一列列满载的粮棉和矿产资源。
终于有一天，我也随着火车的一声笛鸣，第一次踏上了这片土地。我的行期是父母早年替我安排，执父之手共赴边陲。“遥遥千里沉日月”，“西出阳关无故人”。是远行，也是每一个西北人的奋斗路程。
那年，兰新铁路投入运行也只有短短的四年时间。懵懂，幼年，跟随，安家，人生的轨迹与它紧紧地绑在一起。家是简陋的茅屋，脚下是亟待开垦的盐碱荒地，从没有人整治梳理。但是，农耕的民族，骨子里擅长的就是土地。白手起家，从泥土中获取，这就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告诉西北人的哲理。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大片的戈壁已然变成了沃野绿洲。
眼前溜走的是时间老人，定格的应该是丝路上的一段经历。
十年的岁月，对一个人，或是一个家来说，不可谓短暂。而再回家乡，只有十年才有一次的探亲机会。兰新线，这个长长的站台，承载过多少内地游子的思乡情。每个身居新疆的建设者，回乡探亲的愿望都连接在蒸汽机牵引的通道上，它成为维系游子内地亲人的纽带。踏上返回的旅途，才感到恒久不再是遥远地望乡，坚守和等待都在常年的艰辛付出后看到了曙光。
雁声阵阵，北上南归，关山险峻，阻隔不了飞行的翅膀，完成跨越的西北人只有一根沉长的兰新铁道。远站连着边关，另一头牵着家乡，引领建设者来往的是奔驰的蒸汽机车。
大河沿车站，是南疆探亲者不能忘记的起点。车站上挤满了如潮的人流，而跟随长辈上路，大都已是拖家带口的家眷。列车还没有停稳，急不可待的人群已开始蜂拥而上，而此地车站是不会有预留的座位的。已经等待得太久，这种爆发是西北唯一通道上，铁路不堪重负的真正内因。
初次远行，我身边也有一个跟随的荆楚妹子，由于都在一个连队，于是，他的父母托付我与她一路同行，也好路上有个关照。独自承担照顾的重任，这使我心里没有底气。虽然行李很少，但两人的路途都在回归的铁路风景线上。
吐鲁番潜藏着隐秘的暗渠，静静地蛰伏在地下。一堆堆显露在地表的封土，仿佛组成了一个强大的军阵，蠕动着身躯，在调动着千军万马，在暗箱的沟壑中，运作成一坡玲珑剔透的葡萄庄园。贞烈永远是属于夏季火焰山的炎热，北去的列车，小心翼翼地匍匐在它的脚下敬畏而行。若即若离不敢与之贴近。高昌、交河故城，在“长河落日圆”的余晖下，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唯有汉家军戍边的干尸，陈列在炎炎烈日的古墓里，述说着往日的故事。
挤进车厢，才知道幸福与磨难是一对孪生姐妹。没有座位，过道上无立锥之地，两个人只能站在狭小的洗漱间里。归程是三天四夜的煎熬。黄河长江在远方向我招手，这种感觉盈满胸襟，虽然有磨难相伴，仍有一种甜蜜的感觉充满心底。前方，乌黑铮亮的铁轨伸向远方，只有点点导航灯引领我归源。
哈密，站在大西北的最前沿，成为绿洲的天然门户，拱卫成茫茫戈壁的绿色屏障。古老的城邑，丝路的驿站，用它的甘泉和乳汁，接济了多少跋涉中人困马乏的商人，让他们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增添了继续前行的力量。迤逦而来，婷婷而立，莫不是西域纤细的琵琶飞仙有意置下的一段绿锦，温暖那“浩海阑干百丈冰”，“风掣红旗冻不翻”的路人。
嘉峪关洞开雄伟的城楼，裸露着厚重的黄土，拥抱一拨拨西去的游子，它仿佛告诉每个回归的游子，这里永远属于黄皮肤的色彩，是中原的本色。只要有河西走廊这条通道，巍峨的昆仑，绵延的祁连山就会引导我跨过黄河铁桥走向古都长安。
现代与远古交织在西域，交织在长长的兰新线上，构成了一道忘不掉的风景。洗漱间无法休息，晚上只能钻进硬座下的地面睡觉。昼夜站立、蜗居，腿已经浮肿，更难忍受的是不能保证的餐饮供应。既然不能凭借一己之力穿越戈壁，有蒸汽机牵引，梦乡的憧憬就能依然留存。记得当时几天没有休息，单薄的身体在疲惫与欣喜中，突然感到一阵昏沉，稍事休息，才慢慢地缓过神来。等进入中原，眼前豁然浮现出大片的青青田野，站台上也多了食品供应。古都西安磁石般的向心力给人力量，是蒸汽机扫除了路途的阴霾，简单的符号就像驿站上，宝鸡的一只烧鸡，香醇可口地滋润在每个人欣慰的脸上。
如今，模糊的记忆已随一缕蒸汽淡然远去。
有一个分界，新中国伊始，单线铁路上蒸汽机牵引了一个年代，运载了大量的开发人流。改革开放，复线的兰新线已被内燃机所取代，欧亚大陆桥的全线贯通和不断提速，大大地缓解了过去列车的拥挤状况。相信不久的将来，必将迎来一个高效、舒适的动车组的高速时代。
天依旧沉浸在黑暗的纠缠之中，死一般的寂静让我产生了一种在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我想爬起来，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头好像灌了浆，一抬头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撕扯。疼就是在这时候唤起了我麻木的神经，我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趁着夜晚冲破了我身体的防御系统，曾几何时，感冒发烧是何路神仙啊，而现在，我不得不闭上眼睛，认真地思考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天已经有些亮了，这可以从窗外的天光判断出来，自从搬进这套五层的两居室楼房，我就已经很久没有挂窗帘的习惯了。老婆曾想改变我这一习惯，可是我针锋相对，她拉上了，我再拉开，持久战中我坚持到了最后。老婆曾满脸忧郁地对我说，你变了。我不知道自己变没变，但是我越来越想坚持自己的喜好。我不挂窗帘其实并不是想敞开自己在夜晚的隐私，而是因为窗外是一大片的田野，谁要是想看一眼夜晚的我，除非他倒挂金钩或者跑到天空上，而这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实际上是我喜欢外面的夜空，尤其在睡觉前看一眼那无垠的夜空，会让我忘记一切烦恼和忧虑。
我挣扎着爬起来，我想知道时间，可是我找不到时间，时间在外屋墙上的钟表里，在我电脑桌上的手机里，可是咫尺之遥，我却得不到。我摇晃着坐在床边，却找不到拖鞋，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又穿不上，明明是右脚的却非要用左脚去穿。我怎么了？
我去厕所，我的膀胱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不断地提醒我，有一种东西必须要放出去。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尿，我可能还不知道身体里这无声的战争。
我的嘴里是苦涩的，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酒精。尿也黄，好像是很长的时间没有小便了。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昨晚我是尿过的，而且还蹲在厕所里呕吐了很久。我记得自己还跟老婆要过水，可是老婆不答理我，后来被我喊急了，她才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对我横眉冷目，她说就知道喝那点猫尿，哪一天喝死了才好。老婆的话一点都不对，谁喜欢这么喝啊，不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要不是为了老婆孩子，我至于低三下四地去陪人喝酒吗？女人终究是女人，我懒得和她计较。我记得自己是摔了厕所的门的，至于后来自己是怎么爬上床又怎么睡到现在的，我都没有印象了……
再次醒来，是被手机的铃声惊醒的，那么优美的音乐在那一刻仿佛是魔鬼的声音，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自己必须爬起来，否则一切就都会变了轨迹。
头更疼了，摇一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冲撞，再摇，更疼，看哪儿都模模糊糊的。
老婆醒了，儿子也醒了。老婆散着头发在收拾儿子的床铺，儿子则打着哈欠在厕所里撒尿。
我说，老婆，我病了。老婆侧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好像我不是她的男人。我过去摸了摸她的脑门，一切正常。我说你没病吧？老婆啪的打开我的手说，病得还不轻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感觉到老婆不像原来那样温柔了，人们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按这样的方法算下去我们夫妻还应该有几百年恩爱的时间，可是这刚刚过去几年，当初的那些感觉就都找不到了，用我同事大张的话说，麻木了。大张年前刚刚离了婚，我一直佩服那家伙的勇气，财产可以不要，那孩子呢？我总觉得不为孩子考虑的父母是不负责任的父母。大张说，地球离了谁都转，有爹没爹不都得长到20岁？大张的话很让人气愤，但是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你管得了自己还能管得了别人吗？你以为自己如何如何，别人还说你傻×呢。要不说世界变化快呢。
我洗了把脸，镜子中的我有一些憔悴。头发乱也就罢了，我最看不过的是自己的眼袋。
和一个女销售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竟然说我像50岁的人了。悲哀的我好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劲来。哎，这日子过得，越来越没有精神气了。
刚要出门，儿子却追了上来。爸爸，今天我们要交学杂费的，你先拿给我再走。上个星期不是刚交了吗？怎么又交学杂费。儿子看着我，一脸的不耐烦。上星期交的是剑桥英语的费用，今天是学杂费，不一回事的。我看着儿子严肃的小脸，头又狠狠地疼了一下，天天这费那费的，没完没了！什么没完没了？剑桥英语还不是你们让我学的，你以为我愿意学啊，你不愿意出就算了，省得我天天累死那么多的脑细胞。我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知道即便自己再说下去，儿子也会有很多的理由等着我，现在的孩子啊，一个个变得俗不可耐。
儿子接了钱，却不走开。我说不够？
够了，儿子拉着长长的话音，妈妈让我问问你，我的电子琴还报不报名？我不知道，问你妈去。我狠狠地带上门，那一刻我的脑袋又疼了起来，摸一摸，温度已经悄悄地上来了。
七点半，会议室里已经座无虚席，大张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冲我挤挤眼。会前他曾经央求过我，不要让我把昨天他们车间发生的质量问题说出来。我答应了他。会议往往就是这样，你认真地在会上提出某个问题，并不一定会达到预想的效果，说不准还会让自己处在不利的位置。有一次我就被领导质问，事故发生的时候你的人干什么去了？所以我也学乖了，即便是大张不央求我，我也会把握好分寸，都在一个单位里混，谁没有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啊。经理低头记录着，时不时地抬头瞄一下。经理的表情很严峻，也很疲惫。其实做什么都不容易，有的人只看到做经理风光的时候了，却不知道他们也有睡不着觉的时候，安全、生产、质量，方方面面上上下下，哪一方面完不成也不好向上面交差。果然，按以往的惯例，经理的总结两三分钟就过去了，但是今天从一开始经理就摆出了要讲长话的姿态。经理说市场疲软，产品已经好长时间赚不到钱了，下一步我们要降低成本，精简机构，一些人要下到一线去……
我掏了体温表，悄悄地塞在腋下。我不得不关心自己的体温，这就像经理的话一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身体，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下岗，分流，挣钱少，拿什么给儿子交学费？
回到办公室，我喝了一大杯凉白开，人家都说生病了要多喝水，其实我不生病水也不少喝，每天好几大杯，可是病依然来了，这使我知道，病要来的时候是不讲条件的。这也有点像市场，今天还红红火火的，也许明天就不行了，也难怪经理要这样那样，你说不这样那样行吗？上千号人的饭碗放在谁身上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有些事情是没法弄清楚原因的，想找原因嘛，只能自寻烦恼。
刚把昨天的一个材料弄完，手机就适时地响了，说现场又出质量问题了，你赶快过来看一下。我不想去，一点也不想动弹，我头部的温度已经成燎原之势，尽管我吃了办事员小兰拿给我的感冒药，但病菌是那么容易就缴枪的吗？真后悔昨晚喝了那么多的酒，其实还是老婆说得对，酒不是好东西。但事到临头，不是好东西也不能退缩。这世道，真是没法自控了。
又是大张车间出的质量问题，面对着大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我真想过去扇他一巴掌。光知道他妈的换老婆了，再这样下去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气势汹汹地对大张嚷道。大张凑上来说，哥，最后一次了行吗？赶快想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这次无论如何我也得向经理报告了。大张的脸霎时变了样，再帮兄弟一把，最后一把，求求哥了。大张的脸哭丧着，有时候我真佩服大张那张脸，说变就变，而且恰到好处。
处理完那些钢坯废品，我就势坐在钢坯垛位旁边的台阶上，高温的钢坯散发着一波又一波的热浪，打在身上，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热。人们都说感冒发烧出一身汗就好了，可话是这么说，汗是那么容易出的吗？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不找它的时候，它就在你眼皮下面，等你想找的时候，它却躲得不见踪影了。
手机又响了，是老婆打来的。老婆说，儿子学电子琴的费用她问了，大约三千多块，让我抓紧时间准备钱。老婆的电话打得一点也不是时候，一张嘴就是钱、钱、钱，你以为我是提款机啊。我都烧成这样了，却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现在的女人啊，我没好气地按掉了老婆的电话，不能就这么痛快地答应她，要不她更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了。
离开钢坯垛往办公室走的时候，我全身开始冷起来，看来钢坯的烘烤并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我又量了一下体温，已经三十九度五了，摇摇头，我发现自己连摇头的力气都变得越来越小了。
去跟经理请假。我们经理曾经在一个全体干部会议上说，我要是打你的电话，十分钟到不了我的办公室，我就要按脱岗处理你。经理的话有些霸道，但是没有一个人想找这样的不痛快，毕竟都是有素质的人，不就是请个假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经理显然不在高兴的状态，他上上下下地看看我，然后说，早晨你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转眼就发烧了？我说看看就回来，误不了工作的。但心里却说，你怎么能看出我的病呢，真是怪了。经理又说，最近的质量事故出了那么多，怎么也没听你念叨过？我的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我看着经理质询的眼睛，知道大张车间的质量事故肯定是被经理知道了。我不敢做长久的停留，说，看你这段时间那么忙，就没敢告诉你，不过我都处理了，也采取了措施。
经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扬扬手，你先去看病吧，这件事我们回头再好好谈。
走出经理的办公室，我忽然感到自己浑身湿乎乎的，看来钢坯的温度有时候还比不上经理的一句话，早知道这样，我何必在钢坯那里烤上那么长的时间啊。
是一座小型的便民医疗站。挂了号，又排队，年老的大夫问我怎么了？我说发烧。大夫说，我看看你的喉咙。我张开嘴，他让我喊啊，我就啊几声，大夫说，扁桃体引起的，输液吧。我说不输液不行吗？那就打针，老大夫冷若冰霜。
走进病房的时候，却忽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说妈，你怎么在这里？妈笑了一下，苦涩的，却让我的心提了起来。昨天夜里头有些晕，可能是老毛病又犯了。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老毛病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都那么忙，我自己输点液就好了。妈说得轻巧，我的心里却一阵心酸，都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这做儿子的没尽到义务，还是当妈的不合格？
护士来给我扎针的时候，我说疼吗。护士说，不疼，一点也不疼。我说我不怕疼，但是怕针头，我说从我记事起就不知道输液的滋味，这个记录今天看来要被你打破了。护士笑笑说，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希望不要有第三次啊。说着话，针头已经扎进来了，有点疼，但又不是很疼，看着白色的药液流进我的血管，我想这就开始了啊，曾经那么自豪的身体如今也开始依靠药物了。还是那首歌唱得好：要来的早晚要来。
我知道有一些东西已经开始了，尽管我不喜欢，可是我无法拒绝，它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就像一个猎人那样布置着圈套，它微笑地看着我们东绕西绕，但是它不吭声，它知道我们早晚会投入它的怀抱的。在它的面前，我们是案板上的鱼，我们跳跃，我们挣扎，我们担心。我们担心过吗？想一想从前，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察。
